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怪头骨
这是不是我厄运的结束、地道尽头的一线光明呢?寇罗佛尼乌斯·雷根骰亲手救了我!哦,我的朋友们,不但如此,现在他更要带我回他地底下的家款待我——在目前的情况下,还有比这更棒的吗?如果有人能救我脱离此地的话,那自然就是这个最伟大的猎书徒了。
不过这可真是一段沉默的路程,寇罗佛尼乌斯·雷根骰显然话不多,他只是迈步向前,顶多说声“走这里”“小心深渊”,或是“低头!”
我们很快就来到地底世界的另一个区域,这里连水母光都没有,所见净是灰扑扑的岩石,只能靠着雷根骰的水母炬照明。一路走来,我看到的只是这个一语不发的猎书徒。他在我前头沿着狭窄的花岗岩通道迈步,像蹩脚的恐怖故事中阴森的男仆爬上天然石阶。地道越狭窄,我就越感到郁闷。这些岩石不断提醒我,在我上方还有数公里厚的地层压着。
有一次,一头黑毛红脸、外表奇丑无比像猴子般的动物挡住我们的去路,它露出骇人的牙齿,发出同样吓人的尖叫声。不过才三两下,连手上的水母炬都没放下,雷根骰就将它解决掉了——他取出一把银斧,几秒钟之内就搞定了。当我勉强挤过这个杀戮现场时,那里壁面上还兀自滴淌着绿色的血。
“别碰这血!”雷根骰警告着,“有毒!”
空间终于变得比较开阔,现在我们走过的是一座座充满脚步声与滴水回音的、岩顶极高的洞穴。这里穴壁上爬着炽热的熔岩虫,我那惜话如金的向导也终于可以暂时将水母炬收起来。此处没有任何会让人想起地底世界图书文化的地方,有的只是许多不知基于什么理由,数千年来一直人迹不到的洞穴。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一处满是连长在一起的钟乳石的、黑漆漆的岩洞。雷根骰依旧默默但坚定地穿梭在这片石林里,他忽然停下脚步,高举水母炬,抬头仰望漆黑处,好像发现那里有什么似的。我也憋着气倾听。上头有什么危险吗?我才正要开口问,雷根骰就从身上的装备里拿出一把大大的铁钥匙,插进某根直插上方暗处的钟乳石上的洞孔里。咔嚓一声,在我们上方黑暗处突然响起链子的嘎啦嘎啦声,一片幽暗中有个白森森的巨大头骨忽然朝我们当头落下。它挂在粗粗的链条上,大得连思霾客的屋子都塞得进去。这是个巨怪头骨吧,而且应该是独眼怪的,因为头骨上只有一个眼窝。一阵叮当乱响后,头骨降到地面上,链条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我愣愣地问。
“每次来到地底世界时,这里就是我的家。”雷根骰答道,“这个头骨是我发现的,就属于我了。出门的时候我就把它挂在上面,因为里面有很多珍贵的东西。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点个蜡烛。”
雷根骰从眼窝爬进头骨里。这时我忽然想起,在他的书里从来没有提过当他为了找寻书籍得在地下待上好一段时间时,到底睡在哪里。不过我一点也不惊讶,不管哪个猎书徒当然都得保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停留的地方啦!不久,头骨内部就闪烁着温暖的烛光了。
“进来吧!”雷根骰招呼我。
我怯怯地从这个古怪的入口爬进了雷根骰的住所。
他正忙着把水母炬插到一个装满营养液的陶锅里,好让水母吸得饱饱的。头骨内部布置得就像个房间,摆放着一张粗糙的木桌、一把椅子、铺着兽皮的睡榻、两个摆着玻璃容器和书的架子,墙上则挂着各种武器和护身装备,其中还有一些我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的东西,而玻璃容器里装的东西也同样少得可怜。老实说,在我想象中雷根骰的住所要比眼前看到的稍微文雅些——不过这里总算有几本书,想必都异常珍贵。而那颗曾经是蜘XXXX蛛心脏的钻石,此刻则在桌上闪闪发光。
“地底下这里有巨怪吗?”我问。
“为什么没有?”他如此反问,一边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说,“活着的我还没见过,但是这里不但有奇大无比的洞穴,还有奇大无比的蠕虫和蜘XXXX蛛,为什么不该有奇大无比的巨怪?”
