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室
第二天清晨,歌歌送来了早餐,这早餐我得花点时间克服心理障碍才吞得下——那是用壁炉火烘烤过的书蠹虫。不过这会儿我已经饿坏了,就算是没煮过的蜘XXXX蛛我也愿意吃。老实说,这些酥脆的书蠹虫味道着实不赖。
“今天我要带你参观书灵国度的其他地方,”步出我的居穴时,歌歌对我说,“老兄,可别以为皮革洞穴就是一切了。”
书灵们又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所有通道都挤得水泄不通:有的忙着把书运来运去,有的忙着更换蜡烛,有的在朗诵、聊天或唱歌。这里似乎有种厌恶静默的集体倾向,在经历过地下迷宫墓地般的死寂之后,这一点对我倒是挺好的调剂。我见到三名书灵边叫骂边忙着将一只侵入书灵国度的光水母抬出去。没有哪个书灵特别注意我,仿佛一夜之间我就成了他们的一分子似的。
“晚一点我们再继续奥母萌,”歌歌说,“我先带你参观我们的档案库,也就是万宝室。我们不只收藏图书,也收藏所有和文学相关却被丢弃到这里的物品。文学创作不只是纸上作业,你知道吗?而是触及生活的各个层面。”
“是吗?”
“文学对生活的渗透力远比我们察觉的大多了,而对我们书灵而言更为强烈。”
“就哪方面而言?”
“每一方面!情况是这样的:每个书灵最后总会沾染上他背诵的作家的性格,这是我们的命运,是避免不了的。我们原本只是希望一如被写上文字的空白纸张,没有属于自己的个性,但后来我们接受了自己的作家越来越多的特质,最后终于成为完整的个体。不过,这可不保证每个书灵都会变成容易相处的个体!每个书灵各不相同,我们之中有的生性暴躁,有的是胆小鬼;有的是吹牛大王,有的是忧郁伤感者;有的消极又无精打采,有的热情如火;有的突梯滑稽,有的是爱哭鬼。以我来说,我的个性就倾向于傲慢自大,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谁都知道歌歌·思德本来就是个讨厌鬼。你看,迎面走过来的是杜石头·咽思计。”
歌歌提到的书灵眼中燃烧着一股彷徨的冷焰,他下唇搐动,好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虽然歌歌友善地向他打招呼,他却一语不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我们身边走过。
“杜石头·咽思计?”我问道,“就是专写令人心情降到冰点的书的那个?”
“噢,那些可都是伟大的作品,”歌歌说,“不过先得受得了才行。选咽思计当学习对象的书灵显然高估了自己精神的承受度,现在我们得不时阻止他刻意找下过毒的书来看。
“你看到那个了吗?那个步履懒洋洋的?他就是共查一若夫。”
“那个矮矮胖胖的?你说他就是繁凡·共查一若夫?”
“正是。你瞧,他走动的模样多么无精打采。”
我忍不住要哑然失笑了。共查一若夫写过一本以懒散为主题的绝妙小说,而眼前这个胖书灵走起路来确实迟缓到不行。
我们穿过一个较大的洞穴,里面点着数千支蜡烛,洞穴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铁锅,锅子底下烧着炭火。不少书灵用梯子爬到锅边,把一桶又一桶的蛆倒进锅里;另一批书灵则用大大的勺子把白色的脂肪撇出来;而在几部大型的木制机器旁,则有另外一批书灵负责把蛆蜡做成蜡烛的形状。
“这里是我们的蜡烛工坊,”歌歌说,“想看书就需要光线,在地底下更是如此。而你也知道,我们很讨厌水母光的。”他叹了口气,说:“真希望我能像歌歌·思德那样,有机会坐在春天青翠的草地上,在日光下看看书。”
“你为什么不上去这么做呢?”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小小的肺脏在新鲜的空气中会虚脱,我们必须生活在最窒闷的环境里。”
“真的吗?你们试过吗?”
