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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艾雷

  1

  我六岁那年……

  前两夜的激情逐渐退去,最后一批酒馆常客仍在兀自喧闹,彷佛等着迎接黎明到来。杰克发现有两张桌子已经消失了──它们是他最后一次冒死进去打扫厕所前,一群客人斗殴的牺牲品。空出来的地方这时已被跳舞的客人占据。

  「差不多了。」正当杰克在狭窄的吧台里跌跌撞撞,将啤酒搬到冰箱门前时,史毛基对他说,「把那箱啤酒冰进去,然后他妈的去把百威搬出来。你应该一开始就搬百威的。」

  「洛丽没说──」

  史毛基狠狠踩住杰克的运动鞋,热辣、惊人的痛楚在他脚背上爆发,杰克感到眼角流出螫人的泪水。

  「少顶嘴。」史毛基说,「洛丽屁都不懂。你应该没蠢到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吧。快滚回去拉一箱百威出来。」

  杰克一瘸一拐走回储藏室,怀疑自己的一根脚趾被踩断了。大有可能。沸腾的人声和烟雾与杰纳谷男孩乐团锯子般尖锐的音乐,搞得他头痛欲裂。台上有两个乐团成员已经醉得连站都站不稳。唯独一个念头再清楚不过:他可能等不到酒馆打烊的时候了。他可能真的撑不了那么久了。如果说奥特莱镇是座监狱,奥特莱酒馆是他的牢房,那么疲惫感和史毛基‧厄普戴克就是连手看管他的狱卒──也许身体的疲倦还更胜一筹。

  杰克担忧,假使从奥特莱酒馆进入魔域,届时抵达的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地方,然而随着时间过去,他越来越笃定魔汁是唯一能带他逃离这里的方法。他可以喝一小口,然后「腾」过去……到了那边,想办法朝西走个一哩,最多两哩,然后他就可以再喝一小口,就能「腾」回美国。到时候他已经远远离开这鬼地方,搞不好已经到了纽约州的布什镇,甚至彭布罗克市了呢。

  当我六岁的时候?当小杰克才六岁的时候,那时候──

  他搬起百威啤酒,再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出储藏室……门口站着一个高瘦的身影。那个容貌酷似伦道夫‧史考特、有双大手的牛仔伫立在门口凝视着他。

  「你好啊,杰克。」他说。杰克看见他的瞳孔鲜黄得如同小鸡的脚爪,惊骇的感受瞬间高涨。

  「难道没人警告你快点滚蛋?你耳根子很硬,是吧?」

  杰克手里还拖着那箱百威啤酒,盯着那对鲜黄的眸子,陡然间,一个恐怖的想法击中他:这男人就是当时潜伏在隧道里的妖怪──拥有一对鲜黄的双眼,外貌乔装成人形的怪物。

  「离我远一点。」杰克说──但吐出的只是一串委靡的气音。

  他靠得更近了。「你早就该消失。」

  杰克试着后退……可是这会儿他已经贴在墙上了。当貌似伦道夫‧史考特的牛仔冲着他往前倾,杰克闻到他的鼻息里有股腐肉的味道。

  2

  星期四中午,杰克开始上工,直到下午四点,下班后的常客开始出现前,那部贴着「请将通话时间限制在三分钟内」标志的公共电话响了两次。

  它第一次响起时,杰克全然不以为意──肯定只是某个联合基金公司的推销员。

  两小时后,杰克正忙着将前一晚的空酒瓶装进垃圾袋里,电话再次响起。这一次,他仓皇地抬起头,宛如干燥的森林里闻到焦烟味的小动物……只不过他感受到的不是烈焰,而是一股寒意。电话与他的距离不过四呎远,他望向电话,听见颈背肌腱喀啦作响。他觉得自己一定看见了,公共电话外包裹着一层冰霜,冰雪正从乌黑的塑料机壳中渗出来,从听筒和话筒的小孔挤出来,形成一条条形似铅笔笔芯的冰蓝丝线,冰柱垂挂在圆形拨号转盘上,还有退币找零的孔洞。

