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看来妳已经想通了,史奎文纳小姐。」艾许夸夫特说,他文雅的口吻从海德布满疤痕的嘴唇说出来,令人不寒而栗。「老实说,我很意外妳花了这么久。毕竟妳跟《眼之书》打过交道。」
眼之书。
遗漏的拼图立刻都补齐了。伊丽莎白在夏莫萧和邪物对战时,它曾用杀死馆长的真凶身分来嘲弄伊丽莎白。艾琳娜自己曾描述过那本书里收录的咒语:那些魔法让魔法师能够探入别人的心智,阅读他们的思想,甚至控制他们的行为。「眼之书」怎么会知道破坏者的身分?答案很简单──它曾见过他。凭艾许夸夫特的地位,他会是极少数受到信任,可以研究这样一本危险魔法书的人。
他在执行计划时,不需要跟共犯合作,甚至不用离开舒适的庄园。
「你一直附身在馆长们身上。」伊丽莎白木然地说。「你逼迫他们亲手执行破坏行为。」
「妳说什么?」艾许夸夫特倾向栏杆并皱着眉,揉着海德的耳朵。「妳知道吗?我几乎听不到妳在说什么,实在挺不方便的。不过没关系,这副身体我不必穿太久了。」他快活地用手指转着钥匙串,转身朝着地窖深处走去。
血液在伊丽莎白耳中隆隆地响。一切都感觉好不真实。她望着地窖,好像自己在做梦。这是个巨大的天然洞穴,洞壁含有黄铁矿而闪闪发亮,墙壁边立着一尊尊警戒的高大天使雕像,是用黑曜石雕成的,熔化的铁从它们捧成碗状的双手中汩汩地流到地上。一条循环式沟渠引导那液态金属绕着房间外围流,彷佛护城河一样。艾许夸夫特操纵海德的身体踏过一道黑石窄桥,他外套的边缘因为热气的扭曲作用而摇摆。他的动作异常笨拙,甚至一度向旁边猛晃,千钧一发之际才站稳脚步,险些从桥边栽下去。
「海德还在那里面!」伊丽莎白震惊地醒悟到。「他在努力抢回控制权。」然后她心想:这是艾琳娜做过的事。
在毫无预警之下,一团绿火猛然从她旁边射过去,烫到她的耳朵尖端。它挤过格栅,然后像旋风一样扭转着飞向艾许夸夫特。但就在它接近他时,它却嘶地熄灭了,化作一团绿色火花。
纳森尼尔垂下手臂骂了句脏话。「太多铁了。」
艾许夸夫特以中风加抽筋般的别扭动作,从海德的皮草上弹掉一粒残余的火星。「我知道妳在想什么,史奎文纳小姐。」他没有转身便说道。他已经成功过了桥。「妳在想我进入亲爱的、美丽的艾琳娜脑中,迫使她背叛她所爱的一切时,她有什么感觉。可怜的女人──她一点都没有怀疑。几年前在夏莫萧的阅览室里,我就对她下了咒。对魔法大臣来说,要安排跟馆长来场私人会面一点都不难。我的魔法在她体内住了将近十年,等着我去启动它。」
伊丽莎白猛吸一口气。恍如昨日一般,她还记得萦绕在阅览室扶手椅上空灵燃烧的呛鼻气味,某种强大旧魔咒留下的永久残余物质。她隐约察觉纳森尼尔扶住她的身体。
「当然,艾琳娜也奋力挣扎,她跟妳一样意志坚强。她从头到尾都与我同在,一路跟进地窖,直到《眼之书》将她击倒的最后一刻。」
伊丽莎白脱口发出一个声音,介于尖叫和痛哭之间。艾许夸夫特并没有注意,他已经几乎走到房间中央了。
地窖中央有三根巨大的黑曜石柱,一体成型地直伸到天花板。石柱之间的地板上刻着交叉的钥匙与鹅毛笔图案。艾许夸夫特走近时踩在那符号上,并举高火把。「很壮观,不是吗?」
一开始,伊丽莎白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然后光线照在最近的柱子上,透明石头内有烟雾在回旋,环绕着一个被铁链吊住而悬空的形体。雾气彷佛因海德靠近而激动起来,开始沸腾涌动,雾气深处还亮起闪电。闪电每亮一下都照亮一本魔法书的封面,封面上满是油亮的黑色鳞片,鳞片还镶着银边。封面稳定地充气、泄气,彷佛魔法书在呼吸。
那三根石柱的作用并不是支撑天花板,而是容纳级别十魔法书。
「《自由之龙》,」艾许夸夫特说,一丝真实的敬畏让他语气轻柔。「用林德虫的兽皮制作而成──牠是奥斯特米尔最后一条龙,在十四世纪被猎杀以致绝种。这本书里的咒语能召唤使天地变色的暴风雨和地震,引发改变世界的大规模天然灾害……」
他移动到下一根柱子边,将火把凑近,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链子间吊着──什么也没有。不对……那里是有东西,像镜子一样会反射且在游移,其表面如水一般流动。试着将眼神聚焦在它身上使伊丽莎白头痛。
「《预言书》,」艾许夸夫特喃喃道:「来源不明,它的咒语让人能看见未来,或至少理论上是如此,但每个读了此书的人都立刻死去。真可惜。我真心想要研究它。」
他走向第三根柱子。隔着透明的黑曜石,火把照出一颗跳动心脏不断搏动的滑溜皮肤。这颗心脏像是某种可憎的肿瘤一样巴在魔法书的封面上,其血管环绕皮革,将页面封住。那些血管有节奏地一鼓一鼓,像是在输送血液──但驱动它们的绿光纯粹是法术,是松恩家族的魔法。死灵术,让早已死去的心脏活着。
