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每次汲色,你都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卡塔尔老师说。她还没到中年,但已经给人干瘪瘦削的感觉,微微有点驼背,头发好几个礼拜没有梳理,绿眼镜用金锁链挂在脖子上,手里拿着一条细细的绿卢克辛教鞭。「你死不要紧,让你的总督损失一个昂贵的工具就很要紧。你死不要紧,让你的同僚损失生存必需的战力就很要紧。我们这些驭光法师都是奴隶。欧霍兰的奴隶、光明的奴隶、棱镜法王的奴隶、总督的奴隶、城市的奴隶。」
真是乐观的家伙。基普努力尝试不要显露任何表情地度过在克朗梅利亚的第一堂课。
「先骗人,再说教。」基普身后的男孩说。
「什么?」基普问。他回头去看。那个男孩有点奇怪,因为他浓密的眉毛下戴着一副深红粗框的透明眼镜。镜片让他的一只眼睛看起来比另外一只大。不过比那张鲁斯加人的面孔──淡棕色鬈发、小鼻子、褐皮肤、棕眼睛──更令人好奇的是那副眼镜上的机械设计。两片有色镜片,一黄一蓝,架在铰炼上方,随时可以卡在透明镜片前。
发觉基普在看他的眼镜,男孩笑道:「我亲手设计的。」
「好厉害。我从来没有──」
有东西打在基普桌子上,发出类似火枪击发的声响。基普差点吓得跳了起来。他看着老师手上的绿卢克辛教鞭。教鞭贴着桌面,和他的手指距离一个拇指宽。
「盖尔少爷。」她说。
她刻意让这句话回荡在教室中,向所有还不知道他身分的人宣告他确实就是盖尔家的人。
接着,她又证实了她完全不在乎他的身分。
「你以为你比其他同学厉害吗,盖尔少爷?」
基普很想顶嘴,但他被命令得在课堂上好好表现,若被踢出教室,就很难达成这个任务。「不,老师。」他说。他觉得自己说得很诚恳。
她身材并不魁梧,既不高也不壮,但给基普一种耸立在座位前的感觉。他在座位允许的情况下尽量靠向外侧。「我们取得共识了吗,年轻人?」她问。
由于她没有真的出言威胁,这样讲其实有点奇怪,不过她也不需要出言威胁。「是的,老师。」基普说。
「同学们,我敢说你们都已经注意到你们的新同学。」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听不太出来是不是在指基普肥胖。有些学生轻声窃笑。「他名叫基特.盖尔──」
「基普,」基普插嘴。「不是什么木桶玩具,是胖呆男孩。」他话才说到一半,就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
「啊。谢谢你。我都忘了提利亚那个穷乡僻壤对文字的定义不太一样。手伸出来,基普。」
他伸出手,不太确定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她的绿教鞭打在他的指节上。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师说话时不要插嘴,基普。就算你是盖尔家的人也一样。」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指节,满心以为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没有。她很擅长拿捏用教鞭打人的力道。至少打的是他右手的指节。如果是烧伤的左手,就不会这么好受了。
卡塔尔老师转身走回教室前方,喃喃自语:「基普,好烂的名字。不过一个不识字的妓女能给私生子取什么好名字?」
这是个陷阱。基普知道这是陷阱。它直接就在他的脚下张开大口。她恨你,这是她设计好的,基普。不要顶嘴,基普。
他举手。这是他的脑子所能对他那张嘴做出的最大让步。
她没有点他起来。他持续举着左手。手掌包着白绷带,绝不可能没看到。要不是举手显然为了忤逆老师,它或许看起来像是投降用的白旗。
「大家都该记得昨天上课的内容,汲色就是把光线化为实体物质的过程,也就是卢克辛。」她看见基普依然举着手,嘴角紧闭片刻,不过当作没看到。「不同颜色的光可以转换成不同颜色的卢克辛,每种卢克辛都有各自的味道、重量、硬度、强度。」
欧霍兰的胡子啊,上这个?他们的进度才到这里?这是在浪费──
「基普,我们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吗?」她语气尖锐地问。「你很不耐烦吗?」
陷阱,基普。不要这样,基普。
「不,我的眼神向来就这么呆滞。遗传自随时都在抽海斯烟的老妈。」
她扬起眉毛。
「我有个毛病,」基普说。住嘴,基普。住嘴。「妳看,我不光是胖而已,我还很迟钝──妳知道,头脑迟钝──所以当我被某个话题吸引之后,除非所有问题都得到答案,不然没办法继续下一个话题。或许我还没赶上这个班级的进度。或许我该去别的班级上课。」
「我懂了。」她说。他知道她不会让他转到其他班级,他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班级。「好吧,盖尔少爷,这里是初级班,不管学生有多迟钝,我们都不会放弃,而很显然,你真的有话想说,是不是?」
「是的,老师。」他讨厌她。他根本不认识她,而他已经想把那张丑脸打进脑袋里。
她微笑。非常不怀好意的笑容。小女人,乐于在她的小王国里当女王,觉得欺负一整班的小孩是很光荣的事。「那我就跟你谈个条件,基普:你想说什么就说,但如果我觉得不恰当,就再打你的指节一下。好好看着,同学们,这是很好的实务教学。和汲色很像──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而你必须决定愿不愿意付。所以呢,基普?」
