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紧紧摀住伊丽莎白嘴巴的那只手散发着汗臭味。她想咬它，但在男人的手心找不到下嘴的角度。他皮肤的味道填满她的口腔：苦苦的金属味，像是肮脏的钱币。她慌乱地想挣脱他的箝制，却只令那把刀更坚定地压向她的喉咙。她放弃挣扎，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惊惶失措。他将她脚跟拖地向后拽了一步，然后再一步。
她不知道小巷中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不过她怀疑是比这男人和他的刀更糟得多的东西。
纳森尼尔一脚踩上寄宿屋最底下一阶台阶时，暂停脚步。「史奎文──」他边说边回头，然后安静下来，冷静地观察眼前的状况。「老天爷。」他说。「这是怎样?」
绑架她的人一定咧嘴冷笑了，因为他的口臭飘向她脸颊。
「你要什么?」纳森尼尔追问：「钱?」他的目光在刀子、伊丽莎白以及抓住她的男人间游移，然后对他所看见的东西做了个怪相。「不，让我猜猜，你想要治疗疣的妙方?我想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同样为此狗急跳墙。」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不过他在说话的同时，拇指和中指悄悄互擦，这动作几乎被斗篷的布褶所遮掩。他的指尖飞出一朵绿色火花。除此之外，没发生任何事。
「你不能对我的刀子下咒。」男人粗哑的嗓音抵着伊丽莎白的背在震动。他听起来洋洋得意。「这是纯铁做的，我特地准备的。」
「唔，我试试看也是人之常情。」纳森尼尔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瞟向小巷，然后再移回来。「另一个选项会弄得乱七八糟。丝布沾到血根本就洗不干净，而我说不出我的仆人已经有多少次必须洗掉这件斗篷上面各种可疑的污渍了。」
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
绑架她的人惊跳了一下，抓着她转朝声音来源，但那里没有人：只有一条昏暗而空旷的街道，地上散落着被人丢弃的报纸。
「恐怕我已经算不清了。」赛拉斯的轻声细语从他们正后方传来。似有若无的呼气拨动伊丽莎白的头发。
绑架她的人再次转身，不过他又扑了个空。伊丽莎白隔着他的衣服都感觉到他的心跳了。刀子在他湿滑的手心里颤抖。一幅画面浮到她的脑海表层，像是一朵溺水的花幽幽地从深潭里浮上来：赛拉斯站在阴暗的树林里，双手背在身后。
但那并不曾真实发生，不是吗?她是在梦里看到的。
「退后。」男人警告。「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就给她脖子一刀。她是死是活我都没差。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少爷，你确实始终没向我解释其中一些污渍是什么东西。」赛拉斯说。
「最好还是留给你去想象吧。」纳森尼尔回答。
「你到底在哪里?」绑架她的人吼道，接着他的吼声变成惨叫声。刀子和他的手同时脱开，伊丽莎白跌向前，但纳森尼尔赶了过来，在她摔倒前接住她。