「啊,《亡灵编年史》。」艾许夸夫特轻敲柱子,当那颗心脏抽搐了一下回应他,他露出忧伤的笑容。「试着打开这本书的人,会立刻被它的魔法征服。除了你之外,纳森尼尔。这本书是你的,它势必呼唤着你。你想不想跟你祖先的作品见个面啊?」
「不要……」纳森尼尔哑声说。他紧握住栏杆,手指都变成白色。
伊丽莎白的理智乘着愤怒的浪潮涌了回来。「不会有用的!」她隔着吊门大叫:「你没办法控制奥冲的!它会撕裂这个世界。你召唤它时,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艾许夸夫特停顿,朝他们瞥了一眼,一手呈杯状贴在耳后。「我承认我一向不太会读唇语。」他露出悲伤的笑容。「妳想叫我停手,对吧?啊,史奎文纳小姐,妳不懂,妳不可能懂。这是我父亲交给我的使命,而之前则由他父亲交给他,往前追溯三百年。我属于远比我自己更伟大事物的一部分。」他仰起头,向上望着石柱。「等我拿到奥冲的力量后,人类将受到转化。不再有疾病,或贫穷,或战争。这会是一场奇迹──一个辉煌的时代,在这时代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每个梦想都会实现……」
他话音渐弱,眼中闪着情感。即使穿着海德的躯壳,某种艾许夸夫特的天生光采与魅力仍焕发出来。
他真心相信他所说的话,伊丽莎白惊恐地醒悟到。在他内心深处,他不是把自己视为恶人,而是英雄。
艾许夸夫特清了清喉咙。「咱们来瞧瞧喔。」他绕着圈,检视地板上的学院印记。「这座图书馆的构造让柯尼留斯面临了一点问题。在山底下几百呎深、充满铁的地窖里,要怎么释放一本魔法书呢?幸好,学院本身的技术提供了解方。」
他准备从剑鞘抽出海德的剑,然后突然停住。海德的手紧握住剑柄,为了对抗,肌肉都鼓了起来。两个心智争抢控制权,使他的脸色发紫。伊丽莎白的胸腔填满希望,像是在溺水过程中获得一口氧气。
「那些铁一定让艾许夸夫特的咒语变弱了。」她转头看纳森尼尔,纳森尼尔白得像纸一样,死盯着编年史。伊丽莎白觉得就算对他说话,他也不会听见。于是她改而问赛拉斯:「你有没有办法进到里面?」
赛拉斯站在后面几步的距离,在通道阴暗处有如幽灵。他走上前朝吊门伸出手。伊丽莎白整个人紧张起来,但赛拉斯的手在接触到那强化铁做成的粗栏杆前,停在只隔着毫厘之差的距离处。
「恐怕不行。」他说。「这道栅门是设计成防止我这种生物进入的。即使我进得去,在地窖里也没办法发挥全力。」
难怪赛拉斯刚才要待在后面。在熔铁散发的地狱般红光里,他看起来很虚弱,几乎像生病了。
金属敲击石头发出铮的一声,将伊丽莎白的注意力拉回艾许夸夫特身上。他好不容易成功抽出海德的剑,不过却因此向前倾,差点把剑弄掉。就在伊丽莎白沮丧的目光下,他将剑刮着地拖行,直到剑垂直立在学院的印记上,以体重压向剑身。然后,就像钥匙插入锁孔,剑尖滑入印记里一个隐藏的机关。艾许夸夫特用力到流汗发抖,将剑往右边扭转。
有一会儿工夫,什么事也没发生。接着一声响亮的「哐啷」在整座洞穴中回荡。地板摇晃,大图书馆的机关苏醒,看不见的齿轮辘辘转动。天花板上快速迸开一道参差不齐的裂缝。地窖远程,其中一尊巨大的黑曜石天使开始转动,不是法术的作用,而是齿轮在运作,它的脸安详而静止。从它手中流泻而下的熔铁减缓到只剩涓滴。由于那尊天使转朝侧面,它堵住了沟渠,它脚下的护城河慢慢干涸。
在那天使原本矗立的位置上,现在敞开一条通道。但伊丽莎白眼中只有天花板,那条裂缝像蛇一样穿过洞穴,弄裂了吊门上方的岩石。她抓住栏杆摇晃时,感觉它稍微松动了。
现在艾许夸夫持弯着腰,海德的脸怪诞地扭曲。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编年史那根柱子边,一手撑在柱子上,那只手不断握拳。他用另一只手颤巍巍地举起馆长的钥匙,伸向柱子上的一个锁孔。
还有时间。艾许夸夫特戳歪了一次、两次,钥匙从石头上擦过。伊丽莎白扑向吊门。金属发出呻吟声,吊门一侧向外推出一吋,格栅被她的肩膀顶得移动。
艾许夸夫特嘴唇咧开露出牙齿,总算硬是把钥匙塞进去了。他转动钥匙,一块面板滑开。被染绿的雾气从板子后方流出,向下倾泻,漫过海德的靴子。
咚咚,咚咚,咚咚……死去的古老心脏所发出的抽搐声盈满洞穴,在伊丽莎白骨头里震荡。那股恶臭几乎让她跪倒在地。感觉就像站在地下墓室的入口,吸入腐肉和石头和古老魔法的气味,吸入爬满甲虫的头骨气味,吸入长着斑斑青苔、崩解的墓碑气味。
吊门嘎吱作响,她把肩膀塞进空隙,用通道的墙壁当作杠杆来施力。但她已太迟了。
她已来不及阻止艾许夸夫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手伸进去,将手指插入那颗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