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卡莉丝没有和大家一起参加庆祝自海恶魔口中逃出生天的宴会。她在黎明前醒来，沐浴更衣，然后梳理头发，给自己时间思考。然而，这么做却对她没有任何帮助。
秘密如同腹带下的芒刺，不断折磨着卡莉丝。她一如往常将如心情般漆黑的秀发绑成马尾。过去五天里，她一直在拼凑真相──加文在与弟弟达山最后一战之后「大病了一场」;加文解除他们的婚约;加文惊讶地得知自己有个私生子基普;加文战后的改变。
接着，她责怪自己怎么会如此愚钝。她──及所有人──都认定是战争的创伤，杀死亲手足的创伤，导致加文改变。他的棱镜眼就是加文是加文的证据。加文很聪明，也很擅长说谎，但不该有办法骗过她。她太熟悉他了。更重要的是，她也很熟悉达山。
思考完了。她前往前甲板，开始每天例行的伸展运动。要是不每天做点运动，她一定会发疯。她的上司，铁拳指挥官，很贴心地帮她准备了两套黑卫士制服换穿，上衣和裤子都是混合卢克辛的羊毛制成──让某些特定部位很舒适，具弹性，行动方便之余也能凸显黑卫士壮健的体格。不过，尽管呻吟和流汗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并不表示她喜欢和甲板上的所有笨蛋分享这些反应。
「可以让我加入吗?」铁拳走上甲板问道。这位黑卫士指挥官身材高大。他是卓越的领袖，聪明、剽悍、气势骇人。卡莉丝点头之后，他解开头巾，整整齐齐折好。这是帕里亚人的宗教习俗，男人包覆头部，藉以表达对欧霍兰的敬意。不过也有例外，铁拳就和大部分帕里亚人一样，认为这个习俗是太阳完全升到地平在线以后的事。
铁拳原本将一头粗硬的黑发绑成辫子，不过在加利斯顿之役折损众多黑卫士手下之后，他就把头发剃光，藉以表达哀悼。这是另一个帕里亚习俗。原先用以遮掩荣耀的头巾，现在用来遮掩悲伤。
欧霍兰呀。死了好多黑卫士，而当中有许多人都是死在同一颗炮弹的爆炸中，一颗完全不理会他们高强汲色和战斗技巧的幸运炮弹。她的同事。她的朋友。这是个大裂口，吞噬了一切，除了眼泪。
铁拳来到卡莉丝身旁站定，双手合十，接着摊开，摆出上下护卫的架势。这是马许卡的起手式。很恰当的起手式，因为肌肉还没热起来，卡的距离并不远，这表示他们的动作可以限缩在狭窄的前甲板内。下挥、转身、后踢、回旋，以另外一只脚落地、平衡──在不停摇晃的甲板上，这可不像平常那么容易。
铁拳领头带动作，卡莉丝很乐意让他带。夜班执勤的水手偷看着他们，但是在黎明前的昏暗天色下，卡莉丝和铁拳的身影并不清晰，偷看的目光也不会太过招摇。他们的动作都已成反射动作。卡莉丝专注在自己的身体上，因睡木板而造成的酸痛很快就消失了，不过长年累积的酸痛就比较顽固──包括因训练伤害导致的腰痛，以及和加文合作对付一个绿狂法师时扭伤的左脚踝。
不是加文。是达山。欧霍兰诅咒他。
铁拳换打科利克之卡，招式的力道立刻变强，不过依然是狭窄空间的好选择。卡莉丝很快就开始专心于扩大回旋踢的攻击范围，并将后踢的距离与高度提升到最大。她的身高和铁拳相差甚远，但他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拳打脚踢，她得努力跟上节奏。
天色逐渐明亮，到太阳几乎完全升到海面上时，他们才停止练习。铁拳显然也想来点激烈运动。她气喘吁吁，弯下腰，双手撑在大腿上。他则擦拭额头，朝刚刚升起的旭日比划七的手势，轻轻念诵一段祷文，然后把高特拉缠回头上。
「妳有事找我。」他说。
他拿起另一条毛巾丢给她。他带了两条毛巾。他就是如此细心，而这也让她知道他不是凑巧遇上才和她一起晨间运动。他是来找她谈的。
典型的铁拳。明明有事要谈，偏偏就是要花上一个小时才说五个字。