“那当然。爬得越高,我们就越不容易呼吸到空气,太多氧气会让我们死。”
我们步入蜡烛工坊后头一条狭窄的地道,那里只有一个书灵迎面而来。他腋下夹着一本书。光看一眼,我马上就认出那是《弗洛林特的不道德故事集》首印本。这本书屡次遭到禁止、焚毁,原有版本已经稀有到让它高踞金榜之上了。
“你又在看什么不好的东西了?”擦身而过时,歌歌故意高举食指,装出责备的模样。
“世上没有什么道德或不道德的书,”这名书灵回嘴说,“只有写得好或写得不好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拐角里了。
歌歌笑了一下,说:“本来我不该告诉你的,因为你还没有对他奥母萌,不过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说完,他还神秘兮兮地张望了一下:“他就是……”
“奥咖·德尔望!”我抢在他前头说,“对吗?”
“正是。”歌歌愣了一下,说,“只有奥咖·德尔望才会如此机智。小子,你的记忆力可真不赖,你绝对够格成为一名书灵的——如果你没有多长一只眼睛的话。”
地道越来越大,不久之后,里面就没有铺设图书封面,只是任由岩石裸露了。这里两侧都有小而精巧、手工凿成的房间,里面有书灵勤奋操作印刷机、把书胶装好或是在大桶子里搅拌着大量的纸浆;另外,我还看到几名书灵忙着灌制铅字。
“这里是图书医院。”歌歌解释道,“我们在这里修复被啃咬过或是部分毁损的书籍。我们恢复作品内容的原貌、重新印制,也修理封面。书籍可能受到各种不同的损害,有的被烧过,有的被腐蚀过、撕裂过,还有遭到枪击、刀刺的。在这里,我们甚至还修理过活书呢。”
“《天鹅颈里的结》修复好的最后一章在哪里?”一名矮小的书灵在通道里高声说,“这个部分如果不马上加进去,胶料很快就会凝固了。”
“来了,来了!”另一名书灵手里捧着一捆刚刚印好的书页,急忙赶过来。
我们经过一名肥胖苍白的书灵身边,他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呆呆地念诵着一些角色名字和书名:“费多·冯·铁胡生《没有把手的罐子》、卡洛·罗托《羊角砧骨》、柠檬雅·魏蒙吻《三唇公主》……”
他念的都是些小说里的角色和出现这些角色的书,而这些书全都出自同一名作者。这个作者叫什么名字呢?就在我正要说出这个名字时,歌歌已经抢在前头了。
“八疤渣克尔!”歌歌把声音压低成了呢喃细语,“他显然太多产了。这个得背会他所有作品的可怜虫老是把书中角色的姓名张冠李戴。不过这也难怪,这可是七百多本书和数万个角色呀!怪不得他总是不停地死记那些姓名和书名。”
“二月西雅·八月土司《木头汤》、鹿饼船长《水晶园中的海盗》、艾尔西·刚沃夫《失落的编辑部》……”这名书灵就这样,叨叨诵念着一堆角色名称和书名,而我们则踮着脚尖悄悄走开。
“八疤渣克尔不断有奥母流贯,他也只好不断写作,从不歇手。”歌歌说,“想来他一定喝了好多好多咖啡。”
“你们真的相信有奥母这种东西吗?”我面带微笑问,“相信这种老掉牙的鬼话?”
歌歌猛然停下脚步,久久望着我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七十七岁。”我答道。
“七十七岁!”他放声大笑,说,“真是美好的青春岁月呀!也好,趁这个时候不妨尽情嘲弄奥母吧,毕竟这是青涩年岁的权利呀!但将来总有一天奥母会降临到你身上,那时你就会了解它的力与美了。我真是羡慕你哟!我不是作家,只是个书灵,我并没有写出歌歌·思德的作品,只是把它们背下来而已,而且他的许多作品我也不太苟同,有时歌歌·思德写出来的东西实在糟透了,他的《魔法石》有一半全都是鬼扯淡,他的散文几乎一无可取之处,可是他作品里的某些段落……段落……”
歌歌的目光流露出喜悦,接着他引用了一段:
“群山之巅
静谧一片,
众树梢间
几乎感受不到
一丝风息
努冷们沉默在林中
且待,俄顷
君也即将安息。”
这是歌歌·思德的《努冷森林》,确实是首杰作。歌歌抓住我的斗篷粗暴地拉扯,还对我嘶吼:“奥母,你懂吗?只有被奥母流贯的生灵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这样的东西不是一己之力就能想得出来的,这样的东西是上天赐予的!”