她反胃地朝地上吐口水，急着去除口腔中男人的味道。「还有更多，」她喘着气说：「更多男人，在巷子里。」
「我要很遗憾地告诉妳一件事，对我们俩来说都很遗憾。」纳森尼尔说。「那些不是人。」
彷佛在表示赞同似的，一声低吼颤抖地从黑暗中传来。有个影子从巷口藏身处走出，鬼鬼祟祟地爬行到远处路灯投下的光线下。灯光照出一条长长的、咆哮的口鼻部，大到不可能是一只狗。形状细长的鼻孔歙张，嗅闻着空气，鼻孔呼气时喷出蒸气。接下来出现一对角，弯曲并尖端朝前。雾漫过黑色鳞片，当底下强健的肌肉隆起，表层的鳞片也随之滑动。不是人──也不是动物。
「它们是恶魔。」她小声说。
「低等恶魔。魔鬼。」纳森尼尔回头看了一眼。「召唤它们是严重违法的行为，部分原因是它们可说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交换条件是可以……噢，算了，没事。」
「可以什么?」
纳森尼尔的脸部皱了一下。「可以饱餐一顿。刚才拿刀的那位迷人绅士大概跟它们说它们可以吃掉妳。」
根据伊丽莎白对恶魔的了解，她并不意外。随着那只魔鬼完全映入眼帘，它看起来饿了很久的侧面底下的肋骨凸了出来，背脊的脊椎骨像指关节一样一块块鼓起。它看起来像一只被剥了皮又穿上鳞片盔甲、巨大而枯瘦的猎犬。
她还来不及回答，又有两只同样的生物爬进视线，阻挡在她和纳森尼尔与寄宿屋门前那条路之间。它们的呼吸在空气中造成雾气，细窄的眼睛散发红光。马儿受惊而发出嘶鸣，但魔鬼的注意力不曾动摇，仍饥渴地锁定在伊丽莎白身上。
纳森尼尔默默地朝建筑物点了一下头。她对到他的视线，示意她懂他的意思。他们同时退向台阶，配合对方缓慢而谨慎的动作。他们边退，纳森尼尔边喃喃念咒。他捧成碗状的双手之间出现翠绿光芒，像绳索一样盘绕着。
「她的肉很韧。」魔鬼欺向前时他坚持道，语气像在聊天。「味道也有点腥。你们有看到那些头发吗?那底下根本没什么肉可以吃。」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咆哮，让伊丽莎白全身骨头都震动。热烘烘的恶臭气息扑向她颈后。他们同时转身，看到有第四只魔鬼蹲伏在门廊上，把门挡住。它的下巴挂着好几丝唾液，正在微微颤动。
「值得一试。」纳森尼尔说，然后将伊丽莎白拉向自己，紧紧搂住。
他们周围的世界爆炸了。满满的砖块、木材和金属向外喷发，在飞扬的尘土中兜头落下。她注意到纳森尼尔的心跳贴着她自己的心跳重重地敲击，也注意到他肩膀肌肉绷紧，因为他把什么东西用力往回拉──是一条翠绿色火绳。一条鞭子。
他再次挥鞭，这次她看到鞭子击中建筑侧面，建筑像是变成液体一样迅速垮下，石材有如瀑布往下奔泻。底下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声。
他松开她的身体，但仍握着她的手腕。拉着她通过断壁残垣。她说不出魔鬼们被埋在哪里。寂静就像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土一样浓密而窒人，当碎石砾都落定之后，只有一块砖块滚到地上的咔啦声打破这寂静。
「我要妳到马车上。」纳森尼尔解释，他从容的态度终于被紧急的利落语气取代。「它们不会在底下待太久──妳在干什么?」
伊丽莎白把手臂从纳森尼尔手里拉出来。她把滚落脚边的一块砖块踢开，一把抄起一根从瓦砾堆中掉出来的金属棒。她紧握着金属棒，横眉竖目地看着他。他评估地望着她。他的表情出现细微的变化，彷佛在重新计算。
