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克
开学那天，莫莉安的卧室窗外下着绵绵细雨。她在床上坐起，揉着眼睛，看到这个景象，不禁心一沉(今天的床是过硬的薄床垫，配上凹凸不平的难睡枕头，彷佛房间知道要格外加把劲催她起床)。下雨不是好事，永无境下小雨，幻学可能会是滂沱大雨，对于新学期来说可不是好的开始。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等她走去开门，外面却没有人。她低头一瞧，地上有个放了早餐的托盘，包括一壶茶、用银罩盖住的餐点，以及一张手写字条。
莫儿：开学第一天，万岁!
别忘了带伞。
──J‧N
她心想，朱比特一定是在几天前写好这张字条，交给马莎，才动身前往他界，他是探险者联盟的一员，担任队长，经常被交派任务，前去各式各样的神秘世界。莫莉安对于他在联盟的职责内容所知不多，但她晓得那些工作至关重要，而且出乎意料地无趣。朱比特许多次出差，似乎都是出席加冕典礼、高峰会、各种典礼的繁琐外交行程。
字条上流露的兴奋和没必要的建议让她皱起眉头，搁在一边，端起餐盘，回到她那张石板似的囚犯床。银盖下是碗热腾腾的蜂蜜燕麦粥。她出神地盯着雨看，默默吃完。
莫莉安明白，她应该要为重返幻学感到开心，却只觉得没劲。
整个假期，她每天早晚练习夜曲和炼狱，日日不辍，反复操演相同动作：召唤幻奇之力、点亮蜡烛;召唤幻奇之力、点亮蜡烛。
她想做得更多，想学习新事物，但说实话，她怕得不敢自行尝试，点亮蜡烛的过程，让她自觉力量强大、掌控自如，她不想冒险做过头，以免创造无法控制的危机。头一次喷火的惨痛回忆历历在目──当时，火球自她的肺部迸出，导致傲步院站上方的树顶起火，讨人厌的海洛丝也因此受伤，害莫莉安暂时被踢出幻学。她可不想过度逞强。
她需要老师，需要有人教她祸害技艺，而不是玄奥之术。学务主任默嘉卓曾答应教育她成为幻奇师，莫莉安打算鼓起勇气，直接前往默嘉卓的办公室，要求她履行诺言。
某个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通往车站的黑门上，金色圆圈正发出柔和金光，表示家庭列车即将进站。她认命地叹了口气，喝下最后一口茶，抓起雨伞，用食指上的印记按住圆圈。黑门开启，露出熟悉的明亮小房间。
在莫莉安的幻学更衣室中，门后挂着惯常穿的制服，但旁边新添另一件上衣、厚外套、皮靴、厚得出奇的毛袜、皮手套、围巾，清一色的黑。眼前情景让莫莉安的嘴角往下撇，今天的幻学天气显然不怎么舒适。
她再度叹气，想着有没有机会躲回床上，不幸遭黑门抢先一步，在她背后锁上。
「过分。」莫莉安嘀咕，不甘愿地换起衣服。
***
雀喜小姐写了一段长达七分钟的精神队呼，欢迎九一九梯返回校园(甚至用剩下的圣诞彩条亲手做彩球)。她发下新课表，往他们外套口袋狂塞饼干，好让大家走去上课的途中能吃，接着在傲步院站挥手送他们离开，有如骄傲的鸟妈妈。
迎着寒风穿越哭哭林时，霍桑迫不及待为莫莉安和诗律带来波澜万丈的史威夫特佳节轶事。节礼日那天，一大票来自高地的叔伯姑姨堂表兄弟姊妹涌入他们家，莫莉安打从圣诞夜就没收到他的任何消息。
「我被困在到处都是小小孩的地狱，」他哀叫：「完全不晓得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我堂弟乔迪尿在我的左脚骑龙靴里!开学真开心。」
