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作家
不,不全然如此,我珍爱的朋友们!我确实听到了那些声音,我敢保证!难不成那只是残梦、迷途的回声、迷宫杂音?我拿起水母炬,哼哼哎哎地站了起来。咦?我又感觉到了什么。这次是来自最近的地道。我追随着这声音——不过是些听不清楚的轻声细语。等我到了那个地道,声音又不见了。
但这里有好多书!整个地道里都布满了书。虽然散落在地上,被蛆虫啃得乱七八糟,但书毕竟还是书!我开心地在这堆纸垃圾上艰难行走,对我来说,这可比装满钻石的宝库更加珍贵。听,那里——从岔道那里又传出了低语声。还有,那里不是还有光线吗?我护住水母炬走进另一个坑道,洞顶上有光水母在爬动,散发出阴森森的光。但此次重见这种光时,我几乎以为是见到阳光了。这里也摆放着许多书架,尽管已经成了木料残骸,被虫子啃食得很凄惨,还布满了蜘蛛网和尘埃,但架子上却摆着许多书——我总算逐渐返回有秩序的国度了。哈,秩序!我居然把几个被虫子蛀过、摆着朽烂书本的架子看作是秩序,看来我的要求实在卑微哪。我朝其中一个书架走过去,想找本书。
“怎么样?”响起清楚又响亮的声音,把我吓得缩成一团。
“怎么样?在我眼中根本就拙劣无比!”另一个回答,“是最最不入流的作品。”
“在你眼里只要不是印着古查莫宁文的都是不入流的,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学究。”
这些声音是从距我最近的通道里传来的。是两个猎书徒同时现身吗?我拿出斗篷里的匕首。
“呵呵,你们听听。”第三者的声音这么说。
我身体紧贴着架子。三个猎书徒?我死定了。
“唯有你,我亲爱的。”最后那个的声音念着。
“为你,我流下最知心的泪水,
我悲伤地,独自唱着哀戚的歌。
唯有我这只眼闪烁爱慕的火焰,
也唯有惯于聆听悲叹的,我那重听的耳独听。”
“‘我那重听的耳独听?’”另一个声音问。
我实在太好奇了,差点忘了害怕。本来我大可悄悄溜走,但我却想知道这些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收起水母炬,高举匕首,悄悄朝神秘的岔道走过去。
到了那里,我先深深吸了口气,再小心翼翼地朝里头张望。那里同样摆满了书,而中间地面上,三个古里古怪的身影站在纸堆中,纸堆都没到膝盖了。乍看之下,我能确定的只是他们绝对不是猎书徒。
虽然身形各不相同——一个胖又圆,一个偏瘦,而另一个体型特别单薄,不知怎地,他们看起来都非常类似。他们的共同点是每个都非常矮小——最高的不过才到我的臀部,而且他们每个都只长着一只眼睛。那个瘦子正念着一本书给另外两个听:
“啊,为何?哦,大自然,为何,无情的母亲
给了我丰沛的情感,却给了我过于柔弱的心。
这颗柔弱的心,
不断渴求难以抗拒的爱情,
而你却没有给我爱人?”
这名矮精灵把书往地上一扔,说:“在我眼里这也是不入流的作品。歌歌说得没错。”
“我觉得没有那么差劲。”最矮的精灵说,“‘唯有我这只眼闪烁爱慕的火焰’——确实告诉了我什么。”
“什么?”那名胖子若有所待地问,“告诉了你什么?”
“嗯,”最矮的说,“‘眼睛’用的是单数,这一点我相当能认同。”
这几个矮冬瓜看起来不像会对我有危险的样子,他们是穴精一类的生灵,或者属于不知哪一种和善的侏儒族。另外,他们看来也对文学感兴趣——这下子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吧!
于是我便从躲藏的地方站起身来,并且举手致意——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我这身飘动的斗篷和高举的匕首,加上我又突然从暗处冒了出来,一定让我看起来像个刺客。
这三个矮精灵吓死了,他们先是撞成一团,接着分头往三个方向逃命,躲到书架、书籍和纸堆后头。
“猎书徒来了!”第一个高喊。
“他拿着刀子!”第二个大叫。
“他要把我们杀了!”第三个低声说。
我站定不再向前,把匕首往地上一扔,大声解释:“我不是猎书徒,我谁也不想杀,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是啊,所以得拿刀。”
“刀子我扔在地上了,”我说,“我迷路了。”
“他看起来很凶恶。”其中一名矮精灵说,“他是蜥蜴,说不定他把其他武器藏在斗篷里了。这些猎书徒最诡计多端了。”
“我是诗龙,”我说,“我来自诗龙堡。”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必须向别的生灵特别解释了,看来这些地穴居民实在见识浅薄。
这时,从书堆里才慢慢探出了一只眼睛,好奇地瞪着我看。
“你是从诗龙堡来的?”
