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乡市的大英雄
丹斯洛二号带我前往一个我从未踏入的地方,这里只有许多小小的居穴,却没有任何公共空间。他脚下一刻也不停,即使在我们经过还没有生灵居住的洞穴(这些空置的洞穴是为未来的书灵准备的)时也如此。此处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别的生灵了。
“你真的是要带我去见寇罗佛尼乌斯·雷根骰本尊吗?”我问道,“还是那个背诵他作品的书灵?”
“几年前我们找到了他,”丹斯洛二号边迈开大步边说,“当时他陷入地下迷宫深处,身受重伤,和龙格孔·寇马的决斗差点害死了他。我们把他带到这里细心照料,终于让他恢复了体力——呃,至少是有了起色,但历经那场战斗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完全复原。住在我们这里的这段期间,他完成了第二部书,我们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知识,而他也从我们这里学到一些。另外,他还给我们提供了如何为皮革洞穴找到珍稀图书的建议;而我们也把对地底世界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他。这段日子以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而对于该不该带你去见他,我们也讨论了很久。一方面,我们不希望他遇到危险——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是保护他的最好方法。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唯一能协助你的生灵,加上他的健康状况急遽恶化,最后在他同意之下,我们决定……嘿,到了!”
丹斯洛二号在一个洞口前停下脚步,洞口上挂着一幅以沉重的链子串成的帘子。“我得回皮革洞穴了,”他压低声音说,“去喂那些活书。歌歌跟雷根骰在一起,他会介绍你们互相认识。”说完,丹斯洛二号就急忙离去,而我也拨开那幅帘子,帘子发出一阵叮当响。
这个洞穴是一般居穴的十几倍大,由许多蜡烛照明,墙边摆满了书架,书架上满是装帧顶级的图书:金银打造的书皮,上面还缀有钻石、红宝石和蓝宝石。
在一张堆着动物皮草的大床上,雷根骰盖着厚重的暗色被子躺在那里,只露出头部和手臂。床边凳子上坐着歌歌,他脸上露出担心的神情。当我再靠近些,在跳动的烛光下看清雷根骰的脸庞时,我吓了一大跳——但还是努力不动声色。
雷根骰已经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了,不需任何解释我就看得出来,这将是一名垂死者临终的处所,而这一点,所有在场者也都非常清楚。
“这跟你想象的不一样吧,”雷根骰用喑哑的嗓音说,“是不是呢?你想象的应该是个精力充沛、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吧?哎,在我的书里,我努力把自己塑造成这种形象。书乡市的大英雄呀,这可耗费了我许多心神去描绘呢。”
他轻声笑了一下。
“我叫做……”我如此开场。
“传说雕龙戏尔得衮斯特——我听说了,书灵们把所有关于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你来自诗龙堡,被菲斯陀梅菲·思霾客用一本毒素书骗了——就跟我一样。现在我们要尽量节省时间,先处理最重要的,因为时间是我最缺乏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思霾客怎么有办法把你骗到地底世界呢?毕竟你是最熟悉这里的状况的。”
雷根骰略微支起身来说:“他先用毒素书把我迷昏,再拖到地底世界来,其他就是那些猎书徒的事了,而他们也毫不客气地干了。不过他们干得还不够彻底,于是我一路往地底深处逃,直到除了龙格孔·寇马之外,再没有猎书徒敢追击为止,这时我才奋力和他搏斗——可惜时间还过早,毒素的效力还没有完全消退,我还太过虚弱,无法迎击。这一次,是我们多年来无奈的纠葛中最长的对决,但我们两个没有哪个是真正的赢家,虽然最后龙格孔仓皇逃命,我也无法全身而退。”
雷根骰面带微笑说:“要不是这些‘小’朋友及时发现,我早就死了,绝无活路。在这里,他们让我有机会完成第二部书。原本我来到地底下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影皇,结果我自己也成了这号角色:一则活传奇、一个鬼魅。”
“思霾客为什么要对你下这种毒手?”
