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安然返回铁拳的房间之后，基普开始研究那个纸牌盒。纸牌盒没有被移动过，当然。铁拳还没有回来。这个盒子，珍娜丝.波丽格此生唯一留下的东西，是橄榄木与光滑的象牙镶琥珀金制成。基普用上衣擦手，尽量抹掉皮肤上的油脂，然后打开盒子。
纸牌滑入他手中。原版真品。他可以看出纸牌上的小笔迹;牌面上绘制细致的部位都有涂料，微微隆起。但它们不光只是原稿。纸牌上的名字──包括人名和游戏机制牌的名称──基普通通没见过：泰龙.金姆、迪迪落叶、伊森.红、奥莉雅.普拉尔、大囚犯、新绿狂法师、多色谱狂法师、奥罗浮.库纳、装填黑火药、卢克辛爆破弹、海恶魔屠夫、燧发机构、微光斗篷、三眼班、狂野法师巫山、大熊迦尼萨──基普停了下来。
微光斗篷?欧霍兰的睪丸呀。那张牌上画着一个神色轻蔑的浓眉男子──是渥克斯。他脖子上可以看见灰斗篷的链子，不过其下身体消失了。牌上描述写道：「若有分光者，则获得次红及超紫以外光谱的隐形能力。」
若有分光者?
基普望向放在火炉旁烘干的两件斗篷。这些牌都是真的。描绘的是真实存在的物品，并且陈述事实。这些都是新的牌──都是现代人物。基普知道其中几个是在加利斯顿见过的驭光法师。
如果那些纸牌上画的是前一阵子还活着的人，那这副牌里也可能有些现在还没死的人。
基普开始迅速浏览纸牌，不是为了观察所有细节，不是为了欣赏优美的图画──他在找人。
修理师。黑影。塔拉。火手。阿黑亚德.明水。珊蜜拉.沙耶。斑晕粉碎者。堕落预言家。黑先知。镜人。镜甲。科技师。初学者。法色之王。
这并非一副用来玩的牌，没有为了增加抽到某张牌的机率而参入好几张同样的牌。这整副牌里都是新牌。基普在找他父亲的牌。在哪里?那张牌会告诉他什么故事?
舞者辛穆。科斯.安吉尔。衰竭。染红。黑卢克辛。地狱石匕首。多色眼镜。安加蛇。红法王安德洛斯。
基普感觉冷到血管结冰。那张牌上画得是年轻时的安德洛斯.盖尔，英俊、强壮，是名战士，手持一支白匕首，破烂的斗篷在身旁随风飘荡，身后跟着三个小男孩，一个在右后方、一个在左后方，另一个站在远方，若隐若现。
欧霍兰呀，他看起来像个英雄。
基普放下那张牌，继续翻阅。法色之王的来复枪。来复枪?基普连这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倒不是说这种情况有多少见。染红?如果有时间，他或许能透过牌上的描述弄清楚这些字的意思，但时间似乎紧迫。好像随时都会有人跑来抢走这些纸牌，而他此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些牌一样。
飞掠艇。飞鹰。燃烧火枪。甘.古瓦尔。海兰.特洛斯。薇薇.灰皮。铸匠伊拉斯。铁榆。普列德.波洛斯。阿格巴鲁屠夫。闪光弹。
基普再度停下，往回翻。阿格巴鲁屠夫。牌上的男人浑身是血，一手拿着大弯刀，另一手则冒着蓝火，没穿护甲，只有一件沾满血迹的破上衣，露出强壮乌黑的双臂与肩膀。他身处一座宫殿，四周都是死尸。这个人年纪不大，头上没裹高特拉，满头鬈发结成一种基普从未见过的发辫，但是一看就知道是铁拳指挥官。基普以为珍娜丝.波丽格绘制了他的牌，一个独眼人──和眼前这张不同，不过这张也是铁拳指挥官。比较年轻，但肯定是他。基普心跳凝止。
屠夫?
基普看向墙上的武器架。牌上的那把弯刀就放在最上层。刀脊漆黑，刀身明亮。镶有石榴石及贝雕，绿松石及鲍鱼贝。
他有股冲动，想要立刻汲色进入这张牌的回忆，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得在有人进来之前把所有牌都翻过一遍。当然有人在找他，当然有人不允许他得知一切;世界上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他把那张牌和其他打算晚点研究的牌塞在一起，然后迅速浏览剩下的牌。下一张牌是卢城屠夫，上面的图和铁拳那张牌很像。基普觉得五内翻滚。他听说过盖德.戴尔玛塔将军屠城的事迹。那张牌上站在前面狂笑的男人，一手抓着一颗头颅上的阿塔西辫须甩动，另一手则抓着一颗女人头的漆黑长发。基普想象着如果跳入这张牌，会对他的心智造成什么影响。如果变成戴尔玛塔将军，他会看见什么?万一进入对方内心并不是什么难事呢?