「好吧，妳这难以形容的灾星。」他说。「帮我挡住它们。」他朝驾驶座点点头。
她先爬上去。赛拉斯不知所踪。马车抖了一下，很危险地往前滑了几吋，她赶紧抓住护栏保持平衡。车轮抵着煞车发出不祥的嘎吱声，马儿随时都会撒开脚步飞奔，不管马车有没有跟着牠们一起跑。从牠们皮毛上的汗沫判断，这一刻已经不远了。她研究着深奥难解、互相交缠的缰绳。
纳森尼尔没有快速跳上车到她身旁，而是踌躇不定。他扭回头看。尘土遮蔽了他们后方的街道，但在某一个位置，有一道涡流扰动尘云。
她看到涡流的瞬间，一只魔鬼正好从那个位置冲出来，并发出震撼人心的咆哮声。纳森尼尔的鞭子啪地甩动，在半空中拦截那只恶魔。绿火绕住它的脖子，他的手腕轻轻一振，便将它甩进残骸堆里。
马儿尖叫，用力扯牠们的缰绳。纳森尼尔把鞭子往旁边一丢，使劲一扳煞车，然后跳向蓦然动起来的马车。在令人呼吸停止的瞬间，他攀在马车边缘，车轮轧过零散的砖块，使得整辆马车像暴风雨中被大浪抛甩的船一样左摇右晃。
伊丽莎白伸出一手。他握住她的手，她用力拉，将他举入空中，再使劲一拽，他的重量便跌在她身旁的长椅上了。她没有等着看他的反应，而是扭回身面向正后方。他握起缰绳啪地甩了一下，马儿调正了路线。
随着一栋栋建筑物从旁边掠过，碎石砾中开始扬起一阵阵尘土。残骸中挺起数个形体，深红色眼睛在黑暗里眨着眼恢复了生命力。她握紧金属棒。
「我还以为你不会驾马车!」她用盖过隆隆马蹄声的音量喊道。
「胡说八道!」纳森尼尔喊回去。「只要有足够的动机，我学东西可是很快的。」
马车转过街角驶入另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外侧的车轮因为转弯的力道而抬离地面。他们正在迅速加速，但魔鬼们加入了追逐。它们从废墟里一个接一个现身，龇着牙齿，甩着角上的尘土。伊丽莎白数了一下，有六只魔鬼，她感到一阵恐慌。
「这符合足够的定义吗?」她问。
「看情况。它们离得多近?」
一只魔鬼脱队而出，以惊人的速度接近他们。它追到马车后车轮旁，像灵缇犬一样冲刺，然后偏着头，用闪闪发亮的红眼睛打量她──她意识到它是在估算跳跃的距离。它蹲低下盘的那一秒，她挥出临时凑数的武器。
它咔啦一声击中目标。撞击力道让她全身为之一震，一滴滴的口水喷溅在她脸上。那只魔鬼失去平衡，像不久前的纳森尼尔一样攀附在马车边缘，在它扒抓着想稳住自己的同时，将精雕细琢的木头撕成碎屑。它的每根爪子都跟男人的手指一样长，肮脏而弯曲，只要被划一下，她就会被开膛剖肚。它炯炯的目光宣示那正是它打算做的事。
但她刚才打的那一下，在它长满鳞片的口鼻部上留下烧灼般的红印子。她手中的棒子上有唾液嘶嘶作响，像洒进热平底锅的水一样蒸发。她的看法改变了。这是根铁棒。
她受到鼓舞，再度挥棒，听到令人满意的咔啦一声。魔鬼变得瘫软，爪子松开。它掉在地上时，翻滚了好几圈，然后挣扎着想起身，受伤的头部浮起一缕缕的蒸气。其他魔鬼跳过它的身体，眼睛锁定马车。
她转头看纳森尼尔，手中的武器还在冒烟。
「那么近。」她说。
纳森尼尔分神看了她一眼，然后再一眼，接着又看了第三眼，才好不容易把注意力转回前方。「我要使出全力了。」他向她保证。
马车绕过另一个弯道，有人尖叫。一匹马人立而起，想挣脱牠驾驭者的掌控;一篮包心菜洒在马路上。他们已经脱离空无一人的巷弄区了。随着他们摇摇晃晃地通过街道，闪躲着二轮马车和运货马车，伊丽莎白短暂地注意到在煤气灯光中有一张张惊愕的面孔一闪而过。行人手忙脚乱地冲向人行道，逃离他们的去路。
