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秘密?」基普问。「什么秘密?」
「我还不知道。」珍娜丝.波丽格说。「这就是我今天要你来找我的原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他们的人。」她吸了吸牙齿。「你不是。」
「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基普问。
「非常、非常不好的消息。」
「我还是不懂。」基普说。
「说不懂太保守了。」
「呃?」
「过来。」
基普走到她旁边。她把草图给他看。第一张是个穿斗篷、戴兜帽的人,光线从身后打落,头发如同黑帘般垂到眼前,双眼在后面隐隐发光,胡子上绑着明亮的须珠,手里握着一支匕首。刺客吗?另一张上画的是个皮肤黝黑的秃头男子,一只眼下有道流血的伤口,戴着一边眼罩,双手各拿着一支弯曲短剑。还有一张上──
「等等,那是铁拳指挥官。」基普说。
「啊,原来是他。谢谢。」她说。「他的头发怎么了?」
「为了哀悼死去的黑卫士而剃的。」
「啊,是了,当然。」
「妳干嘛问我?他为什么只有一只眼睛?」
「他现在不只一只吗?嗯。图像并不总是依照表面上来解释。」她脑袋侧向一边。她在铁拳那张图下方潦草地写了一个帕里亚古字。
「守护者?」基普问。
「哨兵。警卫。守护者。守夜人。坚固的高塔。安静。」
「安静?」基普问。「这意思差太多了吧?」
「不是他。是你。安静。」
「喔,喔,抱歉。」
她顺手在他脖子上画了几笔。一条项链。但在画到链条下方挂着的东西时,却暂停作画。她吸了一口烟,然后再度动笔。接着她叹口气。「忘记了。」
「我还在想妳为什么要画铁拳指挥官。」基普说,心里产生一股恐惧。她看向他,他觉得心脏彷佛翻转过来,剧烈跳动,试图爬过嘎嘎作响的干净地板,前往楼梯。心悸导致它跳得像只发狂的兔子,简直是史上最糟糕的逃亡行动。
「成为棱镜法王对你来说太渺小了吗,孩子?」
「妳一直在说听来毫无道理可言的话。」基普说。
「因为我一直想要把你画成下一任棱镜法王,但是我办不到。你不会成为棱镜法王,基普。」
「我也不指望。」基普说。他觉得毛骨悚然,彷佛遭受历史箝制。
「你指望成为更伟大的人?」
「没有更伟大的人,对吧?」基普问。有什么人比棱镜法王还伟大?
「别人有给你取绰号吗?」
「你是说除了基普之外?当然。胖子、猪油盖尔、私生子、慢郎中。」
「别的绰号。或许是我想错了。或许我不该画你的纸牌,而是该决定哪张牌属于你。」
「听着,我来只是为了学九王牌。妳到底能不能帮我?」
「你听过伊.橡木盾吗?」
「没听过。」基普说。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你对九王牌知道多少?」
「巨细靡遗。我记下了七百三十六张牌的名称和能力,还记下了一打著名牌局。我知道二十种标准牌阵,还有致胜的原因。这样还可以吗?」
「不行。」
「喔,见鬼了。」如果花那么多心力学习,只是浪费时间,那干脆在附近找栋高楼跳下去算了。
「开玩笑的。」她说。「你已经可以开始学更深的玩法了。」
「我突然有股想要大发雷霆的冲动。」基普说。
她瞇眼看他。「九王牌反应现实,小盖尔。这就是长久以来不论蠢蛋、疯子、聪明的女人和总督,都玩九王牌的原因。花点时间想想这种说法。每张纸牌的强项和弱点,都和牌上的人物一样。这并不涵盖所有性格,当然──因为几个数字、几行描述,还有一张美丽的画像,只能表现出这么多讯息──但却不会误导玩家。不过,这都只是关于明镜这个伟大天赋的伟大事迹开端。」她走到墙边,拿起一张纸牌,坐在一张高脚椅上,像个小女孩般地转动两圈。「来,看看,想想。感受一下欧霍兰之光的力量。」
迷信的蠢话?魔法咒语?还是灵验的祷告?基普不知道。这个老太婆似乎有点疯癫。或许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或妄想。
基普猜想那张牌是原稿纸牌──一个年轻女子,身穿皮衣,扣子都是绿松石,肤色白皙,发色火红,头顶盘着黑铁木棘冠。左臂皮肤上覆盖着绿卢克辛,顺着身侧而下,边缘留下卷曲盘旋的图案。右手放在身后,彷佛在掩饰手里匕首。她挺直而立,脸上流露傲慢的笑容,随时可以应付任何状况。
「这是你的曾曾曾曾曾祖母──伊.橡木盾。就许多方面而言,她都是你们家族的创建人,不过盖尔这个姓氏则来自别处。」
她相貌迷人,与基普一点都不像──不过,那个笑容却和加文.盖尔一模一样。感觉像是哪个画家记下她的笑容,然后把笑容直接加在加文脸上。
基普没有评论画中人与加文的相似度,也不赞美能把她画得如此传神的高明画家,反而说道:「她根本没拿盾牌。」愚蠢。干得好,基普。
「她从来不用盾牌,不管是不是橡木盾。她的姓氏并非因为盾牌而得名,不过我不用告诉你这些。你看见那些宝石了吗?」
基普点头。纸牌的外框上有五颗小宝石,每个角落各有一颗,最后一颗在她头上。
「汲色,随便哪种法色,同时接触那些宝石。」她指向一面墙上某幅绘有各种法色的图画。
基普凝视着蓝色。蓝色远远不及绿色恐怖。几秒过后,他开始感到一股冷静的理性涌上心头。他该照这个女人的话做吗?好吧,如果不照做,就什么都学不到。他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学习。再说,她能用一张纸牌对他做出什么不能用那些枪做到的事吗?