“那里是我的故乡。”
另有一只眼睛也从书架上两本厚书中间的缝隙里探了出来。
“问他关于诗龙堡文学的问题!”那只眼睛的所有者说。
“你看过颂歌刨文龙格吕菲欧斯的主要作品吗?”书堆后头的矮精灵问。
“《汉培骑士》。”我叹了口气答。
这几个矮精灵用牙齿发出齿吟赏。
“那,最荒诞的段落呢?”
“嗯……实在很难决定,”我回答说,“要不是汉培骑士的眼镜掉到甲冑里的那一段,就是缺省字母的那一章,那一章颂歌刨文龙完全没有用到‘E’这个字母。”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奇必测,也很庆幸自己如此厚颜无耻,才能这么流利地说出这个谎言。
第三个矮精灵的眼睛像花朵般从纸堆后头往上冒了出来,同时念着:
“母鸡准时来到桌边
说……”
我打断他的话,马上接下去:
“‘母鸡到桌边,
这么准时无误之处,
幸福就在此人家!’”
“你绝对是个诗龙!”其中一名矮精灵高呼。
“没错。除了诗龙,再没有人自愿读颂歌刨文龙这么无聊的作品了。当然,我们除外。”第二个矮精灵说。
“《汉培骑士》其实也没那么糟,只要熬过修护长矛的那一章,精彩的就开始了。”第三个矮精灵说。
“我叫传说雕龙戏尔得衮斯特。”我自我介绍。
“我好像没听过。”
“我也没有。”
“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一点也不怪,”我惭愧地说,“我还没发表过作品。”
“如果不是要来找书的话,那你到地底世界做什么?”
“有个家伙违反我的意愿把我带到这里来,结果我迷路了。我唯一想找的是出口。”
“这种事已经持续一千多年了,”躲在书架后头的矮精灵说,“地底世界到处都是骷髅。上面的生灵老爱把他们的垃圾倒到我们的生活空间里。”
我故意不去注意他讲的什么垃圾不垃圾的。
“这是第一个亲身站在我面前的诗龙堡居民,”躲在书堆后方的矮精灵说,“在那里写就的作品我全都读过了,却连一个诗龙都还没见过。”
为了恰如其分地对待这历史性的一刻,我赶紧把身上的衣服弄平。
“我们是诗龙堡文学的崇拜者。”纸堆后方的矮精灵说。
“我感到万分荣幸。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一些我的事情了,是否也请告知你们是谁?”
那胖精灵从躲藏的地方跨出一步,吟诵着:
“于我,此不过区区小问题
对如此蔑视文字,
远离一切表象,
唯在本质中追求深沉者而言。”
我试着想了解这名矮精灵的暗示。为什么我该蔑视文字?而反过来看,我确实是“远离一切表象”,但最后那一句我又不懂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请直接告诉我你是谁。”
他壮起胆子,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一点。
“吾乃部分之部分,初始为万物者,
乃诞生光明之混沌的部分。”
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等等,这是一段引文!这段引文出自那个……那个……
“这是歌歌·思德的诗句。”我高喊。当然是思德啦——这个查莫宁古典文学让人受不了的巨擘,所有评论家的最爱,以及所有学生的最怕。这一段出自他最著名的书《魔法石》。几十年来,丹斯洛一直不断为我灌输这些诗文。
现在,那个胖精灵终于离开藏身的地方,完全现身了,他的肤色就像成熟的橄榄。
“正是,这正是我的姓名。”
“你的姓名?你叫做歌歌·思德?”
“没错!叫我歌歌就行了,大家都这么叫我。”
我可被搞糊涂了,思德已经死了有九百多年了。
躲在书架后头的矮精灵也走了出来,他的肤色是淡蓝色的。“我呢,我是戈福德·勒特凯,”他说,“朋友都叫我戈福德。”
戈福德·勒特凯是我喜爱的作家之一,他写过《查尼拉与木赫》,光是这本书,他在我心目中就足以永垂不朽了。勒特凯虽然还在世,但他可是个身高两米的猪族人,而据我所知他住在布赫汀。
“是吗?”我不置可否地说,“你是戈福德·勒特凯。”
“那当然!”这个瘦巴巴的矮精灵高呼一声,接着双手指头交叉,戏剧化地念了起来:
“将我包裹在你绿被中
以歌声伴我入眠!