「只有你开心。」诗律叹道：「我过了超棒的圣诞节。我外婆邀我跟我妈去月升湾度假，体验火山温泉浴。我们泡在温泉湖里整整十天，看岩浆顺着山坡往下流，有够享受。」她拉起衣领抵挡冷风，一脸忿恨。
莫莉安描述圣诞节后那周在杜卡利翁发生的每件事。「喔，而且法兰克失踪了三天!」她以此收尾：「原来芬涅丝特拉把他埋在大厅的雪里面，挖了六呎那么深，然后就忘了。虽然他是吸血鬼，不管什么时候挖他出来他都死透了，但我从没看他这么火大，到现在他还不肯跟芬讲话。」
他们在屋外跟诗律道别。诗律的第一堂课是辨识哭哭林的毒菇，她丝毫不感期待。
「你家有什么是正常的吗?」爬上傲步院的楼梯，走向黄铜吊舱停靠区时，霍桑真诚地问莫利安。尽管时间尚早，这里却已排起长长的队伍。
她从鼻孔哼了一声。「没有。如果我有自己的龙，我会帮他取名叫『在疯人院的日子』。啊，差点忘了!你记得圣诞夜遇到的幻豹吗?」
「老实说，我很想忘掉。」他抖了一下，「我还没告诉爸妈。」
「不说他们大概也会知道。」莫莉安说：「因为她是名人!」
她接着告诉霍桑谁是朱维拉‧德轻灵(霍桑也没听过她)，以及香妲女爵跟朱比特去医院看她。
「可是医院不肯放他们进去，」她说：「拿出W别针也没用。隔天他们又去了一趟。但她已经转院了，医院甚至不肯说她转去哪。是不是很怪?」
「有点怪。」霍桑同意，口气听来不是很感兴趣。他伸长脖子，数了数排在前面的人，站台上的吊舱呼啸来去。「要迟到了。」
这些大型黄铜球体是亨会的内部交通网络兼联外工具，可以载你前往幻学任何地点(只要你有进入的权限)，以及永无境的多数幻铁车站。吊舱悬挂于长长的缆线，每当一个吊舱滑进站台一端的狭长隧道，另一个就会抵达站台另一端取而代之，有如串在金属在线的巨大珠子。
「妳第一堂课是什么?要一起坐吗?」霍桑问。
「喔，不用，我要去大厅。」她瞥了学务主任办公室一眼，心中逐渐胆怯。「早上没课，所以我……我要去找默嘉卓。」
莫莉安咽了咽口水，想象玄奥院学务主任化身为冷酷的世俗院学务主任：迪儿本女士。她俩交换身分的时机并不固定，变幻莫测，彷佛在掷骰子。想找其中一个人，很可能会碰上另一个。
「真的?」霍桑咂舌。「妳确定不来赛场看我训练?」
很诱人。
「我今天要升一个级别，」他继续说：「手指马齐要让我试骑低地光龙，鳞片会在黑暗中发亮!」
光龙确实非常美丽。莫莉安想，她是不必一早赶着去找默嘉卓，或许可以等到中午，或是明天……
她张口打算应承，却发出惊叫──有只手抓住她的白领，把她往后一拉。
「妳，」冷硬的嗓音说：「跟我来。」
莫莉安转过身，学务主任本尊映入眼帘，宛如受她心电感应召唤。「默嘉卓夫人!我……我正要去找……」
「嗯，是喔，闭嘴。」默嘉卓粗声说，抓住莫莉安的手臂，拉着她走到队伍最前方。
莫莉安回头望向霍桑，他面露同情，但整个人纹丝不动，彷佛是只躲在草丛中的森林小动物，企图躲避即将大开杀戒的饿熊。
来到队伍前头，默嘉卓把一名年纪稍长、戴着眼镜的绅士踢出吊舱，推莫莉安进去，自己也跟着进舱。
「喂!谁这么大胆子──哦，默嘉卓夫人，不好意思。」他说，从学务主任身旁退开，示弱地低下头。「请搭我的吊舱，不用客气，请坐。」
「这不就坐了吗，笨蛋。」默嘉卓恶狠狠地说，当着他的面把舱门关上。
她用印记按住墙上的金色小圆圈，随即开始操作炼条、按钮和控制杆，步骤复杂得莫莉安根本记不住。吊舱飞速向前冲，接着骤然像是从高处直坠，莫莉安抓紧天花板垂下的拉环，努力稳住脚步。
「呃……默嘉卓夫人……我们是要去──」