他伸出沾着蓝卢克辛的手指,触摸那些宝石。
没有反应。
好吧,有点失望。
「用力一点。」珍娜丝.波丽格大声说道。「不用真的流血,不过一定要弄到快要流血。你的手很柔软,不用太大力。」
手很柔软?基普皱眉,不过还是照她的话做,用力拍打蓝宝石,其他手指则轻抵着对应的宝石。
伊眨了眨眼,厘清视线,看向朝阳。透过大河两岸两座燃烧城市的浓烟,拂晓的晨光呈现红色。有点搞不清楚方向,因为视线左右摇摆,身体还不能动,完全无法控制。
大河两岸都有敌方士兵。基普几乎可以听见一些士兵的想法──他们是谁,他们要做什么──但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他们是「敌军」。
她站在高处,而她的攻城法师已经展开行动,手持绳索及曲柄,只等日光充足后就要完成任务。
伊转向一名独眼壮汉。他看着她,长相恐怖,不过表情顺从。一名军官?肯定是她的下属。他手持巨弓,搭起一支船柱大小的箭。她嘴唇微动,不过基普没听见声音。只能看见影像。
敌人距离四百步远,高度相差二十步,从军旗飘动的方向看来,伊的位置是顺风。鲁斯加部队正保持着队形奔跑。伊手下有些骑兵──大多是青少年──已经开始冲锋。她看见有些军官愤怒地朝他们挥手,或许是在叫他们回来?──接着,无可奈何地,军官也跟着冲锋。
她的阵线开始瓦解,有些步兵随着骑兵冲锋,破坏了弓箭手的射界。
步兵开始冲锋后,弓箭手就得停止射箭。本来一千名弓箭手每人都能射出十二支箭,现在只能发射六支。
她大声下令,望向攻城法师,他们已经汲色制作出巨型绿卢克辛横梁,在木桶中灌注可燃的红卢克辛,准备投向敌军。
他们──还有一打的其他攻城法师部队──大概只能发射两轮。
她跳上马──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基普感到恶心──然后对某人大声下令;小熊,那是对方的名字!
小熊一言不发,慢慢瞄准目标,然后发射巨箭。一千名弓箭手与他一起放箭。
她抓起一支火把,骑到她的手下面前。基普认为她在喊叫。或许所有士兵都在喊叫。她将火把抛入空中,策马展开冲锋。
三十名强壮的护卫立刻将她围在中央。
影像改变了,彷佛越沉越深──
一个着火的红卢克辛桶击中鲁斯加部队前线,立刻爆炸,画出一道笔直的火线轰倒敌军,点燃他们。我利用即将变成红色的绿草汲取绿魔法。我的左侧,小公牛和葛里夫.加辛分别汲取蓝与绿,击落空中的弓箭和火焰弹,守护我的安全。
我制作一支绿卢克辛长枪,脚踢战马的腹部。
「够了。」
这话形成奇特的回音。
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空气中烟灰的气味突然消失,远比它弥漫空中时更引人注意。她什么时候开始尝味道、闻气味的?接着,烟灰、汗水、马的气味──消失了。她感觉到膝盖之间的马鞍,手指紧握长枪。
一片漆黑。
基普眨眼,发现老太婆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扯离纸牌上的宝石。
基普气喘吁吁,看着她的双眼,感觉到蓝卢克辛离体而去,遁入虚无,让他变得空空荡荡、了无生气。
「见鬼了。」她说。「你最后有听见声音?闻到气味?尝到味道?」
「有,一点点。」
她眼睛一亮。「他们撒谎!他们当然撒谎。当然。他们是盖尔家族。但为什么要派你一个人来这里?他一定知道你会发现你的真实身分。我们一定要查出来。看天花板。」
天花板上绘有全光谱的鲜艳色彩,要不是屋里放了太多原稿纸牌,基普早就发现了。「妳想要我做什么吗?汲色还是──」
她握住他的手。「只要一直看着上面就好了。」她将他的手指压在一张纸牌上,一次压一根。她用力压下他的小拇指,一阵茶叶和烟草的气味扑鼻而来。他正要开口,却突然打从骨子里感到疲惫,浑身酸痛。接着,彷佛耳朵里的耳塞突然被拔掉一样,他听见木板嘎吱作响、强风呼啸而过,以及海浪拍击的声响。