第一只魔鬼在他们后方绕过街角。它并没有费事在交通中穿梭，而是直线前进，踩着没停好的二轮马车跳跃，彷佛它们是铺在河中的垫脚石。煤炭、苹果和厨具满天乱飞。旁观者纷纷退后，用手臂护住头，整条街陷入混乱。
「停下来!」她叫道。「会有人受伤的!」
「妳要我怎么做?举手投降吗?好声好气地请求魔鬼不要吃我们?」纳森尼尔的下巴有条肌肉在抽动，泄露自己的挫折感。
「用你的魔法啊!」她喊道，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得由她来提议。
在疯狂的一瞬间，他看起来好像要笑出来。「法术需要专注。」他不客气地回呛。「要集中注意力。它是有极限的。我没办法一边随意施咒，一边──」
他让马车紧急往旁边偏，以毫厘之差避开一辆没能及时为他们让路的二轮马车。固定在二轮马车前的小马为了躲避纳森尼尔马匹的马蹄，一头撞进堆满一篮篮鲱鱼的摊位。鹅卵石地面消失在洪水般的银色鳞片底下。马车车轮卷起一尾零散的鱼，使牠飞过他们头顶，伊丽莎白低头闪避。
「我看过你让整座庭院的雕像都活过来。」她说。「你是位大师，这些人都靠你了，拿出你的实力来防守!」
他用眼神传达他觉得她真是难相处、惹人厌，而且大概是疯了。不过随着他们冲向一座广场，他拉扯缰绳，将马车掉头。车轮爬上路边边石时，她努力稳住身体。车轮在地上拖曳，颤抖地停在人行道铺石上，马车停在沿着广场排列的宏伟砖造建筑边，有座喷泉插在他们与街道之间。
马车一停止移动，伊丽莎白立刻从驾驶座爬到平坦的木头车顶上。她从这里可以看到他们弯到大街上之后一路走来的路径。她观察着一片混乱，包括倾倒的运货马车、止步不前的马、散落一地的农产品。
夜风带来叫嚷声，混杂着马匹尖锐的嘶鸣。较近处，喷泉边的几个摊商正加快动作地把商品收到二轮马车上。行人看到马车靠近，已经从广场上清空了。少数几个落单者匆匆走上附近建筑的台阶，里头的人快速把他们拉进屋。一扇扇门砰然关闭，一张张脸凑向窗户。空气中弥漫烤栗子的香味，尽管面临这种状况，伊丽莎白的肚子还是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的目光扫过混乱场面。起初，她没看到魔鬼的踪影。这时，有个长满鳞片的弓起背部鬼鬼祟祟地从两辆被弃置的运货马车间溜过，一辆翻倒的二轮马车后头升起一缕白烟。她定定地望着那里，直到一只魔鬼爬入她的视线，她看到它时，心脏猛跳了一下。它的头部左侧被烧焦了，左眼烂糊糊的，还淌着体液。是她在马车上击打的那只魔鬼。
「要杀死它们有多难啊?」她问，纳森尼尔刚爬过护栏来到她身旁。
「那要看妳对杀死的定义是什么了。」风吹乱他的头发，撩拨他的斗篷。「从异界来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在人类世界被杀死，只能被驱回原处。它们的身体遭到摧毁后，灵魂还会继续活着。」
在笼罩广场的紧绷又若有所待的寂静中，讲话感觉很危险。伊丽莎白注意到有人弄掉了帽子，它被吹进喷泉的水里。有一只女用手套躺在水沟里。魔鬼们潜行着愈靠愈近，蜿蜒地在二轮马车间穿梭。它们分散开，从六个方向包抄过来。
她修正问法。「我要揍它们多少下，它们才不会再爬起来?」
纳森尼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想妳会愈来愈上手的，史奎文纳。妳对这事的兴致够高昂。现在──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十五秒，也许二十秒。」