这是活生生的历史。他可以从这些纸牌中得知无人知晓，也不可能透过其他途径知晓的秘密。就算基普不是真正的多色谱法师，没办法稳定汲取其他法色，还是可以看到它们，这表示他可以知道牌上所有人的故事──世界上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办到。掌握这些纸牌的人，就能掌握真相。这副牌不光具有难以估计的金钱价值，更是真相，能够把谎言剥光。
任何拥有权势之人，都会想要透过它来了解敌人。任何藏有不可告人秘密之人，都会想要摧毁这副牌，以免让敌人得知秘密。
任何藏有不可告人秘密之人。像是阿格巴鲁屠夫?
一个由烟雾般的绝望化身而成的黑恶魔，扯开基普的嘴巴，爬入他的喉咙。铁拳指挥官是基普心中唯一值得信赖的人，而现在基普身处他的房中，手握珍宝，脆弱无助。
「那个人不是我。」基普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基普大惊失色，吓到将两手中的无价之宝都给甩了出去。
「抱歉。」铁拳说。「我以为你会在等我的时候睡着。我不想打扰你。」他蹲下去帮基普捡起散落一地的纸牌。
他皱眉看着捡起的第一张牌，抬头看向基普。「这些是……真品?」
「是，长官。」基普终于起身，开始和指挥官一起捡牌。
铁拳指挥官把手里的牌交给基普，但留下一张。「我从没见过九王牌原稿。真的有用吗?像传说中的一样?」
「有，长官。如果你在持牌时汲色，就会亲身体验牌里的事件。能汲取的法色越多，就能看见越多细节。」
铁拳看着手里的牌。「这张牌。那是我弟弟，你知道他?」
基普点头。震拳。
「我母亲遭人暗杀时──事情很复杂。她一直要我远离克朗梅利亚，不过这个理由也随着她去世而消失。我们的父亲死了，我们得统治领地。我弟弟和我都有汲色天赋，妹妹年纪太小，所以我们两个得有一个留下来统治。我弟弟年纪小，但我的天赋较强，而我们有很好的顾问可以帮助他统治领地。我们认为，只要我成为正式的驭光法师，在克朗梅利亚的影响力就会大增。等我回家后，就轮到我弟弟前往克朗梅利亚。于是我弟弟待在家里。为了稳定统治权，我们认为他应该结婚。提鲁部落势力最庞大，应该要安抚他们。顾问也如此建议。但是我们当时很年轻，尽管提鲁部落的人选不算丑，但也没有美到令人心跳加速。我们是年轻的笨蛋，而我在乎弟弟的想法。我们挑选了特拉格拉努部落的泰莎华特公主，因为她比其他人选漂亮许多。其他部落都仇视她的部落，尽管她疯狂爱上了哈尼苏──不好意思，那是我弟弟之前的名字──尽管她爱他，也尊敬他，但在其他人面前却是一副傲慢自大的模样。她鄙视所有人。这让其他人更讨厌她，也让他们连他一起讨厌。提鲁部落曾在她父亲年轻时的一次掠夺行动中，把他打成残废，而她可不是崇尚和平之人，一有机会就会冷言冷语地羞辱他们。」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伪棱镜法王战争开打时，我刚结束训练。我们毫无异议地决定支持加文。达山当时对帕里亚提出一些条件，但我们欠安德洛斯.盖尔和他父亲卓克斯.盖尔太多人情，根本不把那些条件当一回事。加文的肤色虽然看不太出来，但是盖尔家族体内流有不少帕里亚人血。总而言之，我们派出所有部队，但安德洛斯还要我们继续派人。大部分宫殿守卫都参战了，还差点未能及时赶回来，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
「提鲁部族逮到这个机会，离开山区，渗透到我们领地首都阿格巴鲁，乔装成市民，等某天我弟弟和仅存的五十名士兵外出打猎时，便展开攻击。」
「一群难民通知哈尼苏和他的五十名士兵，他们火速赶回阿格巴鲁。提鲁部族已经在宫殿中扎营，在惨遭他们屠杀的尸体旁庆祝狂欢。我弟弟和手下在深夜抵达。提鲁部族的人分散各处，有的在睡觉，有的喝醉了，我弟弟像头狮子般扑向他们。他当年十八岁，已经生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找到妻子和子女的尸体。提鲁部族的人……对他们做出令人发指的兽行。我弟弟发狂了。他是力量如日中天的战士，也是个疯狂的驭光法师。」
「提鲁部族的人慌了，开始互相攻击，我弟弟杀掉所有他找到的提鲁人。有人说他当时如同天神下凡，好像被安纳特附身。他一路杀到天亮。阿格巴鲁的人民在他身边集结，然后把提鲁部族的人赶在一起，老人、小孩、商人、部队随行人员、妻子、牧羊人……然后……」他吞咽着口水。「然后哈尼苏把他们通通杀光。亲自动手。提鲁部族本有两千个家庭，如今已不复存在。」他把纸牌交给基普。「慎选你要观看的记忆，基普。或许必须永远承担牌里看到的景象。」
