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地域
亲爱的朋友们,如果你们对书籍可能带来危险的说法还心存怀疑的话,现在这些怀疑应该一扫而空了吧?上千本书掉落到我身上,同心协力想将我压个稀烂,把我闷死。我什么也看不见,手和腿动弹不得,要使尽吃奶的力气才能呼吸到空气,而让我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正是一本书——一本凶恶书。
现在我终于恍然大悟了。这显然是猎书徒的黑色幽默,我无意中落入了原本不是为我,而是为古登胡的对手布下的陷阱里。我对书籍重拾信心后,却鲁莽地误中机关。雷根骰不是早就写过了吗?猎书徒能让所有通道和整座地下迷宫变成一个致命机关。看来,我总是在为时已晚的时候才想起那些重要的东西。
我躺在堆积如山的纸张下,像一片被人夹在书里想压干的秋叶。我试着挪动手臂、把腿缩回、转动脑袋,却连弯诗龙爪都办不到。每吸一口气,呼吸就越艰难,因为吸进去的书尘比空气还多。看来我迟早会被闷死。
被书闷死——这种死法是丹斯洛万万不会料想到的。若说命运擅长恶作剧,这里就是个绝佳的范例。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只是被卡得动弹不得,还是已经瘫痪了。之前我那重重一摔,说不定已经把我体内的骨头全都摔断了——从我感受到的痛楚推测,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我正要告别这个残酷的世界。哦,亲爱的朋友呀,相信我——在这种情况下,这对我倒是一种恩赐呢。不管是什么,就连死亡都要比这种折磨和痛楚好——如果死亡能快点降临的话!可惜我的生命却只是缓缓消逝。
在我下方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抬高了。一次、两次、三次,连同压在我身上的纸山一起往上。这么一来,我就被压挤得更痛了,这让我加倍难受。不管在我下方活动的是什么,肯定是个大得像鲸鱼的家伙,这庞然大物轻轻松松就把我和压在我身上的书籍抬高。我胸腔里的肋骨咔啦咔啦响,而我上方的书堆也开始移动。轰然一声巨响,接着我感到上方的压力明显变轻,绝大部分的书一定都从我身上滑落下去了,而我也终于能够动弹了。幸好!幸好我并没有把所有的骨头都摔碎。尽管痛得要命,但至少我已经可以动动手臂和双脚,把书往两侧铲开拨到后方去了。我疯狂地乱打乱踩,书堆开始松动,而我也能吸到比较多的空气,还看到光线了!那是透过缝隙洒落下来的散射彩光,就在离我不远处。我朝光源伸长了手臂,发现手臂自由没有阻碍!这下子,我更加奋力地踢、蹬、铲,最后终于浮了出来——从一片差点把我淹死的书海里浮了出来。
我用力咳嗽,大口吸气,气喘吁吁又猛打喷嚏,喉头咕噜咕噜乱响着,吐着口水,终于呕出一大团黏液和尘埃。我饥渴地大口吸着气,睁大了眼睛想看个清楚,视线却还是被尘埃遮蔽,只见到散乱的彩色光斑。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我才从纸末、纸屑、完整的书本、被扯得稀烂的书本、书本封皮和散页组成的松动的垃圾堆里挣脱出来。我先向前爬了一段路,这才站起身来。老实说,把我在这堆浮动的垃圾上头所做的动作叫做“站”实在是太好听了——我狼狈万分,不是这条腿就是那条腿陷进去。所幸不久之后,我已练就了一身功夫,可以抹去遮蔽双眼的脏污,张目四顾,而不会跌个狗吃屎。
我置身在一个直径至少一公里的半球形洞穴里,高高的头顶上方是个岩石拱顶。此处穴顶是透气的,布满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孔穴,看来我和这些书肯定都是从其中某个孔穴摔落到这里的。孔穴和孔穴间粘附着一群色彩、大小各异的光水母,这里的脉动光线正是它们发出来的。这些水母肯定是水母炬里那种水母的变种,不需要营养液也能存活,而且它们体形比一般的光水母大得多,发出的光也亮多了——我猜这些动物的祖先应该是从水母炬里逃出来的。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起了双双钳住对方进行殊死战的那两只水母——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殊死战,而是交配呢。
一群群雪白的蝙蝠拍动翅膀紧沿着穴顶下方掠过,尖锐的啸叫声响彻整个洞穴。紧接着,猛然又是一阵轰响——从某个孔穴里涌进了一股尘埃和纸张构成的洪流,摔落在这片书的汪洋里,还好在安全距离之外。
所有这些朽烂、老旧破损或被虫豸啃得稀烂的书,碎纸片,木头碎块以及其他一切垃圾在五彩缤纷的光线映照下,看起来像极了海面上的光景,更何况它们还不断高低起伏。到底是哪些生物造成这种骚动的,我想都不敢想——说不定是蛆虫和家鼠、蠕虫和甲虫等虫豸大军在勤奋不懈地对文学施加根本性的破坏。波矮轮不就有首诗叫做《胜利蠕虫》吗?