尽管如此，但他没说错。于是卡莉丝说：「棱镜法王阁下将会离开舰队。他要不就是不告而别，不然就是会要你同意不派黑卫士同行。我要你派我跟着他。」
「这是他告诉妳的?」
「他不用告诉我。他是个懦夫;每次遇到事情都只会逃避。」卡莉丝以为运动已经发泄掉她所有的怒气，结果不然，怒气随时可以让她一飞冲天。
「懦夫?」铁拳靠向舷栏。他看看舷栏。「嗯。」距离他们所站之处不到一步外，就是损坏的舷栏，被发狂的海恶魔弄坏的舷栏。
加文出手制止的发狂海恶魔。
她嘟哝一声。「最后那句话本来不该说出口的。」
铁拳不觉得有趣。「过来。看着我。」
他伸出大手，捧着她的脸，在拂晓的阳光下凝视她的双眼，目光锐利地打量。他说：「卡莉丝，妳是我手下汲色速度最快的卫士，同时也是遇到状况会第一个汲色的人。难以克制的怒意?大声说出原先不打算说的话?那些都是红法师和绿法师临死前的征兆。我已经损失了半数黑卫士，如果妳继续那样汲色，要不了多久就会粉碎斑晕──」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有人插嘴。是加文。
铁拳依然以双手捧着卡莉丝的脸，凝视她的双眼。突然，他们意识到在温暖的曙光下，用这种姿势站在甲板上，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铁拳指挥官放开双手，清清喉咙。卡莉丝心想，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尴尬。「棱镜法王阁下，」铁拳说。「欧霍兰之眼祝福你。」
「早安，指挥官，卡莉丝。指挥官，我想在一个小时内和你谈谈。请带基普一起过来，和你谈完之后，我要找他。我相信他在第一艘平底船上。」加文身上滚有金边的白上衣看起来很干净──在战败逃难的船上，竟然还有人帮他洗衣服。他对人民而言就是这么重要。加文根本不必花费多少心力，一切就会奇迹式地迎刃而解。这实在是太令人生气了。不过他看起来很疲倦的模样。加文向来睡不好。
铁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这是自从卡莉丝得知加文在他们订婚期间生了个私生子而大发雷霆之后，两人第一次独处──当时她跳下他们的船。而这也是自从她甩了他那张笑脸一巴掌──在加利斯顿之役交战期间，在整个部队面前公然甩的──之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
或许她真的汲取了太多红和绿。愤怒和冲动不该是黑卫士的明显特质;或是淑女。「棱镜法王阁下。」她说，打定主意要保持礼貌。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以眼中那股总是很活跃的智慧分析形势;他总是在分析形势。他看她的眼神几近悲哀，目光扫过她的发丝、她的双眼，停留在嘴唇上，迅速欣赏她的曲线，然后又回来面对双眼，或许有一瞬间注意到她眼角皱纹开始出现的部分。
他轻声开口道：「卡莉丝，妳就算满身大汗，也比大多在太阳节盛装打扮的女人好看。」加文很英俊、很迷人，而且说话很有技巧，不过人们往往会忘记他也非常聪明。
他不想和她谈。他在拖延时间。让她困惑，刺激她为某样毫不相干的事情产生防御心理。浑蛋。她满身大汗、又黏又臭，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恭维她?
他怎么敢在被她甩了一巴掌之后还对她这么好?
他的这套愚蠢鬼话，怎么可能在她明明清楚他的意图时还令她动容?
「去死。」她说，然后走开。
干得好，卡莉丝。专业、淑女、有礼貌。浑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