  然而,电话只是一部电话,真正的冰冷与死亡,其实藏匿其中。

  他凝望着电话,觉得浑身发麻。

  「杰克!」史毛基大叫,「去接那该死的电话!你他妈以为我付你薪水干什么的?」

  杰克无助地看着史毛基,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小动物……史毛基扯下苛刻的嘴角,老大不爽地回瞪,也瞪了洛丽一眼。于是他走向电话,几乎意识不到双腿的移动;一步一步,他踩进那层坚冰,手臂上寒毛直竖,鼻头的雾气结霜。

  他伸出手,拿起话筒。他的手麻痹了。

  他将话筒凑近耳朵。他的耳朵麻痹了。

  「奥特莱酒馆。」他对死寂的黑暗开口,他的嘴麻痹了。

  电话里喑哑分岔的嗓音宛如来自阴暗的冥界,是活人不得直视的魔物,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被吓得癫痴,或遭冰雪侵蚀冻结,目盲而亡。

  「杰克,」听筒传出猥琐粗哑的低音。他的脸麻痹了,就像在牙科诊疗椅坐上一整天,脸颊被注射了太多麻醉剂。「滚回家去,杰克。」

  好远、好远,恍如从光年之外的远方,他听见自己的语音不断重复:「奥特莱酒馆。有人吗?喂?……喂?……」

  寒冷,无尽的寒冷。

  他的喉咙麻痹了。他吸气,他的肺似乎要结冰了。很快地,他的心脏也将随之冻结,而他就要挥别人世。霜雪般的声音仍在低语:「不回家的坏孩子不会有好下场,杰克。大家都知道。」

  他猛然把手伸直,笨拙地挂断,然后抽手,儍儍地瞪着电话。

  「又是那个臭小鬼吗,杰克?」洛丽问他,她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不过比前一分钟他自己的声音近了一点。世界渐渐回到他身边。话筒留下他的掌痕,冰晶描绘出他手形的轮廓,闪烁微光。在他的注视下,黑色塑料机壳外的冰霜逐渐融化、流逝。

  3

  就是这晚──星期四晚上──杰克首度遇上容貌神似伦道夫‧史考特的杰纳西县男子。这晚的客人比星期三晚上来得少一点──星期三的人潮几乎能和发薪日当晚媲美──但人数还是足够塞满酒吧,占据每一个座位。

  他们是来自农业区的镇民,他们的农具多半遗忘在后院的仓库许久,早已生锈腐朽;他们是群想要务农,但也许早已忘记如何耕作的农人。随处都能看见有人戴着宝鹿牌农机公司的帽子,不过杰克认为,他们之中势必没人会在自己的院子驾驶曳引机。这些男人清一色穿着卡其裤,灰色的、褐色的、绿色的卡其裤;他们的蓝色衬衫用金线绣上名字;他们脚下穿的全是丁戈方头牛仔靴,或是噔噔作响的厚重工作靴。这些男人都把钥匙挂在腰带上。这些男人满脸皱纹,但没有笑纹;他们的嘴角毫无感情。这些男人头戴牛仔帽。从后排的雅座朝吧台望去,杰克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八个嚼烟广告里的查理‧丹尼尔①。不过这些男人不嚼烟草,他们抽纸卷烟,抽很多很多纸烟。

  ①Charlie Daniels(1936─),美国知名乡村乐与南方摇滚歌手。

  挖墓人阿特韦尔走进酒馆时,杰克正在擦拭点唱机的圆形玻璃罩,客人们正专注于电视上洋基队的比赛。前一天,阿特韦尔还穿着奥特莱镇男性的标准休闲服(卡其裤,卡其衬衫,两个大口袋中的一个装着满满的圆珠笔,还有铁头工作靴)。今晚他穿的是蓝色警察制服,背在身上咯吱作响的皮枪套里收着一把巨大的木柄手枪。