说完他松开抓住斗篷的手,我也赶快把斗篷抹平。
“那你认为奥母又是何物?”我问道。他的情绪突然爆发让我有点错愕。
歌歌仰望着地道顶,仿佛在凝望着那里的星星。
“宇宙间有个地方,那里所有伟大的艺术奇想都捆缚在一起,相互摩擦,并产生出新的构想。”他压低了声音说,“这个地方的创意密度一定高得惊人,像个看不见的行星,由音乐流淌的汪洋,纯粹灵感汇集成的河流,思绪、灵光环绕的火山组成,它就是奥母——一处将能量滔滔不绝流释出的力场。但奥母并不是任何生灵都能得到的,奥母只为被拣选出来的生灵绽放光芒。”
哦,哦——为什么所有那些据说唯有信者才能领略的玩意儿都是看不见的?是否因为它们根本就不存在?年纪较大的作家绝大多数都相信奥母这种鬼话。不过基于礼貌的缘故,我决定保留一点,不再多作批评。
我们走进一处洞穴,这个洞穴大小几乎不输给皮革洞穴,不过穴顶低矮多了,洞穴中也没有任何钟乳石。洞穴两侧到处嵌着小洞,里面存放着想象得到的各种玩意儿,像是书籍、信件、各种书写工具、纸盒子、骨骼,等等——从我这个距离,大部分的物品我都无法辨识。
“这是我们的档案库,”歌歌说,“我们也把它叫做万宝室。这个称呼并不是因为这里收集的是世间至宝,而是因为这里所有的物品我们都视为珍宝。”他哈哈一笑,说:“所有我们收集得到的都在这里,比如我们崇敬的作家的物品,像是书信、当代人士提出的相关文献、手写稿、作家签名的各色契约、私人藏书票、剪下来的发丝或脚趾甲、玻璃眼珠、木腿等——你绝对想象不到收藏家收藏的东西有多古怪!有的连头骨和骨架都收藏,我们甚至还有个做成木乃伊的诗人遗体呢。另外还有穿过的服装或用过的文具、眼镜、放大镜、吸墨纸、一大堆的葡萄酒空瓶、图画、草图、日记、笔记本、收有各家评论的活页夹、仰慕者寄来的书信等。总之,几乎就是所有可以证明确实曾归我们记诵的作家所有的物品。”
“这些东西是怎么来到地底下的?”
“噢,我们有自己的人脉,甚至和书乡市的地表也都有联系,还有地下迷宫侏儒友人的协助。从前许多这类物品也和珍贵的古籍一样,本来就存放在地底下。此外,当然也有一些猎书徒,那些我们催……”歌歌突然发出一种声音,好像自己吓到自己的样子,还赶紧用手遮住自己的嘴。
我望着他问:“你们跟猎书徒有往来?”
歌歌匆忙赶路,说:“根本没有。嗝!刚才我打了一个嗝。我想说的是:歌歌·思德的一颗智齿至少也和他签过名的首印本同样珍贵。呃……”
我不想再追问。现在我们已经走过那些依据作家姓名字母顺序排列的小洞,一路走来,我看到的有鹅毛笔和墨水瓶、印台、硬币、怀表、笔记、信秤、纸镇,还有一只手套。
“这些东西是你们用出售钻石榜上的书赚来的钱买的吗?”
