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Ｗ
刚开始，莫莉安还以为自己瞎了。
「我说慢慢来，」朱比特说。她感到朱比特放开她的肩膀，听见他后退一步。「慢慢张开眼睛。」
她很清楚自己人在杜卡利翁，很清楚自己待在朱比特的办公室，可是……如果告诉她这里是太阳表面，她也信。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日光照耀般的亮白，灿烂得令人目眩。她瞇起双眼，才能勉强看见自己在镜中的轮廓。朱比特每次看见她，真的就是看到这幅景象吗?
「不要盯着看太久。」朱比特警告。
如此明亮的光芒不是来自单一光源，而是成千上万个细小光点，也许有几百万个，也许有几亿个，每一个都发出她在黑鸦宅邸见过的白金色光芒。这些小点聚集在她身边，有如众多极其微小、反射阳光的粉尘。不对，不像粉尘，应该说是有生命的东西──像是聚在火边的飞蛾。
「那是……?」
「幻奇之力，很美好，对不对?」
说美好并不贴切，是很美丽没错，可是并不美好，它们有种特质，简直是美好的相反。它们让莫莉安心中涌起纷杂的情绪，既惊叹，又期待，又惊慌，又喜悦，觉得自己很宏大，觉得自己很渺小，想尖叫，想耳语……还有更多更多。
「它们在做什么?」莫莉安问。
「等待。」
「等什么?」
「等妳。」
「等我做什么?」
朱比特沉默良久，然后开口：「我想到时候才知道。」
他抓住莫莉安的肩膀，再度和她额头贴额头，就像他在展现考验时对长老所做的动作。当时，莫莉安没有想通朱比特在做什么，她不知道朱比特能够与他人共享自己的特殊视力，让别人看见他眼中的世界，尽管只是暂时的。
世界再度变得黯淡，莫莉安大失所望，却又松了一大口气。
镜中的女孩一头黑发，一双黑眼，鼻梁微曲，显得十分正常，十分普通。
「他说我跟他一样。」她第一次说出内心的恐惧。「这是真的，对不对?那就是汇集的意思，就是这个──幻奇之力聚集在我身边。这代表我是……是幻奇师。」她咽下口水，口中隐约尝到这个字苦涩的味道。
「对。」朱比特严肃地说：「但妳要明白，『幻奇师』这个词一开始并没有好坏，莫儿。」
「没有吗?」
「老天，绝对没有。很久很久以前，在永无境，幻奇师曾经是一个受人称颂的身分。」
「就像加入幻奇学会一样吗?」
「比那还要厉害。从前，幻奇师能够实现他人的愿望，能够保护大众，他们会运用自身的力量，为这个世界带来美好。幻奇师并不代表禽兽或杀人凶手，是史奎尔赋予幻奇师这些涵义。史奎尔做了无可饶恕的事，背叛他的人民、他的城市，滥用力量，害得幻奇师变成一个可怕、黑暗的词汇，可是从前并不是这样。莫儿，妳可以再次改变它的意义。」他对莫莉安微笑，「妳一定能做到，我知道妳会做到。我先前说妳没有本领，那是真心的，因为妳拥有的远远不只是一项本领，而是一项天赋，一份天职。妳可以自己决定这个词汇的意义，没有人能代替妳。」
随着莫莉安渐渐习惯本来的视野，朱比特的书房也慢慢恢复清晰，能够再度看清墙上的照片、架上的书籍，以及朱比特的脸：闪烁光采的蓝眼、杂乱的鲜红胡子。莫莉安一屁股坐进皮制扶手椅，双脚放在脚架上，交叉脚踝。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幻奇师，对不对?」
朱比特点头。
「那史奎尔呢?你也知道他投标我吗?」
「知道。」
莫莉安叹了口气。她竟然浪费这么多时间，烦恼究竟该不该把史奎尔的事告诉朱比特，她觉得自己好笨。「那你为什么要叫我接受考验?」她问：「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长老?」
「妳这么说，好像是觉得幻奇师的身分比其他特质重要。」
「不是吗?」
「一点也不。莫儿，如果这最重要，把展现考验放第一个不就好了吗?妳想想。我们办了书之考验，看看哪些人诚实坦率、脑筋转得快;还有竞逐考验，看看哪些人顽强坚韧、善用策略;最后是试胆考验，看看谁够有勇气、擅长解决问题。妳想前三场考验有没有刷掉一些本领很棒的人?一定有!谁知道呢，说不定在展现考验举行之前，最有才华的人就已经全部被淘汰了。