我也很想坐下来,可惜这里并没有第二把椅子。
“现在我可以实话实说了,”这名猎书徒嘟哝着说,“我根本不叫寇罗佛尼乌斯·雷根骰。”
“什么?”我大吃一惊。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说自己是雷根骰,你可能比较愿意跟我来。大家都喜爱雷根骰,却没人喜欢我。其实我叫做刽子手佛哥诺。”
刽子手佛哥诺?这名字我一点也不喜欢。我是不是又误闯某个猎书徒的陷阱了?想到这里,我的心脏都快跳到喉头上了,但我还是忍住不露出惊恐的神色。
他把桌上另一根蜡烛也点燃了,现在我几乎可以清楚辨识屋里每个细节。即使是我这样的门外汉,也看得出架子上这些缀有金银饰片的书都珍贵得不得了,雷根骰的书也在其中。
挂在墙上、夹在武器间的是干缩的头颅,另外还有个篮子,里头放着刮得干干净净的头骨和其他骨骼。我还看到了锯子和医学用的解剖刀,而架子上玻璃容器里则装着凝固的血块和腌泡的器官,还有一些活生生的蠕虫和蛆。我看到保存在五颜六色液体中的心脏和脑,还有割下来的手臂,这让我想起自己在黑市里遇到的猎书徒,还有他的那句话:“在书乡市,诗龙的骸骨可是抢手得很哪!”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看来我是误入一名职业杀手,说不定还是个精神异常的杀手的洞穴了。
“这是我的诨号。”佛哥诺接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传说……雕龙……戏尔得……衮斯特。”我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舌头粘着上颚,因为我嘴巴里的口水几乎都干了。
“这也是个诨号吗?”
“不是,这是我真正的名字。”
“听起来倒像是个外号。”佛哥诺还是坚持他的看法。
我尽力忍着不再去反驳他。一时之间出现了一阵令人窘迫的沉默。
“要不要来段对话?”佛哥诺忽然大声问我,把我吓了一跳。
“什么?”
“对话。”这名猎书徒说,“我们能不能聊一聊?这一年来我都没跟谁说过话。”他音量越来越低,最后都成了嗫嗫嚅嚅。看来他确实缺乏口头交流的练习。
“哦……”我赶紧答道,“当然可以!”只要能打破这种令人发窘的气氛,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好。呃……你最喜欢什么武器?”佛哥诺问我。
“对不起,什么?”
“你最喜欢的武器。呃,我对怎么聊天已经生疏了。要不要由你问问题?”
“不用,不用,”我赶紧说,“你说得很好呀,我最喜欢的武器是……呃,是斧头。”这当然是鬼扯,不管什么武器我压根儿都不爱。
“啊哈,”佛哥诺说,“你该不会只是学着我随便说说的吧?”
我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此时此地每个字都得先放在金秤上称一称。
“抱歉,”佛哥诺说,“请原谅我的无礼,你应该是出自好意的。这一年来……反正我已经说过了。”
又是一阵令人发窘的沉默。
“呃呃……”佛哥诺说。
我倾身向前。
“呃呃……”
“嗯……”
“我忘了要问什么了。”
“也许你想知道点关于我自己的事,比如我的出身、职业什么的。”我希望把话题引到另一个方向,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他自己是个作家了。这个他应该爱听的,毕竟他是靠着我们这样的生灵过日子的呀。
“那好。你是哪一行的?”佛哥诺问。
“我是作家!”我得意扬扬地说,“我是从诗龙堡来的,我的诗艺教父是音韵旋雕龙丹斯洛。”
这名猎书徒咕哝着说:“我对活着的作家没啥兴趣,他们的书赚不了钱——至少我是赚不了这种钱的。对我,死作家才是好作家。”
“我还没出过书。”我嗫嚅地说。
“那你就更没价值了。你在地底这里要干吗,你这没出过书的作家?”
“我是被拖到这里来的。”
“这是打从我砍断了妙手古登胡的腿以来所听过的最蠢的借口了。我在我的地盘上逮到这家伙时,他居然说是他的罗盘坏了。不过至少这还不是扯谎,他的罗盘倒真的坏掉了。”
说着,佛哥诺便指了指挂在他腰带上当作战利品、玻璃已经碎裂的罗盘。
“你杀了妙手古登胡?”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说我砍断了他的腿。”说着,他指了指架子上两个玻璃容器,里面各漂着一只脚。
“我没撒谎,”我说,“我真的是被拖到地下迷宫来的——我可以喝点水吗?”我此前看到在这个居穴某个角落有个装满水的罐子。
“不行,这里水很缺。是谁把你拖到这里的?”
“一个姓思霾客的。”
“菲斯陀梅菲·思霾客?”
“你认识他?”