他闭上眼睛。
她原本想象法术是即刻可用的，就像拔出一把剑。现在，看着纳森尼尔面无表情、聚精会神的模样，她头一次好奇施咒是什么感觉。它需要的努力──不是身体的力量，而是心智的力量。
他吸了一口气，没有睁开眼睛便开始说话。以诺语尖利地从他嘴里吐出，刺向空气。风势增强了，在他周围拍打，将落叶和报纸碎片抛向天空，吹乱喷泉的水花。伊丽莎白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表情仍彻底安详。
这跟抽出一把剑不一样。这像是调军、成神。
在他们上方，天空变暗。乌云聚集，朝内移动，在广场上空形成漏斗状的沸腾漩涡。空气变得饱含湿气而充满压迫感。路灯变得昏暗。云层深处绽放泛绿的光芒，把所有东西都染上怪异的微光，预示着风暴即将来临。
不论纳森尼尔在做什么，魔鬼们都不打算给他十五秒。他开始念咒的那一刻，眼睛烂掉的魔鬼便向前冲。它朝同伴们咆哮，下达某种指令。它左右两边的魔鬼跃向广场，身上的肌肉随着强而有力的迈大步而隆起，它们的步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马车靠近。它们的舌头从嘴里垂下，颜色深红而冒着热气。
伊丽莎白甩开被风刮到脸上的头发，将金属棒举到肩膀以上。沸腾旋转的云跟她胃里的反胃骚乱遥相呼应。
利齿闪现，她挥出棒子。清脆撞击声划过夜空，猛然爆发的翠绿色火焰烧得她眼睛发痛。
眼前的光点消失后，她发现自己仍然站着。两只魔鬼都倒在马车前的地上。第一只四肢摊开，脖子拗向不自然的角度。这是她干的好事。但第二只也中了某种招，缩成一团倒在那里。烧焦的肉像烤叉上的肉一样发出啵啵声和嘶嘶声。
纳森尼尔伸出一手，翠绿色闪电呈叉状从云层间射下来，闪了一下、两下，发出刺耳的爆裂声与余音不绝的隆隆声，使大地震荡、窗户摇撼──当声音淡去，地上倒着另一只被烤熟的魔鬼。火花在纳森尼尔的手指间舞动。他转身去攻击下一只魔鬼。
是眼睛烂掉的那个头目。伊丽莎白和纳森尼尔忙着对付其他几只时，它悄悄来到街上一辆翻倒的二轮马车边。现在它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他们，嘴唇被扯开而露出牙齿。
闪电在云层中波动，像蛛网般向外张开，化作参差细丝构成的迷宫。力量在纳森尼尔周围流动，准备好响应他的召唤。但他没有行动。
他盯着魔鬼的前脚;它把前脚搁在二轮马车上，而马车压着一个男孩的胸膛，他在马车翻倒时被卡住了。男孩看起来比伊丽莎白的年纪还小，失去意识的脸庞表情松弛地歪向一边。有一小群人隔着一段距离在旁观，聚在一栋没让他们进去的建筑旁边。靠近那群人前端的一个女人在尖叫，两个青年拦着她不让她过来。他们三人都跟二轮马车底下的男孩一样，有姜黄色的头发。
「我不能。」纳森尼尔说。他的嘴唇几乎没动，彷佛他在出神状态。「我会连他一起击中。」
伊丽莎白出于直觉反应，准备跳下马车。「我去把它引开。」她说。
他抓住她的手臂。「那正中魔鬼下怀!」他恶狠狠地说。「诱使妳单独行动，让妳成为更容易下手的目标。别当儍瓜，史奎文纳。」
她看着男孩，如果他们袖手旁观，他就会死，然后她看回纳森尼尔。别当儍瓜。「你真要这么形容吗?」她问。
某种难以说明的表情掠过他的脸。他松开手。