「重点在于，学会认为，假如妳不够诚实、意志不够坚定、不够勇敢，那么妳再有才华也没用。之所以要妳通过这四场考验，是因为我想让长老了解妳是什么样的人，我希望……」他一顿，吞了吞口水，低声说道：「我希望他们首先把妳当成一个人看待，其次才是幻奇师。」
「你之前说，幻奇师只是乡野奇谈跟迷信。」
朱比特点点头，「我知道，抱歉骗了妳。不过也有一部分算是真话……幻奇师的历史牵扯太多神话跟胡说八道，大多数人都分不清哪些是真相。这只算是半个谎言，但一样是说谎，我很抱歉。」
「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绝得这么做是正确的。我不想要妳花太多心思去想幻奇师的事，只是徒增一个烦恼罢了，对吧?我觉得最好先送妳进学会，这件事之后再说。」
「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
「登记在册的还有三名……你是在说诅咒之子登记名单，对不对?他们也是幻奇师吗?」
「不是。」
她等着朱比特继续说，他却就此缄口不言。「他们怎么了?」她催促：「你有没有救他们?还是……」
他稍稍退让。「他们没事，好端端地待在很远的地方，非常安全，根本不知道埃兹拉‧史奎尔跟烟影猎手的存在。」
算他们幸运，莫莉安心想。
她与史奎尔碰面之后，又过了两天，这段时间她简直疲惫不堪。列车送莫莉安回到丝网轨道站台，那时，惊慌不已的芬、杰克、霍桑正好气喘吁吁地赶到。稍早，他们一弄清莫莉安消失之后跑去哪里，就立刻赶去找朱比特。
杰克头一个冲到她身边，脸色煞白，因为放下心而说不出话来。朱比特一把捞起她，用力抱紧，差点将她勒死，芬不停舔她的头发，舔到头发都可以竖起来了。霍桑求她描述整段经历，来来回回至少十二次，每一次都在最恰当的时机或抽气、或喝采。
莫莉安差点被烟影猎手带走的事，传遍整间杜卡利翁饭店，可是朱比特要芬、杰克、莫莉安跟霍桑发誓，幻奇师的部分必须保密。当下，杰克忿忿不平地回答：「我早就答应过了，不是吗?」
直到现在，莫莉安才想通杰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猛然想起，在圣诞节的前一夜，杰克盯着她看，表情又是惧怕，又是惊奇。
「杰克知道，对吧?」她恍然大悟地说：「他在圣诞节就知道了，因为他跟你一样，也是──那叫什么?」
「见证者。」朱比特说，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没错，他很痛恨这个能力。」
「为什么痛恨?」莫莉安震惊地说：「这样不就等于全知了吗?我以为杰克最喜欢这样。」
朱比特轻笑几声，随后注视着她，神色变得若有所思。「我想，有时的确很像全知，但也不见得总是这样。有时候，连丝网也会骗人。」
「如果我是见证者，一定很高兴。」
「这我可不敢说。」朱比特抖了一下。「随时随地看到所有隐藏的东西……每一次，只要有人说谎，就会在他们脸上留下痕迹，像沾到黑渍一样。每一次，只要有人觉得很悲惨，那种感觉就会围绕在他们身边，像尸体四周乱飞的苍蝇。痛苦、愤怒、背叛……这些全部都在，到处都有，时时刻刻都会看见。大部分见证者甚至没办法住在这种地方，会被逼疯。」
「你是说，在杜卡利翁这种地方?」
「我是说整个永无境，或是每天有数百万人来来往往的地方，他们会各自留下隐形的痕迹，相互交错，形成数以亿万计的丝线，交织成一幅疯狂的织锦。莫莉安，每个人都会在各个地方遗留一点点自我，例如他们吵过的架，受过的伤，产生过的爱与喜悦，做过的好事和坏事。」他疲乏地抹了抹脸，「我已经学会过滤很多东西，只看真正重要的信息。我能把眼前的事物拆分成不同层次和经纬，在一片混乱中理出秩序。
「可是我花了很多年才做到，莫儿，我训练了好多好多年。杰克还没达到这种境界，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就现阶段而言，他的眼罩发挥了过滤的作用，干扰他的视野，这样一来，他只会见到妳跟其他人看得见的景象，否则他会崩溃。」