没错,我忠实的朋友们,显然我是更往下一层,陷入了洞穴系统,滑落到它的脏器里来了。现在我甚至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除了恶地域,这里不可能是别的地方了!恶地域是地底世界的垃圾堆,雷根骰曾经来过这里,还花了一整个篇章描述这处臭名远播的洞穴区及其周边环境。根据他的说法,这里是地下迷宫藏污纳垢最最严重的地区。数百年来,书乡市居民把他们不要的书往这里倾倒。许多位在较上层、有生灵居住的洞穴还拥有往下通达恶地域穴顶孔洞的井道,而所有在地底世界已经失去价值的东西,他们更是一股脑儿地往这些井道里丢:盗书匪用这种管道解决他们杀死的牺牲者,颓废的书香世家借此清除日常垃圾和粪便,书乡术士则以这种方式销毁有毒废弃物和失败的实验品。根据雷根骰的说法,某些井道可以直通书乡市地表,直通到墨汉巷最古老的几所住宅。
几百年来累积的垃圾都集中在这里,变成了滋养各种可怕植物和动物的沃土。这里有着在地下迷宫其他地方看不到的昆虫和害虫、植物和兽类,就连猎书徒也宁愿绕个大圈子避开这一带,因为这里除了可怕的疾病之外,再没有其他可以奉送的了。恶地域是书乡市的相反面,这里百病丛生,是地底世界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内脏、冷酷无情的消化系统。不论猎书徒还是影皇都统治不了这里——主宰这里的唯有衰败。所有经过地底世界来到恶地域的,早晚都会在这个洞穴里腐坏,变成这片我颤抖双腿之下的汹涌书海的一部分。
我迅速打量这个洞穴:我大约位于洞穴的中央,距离边缘约有半公里,不算太远,但要在这些晃动的纸堆上前进肯定有风险。洞穴边缘到处都有出口,这些通道或许也是古时候地底世界居民运送垃圾的路径。不过选择哪个出口其实都无所谓,出口后头到底是什么我反正一点概念也没有,于是我便任意朝其中一个走了过去。
我一次又一次陷进去,有时陷到脚踝,有时到膝盖,有时到臀部,还好不管哪一次都没有深陷到我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地步。每踏出一步就有密密簇集的东西沙沙作响,我则硬逼自己避免去看我到底惊动了什么鬼东西。
我就像个书尘组成的幽魂,从头到脚一身白,而体内每块肌肉莫不因为坠落和挫伤而疼痛不堪,令我流下了无助的泪水。不过,哦,我仅剩的朋友们,这次的受难虽然是我直到此时最凄惨的经历,我依旧迈着已然沉重的脚步,坚定地向前走。我倒霉地遇到了一本机关书,坠落到地底深处,遭到活埋但又死而复生。之前我根本没想到自己如此坚韧、命大。我注定不该命丧此处,哦,绝对不会!丹斯洛临死前,我曾在他床前允诺要成为查莫宁最伟大的作家,即使有思霾客和猎书徒从中作梗,即使有地底世界各种虫豸恶兽阻挡,我也要兑现这个承诺。就算得尖牙与利爪并用才能逃回地面,我也要从这个炼狱脱身。
在我脑海里旋绕着上百种小说、诗、散文、短篇、戏剧的点子,它们皆因我的愤怒与坚持而涌现。我脑子里酝酿的足以成为我总体作品的基础,足以完成满满一书架的传说雕龙作品。而这一切偏偏就出现在此时此刻,在我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把它们记下来的时候。我试图抓住这些构想,把它们钉到我的脑壁上,它们却像滑不溜丢的鱼般溜掉了。这是我此生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刻——而我却没有任何书写工具!多么悲惨又多么荒谬呀!我又笑又骂,如此反复——而就连我此刻骂出口的也是百分百的独创呀!
就在这段艰难的路途有一半被我甩在身后时,这片书海忽然隆隆大响。这可不是小虫小兽的寻常活动,而是惊天动地的——不知哪种体形巨大的家伙动了起来。在距离我只有一箭之遥的地方,垃圾起伏涌动达数米,这种动静让我想起被书堆掩埋时感觉到的活动。没错,垃圾表层下确实有什么东西,而我可以从掀起的波浪看出这东西正绕着我,而且圈子缩得越来越小。接着,从书海深处响起一声怒吼,声音充满焦躁和威胁,我满腔的坚持和怒气霎时化为乌有,所有方才还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的构想也都成了泡影。现在,我满心满脑尽是冷飕飕的恐惧。在汪洋中面对一只史前巨鲨,或是在夜间密林里被狼人追杀,应该就是这样的感受吧!这怪物跑到哪里去了?说不定正在我下方张开血盆大口呢。
它终于现身了,上百本书飞抛到空中,纸末翻腾,纸页扑扑飘飞,各种虫豸嗡嗡作响——而正中央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怪物:
胜利蠕虫!