基普知道自己不该多说，但实在忍不住。「万一这张牌里的真相和你听说的不一样，怎么办?」
高大的指挥官神色悲伤地看向基普。「我觉得没有差别。我失去大部分关心的人，也失去了我的弟弟。哈尼苏不再是哈尼苏。他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击溃。他依然是个万夫莫敌的战士，但不再相信自己。他无法领导众人，甚至连守卫队长都不能当。他无法承担职责。每当我和他与人动手，事后就会有好几个礼拜找不到他。」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光头。「恐怕我最近已吞下太多真相。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基普问。
「你不能要求我这么做，基普。我得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我就是在要求。」基普说。「如果你不能承诺，我就不能把一切告诉你。」
铁拳指挥官深吸了口气。「你和盖尔家所有人一样差劲，你知道吗?」
「是，长官。抱歉，长官。」
铁拳指挥官盯着地板许久。「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拖我们下水，就连盖尔家的小孩也能把我当作强风中的落叶般四下驱赶。」他摇了摇头，哀伤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苦涩。「好吧，我答应你。」
「这些纸牌是珍娜丝.波丽格做的。我刚刚在她家──」
「珍娜丝.波丽格?她是传说中的人物，基普。你是说风之女巫的古老宫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基普说。「她只是拥有一家小店的老太太。」
「小店?」
「在大杰斯伯。」基普神情迷惑地看着他。
「你找到一个真正的明镜，隐身在市井之间。你才刚进城两个月?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图书馆员告诉我──」
「哪个图书馆员?」
「莉雅。莉雅.希鲁斯。」
「嗯。我会调查此事。但是先别管那个。告诉我。」
「我今晚跑去珍娜丝.波丽格家。她遭人暗杀。动手的是一男一女，身穿这种斗篷。微光斗篷，能让他们几乎完全隐形，只能在次红和超紫光谱下看见他们。」
一时之间，铁拳神情扭曲，好像基普是个在撒漫天大谎的小鬼。接着他看向那两件斗篷。
「给我一张牌。」
「你要哪张──」
「随便。」
基普随机抽出一张牌。铁拳汲取了一点蓝，接触牌面片刻，然后抽回手指。
「换一张。」他说。
基普摊开纸牌，推出一张，不过铁拳挑了另一张。他汲色，摸牌，然后彷佛被火烧到一样缩手。
「我很抱歉，但得亲手确认。这些是真品。全都是真品。把一切都告诉我，基普。」
基普说了。那感觉像是卸下肩头难以承受的重担。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小孩──但是这种感觉很好。世界上有些事严重到他没能力自行应付，而信任铁拳的感觉真的很棒。「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他问。
「我以为战争即将来临，但我错了。」铁拳指挥官说。「战争已经开始了。你有生命危险，我也一样。」
这似乎是基普听过最放诸天下皆准的说法，而他认为自己跟着又说：「喔，呃。还有一件事。」其实不太恰当。
「你还找到了其他拥有改变世界力量的东西，来搭配那两件微光斗篷和一整副真品新版九王牌?」铁拳指挥官开玩笑似地问。
基普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在开玩笑，基普。」
基普缓缓取出匕首，摊在自己的双掌上。它比之前长。现在他可以肯定这一点了。白色的部分似乎变得更白，黑色螺纹也比之前更黑。另外还有一点不一样：刀刃上的七颗钻石，有一颗打从基普从辛穆手中夺回来时，就绽放明亮的蓝光，不过现在第二颗也隐约开始发光。一股黯淡的绿光。
基普吞了口口水，抬头看向铁拳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