“你不也该对自己提出同样的问题吗?”雷根骰问。
“我根本一无所知!老实说,我还盼望你能给我个答案呢。”
“可惜我也没办法……他本来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雷根骰说,“要是他不主动告诉我他那些疯狂至极的计划,我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在那之前,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任何可能对思霾客有害的事。”
“我的情况也一模一样。我可以给你看个东西吗?”我问雷根骰,“那是一份手稿。根据我的推测,思霾客就是为了这玩意儿把我骗到地底世界的。”我从斗篷里取出那封信递给雷根骰。雷根骰接过后凑近脸孔,就眯起眼睛仔细研究了起来。
“啊,嗯……”他喃喃自语着,“纸是欧伯霍兹纸作坊的纸,格拉孙的高级手工纸,两百克,裁得不平整,可能是机器太过老旧了……”
“我想,思霾客应该不是为了这几张裁切不平整的纸把我骗到地底世界的,”我鼓起勇气打断他的评鉴,说,“问题在于内容。”
雷根骰开始看了起来。这时周遭一片寂静,而我也注意观看他的每个情绪变化。我很清楚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是没有办法做出我和其他生灵那样的姿态表情的,但这篇文章显然大大打动了他的心。他时而放声大笑,接着一连几分钟气喘吁吁,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从他眼角流出了一颗小小的泪珠。他尽力撑坐起上半身,而拿着那封信的手也剧烈抖动。
歌歌担心地看着我,而我也觉得这篇文章可能超过了雷根骰的承受能力。这时,獒人雷根骰终于垂下手中的信,有那么一阵子只是沉重地喘着气。
“谢谢你,”他终于又开口了,“这是我看过的最棒的作品。”
“你看得出这是谁写的吗?”
“没办法。但我终于了解思霾客为什么要把你骗到地底下了。这篇文章对这个世界来说太过优秀了。”
雷根骰把那份手稿交还给我,而我则将它塞进斗篷里。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问道。
这名猎书獒点了点头。
“很抱歉,不过我实在太好奇了。你和影皇的事——最后成功了吗?你见到他了吗?”
雷根骰目光呆滞。
“看过?没有;听过——经常;感觉到——有一次。”
“你感觉到他的存在,但从没见过他?”
“正是。在他救了我,帮我避开龙格孔·寇马推在我身上、想置我于死地的书架,让我没被压死。那里一片漆黑。我只碰到他一下,同时……歌歌,麻烦把床边的小箱子给我。”
歌歌把一个黑色的小箱子交给雷根骰。雷根骰打开箱子,拿到我面前说:“这是我从他衣服上扯下来的。”
我朝箱子里看了一眼,里面放着几片写有文字的纸,纸片上的文字无法辨识。
“等等。”我边说边在斗篷口袋里摸索,摸出几张带领我来到书灵国度的纸片,放在小箱子边和里面的比较:一模一样。
“我就是跟着这些纸片来到书灵这里的,”我说,“它们就像是路标,散布在地下迷宫地上。”
雷根骰变得非常激动,说:“那么你也遇到影皇了!”
“是呀,”我说,“所以把我从刽子手佛哥诺手中救出来的,应该就是影皇了。”
“你落到刽子手佛哥诺手里却还能活命?”雷根骰讶异地问。
“有人在黑暗中砍了他的脑袋。”
“这正是影皇的手法呀!看来是他救了我们两条命。”
“对你们来讲这当然很棒,”歌歌插嘴说,“但是影皇也知道我们躲在哪里,这让我非常不安。”
“我不认为这对你们有什么不好。”雷根骰说。
“关于他的大秘密,你有任何的想法吗?”我问。
“也许他的长相很吓人。”雷根骰低声说。
“或者他不想让人发现,他的长相其实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恐怖?”
“就跟我们一样,”歌歌说,“名声不佳,对我们书灵才好。”
雷根骰支起身子说:“好了,我们要讨论的可不是影皇。你想知道怎么安然离开这里,是吧,传说雕龙?”
“呃,”我小心翼翼地说,“如果行的话。”
“那好,或许我帮得上忙。在此之前,有件事请容我先说清楚,同时也要请你听个仔细。”
我身体向前倾,耳朵高高竖起。
“安全——我是指百分百的安全——就唯有你留在书灵身边。地底世界的道路没有哪条是不危险的。而且,就算你真的到了上面,在地表现身的那一刻,很可能就是你死亡的时刻,这一点你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思霾客?”
“你逃不过两条街的。听了思霾客诱骗我到地底世界前对我说的那番话,看起来情况是这样的——你和我都在查莫宁地底看守最严密的监狱里,思霾客把盖子罩了上去,一旦你把它掀开了,就会遭殃。整个查莫宁到处都是替他工作的爪牙。”
“也许我运气够好。”
“哼,也许。也许你运气够好,所有思霾客的手下在你从地底坑道爬出来的那一瞬间眼睛全都瞎了。”
“我可以化妆,趁着夜黑雾浓的时候闯过去。”
“你不妨这么想:你是个幸运儿,你还活着!你本来很可能早就被猎书徒杀了,被蜘XXXX蛛吃了。在地下迷宫里遇到这种下场的危险有上千个,结果呢,你却安然来到了这处乐土,置身在这些热爱文学的朋友中。你是个作家,想写作的话到处都可以。现在你有机会接触整个查莫宁最杰出的图书,而这里的食物和滞闷的空气你也会慢慢习惯的。你会逐渐忘却阳光,忘却蓝天。哎,并不是完全忘却,但你会越来越少想起这些事。”
“到底有活路还是没活路?”我开始不耐烦了,方才雷根骰自己还说他的时间不多了呢。
“好吧,看来你心意已决。那好,不过我还是要重申一次:这条路也不能保证安全,书乡市的地底世界里没有什么是百分百安全的。不过,这条路还没有哪个猎书徒知道,而这条路也太窄了,窄到体形大一点的凶猛动物无法在里头活动。另外,这条路也没有会让人迷路的岔道,而且是直接通到地面上的。”
“通到哪个地方?”
