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基普闷闷不乐地跟在葛林伍迪身后。这个房间看起来和之前一模一样。门、帘幕、黑暗。安德洛斯.盖尔已经坐在桌前。
葛林伍迪拿出超紫提灯时,基普在老头对面坐下。
「我这次可以用你的牌吗?」基普问。
「不行。」安德洛斯.盖尔说。「你只能用我给你的牌。你是私生子,只能用烂牌。」
「喔,现在我是私生子了?所以你不怀疑我父亲是谁?」基普吞了口口水。他不该这么说的。
但安德洛斯.盖尔没说什么。他拿起他的牌,开始洗。「我从未怀疑过你是不是我儿子的种,笨蛋。就连你的声音听起来都像他。问题在于你妈算是他的妾室,还是妓女。如果他为了气我而宣称她是妾室,我就不能让他得逞。我很清楚他们没有结婚,我想你也知道。」
「当时我还没出生,所以事实上,我不知道。」狂妄自大。危险,基普。
「你手上还缠着绷带?」安德洛斯问。
「是的,阁下。」
他的眉毛扬到那副黑眼镜之上──喔?现在称我为「阁下」了?
基普不知道自己比较厌恶之前对这老浑蛋那种鲁莽的态度,还是现在这种顺从的态度。
「解开绷带。」
基普手齿并用,片刻过后解开绷带。烧伤还在愈合中,皮肤上没有因为掉疤而呈现白色的部位都是粉红色的,而他的手指因长久弯曲,可以握指成拳,但伸直就会痛。医生和铁拳都叫他要伸展手指,但实在太痛了。
「把手伸出来,私生子,我瞎了。」
基普把手掌摊在桌上。老人伸手去摸基普的手。「轻一点。」基普说。「很痛。」
安德洛斯.盖尔哼了一声。他从他细长、白皙、皮肤松垮的手指,一直摸到掌心,毫不在乎涂在上面的药膏。基普感到刺痛,不过没有缩手。
「你要是不多伸展手指,这只手很快就会废了。」安德洛斯说。
「是,阁下。我知道。」
安德洛斯.盖尔翻过基普的手掌,让掌心向下。「你知道。所以你是自愿变残废的?为什么?」
基普咬紧牙关,吞咽口水。「因为会痛。」
「因为会痛?」安德洛斯嘲笑道。「你觉得很丢脸。我听得出来。」
「是,阁下。」
「你该觉得丢脸。把手放在桌上。痛得受不了就叫。」
什么?
安德洛斯压下基普的手掌,慢慢把它压平。基普感到关节上新长好的皮肤逐渐撕裂。他忍不住哀鸣一声,不过没有叫。
我是缸猪油、是耻辱、令家族蒙羞,但我是天杀的龟熊。你可以去死,安德洛斯.盖尔。你这个老头、没良心、残酷──
基普手上的韧带有如被灼烧般,整个掌心都抵在桌面,但手指还是固执地弯曲,如同兽爪。
接着,突然间,压力消失了。
基普泪流满面。他气喘吁吁,将手抱在胸口。
安德洛斯.盖尔说:「只要是对你有利的,都得臣服于你的意志。就连你的身体也一样。或许特别是你的身体,胖子。皮肤撕裂了吗?」
基普过了一会儿才挤出正常语气:「是的,阁下。」
「把药膏涂回撕裂的伤口。你不希望伤口感染吧。」
基普以颤抖的手涂抹药膏。
「你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是吧?」安德洛斯.盖尔问。
「一直这么做,整天做,每天做,直到伤口正式愈合。」基普说。