  他瞄了杰克一眼,杰克马上想起史毛基的话:我听说,老挖墓的特别喜欢离家出走的孩子呢。尤其是男孩子。他向后退缩,宛如心虚的小偷。挖墓人阿特韦尔缓缓咧嘴露出微笑。

  「决定在这儿待一阵子了,小伙子?」

  「是的,警官。」杰克含糊以对,忙着朝点唱机喷了更多稳洁。点唱机其实已经很干净了,他只是在等阿特韦尔走开。过了半晌,他走开了。杰克目送肥壮的警官走向吧台……正是那一刻,吧台最左边的男人回过头来盯住杰克。

  伦道夫‧史考特,杰克当场这么觉得:他长得很像伦道夫‧史考特。

  他拥有和伦道夫‧史考特同样消瘦与刚毅的轮廓,然而正牌的伦道夫‧史考特本身有种难以抗拒的英雄气概,英挺的容貌尽管严厉,但也存在和煦的人性。但这人的容貌却只透露出厌世与疯狂。

  杰克觉得惊恐,他明白那男人看的人是他,是杰克‧索耶。他并不是趁着广告空当浏览店里的人,而是特地转头盯着杰克。杰克知道。

  那部电话。那部铃铃作响的公共电话。

  经过一番努力,杰克才收回视线。他改看向点唱机的玻璃罩,看见自己惊恐的五官就像幽灵一样,迭映在里头的唱片封面上。

  墙上的公共电话又响了起来。

  吧台最左边的男人将目光投向电话……然后又回到杰克身上。杰克一手抹布、一手稳洁,惊愕地杵在点唱机旁,他汗毛直立,肌肤发冷。

  「如果又是那臭小子,以后他再打来,我就拿个哨子对电话猛吹。」洛丽边走向电话,边对史毛基说,「我对天发誓一定会这么干。」

  她表现得就像舞台剧女演员,彷佛所有酒客都会配合地掏出腰包,按照美国影视演员工会的规定,额外付她每天三十五块钱薪水。而世上不在这出戏码里的真实人物,就只剩杰克与那令人惧怕的牛仔,带着他那双大手,以及杰克难以直视的眼睛。

  突然间,令人震惊地,那牛仔用口形无声地说出:『滚回家去。』他眨了一下眼睛。

  洛丽正伸手要拿起话筒时,铃声戛然而止。

  伦道夫‧史考特转过身,喝干杯里的酒,接着大叫:「再给我来杯凉的。」

  「吓死我了。」洛丽说,「这电话一定有鬼。」

  4

  稍后,杰克在储藏室里问洛丽,那个看起来像伦道夫‧史考特的人是谁。

  「看起来像谁的谁?」她问。

  「一个老牛仔明星。他刚才坐在吧台最旁边。」

  她耸耸肩。

  「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就是一群出门找乐子的色鬼。星期四晚上他们花的通常是黄脸婆的私房钱。」

  「他把啤酒说成『凉的』。」

  她的眼睛一亮。

  「哦!他啊!他看起来很凶。」她脸上漾着倾慕的神情……似乎这句话是在称赞他的鼻梁很挺或牙齿很白。

  「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洛丽说,「他是前一两个礼拜才出现的。可能最近工厂又开始招人了。那边──」

  「看在老天分上,杰克,我没叫你再拉桶啤酒出来给我吗?」

  谈话时,杰克正抬起大酒桶准备走向手推车。酒桶的重量和杰克的体重几乎相同,因此这个动作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史毛基的叫喊从走廊传来时,洛丽吓得尖叫,杰克吓得跳起来。酒桶顿时失去控制,倾倒在地,瓶盖像香槟开瓶一样飞了出去,淡金色的啤酒瞬间喷涌而出。史毛基还在咆哮,杰克却只能愣愣地看着啤酒,呆若木鸡……直到史毛基揍了他一拳。