正是!它可能是一条虫,恶地域里那条最大的书蠹虫,也可能是蛇或某种全新的生灵——啊,此刻我哪管得了这怪物的祖宗八代。光是这怪物从书海冒出来的、看得见的部分就又肥又长,直追钟塔大小了。它淡黄色的表皮上布满了褐色肉疣,近乎白色的腹部上则有上百条触须(或是细手细脚之类,我不确定)在舞动。它身体前端裂开的大咽喉周围长着尖利又凶猛、状如弯刀的长牙。有那么一刻,这巨怪忽然定住,只听得见它吸入气流时清晰可闻的声音。接着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身体高高抬起再抛入纸海中,发出仿佛一整片林木轰然倒下的巨响,卷起厚如灰云的尘埃,笼罩它全身。接着它又放平身子,庞大的身躯朝我滚动过来。
不曾在腐烂的书堆上行动的人,无法了解这到底有多困难。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被绊倒、跌跤了几次,摔了几个跟斗,并且从又旧又黄的纸斜坡上滚落下去;不知有几次我自己挣扎着起身,四肢并用地向前爬。我一次又一次踩到已经化成灰或长出成群黄粉虫幼虫的朽书,或是一踏就像薄蛋壳般碎裂的纸张。
这怪物贪婪的吼声充塞了整个洞穴,把蝙蝠吓得惊声尖叫,书海也起了一阵大骚动。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大可相信,我宁愿不清楚埋伏在恶地域表面下伺机出击的到底是什么,但命运却不肯放过我。经过这只大蠕虫一番搅动,所有生活在垃圾场的生物都警戒起来,往上爬动,想瞧瞧到底是哪个无礼的家伙打扰了它们的消化觉。
这就好像有人打开了地狱的闸门,从里面不断跑出一个比一个丑怪的生物:大如长条面包、黑色晶亮、用以噬咬的口器咯咯作响的甲虫从垃圾堆里翻滚出来;一本大书的封面掀开,跳出一只白毛飘动、有着八颗蓝宝石般眼睛、比我脚还长的蜘蛛。它瞪着我看,我生怕它那毛茸茸的脚会袭击我的颈子,吓得跌跌撞撞地向前逃,但它却只是簌簌沙沙地绕着我转。我还看到了一只黑色、长满鳞片、长长的触手从深处钻出来乱摸一通,接着一颗肥胖的肉球便像个泥泡般,从发黄的纸堆里冒了上来,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吼声,从内部释出朵朵书尘形成的云。无色的螃蟹、发光的蝎子和蚂蚁,五颜六色的毛虫和透明的蛇等也都现身了。还有长着鳞片和翅膀、角和螯,我不知该如何称呼的混种怪物,四面八方地从垃圾堆里成群飞了出来。这真是怪物的嘉年华,是数百年来的污秽与生物变种集大成的结果。可以说,我是在有生命的垃圾形成的大海里移动。
可喜的是这种情况对我有利,哦,我的朋友们,因为这只愤怒的巨型蠕虫看不见,只能听声辨位,因此在一片混乱中再也找不到我的所在了。它一下往这里扑,一下朝那里冲,在尘堆中乱钻一通,尖利如刀的牙齿切割着纸海及其居民,已经不再一心想对付我了。
而现在,一场恶地域动物的激战正酣,即使在最恐怖的噩梦中,我也没见过如此惨烈的光景:白毛蜘蛛被黑色的触手撕裂成碎片,一只大盲鼠被十几只甲虫包抄、啃咬;两只闪着红光的蝎子高举毒刺互相对峙跳跃,正当此时,下方忽然响起怒吼声,冒出一个大而深的咽喉将这两只蝎子吞噬掉。一旁三只巨蟹正用强有力的螯剪夹击一只无以名状的动物——我置身这种炼狱里,气喘吁吁地拼命将垃圾往背后铲,生怕不知什么时候下方的地面就会忽然裂开,冒出一张血盆大口将我吞下肚,或者探出一只触手把我勒死。还好,这些怪形怪状的动物忙着彼此杀戮,根本就不理我,只是彼此钳夹、嘶吼、凶残地喷射毒液、勒绞、戳刺、噬咬——而我则继续向前移动,好像身上披着隐身罩似的。也许这是它们经常举行的净化仪式,是一场外来客无法参与的杀戮庆典;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能散发某种让它们不致于把我当成对手或牺牲者的气味。天晓得这个遭到诅咒的恶地域畸形的生态到底是怎么回事?
重要的是,最后我终于抵达了洞穴边缘——而且毫发无损!我精疲力竭地踏上岩石地面,喘着气稍事休息,接着回头往垃圾堆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不远处有两只长如大树的千足虫正在纸粉末中激斗,喷洒腐蚀性的酸液。此刻所有战争都快结束了,四处响起各种咂巴咂巴、撕扯和吞咽的声音,胜利者开始享用大餐了。看着这种残酷的景象(勇敢的朋友们,这种镜头我一点也不想详细描述),从我体内涌起一种恶心与轻松交糅的奇特感受。
只要运气稍微差一点,我的下场就是:被地底世界巨大的肚腹,也就是恶地域吞噬、消化掉。一想到这里,我就吓得赶紧把目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