「时候到了。」默嘉卓勾起龟裂的嘴唇，露出泛黄的牙齿，投来骇人的冷笑。「既然妳参加过第一次C&D聚会，也是时候让妳学必要的东西，好让妳当个有价值的学会成员……免得妳像人体火山一样爆发，逼所有人跟妳陪葬。」
莫莉安微微激动，那感觉的位置差不多在横膈膜(不过也可能是量眩。毕竟吊舱剧烈地左摇右晃)。是时候了，她总算要开始学祸害技艺，是正式修课，不是独自在房间里，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地瞎搞。
不，她会在理应展开学习的场所──教室，由真正的老师为她上课!有书，有桌子，有考试，而且绝对没有随时会降临的危机。
打从默嘉卓应允让她学习祸害技艺，莫莉安始终好奇，到底有谁能教她?照理来说，只有幻奇师能够使用祸害技艺。除她以外，唯一仍在世的幻奇师是埃兹拉‧史奎尔，她敢拿最爱的靴子、深爱的伞和整个杜卡利翁饭店打赌，学会绝不会聘史奎尔当她的老师。
等她总算鼓起勇气想问，吊舱倏地急煞，舱门开启。外面……
空无一物。
她们抵达一个小小的站台，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站台的尽头是列楼梯，通往……天晓得什么地方。
「好啦。」默嘉卓说，把头喀啦转向一侧。两人踏上站台，她朝楼梯点点头，「在那下面。」
「什么在那下面?」
「地下九楼。」默嘉卓吸吸鼻子，彷佛说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彷佛她带莫莉安来的地方，不是全傲步院唯一禁止任何学者进入的所在。「祝妳好运。」
莫莉安胃里一抽。「妳不跟我一起下去吗?」
学务主任轻笑，然后马上瑟缩。「我?不太可能。」
莫莉安听见一连串轻微的劈啪作响，然后是熟悉的「喀啦、喀啦、嘎啦」声，不禁寒毛直竖。
「妳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她坚持道。
「妳不会是一个人。」喀啦、啪、啪、啪、嘎啦。
莫莉安一抖。「不要──拜托，拜托不要变成迪儿本女士!」胸口涌现一阵惊慌。
化身只花了几分钟，莫莉安却觉得时间似乎停止，默嘉卓干裂发黑的双唇、凹陷的灰眼和佝偻的姿态扭曲转化，直到眼前的人再也不是默嘉卓。
也不是迪儿本。
在她们共享的身躯上，改变相当细微，却彻底形成了第三人。默嘉卓混浊如泥的双眼变得清明，但不是迪儿本冰蓝色的眼眸，而是深灰蓝色，衬着浓密的黑睫毛和浓眉。她挺直背脊，双肩和下巴变宽;纯白发丝并未转为银色，而是变成锡般的深灰，也比较柔顾，形成茂密的长卷发，这个人比默嘉卓年轻，不如迪儿本艳丽，不过比她俩都高，她低头注视莫莉安，半是研究性质的好奇，半是狩猎似的喜悦。
「幻奇师。」女子招呼道。她的嗓音不若迪儿本那般冰冷，也不似默嘉卓那样低沉粗哑。她这副嗓子，用不着有何奇特之处，用不着大喊大叫、厉声说话或低吼，就能令人坐立不安。这声音低沉冷静，经过斟酌，坚定自信，极为和善;莫莉安觉得，一头龙在把你吞吃入腹之前，大概就是用这种语调对你说话。
那对深色眼眸和缓地眨了眨眼，将莫莉安从头打量到脚，目光最终落在她吓得发白的脸上。
莫莉安再度开口，声音细如蚊蚋。
「妳是谁?」
「如克。」黑暗中，她反射光芒的双眼几近黑色。「我叫如克‧萝森菲德，是幻奇技艺学院的学务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