  约莫二十分钟后,当杰克鼻孔里塞着卫生纸,带着肿胀的鼻子走出储藏室时,「伦道夫‧史考特」已不见踪影。

  5

  我六岁。

  约翰‧班杰明‧索耶,六岁。

  六岁──

  杰克猛摇头,试图甩掉这反复出现的心绪。那个披着人形外衣的怪物,此刻就在他跟前,高大的工人向前倾身,一步步朝他贴近。他的双眼……鲜艳的黄色,隐约闪动着磷光。他──它──的眼睛一闪,杰克发现,有一层乳白色薄膜,迅速眨过眼球。

  「你早就该消失。」它发出低沉的警告,朝杰克伸出的手开始扭曲,像是一吋、一吋地覆上盔甲,变得坚硬。

  门被推开,发出砰然巨响,橡树岭男孩乐团的歌声如洪水般倾泄而入。

  「杰克,你他妈的再给我浑水摸鱼,待会儿看我怎么修理你。」史毛基的吼声越过伦道夫‧史考特冲向杰克。伦道夫后退几步,铠甲般坚硬的兽爪消失无形;他的手又是普通人的手了──巨大而强壮,爬满凸起的青筋。他的眼皮不动,眼球上的乳白色薄膜又眨了一下……下一秒,男人的眼睛不再鲜黄,变成普通的蓝灰色。他看了杰克最后一眼,然后走向男厕。

  史毛基冲向杰克,他的纸帽往前歪,黄鼠狼般的尖头偏向一边,咧嘴露出鳄鱼似的牙齿。

  「别再让我提醒你该做的事。」史毛基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千万别当我开玩笑。」

  就像面对奥斯蒙,杰克的怨怒顷刻间直冲脑门──这种情绪,是遭遇不公正的对待却无反抗之力的怒火,是个十二岁孩子的心灵所体验过的最强烈的绝望感受──大学生偶尔也会认为自己有这种感受,但那多半是出于知识分子的素养而衍生出的情怀。

  今晚它冲破沸点了。

  「我又不是你养的狗,不准你这样对我。」

  杰克展开反击,用他仍因恐惧而麻木的双腿向史毛基‧厄普戴克挺进一步。

  史毛基没料到杰克这突如其来的怒气,错愕地倒退一步。

  「杰克,我警告你──」

  「不,史毛基,是我警告你。」杰克听见自己这么说,「我不是洛丽。我可不会乖乖挨揍。如果你敢打我,我一定会打回去,我会报复你。」

  史毛基‧厄普戴克的惊愕只维持了一瞬间。一个大半辈子都在奥特莱度过的人,实在称不上见过世面,不过史毛基自认为经过大风大浪──就算只是跟个弱小的敌人对峙。有时候,光是这点自信也就够了。

  他出手揪住杰克的领子。

  「少在我面前耍花招,杰克。」他把杰克捉得更近,「只要你还待在奥特莱一天,你就是我养的狗。我高兴什么时候揍你就揍你。」

  史毛基揪着领子的手用力一甩,杰克因此咬到舌头,痛得大叫。两团饱含怒火的红晕在史毛基苍白的脸上扩张,像是涂了廉价腮红。

  「现在你可能觉得不服气,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杰克。在奥特莱酒馆,你就是我的狗,而且你哪儿也别想去,除非我不要你了。现在,你最好开始给我搞清楚状况。」

  他的拳头向后扬。狭窄的走廊上,三个没有灯罩的六十瓦灯泡,照得他马蹄形尾戒上的碎钻狂乱闪烁。接着拳头往前飞,砸进杰克的侧脸。杰克往后倒,撞上爬满涂鸦的墙壁,半边脸先像被火灼伤,接着失去知觉,嘴里尝到鲜血的腥味。

