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基普浑身湿透。寒冷如同入侵部队，穿越他皮肤的所有边际，不停摧残破坏。或许一开始入侵的是脑袋，导致他反应迟钝、愚蠢。他全身只有拳头还有暖意，痛得彷佛在烧。他扯裂了左手上的伤疤。不记得是怎么弄的。
他感觉脸上有东西顺着雨水冲刷而下。他看着手中接住的东西。什么玩──
一阵比冰冷的雨水更加强大的寒意袭体而来。欧霍兰慈悲为怀。那是块妮雅的脑，被雨水冲出原先的蓝灰色。打从她脑袋爆开后，就一直黏在他脸上。基普大吃一惊，连忙甩掉它。
他必须离开这里。首先，他用斗篷裹住自己。少了之前那股天知道是什么魔力，斗篷现在看起来非常苍白、老旧。没有什么特别的。金项圈在斗篷里甩来甩去，彷佛它们都是这样回避外人目光。基普拉起兜帽。女人的斗篷太小，很不合身，但他还是硬挤进去。斗篷很薄，似乎是丝质的，而且没有完全防水，但有总比没有好。基普甚至没有打开那盒纸牌──在这种雨中不能开。
最后，他捡起那支匕首。他还没有把它插回刀鞘，只是像个贼一样，把它们及珍娜丝.波丽格和其他东西一起大剌剌地拿在手上。不过有点不太对劲。他发誓刀鞘变得比匕首短。不，不可能。
他还刀入鞘，在将匕首完全插入刀鞘时，一道闪电照亮了整条暗巷，让他一时看不见东西。他眨了眨眼，看着插回鞘里的匕首。刀鞘完全吻合。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它看起来比之前长一点，也宽了一点。
「失火了!失火了!」
有人跑过基普在的那条巷口，他突然清楚意识到自己站在一个惨遭刺死的老女人尸体旁──手里拿着一支匕首，附近很快就会拥入大批民众。
基普走出巷口，看见数十个、数百个人跑入街道。「有屋子被雷劈!失火了!」人们一边大叫，一边敲打邻居的门。
在城市里，失火是所有人的问题，即使风暴来袭也一样。风暴是好事，当然，大雨能帮群众灭火，但所有人都在对抗大火，以免火势蔓延。
基普离开那附近，朝大桥百合茎前进，但没有过桥。他是去请教珍娜丝.波丽格该把一个宝物藏在哪里的──现在他手里握有四样宝物。
他怎么会弄到四样宝物?
比较重要的问题在于，他要怎么处理这四样宝物?
他在雨中呆立片刻，此刻，他的身价或许远远超过七大总督，还有女王，但却连避雨的地方都找不到。
铁拳。如果基普可以找到他的话。
他过桥，将匕首插在腰带上藏好，不过确保能在必要时拔出来用。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两个守卫躲在哨所里避雨，而他们看起来一副对他不感兴趣的模样，但是想象力让基普胡思乱想。他平安无事地抵达升降梯。
基普已经当小孩太久了。他来到克朗梅利亚之后，安德洛斯.盖尔一发现他的存在，马上就有杀手跑来要把他丢下高塔。而使用黑牌必定泄露了珍娜丝.波丽格帮助基普对付安德洛斯.盖尔的秘密。她几乎是立刻惨遭谋杀。
毕竟和那个老头相处了不少时间，虽然很想把他当成人看，想相信安德洛斯对自己抱有一定程度的情感，但是没那回事，这世上有很多怪物，安德洛斯.盖尔就是其中之一。
基普在快到棱镜法王塔顶的某个楼层离开升降梯。这里是黑卫士的营房。
他第一个遇上的是个一边脸颊上有烧伤疤痕的伊利塔瘦子，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看书。几个男人在交谊厅掷骰子，其他人则坐在舒服的椅子上讨论阿伯尔尼几场暗杀事件的传言。「这里只有黑卫士能来，小鬼。」那个男的说。
「我要找铁拳。」基普说。「我是基普，加文的私生子。我有急事。我可能有生命危险。是秘密。」
优柔寡断的人不可能成为黑卫士。男人站起身来。「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我带你去指挥官的营房。他现在出去巡逻了──他的工作时间向来比我们长──不过他通常会在午夜后一个小时回来。」
午夜后一个小时?当然。基普没想到自己的午夜训练已经成为铁拳的例行公事──他每天都从天亮一直工作到午夜后一个小时。每天。
黑卫士带领基普走过其他人，大家都斜眼看着他们，不过没说什么。他带基普来到一个小房间，打开没有上锁的房门。
「只要我们还有人活着，除了指挥官外，没有人会进来。」他迟疑片刻，又说：「请注意，如果你偷走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后果将会非常严重。」
「是，是，谢谢你。当然。」基普说。
他感到松了一大口气，然后浑身不自在地打量铁拳房间。
基于某种理由，他觉得这里有种亲切感。基普从来没想象过高大的黑卫士指挥官会有卧房。很荒谬的想法，当然。你以为他在哪里睡觉，基普?