伊丽莎白的靴子落在人行道的石地上。她穿过空荡荡的广场朝魔鬼走去，报纸在风中从她身旁吹过。她掂了掂手中的铁棒。魔鬼将牙齿龇得更开，对她露出非人类的狞笑。它动了动爪子，将马车更用力地压向受困的男孩。不到最后一秒，它是不会移开的。
闪电在她身后劈啪作响，将街道照得一片绿光。伊丽莎白并没有将目光从恶魔身上移开。
一滴雨水啪嗒落在她脚边的地上。她拔腿开跑，感觉金属棒成为手臂的延伸。在那之后，一切都移动得好快。獠牙、利爪、咆哮……她的武器擦过一支角时带来震撼骨头的撞击力，尖锐的剧痛像一条带子从她肩膀往下扯。她每一口呼吸都吸入腐肉和硫磺的臭味。她一边把魔鬼的攻击往旁边挡开，一边专心地将全部力气都用在倒退上，好将它由昏迷的男孩身边引开。
雨开始变大了，成片地横越整座广场，流进伊丽莎白眼睛，让她视线模糊。闪电又闪了一下，将她兜着圈的对手变成光与影的蚀刻画。闪了第二下、第三下。纳森尼尔在攻击其他魔鬼时失手了吗?应该只剩下两只才对啊。她转身搜寻时，看到更多轮廓朝她爬来，它们的眼睛隔着雨幕像余烬一样发着光，多到数不清有几只。在惊恐中，她踉跄了一下。
她不觉得痛──但突然间，世界转了九十度，人行道铺石升上来迎接她，又冷又湿又脏，撞得她肺里的空气全都吐了出来。金属棒脱手滚落到她构不着的距离。她挣扎着想呼吸，感觉有个大钳子夹住她的胸腔。
一道闪电撕裂空气，距离近到在那被震呆的一瞬间，她确信自己被击中了。接着魔鬼头目冒着热气的身体便倒在她旁边，它仅剩的红眼睛光芒暗去。
「撑住，史奎文纳。」一双手臂将她由地上抱起，送到纳森尼尔的腿上。
「那男孩……」她哑声说。
「他的家人在照顾他。」纳森尼尔说。「别担心，他会没事的。」
但我们不会没事。魔鬼太多了，他们被包围了。她仰望纳森尼尔的灰眼睛，心想他的脸是否就是她人生中见到的最后画面。雨水从他的鼻子滴落，挂在他黑色的睫毛上。从这么近的距离，她觉得他的眼睛并不像她原本想象中那么冷酷。她先前太怕他了，都没有多想他是多么英俊，现在她觉得这似乎太可惜了。
纳森尼尔皱起眉头，彷佛从伊丽莎白的表情里看出某种令他困扰的事情。他移开视线，在大雨中瞇着眼。「赛拉斯?」他问道。
「是的，少爷。」仆人的嗓音在暴风雨中只比耳语声大声一点。
不知怎的，先前伊丽莎白完全忘了赛拉斯。她努力想睁大眼。他就在那里──打扮得整整齐齐，毫不费力、保持完美平衡地站在他们上方高处的屋顶边缘。他以疏离、不带怜悯的兴味俯视着这场面。滂沱大雨未淋湿他苗条的身体。
他是怎么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的?
影子由四面八方往前逼近。它们潜伏在伊丽莎白的视线边缘，让雾气弥漫着它们的腐臭味。
「我们这下面需要帮忙。」纳森尼尔说。「等你欣赏完风景的时候。」
赛拉斯露出微笑。「我很乐意，少爷。」
他先脱下右手手套，再脱下左手手套，然后轻巧地将它们收进口袋。接着他从屋顶边缘走下来，直接踩向四层楼高的空气。
在那之后，伊丽莎白就看不到他了。那一小片现在已空无一人的天空，让她的眼皮沉重地阖上，同时她周围传来此起彼落的惨叫、撞击和哀号声，不时还夹杂着某个瘫软的重物被甩向墙壁的声响。这一切都来自很远的地方。
她的思绪紧抓着一幅画面不放：赛拉斯脱掉手套时的双手。
他没有指甲。他长着爪子。
「伊丽莎白?」纳森尼尔问。
她的名字领着她进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