  史毛基贴近看着他──那审慎思量的凝视就像赌客正在盘算该买数字彩券还是刮刮乐。他肯定没在杰克脸上找到他期望的表情,因为他揪起这个头昏脑胀的男孩,瞄准好打算再赏他另外一拳──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在酒吧里尖叫:「不,葛兰!不要!」一群争执中的男人发出混乱的吵闹声,每个人的嗓门都剑拔弩张。然后是另一个女人的尖叫,叫声高亢刺耳。跟着是枪声。

  「操他妈的狗屎!」史毛基发出怒吼,咬牙切齿地咒骂出每一个字,口齿清楚得如同百老汇舞台上的演员。他将杰克往墙边一甩,回头大声推门走出去。又传来一记枪响,还有痛苦的惨叫。

  事到如今,杰克只领悟到一件事──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不是什么今天下班后,也不是什么星期天早上。就是现在。

  外头的纷争似乎已渐平息。没有警车声,也许因为没人中枪……然而杰克不敢忘记,那个长得像伦道夫‧史考特的男人还在厕所里。

  杰克走进啤酒味弥漫的冰冷储藏室,他蹲下,双手探进酒桶背后,搜索他的背包,手指接触到寒冷的空气与脏污的水泥地。他悲哀地认定,一定是他们其中一个──史毛基或洛丽──看见他藏起的背包,然后拿走了。全是为了你好,才把你留下来,亲爱的。好不容易,他的指尖传来尼龙布料的触感,解脱的心情几乎与绝望的恐惧同样苦楚。杰克背起行囊,渴望的眼神投向储藏室末端进货用的门口。他多想从那扇门出去──他不愿经过走廊,去用大楼后面的消防逃生口,那道门离男厕太近了。可是如果他开了进货用的门,吧台里的红灯就会亮起来。就算史毛基还在处理客人的纠纷,洛丽也会看见,然后告诉史毛基。

  所以……

  他走向储藏室门边,将门拉开一道细缝,凑上一只眼睛偷瞄。通往逃生口的走道没人。好啊,酷毙啦。杰克拿背包时,伦道夫‧史考特已经撒完尿回去喝酒了。真是帅呆啦。

  想清楚点,或许他还在里面。难不成你想在走廊上碰见他,杰克?你想再看一次他的眼睛变成黄色?等确定了再出去吧。

  可是没时间确认了。因为史毛基会发现他不在酒馆里帮洛丽或格洛丽亚收拾桌子,或是不在吧台后面整理洗碗机里的餐具。接着他会跑回储藏室,继续刚才未完成的「训练」,教导杰克应该如何遵守奥特莱酒馆的规矩。

  所以──

  所以怎么样?冲啊!

  也许他还在里头,等着你呢,杰克……也许他会像邪恶的惊吓盒,突然跳出来给你个大惊喜……

  是美女还是老虎?史毛基还是伦道夫‧史考特?杰克踌躇了半晌,举棋不定。黄眼男子还在厕所里,是有那个可能;不过史毛基会回来修理他,这是绝对会发生的。

  杰克开门,钻进狭窄的走道。肩上的背包越发沉重──不管谁看到都会当它是杰克企图偷溜的证据。他慢慢穿过走道,即使人声嘈杂,乐声隆隆,他还是别扭地踮着脚尖,一颗心七上八下,狂跳不已。

  我六岁。小杰克六岁。

  那又怎样?为什么会一直想起来?

  六岁。

  走道好像比平常更长。简直就像走在原地打转的跑步机上,永远抵达不了彼端的消防逃生口。他的眉毛和上唇蒙上一层汗水,目光不断飘向右方的门扇,那扇门板上画着一条狗的黑色轮廓,轮廓下方印着两个字:「男厕」。然后再飘向走道尽头那扇模糊掉漆的红色逃生门。门上贴着告示:「紧急逃生专用!警铃发报!」事实上,警铃已经故障两年了。有一回杰克要搬垃圾出去,不敢开门,洛丽才告诉他的。