这个房间很符合铁拳的形象：干净整洁，尽管身居高位，房间却不大，做工细致的黑橡木椅，没有座垫，床很窄，上面铺着绿黑格子毯，其中一面墙边摆着一座放有许多上好武器的武器架，床的对面挂了一幅美丽的画像。画里是个年轻女子，头发盘在头上，漆黑的双眼中隐泛着橘色斑晕，相貌美丽，下巴微扬，嘴角带着一丝淘气的笑容。基普对画没有任何研究，但即使在他这对没有艺术素养的眼中，这幅画显然也是很精致的作品。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白日梦。他开门。神情严肃的黑卫士递给他一条毛巾。「他通常让访客坐在那张椅子上。」男人指着一张椅子说。「你可以把椅子拉到火炉旁。你的急事是急到需要派人去找他，还是可以等?」
「等。等他回来就好了。」基普说。「谢谢。」
门喀啦一声关上，基普心里产生无比憧憬，他实在太想成为黑卫士了，如果无法加入黑卫士，他觉得自己宁愿死。如此冷静沉着地面对紧急状况，在未知下英明果断、危险、威严、自信。
他尽可能擦干身体，然后摊开两件斗篷晾干，把椅子拉到火炉旁坐下。
在温暖的炉火旁，基普突然灵光一现。他从火里直接汲色制作次红卢克辛，然后沿着皮肤散布全身。他的身体立刻热了起来。事实上，他还可以烘干衣服──不过不能烘太快，不然可能会烫伤自己。见鬼了，如果他没这么蠢，大可以回到那座失火的屋子里去。他可以汲色驱逐高温──然后呢?抢救几样宝物，待在屋子里等它爆炸?或许可以在火药桶附近制作护罩。如果他有用脑子的话。
他连在赶回克朗梅利亚途中，都没想到要汲色弄把雨伞避雨。他就是没想到。他还不习惯这种思考模式。他妈会说他是个失败者、是笨蛋。
但是话说回来，他一直都不是驭光法师，成为驭光法师不过是这两个月来的事，所以一切都还没有变成本能。他把这个想法、那些烦恼，还有他妈的谎言抛到脑后。
那个纸牌盒有股樱桃板烟的味道，像是水果卷的烟草。珍娜丝.波丽格把她最宝贵的纸牌藏在烟草里，而这样做逃过了坏人的搜查。有趣的老傻瓜。
基普喜欢她。
他的笑容消失了。欧霍兰呀。她死了。谋杀。
安德洛斯.盖尔干的。他心里涌现一股强烈的厌恶感。他站起身来。跟着感觉走，基普。看看那家伙是不是只有胆量雇用杀手。基普把纸牌盒放在桌上。不要停下来，基普。懦弱和恐惧会引诱你。他把匕首丢在床上。它放在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他走出房门。「我十分钟后回来。」他对在门口站岗的伊利塔瘦子说。他想叫他用生命守护这个房间，不过说这种话听起来会像是危言耸听、歇斯底里。再说，有谁会闯入黑卫士指挥官的房间?