“并不是直通地表,不过已经够上面了,在那里你已经听得到书乡市的声息。”
“听起来这机会还不赖。”
“你得爬上好长的路,但只要撑得住,总有一天你一定逃得出去。”
“你自己为什么没有走这条路呢?”
“我看起来像能爬上很久的样子吗?”
我没吭声。
“真正困难的在后头——当你想逃出这座城市时,猎书徒一定会紧追在后,一定有人悬赏你的颈上诗龙头。到时你可就深深渴盼能回来,回到深入地底的世界,留在书灵身边了。”雷根骰哀叹着说,“这些就是我想说在前头的话了,现在你还有时间好好考虑你的决定。一旦你离开了书灵国度,活命的机会我是百分百不看好的。”
我望着雷根骰充血的眼睛说:
“要是你还爬得动的话,你会有胆子这么做吗?”
雷根骰猛然撑起上半身,抓住我的手臂,眼里闪着光说:
“你都愿意赌上你的颈上蜥蜴头了,诗龙!”他喘着气说,“我会的,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都会的!只要能再感受到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感觉,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这一切就值得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这条路。”
“歌歌!”雷根骰喊道,“你们得把他带到井道入口,那条路不在你们的生活区里。你们愿意这么做吗?”
“那当然,”歌歌说,“如果不需要走太远,到太上面的地方。虽然不是那么乐意,但如果这是两位的愿望……”
“那么听好了,”雷根骰说,“那是一处由火山自然形成的井穴,离这里并没有多远,走上一天就到了。”
我朝他弯下腰去。
“以下是一个垂死者最后的几句话,”诗艺教父的训诫忽然在我脑中闪现,“而我要告诉你的大大不同凡响!要牢记这种表现手法!没有人能不一口气看完——连一个都没有!”
雷根骰正要开口,洞穴入口忽然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一名书灵冲了进来。我们都盯着来者看,原来是那个老是用他那些怪诗迫害我的达达诗派的疯子胡果·布拉。
“皮革洞穴烧起来了!”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还是高声叫喊,“猎书徒来啦,他们见一个杀一个。”
“快给我滚开,胡果,”歌歌没好气地呵斥,“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胡果不但没有滚开,还吃力地朝床边走过来。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手臂高举,吓得我以为他马上要对我念诵他的疯狂诗篇了——接着他忽然在我们面前倒下,背上还插着一支铁箭镞。歌歌赶忙跑过去,朝他弯下身,接着就泪眼盈眶地望着我们。
“他死了。”歌歌说。
雷根骰直起身来,呼喊道:“快逃!马上离开这里!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他们是来找我的,只要抓到我,他们就会离开这里。”
我仔细听了听,却没听到任何作战的声音——皮革洞穴离这里太远了。
“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歌歌说。
“反正我已经跟个死人差不多了……”雷根骰哑着嗓子说,“快走吧!”
“我们是不会走的,”歌歌说,“你会活得比我们都要久的!”
“你真是顽固呀!歌歌……”他喃喃说着,边把被子抚平,有这么一刻仿佛在沉思,接着用令人惊异的、坚定的语气说,“好吧,你们让我别无选择了,我只好现在就死。”说完他就躺回床上叹了一口气。
“你在干吗?”歌歌问,听得出语气里很担心。
“我在死呀,”雷根骰说,“我刚刚不是说了嘛!”
“你不会死的!”歌歌高喊,“你不可能想死就死的!没有生灵能这么做。”
“我可以,”雷根骰固执地说,“我可是书乡市的大英雄寇罗佛尼乌斯·雷根骰呀。我也做过好些其他生灵根本不相信我做得到的事。”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呻吟,接着就停止呼吸了。
“寇罗佛尼乌斯!”歌歌嘶吼,“别干这么无聊的事!”
那一刻,一片静寂,我怯怯地把手放到雷根骰的心口上。
“他停止心跳了,”我说,“寇罗佛尼乌斯·雷根骰已经为我们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