  总算快走到了。正对着男厕的门口。

  他在里面,我知道……如果他突然跳出来,我会尖叫……我……我会……

  杰克颤抖的手轻轻压下逃生门的横杆。冰凉的触感让杰克感到一阵喜悦。一时间,他真的相信自己就要这么飞出这株吃人的猪笼草,飞进夜空……飞进自由。

  冷不防他后方的门猛然打开,是女厕的门,一只手攫住杰克的背包。杰克像头被捕的野兽,爆出高亢绝望的嘶吼扑向逃生门,无暇顾及背包和藏在里面的魔汁。倘若背包扯断了,他一定会失控地冲出去,撞进酒馆背后杂草凌乱、垃圾横陈的空地。

  偏偏背带是坚韧的尼龙材质,没有扯断。逃生门只推开一点点,在他眼前揭开一条长形的漆黑夜色又旋即阖上。杰克被拖进女厕。他被揪着转了大半圈,往后一甩。假如他撞上的是墙壁,背包里魔汁的瓶子无疑会撞得粉碎,将他少数的几件衣服和《兰德‧麦克纳利公路地图集》全泡进腐臭的烂葡萄劣酒里。所幸,他的背撞上的是厕所里其中一个洗手台,撞伤处疼痛刺骨。

  那男人一步步逼近杰克,勾在牛仔裤上的手开始扭曲,变成兽爪。

  「你早就该消失了,臭小鬼。」他的嗓音粗得像张砂纸,一字一句越来越像野兽的低吼。杰克往左边缓缓移动,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男人的脸。他的眼珠接近透明,不只变成黄色,内部还像燃烧着熊熊火焰……宛如万圣节南瓜灯的可怕双眼。

  「你可以信赖老艾雷。」打扮成牛仔的怪兽开口说话,狰狞的笑容中露出一嘴钩形牙齿,有的出现锯齿状的裂口,有的蛀蚀变黑。杰克惨叫失声。

  「噢,相信老艾雷吧。」与其说是说话,还比较像是野狗嘶嗥。

  「他不会让你太痛的。」

  「你不会有事的。」他靠近杰克,「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你……」他的嘴不曾停下,然而杰克再也无法辨别他的话语,如今那只是一连串野兽的低吼。

  杰克踢到门边的垃圾桶。怪兽的兽爪挥向他时,杰克抓起垃圾桶砸了过去。垃圾桶击中怪兽艾雷的胸口弹开来。杰克乘机打开门往左奔逃,跑向紧急逃生口。知道艾雷紧逼在后,他狂乱地推开门,冲进奥特莱酒馆后方的阴暗中。

  逃生门右边放着许多塞满秽物的大垃圾桶,杰克不假思索地扳倒三个,听见它们在身后撞击滚动的巨响──接着传来的是艾雷被绊倒后怒气冲天的咆哮。

  杰克回头,正好看见怪兽被绊倒。同时间他发现──噢!亲爱的耶稣!有条尾巴,他长了条尾巴──那家伙此刻已几乎完全化身成一头猛兽。它的双眼射出诡异的金色光束,像是穿透两个相同形状钥匙孔的光线。

  杰克往后逃开,一边扯下肩上的背包想要解开,手指却僵硬得像根木柴,他的头脑简直像团浆糊──

  ──小杰克六岁!上帝!史毕迪啊!帮帮我!小杰克才六岁,求求你──

  ──毫无条理的思绪与哀求全搅和在一起。怪兽吼叫着,趴倒在垃圾桶上。杰克看见一只兽掌高举,接着嗖嗖作声,往下一挥,将波浪纹的垃圾桶铁皮劈开一大道裂口。它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脚步站立不稳,蹒跚着走向杰克,它的五官挤在一起,咆哮着,脸低垂到胸口。不知何故,穿透野兽的吼叫声,杰克忽然又听懂了他说的话:「我要先扯烂你,小家伙。然后再杀了你。」

  这是他的耳朵听到的?还是脑海里的声音?