基普没看见或听见任何暗号，不过在他抵达升降梯前，锦绣已经走到他身旁。她还在扣阿塔干剑带。
「妳不是来阻止我的吧?」基普在两人走上升降梯时问。
「黑卫士没有权力阻止要守护的人去做傻事。」尽管语气轻松，脸上却没有笑容。
基普嘴巴紧闭，在升降梯中蹲下。他想到珍娜丝.波丽格。我不会害怕。她不该落到这种结局。来到安德洛斯.盖尔的住所时，他用力敲门。片刻过后，门打开了，葛林伍迪走出来。基普听见门内传来竖琴的音乐。
「我有事要找他。」基普说。
「高贵的卢克法王没空。」
「现在，葛林伍迪。」
听见基普叫他本名，伊利塔人本来就很难看的表情转为愤怒。
「立刻，苦艾【注】!」基普说。
葛林伍迪转身关门。基普一脚挡住门缝。对方火冒三丈地看着他。
「试试看赶我走啊，你这只皮笑肉不笑的大虫。」基普说。「试试看。」
葛林伍迪目光转向锦绣。「请少主人紧闭布帘。」他说，然后就消失在蜘蛛洞的黑暗中。
「你看得见超紫光吗?」基普问锦绣。
「看不见。」她语气微带责备──如果你要看得见超紫光的人，大可以早点说，笨蛋。
「我的错。在这里等。如果他们杀了我，妳就知道是谁干的。」基普汲色制作自己的超紫火把，不等允许就走进屋内。
他差点撞上安德洛斯.盖尔。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到这里来!」安德洛斯吼道，欲甩基普一巴掌。基普闪开。
「你他妈的杀人犯!」基普朝他吼回去。
坐在基普通常会坐的那张椅子上的竖琴手停止弹奏，在黑暗中面露惊恐。
「什么?」安德洛斯大声问道。
「你杀了珍娜丝.波丽格，你这个天杀的懦夫!」
有人从基普身后突然动手。基普没发现葛林伍迪绕过了他，转眼间双手都被抓住、扭转，然后凹成锁肘姿势。基普失去超紫光，完全看不见东西。他被迫下跪。
「珍娜丝.波丽格?你怎么会认识她?」安德洛斯问。
「你杀了她!我刚从她家里来!」基普突然声音急促、无力，变成一个愤怒的小孩。可恶，一个愤怒的小孩。
「我为什么要杀珍娜丝.波丽格?」安德洛斯.盖尔问。
「我打败你的黑牌是她给我的!」
「你以为我会为了一场牌局杀掉一个创造者?她在哪里?她在这里?杰斯伯?」
「不要骗我!你知道她在这里。我走到哪里你都有派人跟踪。」
「我有吗?全世界所有坏事都是我干的?你的世界还真是单纯。」安德洛斯.盖尔说。「她死了?你肯定?」
基普突然了解自己即将犯下大错。他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有可能提供安德洛斯.盖尔之前不知道的情报，就连跑来这里都有这种效果。「我为什么要相信不是你干的?」他问。
「因为很久以前，她帮过我两个大忙。」安德洛斯说。「我们曾经是朋友。她常干这种事，你知道。和别人交朋友，为了画她的图而利用他们，利用完了就消失。她肯定也是在利用你。」
不，她才没有这么做。她不会利用基普。骗人。「帮什么忙?」
「她在做新的九王牌。她难道没有──不，她当然不会告诉小孩子。她做的第一张就是我的牌。」
「所以?」
「你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九王牌，是不是?能让驭光法师体验画中场景的牌──但只能体验到牌被抽走为止。珍娜丝.波丽格认为我有资格成为牌中人物，于是在不会威胁到我的情况下，画了我的牌。就算纸牌流落出去，最多就是什么?有个敌人能够得知二十八年前的想法和计划?我是唯一尚在人间又不会受到新牌威胁的重要人物。」
这表示他会希望珍娜丝.波丽格尽量完成更多新牌。他当然会不惜一切夺取最终成品，但不会在她完工前杀她。
「那她帮你的第二个忙呢?」基普问，不过气势已经消失，彻底被击败。
「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就告诉你。」
基普垂头丧气，葛林伍迪放开他。「我今晚去她家找她──」
「在哪里?」
「大杰斯伯。」
「的哪里?」
基普告诉了他。「我到那里时，屋子已经着火。附近邻居都在救火，以免火势蔓延。他们以为是闪电劈的，但在两条街外找到她的尸体，没穿斗篷，身上到处都是刺伤。我差点认不出来。」如果基普较晚抵达，那么就算珍娜丝.波丽格有从屋里带出什么东西，也没人可以肯定有没有别人先找到她，抢走她身上的东西。
「你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吗?」安德洛斯问。
「知道吗?」基普说。「算了。我不和你交换了。这种游戏你比我厉害多了。我不用和你玩。」
基普汲色制作了一根超紫火把，发现锦绣站在葛林伍迪身后，匕首刀尖距离他后颈不到一根手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下，她还是那么厉害。
「她把我的牌交给我，基普。」安德洛斯.盖尔说。「让我清楚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她当然可以重画副本，但是副本的力量向来较弱。她怕我。我知道。但我没有理由伤害她。」
而安德洛斯做任何事都不会没有理由。
译注 ：苦艾(Wormwood)是取葛林伍迪(Grinwoody)的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