接着,他又觉得非常丢脸。他确实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缺乏实际执行的意志力。安德洛斯.盖尔甚至不必多说什么。
「你表现得不错。」结果老头说。
「呃?」
「你没叫。我以为你会叫。所以这一次,不下注。练习赛。不过下一次就要赌你的小朋友了,所以我希望你加强了牌技。」
安德洛斯不再说话,开始发牌。六张朝下,两张朝上:一张是跟踪者,一张是绿狱卒。
这表示他在使用绿牌和影牌牌组。他最强的牌组。基普把绷带松松地缠回手掌,然后从安德洛斯给他用的单纯白牌组中抽牌。基普之前用这副牌玩过两次,而他终于弄清楚用这副牌玩的策略。他的上牌是天堂之眼──强化力量的牌──还有阿拉可斯之顶。
基普心里暗骂了一声。没有赌注?他翻出这副牌组中最好的起手牌。他手上的牌也很好。他真的有机会赢。他前两轮没得选择,除非在中间抽到足以翻盘的烂牌,不然就只要撑过六轮,于是基普说:「你说要赌我的小朋友,是什么意思?」
安德洛斯边打出黑暗斗篷,大幅降低基普输牌的机会,边说:「那个奴隶女孩。」他似乎在努力回想她的名字。基普没有提醒他,深怕对方在引诱他说出来。安德洛斯突然弹指。
「阿德丝提雅。」葛林伍迪在黑暗中小声说道。基普看了他一眼。那家伙戴着一副基普之前没看过的奇怪大眼镜。
「阿德丝提雅。」安德洛斯一副刚刚想起这个名字的模样,彷佛葛林伍迪是他意志的延伸。「你赢的话,我就买下她,然后送给你。你可以让她成为你的卧房奴隶。我不认为你村里的人会给你这种缺乏魅力的小鬼尝试肉体欢愉的机会,是吧?」
基普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要是我输了呢?」他问,希望尽量远离那种话题。
「她就会成为我的奴隶。这绝对值得你担心。」他的嘴角扭曲成一丝类似笑容的阴影。
基普,我是奴隶,提雅说过。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知道了。基普是来自七总督辖地中最低贱地区的肥胖私生子,但他有选择权。提雅没有。其他人或许会瞧不起基普,但他们甚至不把提雅看在眼里。就算看到了,也很可能不是她想要让别人看见的角度。
「你对我有什么计划?」基普问。
基普无法透过那副黑眼镜看穿老头的双眼,但安德洛斯侧过脑袋,眉毛抽动,语气惊讶。「这个问题连我自己的儿子都不敢问我。你究竟是勇敢还是愚蠢,小鬼?」
「都有。而你在回避问题。」
安德洛斯.盖尔噘起嘴唇,然后扬起两根手指,向前摇摆。
基普的脸颊上吃了一拳。葛林伍迪。愿欧霍兰用沙磨穿他的双眼。
基普摔下椅子,纸牌脱手。他慢慢捡起纸牌,恢复冷静。
「偶一为之还算有趣,基普,但是我不会容忍太多不敬。记住这一点,不然有人会提醒你。」
「那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基普问。他太过分了,他自己也知道,但安德洛斯.盖尔饶了他这一次。
「要看你九王牌玩得怎么样。」
基普难得聪明到听得出这句话的意思,但玩牌最后的目的究竟为何,小洛斯?当然,盖尔家族几乎等于是统治世界了,但棱镜法王不可能永远在位。你们家族几乎后继无人了。你还想怎样?