「妳说我妈是文盲,那就像我说妳是个善良的好人一样。」基普的心脏胀大,几乎卡住他的喉咙。「我妈把灵魂卖给海斯烟。她说谎、欺骗、偷窃,我想她甚至出卖过几次肉体,但她并不是文盲。如果妳打算毁谤我妈来让我看起来可悲,有很多真实的题材可以说。但文盲并非其中之一。」妳这个婊子。
全班同学都瞪大双眼看着基普。他不知道自己刚澄清了一堆传言,还是散布了一堆谣言。或许两者皆有,但他保持语气平稳,也没有骂老师骗子或其他更难听的字眼。这勉强算得上是胜利。勉强。
「你说完了吗?」老师问。
现在该为胜利付出代价了。「说完了。」基普说。
他把手掌放在桌上给她打──他的左手,缠绷带的手。
愚蠢,基普。你只是在挑衅。这是你自找的。
啪!基普在教鞭用足以震动桌面的力道打在桌上时跳了起来──离他的手掌只有两个拇指远。
「同学们,有时候不管在汲色还是在生活中,你都不用为了行为不检付出代价。」卡塔尔老师说。「特别当你是盖尔家的人时。基普,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她说。「去走廊罚站。」
基普站起身来,走到走廊,二十道目光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去。他的同班同学来自七个总督辖地──黑皮肤的帕里亚人,女生不绑头发,男生头戴高特拉;橄榄肤色的阿塔西人,有着亮蓝色双眼;还有很多鲁斯加人,小鼻子,薄嘴唇,肤色较淡,其中一个堪称白皙。基普是唯一的提利亚人,虽然他看起来血缘复杂──他有帕里亚人的小鬈发,却没有那种纤瘦流线的身材,如同阿塔西人的蓝眼睛,但肤色比他们的橄榄色要深一点,鼻子也没有那么明显。他身上甚至有些血林人特有的雀斑。
「他们会因为我而讨厌你。」他父亲告诉过他。接着露出盖尔家特有的迷人笑容。「不过别担心,他们迟早都会因为你而讨厌你。」
今天是他第一天上课,所以基普认为这次是因为加文.盖尔。
来到走廊上时,锦绣已经走了。基普猜想大概是因为黑卫士要轮班执勤的关系。她大概以为他有办法安安稳稳地上完一堂课。
哎呀。
来吧,他坐在走廊上自艾自怜地想道。全世界最有权势的男人公开承认你是他的私生子。他多次拯救你的性命,给你选择的机会。你本来可以匿名进入克朗梅利亚学习的。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不过基普原先以为自己在这里起码有一个朋友。丽芙本来在这里──一直到加利斯顿的事情发生。她对他很好,虽然只把他当作小弟弟看待。但现在她不在了,投入法色之王的阵营,选择相信自我安慰的谎言。基普讨厌她这么做,鄙视她选择容易脱身的做法──但更重要的是,他想她。
他坐在门旁,试着偷听卡塔尔老师上课,试着让自己去想魔法,而不要想别的事。老师在讲绿卢克辛的特质?他考虑在走廊上制造一些绿卢克辛出来。不过这肯定是个坏主意。绿色会诱发野性,让人藐视权威。现在不是这么做的好时机。不过他还是笑嘻嘻地考虑着这个想法。
「你是基普吗?」一个声音将基普自幻想中拉回现实。说话的是个身材瘦小、没留胡子、肤色很深的帕里亚人,头上裹着白头巾,身穿上好棉料制成的奴隶袍。
「呃,是。」基普站起身来,突然冒出的恐惧让他知道这个奴隶是谁派来的。
对方打量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显然是在评判他,不过没在脸上显露出任何决定。加文告诉过基普,安德洛斯.盖尔的首席奴隶兼左右手名叫葛林伍迪。葛林伍迪说:「盖尔卢克法王召见你。」
盖尔卢克法王,也就是安德洛斯.盖尔,全世界最有钱的男人之一,在鲁斯加、血林、帕里亚各地都有置产。在名为光谱议会的统治议会里,他是红法王。他是两个棱镜法王的父亲,加文及差点摧毁世界的叛徒达山。基普认为安德洛斯.盖尔就是加文.盖尔在世界上唯一害怕的人。
爷爷。
基普是私生子,是家族荣耀的污点。菲莉雅.盖尔,基普的奶奶,唯一能够遏阻安德洛斯.盖尔的专制独裁的人,已经过世了。
但是在基普一头栽入那个难题前,他还有另一个问题得解决。这个时候离开走廊肯定会让卡塔尔老师有更多理由讨厌自己,但是他又不能做出让安德洛斯.盖尔等他这种不恭敬的行为。
「呃,你可以告诉老师说他召见我吗?」基普问。
葛林伍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基普觉得很蠢。好像他不能跨出一步,探头出去,说:「我爷爷找我。」他张口想要解释,接着想起加文的命令:记住你是谁。
他本来要道歉,或拜托对方,但他阻止了自己。
再度打量基普片刻之后,葛林伍迪勉强同意。他敲敲教室门,走入教室。「盖尔卢克法王召见基普。」
他没有给卡塔尔老师响应的机会,不过基普愿意用自己的左眼换取一睹她脸上表情的机会。葛林伍迪是奴隶,不过是经由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授权办事的奴隶。不管老师说什么都无关紧要。葛林伍迪是记得自己是谁的男人。
真正的问题在于,基普是谁?葛林伍迪用名字称呼他,而不是说:「盖尔卢克法王召见他的孙子。」
加文是怎么说的?是「只要你没被他吓到尿裤子,就算我们赢了」吗?
基普清清喉咙。「呃,你介意我们先去厕所一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