一场好眠后请将我唤醒
以黎明的晨光!”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确实是勒特凯的诗歌《献给大自然的夜曲》。在此顺便提一下,这不尽然是他最好的诗作。这些怪里怪气的矮冬瓜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问第三个矮精灵,“你的名字也跟某个大文豪一样吗?”
“我的名字并没有那么伟大,”有着嫩玫瑰肤色、身材最矮小的精灵一边从纸堆后头走出来,一边羞赧地说,“我叫音韵旋雕龙丹斯洛。”
仿佛被鞭子抽打一下,我吓得跳了起来。霎时,我诗艺教父的名字有如幽灵的声音般在地道里回响。
“吾等皆直接孕育自大地,”这矮精灵念道,“昔为尘土,未来将化为泥壤。循环往复吾等来去无终止;欣欣生命,哀哀伤逝。”
“丹斯洛……”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仿佛我的诗艺教父自己就在我面前一样。这是他书中的一段话,而这个矮精灵也念得一字不差。
“音韵旋雕龙,”这名矮小的精灵补充说,“诗龙堡的作家。你应该认识的,既然你也从……”
“我当然认识他。”我打断他的话,“可是你为什么用他的名字?”
“我们每个人都有某个大文豪的姓名。”歌歌·思德骄傲地说。
“我还是不太懂……”我说。
这三名矮精灵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要吗?”歌歌问。
另外两个矮精灵点点头,接着他们都看着我,异口同声念着:
“收起斧头及你的匕首,
收起箭矢和套索!
因为你的武器一无用处,
在恐怖书灵的国度。”
我不禁倒退一步。“恐怖书灵”?这不是地下迷宫里什么都吃的独眼怪,书乡市地下坑道里除了影皇之外大家最怕的生灵吗?当然是啦,他们只有一只眼睛!独眼怪!这三个单眼的家伙缓缓朝我逼近。
“别怕,”歌歌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瞧他说得可轻松。没错,就一个无所不吃的怪物来说,他们的体形确实太小了,但别忘了蝎子也小得很。
“这只是我们用来对付猎书徒的诗句,”戈福德向我解释,“在地底下一定得想办法把自己的名声搞得很坏,才不会三两下就被别的生灵干掉。”
“那好,”我边说边慢慢往后退,“这么说你们就是恐怖书灵了,但是这跟作家的姓名有什么关系?”
歌歌说:“看来我们得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起,否则就难以理解。”其他两名矮精灵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三个便同时站定。
“事情是这样的……”戈福德起了个头,说,“每个书灵都必须努力学习,直到会背诵某个作家的所有作品,这是我们生活的目的。像我,我正在努力记住戈福德·勒特凯的所有作品。他还继续写作,所以我可以说是还没有完成任务。”
“而我正好相反,”歌歌说,“我已经完成了。歌歌·思德死了有九百多年了,他总共创作了七十二部小说、三千多首诗、四百五十部剧本,另外在其他文学领域也都有些颇具分量的作品传世,我得不停磨砺我的记忆力。”说着,他便叹了口气,希望获得别人的同情。
“而我,我会背诵所有音韵旋雕龙丹斯洛的作品。”丹斯洛低声说。
“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戈福德不屑地说,“不过才这么一本书。”
“说不定他还会写些别的。”丹斯洛为自己辩解。
这时候我也停下脚步,哀伤地说:“不会,他再也不会写了。”
“你怎么知道?”
“不久前他去世了,他是我的诗艺教父。”
这三个书灵交换了震惊的眼神,丹斯洛更是哭了起来,其他两名书灵赶紧安慰他。
“嗐嗐……”歌歌喃喃低语说,“我该说什么才好?我的作家已经死了九百多年了。”
“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都得面对这个生命大奥秘的,”戈福德低声说,“奥母之前,众生平等。”
丹斯洛毫不掩饰地号啕大哭。“唯一一本书!”他啜泣着说,“只有一本!”
歌歌和戈福德一边温柔地轻拍着丹斯洛,一边看着我,他们大大的眼睛里泛着水光,而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接着我们就此起彼落地啜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