他沉浸在所处环境中。那是个凉爽的夜晚,火药的气味弥漫在船上和船员之间。船上某处有个女人在哭泣,肯定是为了某名死者哭泣。他的房间很昏暗,只有一根蜡烛照明。船舱外,银色月光像剑一样砍穿黑夜。他转动手中的羽毛笔。
他的手压在羊皮纸上。这份文件不能交给书记写。这是叛国行为。文件上有收信人的名字,不过被手掌挡住了──名字最后是以「──欧斯」结尾,这表示任何鲁斯加人都有可能,还有已经不具有鲁斯加血统、但还是取鲁斯加名的人。
接着,基普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
「或许能透过与战争相反的方式,来达到更加有利的和平。达格努是──」我写道,羽毛笔书写的声音充斥在小舱房中,直到最后一个字写完才归于宁静。死寂。诡异。
接着舱房……变暗了。我觉得──基普觉得──头晕目眩。他回来了,再度透过自己的双眼视物。
珍娜丝.波丽格吐了口烟,面带怒容。「才十五岁?不。」
「怎么──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基普缩回手掌,大声问道。
「你没告诉我,不然就不用弄得这么麻烦。」
「告诉妳什么?这又是我的错?」基普有点害怕,有点生气。他疯了吗?她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你是要告诉我说你不知道?纸牌透过光进行联系,基普。你能汲取越多法色,感应就会越加真实。」
「我究竟怎么了?」基普问。
「你看到的比理应看到的还多。我就先说到这里。」
「那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比想象中复杂。」
「她死了吗?」基普问。
「伊?没有死在那场战役里,不过她输了。」
「她的敌人是……」基普不太清楚状况。
「达瑞安.盖尔。十五年后,她把女儿嫁给他,藉以换取和平。据说她本来想要亲自下嫁,但她的年纪已不适合生小孩,而她知道唯有以血缘联系两个家族,和平才有可能持续。有传言说伊和达瑞安有过婚外情,不过都是瞎说。达瑞安.盖尔非常尊重伊,也比较想娶她,但他们两个都知道男人的不忠与女人的愚行,很有可能导致血流成河。而你们家族在一段时间过后又学到了这个教训。」
基普不知道她在讲什么,但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假设伊和达瑞安之战的起因是私事。「他是好人吗?」基普问。
「达瑞安?他是盖尔家的人。」
「第二张纸牌是怎么回事?」和达格努有关?那是异教古神。基普思考那张牌的年代究竟有多久远。
「是个错误。我只是随手抓起最近的牌,我不该拿那张牌的。」
她没有回答问题。「这里的牌都有那种效果?」基普问,神色敬畏且有几分惊恐地看着那面墙。
「只有原稿是。」
「哪些是原稿?」基普问。
「我不会告诉你。不过我要提醒你,这里很多纸牌都设有陷阱。如果你想把它们从墙上拿下来,就会面对一些不愉快的惊喜。如果你拿下来并想汲色得知它们的真相,多半会无法在牌里深藏的恐怖景象中生存。」
「我以为妳想帮我。」基普说。
「我想。我只是要让你知道,如果偷我的东西,你就会变成语无伦次的白痴。原稿纸牌就算透过正确方法使用,也会有危险。并非所有真相都很美丽。这些纸牌可以让人产生幻觉。让人迷失自我。他们可以把……可怕的知识传达给那些滥用力量的人。」她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苦涩,但在基普开口询问前,她继续说:「无论如何,女人总要想办法保护自己。要不是为了制作你父亲的纸牌,我根本不把他放心上。要不是为了制作你的纸牌,我也不把你放心上。这就是明镜的职责所在。这是我的本性。欧霍兰亲自交给我使命,而我会好好完成使命。如果你帮助我,我也会很乐意帮助你。你已经让我知道你的法色,那帮了我很大的忙,所以我就先告诉你一个事实:用安德洛斯.盖尔给你的那副牌玩,不可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