莫莉安从未想过，拥有朱比特这样的本领可能也有坏处。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杰克的脾气这么差。
「他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她问。
朱比特低头看着双手，耸了耸肩。「我猜他是觉得很难启齿。大家通常不太喜欢见证者，如果有人能看透妳所有的秘密，妳很难跟他当好朋友。」
「这样想也太可笑了，」莫莉安说，想到朱比特身边的众多好友与仰慕者，「全世界的每个人都喜欢你呀。」
朱比特朗声大笑，笑得很开怀，还笑出眼泪。「莫莉安‧黑鸦，妳对于『全世界』的概念偏差到极点，但这也是我欣赏妳的其中一个原因。
「提到这个，今天我收到一个东西，是要给妳的。」他站起身，招手示意莫莉安跟过去。他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一个小木盒，递给莫莉安。「照理来说，我应该等到入学典礼当天才可以给妳，但是这周实在不顺遂，所以我想，干脆让妳现在就打开，这也是妳应得的。」
盒中铺了一层天鹅绒，上头安放一个金色小别针，图样是个「W」字。
莫莉安倒抽一口气。「我的别针!这个意思是──你拿到了吗?那个……什么防护需要的最后一个签名?」
朱比特的表情略略一垮。「还……不算，还没。不过我会搞定的，我保证。」他替莫莉安别在领口上，「好了，以后妳搭幻铁都会有保留席，希望妳觉得够值得。」
莫莉安笑起来。她过去一年来经历了这么多──逃过一死，在考验中跟别人竞争，遇上燧发枪探长、史奎尔、烟影猎手，还有各式各样的麻烦事……一切只为了这个小小的别针，这听起来似乎很扯。
然而，这别针一点也不小。它很重大，代表了一个远大的前景，在那个未来中，会有一个家，一个归属，以及友谊。
奇怪的是，当莫莉安回想过去一周，以及她在杜卡利翁饭店的日子，不禁觉得……其实她已经拥有这些了。
***
水晶吊灯终于定型了。
在赌盘中胜出的是法兰克，起码，是他的猜测最接近。吊灯不是孔雀，不过的确是一只鸟。这只庞大的黑鸟从某些角度看来会映出虹彩，展开的双翼横跨整座大厅，彷佛是在保护杜卡利翁饭店与住客，也像是预备俯冲而下啄他们的头，端看你问谁。
朱比特说他非常喜欢这个吊灯，甚至比粉红色帆船更喜欢。
***
几天后，朱比特跟阿南带两位备选生出门，办了一场迟来的庆功宴。他们来到英勇广场上一家温馨的酒吧，享受羊腿与姜汁啤酒，举杯祝贺莫莉安与霍桑成功通过考验。
两名赞助人用了好几个小时，叙述他们进入幻奇学会的头一年发生哪些精采传奇。阿南的故事多半围绕着骑龙，朱比特的故事则多半是他无法无天地触犯规定，说到后来他不得不转移话题，因为他发现霍桑正在做笔记。
回家路上，莫莉安一面走，一面踢起片片雪花。尽管寒风刺骨，但在这个看似平凡的隆冬之日，她总觉得永无境显得别有光辉。她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一切都感觉不一样了。
路上的行人在他们经过时投以微笑。莫莉安再也不是黑鸦家那个诅咒之子，不必老是等着最坏的状况发生，不必老是等着承担罪名。然而，她内心依旧有个黑暗、令人害怕的念头，挥之不去。
抵达伞铁站台时，朱比特轻推她一下：「妳在想什么?」
「他会回来，对不对?」她悄悄地问：「史奎尔，他会带着魔物回来。」
朱比特神色严正。「我想他不会轻言放弃。」
莫莉安点点头，抓紧雨伞，心不在焉地用指尖摩娑顶端的蛋白石小鸟。「那我们只能做好准备了。」
附近有一群小孩交头接耳，伸长脖子，注视莫莉安与朱比特充满自信地伸出雨伞如勾的握柄，搭上飞掠而过的伞铁，呼啸离去。那些孩子不只是在看朱比特，而是看着他们这对组合，看着两人外套上傲然闪亮的金色「W」字别针。
看着身为赞助人的红发狂人，以及他的备选生：拥有一双黑眼的奇特小女孩。
──永无境I：莫莉安与幻奇学会的试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