或许安德洛斯.盖尔过了太久阴谋算计的日子,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停止。或许他不可能赢,他也知道这点,但他很可能会输,而自尊不允许他输。于是他不断出击,摧毁上百个家族,然后继续挣扎,直到他们把他封死在克朗梅利亚地底的陵墓里。
「我没有剩下太多可以让你剥夺的东西。」基普说。「所以还能玩几把?」再过一段时间,当我输无可输的时候,就只有赢的可能。
但他无法想象安德洛斯.盖尔会让他身处于只有好事会发生的处境。
「还能玩三把。」安德洛斯说。
他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这条老鲨鱼。
基普没说什么,看吧,沉默居然也有好处。「等我们赌完阿德丝提雅之后,就会再玩一场,赌你的未来。」
「我觉得我不太喜欢你。」基普说。
「那真是太可惜了,因为我本来希望你能像痛恨你妈一样恨我。」
「闭嘴。」基普说,语气瞬间变冷。
「你说什么?」安德洛斯.盖尔问。
「闭嘴。」基普说。
安德洛斯再度侧头,打量基普。「该你了。」老人说。
基普在第七轮时犯了个错,没有正确计算各张牌对彼此能力产生的连锁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安德洛斯引发超棒的连锁反应。下一轮基普就输了。
基普叹了口气,收拾自己的牌。这把牌正如安德洛斯.盖尔所说,是练习赛,甚至连定时器都没用。但基普本来可以赢的。运气好的话,他有可能打赢安德洛斯.盖尔。这不是没可能的事,就算安德洛斯.盖尔用那副牌也一样。只是可能性不大。基普浏览手中的牌,看看之后会抽到什么牌,要是没被自己玩坏,会是什么局面。
「我有多少时间?」基普问。
「你这种能力的驭光法师?大概十五年。」安德洛斯.盖尔说。但他边说边笑。他知道基普不是在问这个。
所以基普没有上钩。难得。
「一个礼拜,然后我们就开始第一场比赛。我会去和她的现任主人商量。你可以幻想一下如果赢了,可以对她做些什么。当然,你先得赢才行。」安德洛斯.盖尔窃笑。「你认为你会解放她,是吧?事实上,你没有像你想象中那么为他人着想。体内流着盖尔家族之血的人都一样。血脉就是命运,私生子。别忘了。」
基普听见他说的话,但言语突然失去意义,完全无关紧要。一张白牌组的纸牌图案,和他记忆中的不同。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在研究所有牌上的小画像,根本没注意到。天堂之指。那是支匕首──白色,有黑色线条,刀刃上有七颗透明宝石闪闪发光。那就是基普母亲给他的那支匕首。他僵住了。
听见葛林伍迪在安德洛斯耳边轻声说话,基普立刻抬头。
「地狱牙。」安德洛斯.盖尔说。「你见过它。不是这张牌。你见过实物。」
这话直接命中基普大大软软的肚子。他神色惊慌。「我──不,你在说什么?」
「地狱牙是它的别称,又称『食髓者』、『盲眼刀』。你见过它。我没猜错,对吧?」
基普没有回答,不过他知道最后那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葛林伍迪说:「他看见那张牌时吓了一跳,阁下。肯定认得牌上的东西。」他丝毫不掩饰那洋洋得意的语气。
这是陷阱。安德洛斯.盖尔几度和他玩牌,纯粹是为了要给基普建立虚假的安全感、满足感。基普已经玩过两次白牌组了,那张牌一直没有出现。安德洛斯.盖尔慢慢和他玩,让基普毫无警觉地看见那张牌。花了这么多时间,只为了让基普表现出最真实的惊讶反应,如果他见过那支匕首的话。这一切都是陷阱。
「等你准备好,我们再来讨论此事。」安德洛斯.盖尔说。「我知道你母亲偷走它。我知道她想把它交给加文,或许作为承认你的交换条件。我要知道它的下落,还有我儿子对它知道多少。告诉我,我就把那个女孩送给你。考虑、考虑。这样不但有人可以帮你暖床──承认吧,不然你绝对没机会上床──而且你还有张只要她还活着就很值钱的驭光法师合约。有人付了你的学费,但你没有其他收入。或许可以向加文讨点零用钱,如果他还记得你的话,如果你想当乞丐的话。不然,你唯一不用自己去找赞助人的方法,就是取得她的服务。只要提供一些我迟早都会查出来的情报就行了。如果我从其他地方查出来,你什么都得不到。」
事情远远超出基普的能力范围。和安德洛斯.盖尔斗智,就像用两张牌去与有整组牌的专家打九王牌一样。基普那两张牌还是「无知」和「愚蠢」,没有足以致胜的牌。
「一周后见。」基普说。「准备好提雅的合约。我打算赢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