  无所谓了。这两个世界的间距,已从浩瀚的宇宙缩小成一片薄膜。

  怪兽艾雷一面咆哮,一面接近杰克。它用后腿站立,姿势古怪颠簸,身上的衣服撑裂了,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垂挂在獠牙之间。这里是史毛基‧厄普戴克的奥特莱酒馆后方的空地,总算来到这里了,来到这块被杂草和垃圾填满的空地──这儿搁着一张生锈的弹簧床,那儿堆着一片一九五七年福特老车的废弃零件,头上还阴森森地挂着一枚弯月,像根折歪的白骨,将地上的每块玻璃碎片照耀成目光灼灼的死亡之眼,而这一切的起点并不是新罕什尔,是不是?不。一切的开端不是母亲的病,也不是因为史毕迪‧帕克的出现,而是发生在──

  小杰克六岁的时候。当我们全住在加州,没有人搬去别的地方,而且小杰克──

  他笨拙地解开背包。

  怪兽又追上来了,稀疏的月光下,它暴跳如雷的模样令杰克联想起某些迪斯尼卡通里的角色。

  杰克癫狂地大笑起来。怪兽大吼一声扑向他。杰克往后跳,穿过垃圾和杂草,又一次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粗壮的兽掌攻击。怪兽艾雷绊倒在弹簧床上,似乎被铁圈缠住了。它仰天长嗥,白色唾沫喷溅空中;它扭动拉扯,向前猛扑,一只脚深陷在生锈的弹簧圈里。

  杰克将手探进背包搜索酒瓶,他的手钻过袜子、肮脏的内衣和一件皱巴巴且发臭的牛仔裤。他握住酒瓶,急忙抽出来。

  怪兽艾雷的怒吼划破夜空,终于将腿从弹簧床里扯了出来。

  杰克跌倒在肮脏的草地上,左手的最后两只手指勾住背包背带,右手紧抓住酒瓶。他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转动瓶盖,背包在地上拖曳滚动。瓶盖打开了。

  它会追上来吗?他混乱地想着,一边凑上瓶口。我过去的时候,就像在两边的世界中间打通一个洞吗?它会跟过来,然后在另一个世界里把我解决掉吗?

  杰克的嘴里全是烂葡萄的臭味。他喉头紧锁,食道像要翻转过来,充塞鼻腔的腐臭使他深深反胃。他听见怪兽艾雷的叫嚣,但叫声听起来好远,彷佛它在磨坊路隧道的对面,而杰克正迅速朝另一头坠落。坠落的感觉让他想到:噢!上帝啊!我该不会那么蠢,让自己「腾」进魔域里的断崖或山顶之类的地方吧?

  他用力抱住背包和酒瓶,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有艾雷或没有艾雷的魔域,惨遭分尸或逃过一劫──纠缠了他整晚的念头这时又涌上来,如同环绕起伏的旋转木马──银仙子或是埃拉‧斯皮德。他骑在木马背上,飞翔在魔汁臭气凝结成的云端。紧紧抱着木马,他等待即将发生的任何状况,感觉身上的服装开始变化。

  六岁那年,噢!对了,当我们都还六岁而且没人会变成奇怪的东西的时候,在加州谁吹了萨克斯风风,爸爸那是德克斯特‧戈登吗?还是,还是当妈妈说我们生活在断层在线的时候,那是什么意思?还有爸爸你去了哪里、哪里?你和摩根叔叔去了哪里?噢!爸爸有的时候他看着你的样子,好像、好像他的头脑有一条断层线,而且他的眼睛里面好像发生大地震而且你快要死了,噢,爸爸!

  坠落,挣扎,在地狱边缘,在一团宛若紫色云彩的恶臭中翻转,杰克‧索耶,约翰‧班杰明‧索耶,杰克,杰克

  ──当时六岁,那年是一切的开端,萨克斯风风是谁吹的,爸爸?谁在我六岁那年吹了萨克斯风风?当杰克六岁,当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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