“不是,不是,我们不用图书交易,我们另有其他收入来源。”
哦,这样啊,其他收入来源。书灵一族可真是神秘兮兮呀。他们到底要这些废物做什么用?一只镶着玻璃眼珠的猫头鹰、一捆用蓝带束起的布满霉斑的书信、一个锡做的骨灰坛、一束干燥花、一块鞋底、一张用过的吸墨纸。实在称不上是什么珍宝。
“你有没有特别感兴趣的作家?”歌歌问我。
老实说并没有,我向来对搞个人崇拜没啥兴趣。我真的想看维尔梅尔剪下来的脚趾甲、写出《鼹鼠火山下》的那支笔、歌歌·思德的鼻毛或是戈福德·勒特凯的一只袜子吗?哦,谢了!我对他们的作品才有兴趣。不过基于礼貌,我还是说了一个名字。
“音韵旋雕龙丹斯洛。”我说。
“啊,音韵旋雕龙——了解!”歌歌说,“那我们得到‘Y’的部分找。”
丹斯洛的私人物品真的来到了这样的地底深处吗?我认为绝不可能,但歌歌既然兴致勃勃想带我参观这个平淡无奇的万宝室,我也不想扫他的兴。到“Y”的部分得再走上一段路,而那些摆放在小洞里的物品也很快就开始重复了:笔、墨水瓶、铅笔、纸张、更多的笔、一封信、两封信、一罐墨水瓶——以及更多的笔。我忍不住打起哈欠来。这世界上还有比作家的生活更无聊的吗?就连拿帝夫托分族公务员身边的物品都要比这些有意思。那里,一把梳子;这里,一块海绵!但愿很快就可以熬过。
“丝梗笛·莱斯丹客……达磨客·利特、波特莱尔·瑟莱利……”歌歌念着一个又一个收录的作家姓名,“啊,到了,音韵旋雕龙!我就知道一定有他的东西的。”他从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盒子。
我大吃一惊,问道:“真的有东西吗?”
歌歌把那个盒子递给我说:“自己看看吧!”
我接过那个小盒子,打开盒盖,看到里面放着一封信——一封只写了一页的信。我取出信件,把盒子摆回架子上。
“我还记得这封信是怎么到我们这里的,”歌歌说,“当时着实引起了一番大骚动。有一天,这封信就放在皮革洞穴的某个入口前。这真令人不寒而栗呀,看来在地底下有某个非书灵的生灵知道我们最大的机密,还把这封信放在入口前头。这件事让我们不安了好久。”
我凑近那封信,一股激动的情绪突然流贯全身——这的确是我诗艺教父的笔迹!错不了,这确实是丹斯洛写的信!我开始读了起来:
亲爱的年轻朋友:
谢谢你寄来你的手稿。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我收到过的所有作品中,这是一件完美无瑕的散文杰作。你的作品真的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希望你能谅解我接下来的陈腔滥调,因为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表达方式了——这篇文章改变了我的一生,在拜读过你的大作之后,我决定放弃创作生涯,未来只专注心力,传授文学创作的技术基础——尤其是传授给我年轻的徒弟传说雕龙戏尔得衮斯特。
看到信里提到了我的名字,我又激动得发抖。这封信联结的是一种多古怪的纽带呀!一种绾系着我和丹斯洛,超越了时间、空间与死亡的纽带!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对于你,我只能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导你的了,所有该知道的你已经都知道了——甚至还多得多!尽管年岁尚轻,你已经是名无可挑剔的作家,比任何我曾读到过作品的经典作家都更为优秀。光是我拜读过的仅有的这么一点你的作品,就足以让所有查莫宁作家的作品降到一年级生的等级了。你小小的手指里握有的天分已经超过了整个诗龙堡的总和,在此,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便是:前往书乡市!噢,不对,快快赶往、飞往书乡市吧!只消把你到目前为止完成的作品呈给杰出的出版商,你的未来就会大放异彩。你是个天才,是历代以来最伟大的作家,在这里,你的故事才正要开始。
深深崇敬你的,音韵旋雕龙丹斯洛
亲爱的朋友们,这封信对我有如当头棒喝。从最后两段话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就是丹斯洛写给那名我在追寻的作家,要他前往书乡市的信件。这封信先是在丹斯洛手上,后来到了那名神秘作家手里,现在则在我手中。新的纽带联结上了,这次是在丹斯洛、那名作家和我之间。我追随他的踪迹,失去了他的踪迹,最后在这里,在地底深处的地下迷宫又重新拾获。我感到头晕目眩,膝盖发软。
“噢!”我呻吟着,想找个支撑。
歌歌扶住我问:“你不舒服吗?”
“是啊,”我哼哼哎哎地说,“等一下就好了。”
“你看起来好像见到鬼。”
“我就是见到鬼了。”我答。
“在我们的档案里住着许多旧日的幽魂,你要不要多看几个?”
“不了,谢谢,”我说,“先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