“那当然,每个猎书徒都认得思霾客,他是个好顾客,大家都喜爱思霾客。”
我苦笑了一下,问:“你看过寇罗佛尼乌斯·雷根骰的书吗?”希望可以转换话题。
“那当然,每个猎书徒都看过,至少是那些识字的。我不喜欢他,可是从他那里还是可以学到东西的。”说着,佛哥诺指了指桌上的钻石,“蜘XXXX蛛体内有颗钻石,这是经历过的家伙才晓得的。”
“你们这些猎书徒到底看雷根骰哪个地方不顺眼?”我问道,希望对话可以持续下去。
佛哥诺装作没听到我这个问题的样子。他反问我:“你到底是什么?是蜥蜴吗?”
“我是……呃,诗龙。”我如此回答,同时可以感觉得到面具后头他轻蔑的表情。
“那又怎样?诗龙味道怎么样?”
我吓了一大跳:“你的意思是……”
“诗龙,吃起来味道怎样?”
“我哪会知道?我又不吃高等动物!”
“我吃。”
“啊?”
“我什么都吃,”佛哥诺说,“我已经好久没吃过生鲜的玩意儿了,只吃腌泡过的东西和蠕虫。”他轻蔑地指了指装着凝固的血块、内脏和蠕动的蛆虫的罐子,接着说:“还有光水母。最近这阵子我吃了这么多该死的水母,现在连我自己在黑暗中都会发光了。”
我盘算着逃命的机会,但看起来极为渺茫。“这阵子我吃得也不多。”我说,暗自希望能引起他的同情心。
“看起来可不是这么回事,你看起来挺肥的。”
“你不可以吃我,我中毒了,全身的血液都有毒。”
“那你为什么还没死?”
“呃,啊……因为这种毒只会让我麻痹——我想应该是这样。”
“那好,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到毒品了。”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讽刺的意味,嘴里说的就是他心里想的。
这下子我再也想不出其他借口了。
“我有一份非常珍贵的手稿,”我说,“如果你能带我回到地面上,我就把它送给你。”
“把你吃下肚,再拿走你的手稿就行了,”佛哥诺说,“这样简单多了。”
这下子我真的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了。
“话说够了,”佛哥诺说,“现在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我并不特别想说话,这些家伙只会把你搞糊涂。”他站起身来,从墙上取下一把斧头,用包覆着金属的大拇指缓缓摸过刀口,发出打磨金属的单薄声音。
“我会快速了结,不会让你感到痛苦的。”他向我承诺,“嗯,老实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痛,不过我敢保证,绝对很快就过去了。我并不是龙格孔·寇马那种病态的杂种,我是为了活下去才杀生的,不是为了取乐。对你,我会物尽其用,我会吃掉你的肉,把你的内脏腌泡起来,把你的手贮存起来卖给那种没脑筋的观光客,至于你的头,我会弄干缩小再卖给巫魔女的旧书店。把衣服脱掉,免得沾到血。”
我全身冒汗,不论怎样我都得争取时间才行。打斗是不可能的——他有武器,全身防护得严严实实的,而且还是个战士。
“在你杀了我之前,能不能至少让我喝口水?”我如此求他。
佛哥诺想了想,说:“不行!你反正就要死了,何必这么浪费。”
忽然有股风吹进了巨怪头骨里,吹得烛光跳动,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也开始晃动起来。佛哥诺扭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发出讶异的呼喊。
“这、这是……”话才说到一半他就顿住,举起手上的斧头。
烛光灭了,一片漆黑,只剩下几个稀疏的小白点,那是即将熄灭的烛芯。我听到暗处传来一阵簌簌响,有如强风翻动一本大书;接着是愤怒的咆哮,而佛哥诺也高声咒骂,手上的斧头嗡嗡作响,在空中飞掠而过。我赶紧缩起身子蹲了下去。一阵叮当乱响,接着是一种东西被撕扯下来的声音,又一阵纸张簌簌响的声音——接着,一切归于寂静。
有好一阵子我在黑暗中依旧蹲坐着不动,吓得身体发抖,心脏怦怦跳。接着我摸索到桌边,找到火柴,手指发抖地点燃一根蜡烛,却不敢随便张望。
佛哥诺躺在地上——分成了两大块。他的脑袋和身体分家了,连同头盔被放在身躯旁边,左拳里攥着一些纸片,纸片上染满了血。我没有勇气取下头盔,看看佛哥诺到底是哪种生灵,只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吓得不住喘气。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心情才略微平复。我仿佛从昏睡状态中苏醒,抓住水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到见底,接着从墙上拿起一把匕首,插在斗篷的某个口袋里,再从陶锅里拿出水母炬,就这么离开了这个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