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铁拳在前往塔顶白法王住所的路上,看见有黑卫士在棱镜法王住所外站岗。既然他才刚和加文分开,这些黑卫士只有可能是在守护她。
指挥官敲门。
「进来。」白法王说。
白法王坐在轮椅上。加文.盖尔的卧房奴隶玛莉希雅跪在她面前,头趴在白法王的大腿上。卧房奴隶泪流满面,白法王正在安抚她。
「加文.盖尔回来了。他在下一层。」铁拳说。白法王和棱镜法王之间的关系已经够紧绷了,若让加文发现白法王跑来他的住所,只会雪上加霜。加文喜欢私人空间。
玛莉希雅站起身,拿手帕擦拭眼泪。「喔!我一年就哭这么一次,而他就是可以──圣母,谢谢妳,我会照妳的吩咐去做。」
「欧霍兰保佑妳,孩子。我们现在就离开,别让妳的生活变得更加复杂。」奥莉雅.普拉尔说。「指挥官?」
他推她出门,来到走廊。由他来推速度快多了,但这同时也显示她有多虚弱。不到两个月前,她还会不开心地拒绝任何人把她当伤残人士般推来推去。
而在走廊上移动时,她也没有自己接手过去推。她似乎很疲惫。
一名黑卫士走在他们前面,一名走在他们后面。即使在这里,他们也尽心守护。
「我从未想过变老会遇上一个问题,」白法王在铁拳把她推到自己书桌前,然后坐到对面时说道。「就是会让打探情报变得很麻烦。」
「我以为有人帮妳处理这类事情。」铁拳说。
「这种事绝对不能全部假手他人,不然会被自己的谍报大师掌握。或是就这个案例而言,是谍报女大师。」
谍报女大师?什么?她是指──「玛莉希雅?」铁拳难以置信地问道。「她是妳的──」
白法王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铁拳心念电转。玛莉希雅随时都可以在这一层楼里来去自如,而她也可以任意和塔内其他奴隶互动。身为全世界最重要男人的奴隶,让她在社交上处于灰色地带:若有需要,她可以和最低贱的洗碗男孩结交,也可以责骂大杰斯伯最有钱的商人。聪明的女人就会利用情势弄点好处,而铁拳知道玛莉希雅肯定是聪明女人。
「不,她不是。」白法王终于说道。「但是你刚刚想的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加文肯定也是这么想。」
「那比打赌妳的宿敌会抽到好牌的机率还低。」铁拳说。
「熟能生巧。但我也只是说说。」她将手掌放上大腿,一言不发地坐着。她看了他的光头一眼,然后又看回他的双眼。等他说话。
铁拳摸摸光头,发丝如同能够割除却无法连根拔起的顽固杂草一样长了出来。如果连白法王都不能信任,他还能信任谁?尽管她根本毫无信仰。当然,现在他也失去了信仰。这有让他比较不值得信任吗?
他无声地嘲笑自己。事实上,他也不知道。
「我可能快要被解除职务了。妳会有什么风险?」
「牌都已经摊在台面上了,呃?」白法王说。
「至少我表面上没有多少东西可输。」
「盖牌的人无权观看还在牌局里的人拿了什么牌。」白法王说。
「这个隐喻用在这里并不恰当。」
白法王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凝望着他。他在她的注视下不动声色。「你不再戴你的高特拉了。要不注意到这点很难。我该如何反应,指挥官?要采取私人反应,还是政治上的反应?」
「什么意思?」他问。
「就政治上而言,你这么做可能会导致我完全救不了你。你放弃了信仰。大多数人不会把信仰证据戴在头上──或在质疑信仰的时候拿下来。但是你这么做了。如果黑法王将放弃信仰列为解除职务的理由,你已承认此事。所以,就政治上而言,你等于是拿了把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
他根本没这样想过。他的信仰──或是缺乏信仰──并不是什么公开的表演。但是人的外在怎么可能不反映出内心的想法?
「当然,你只要把那顶可恶的帽子戴回去就可以解决此事。向所有问起此事的人解释,说你是为了哀悼死者才不戴高特拉的,而这也是事实。部分事实。但你不会这么做。」
「身为男人,就是要把期望中和现实中的你合而为一。欺瞒只会引来黑暗。」
「难道不是欧霍兰亲自令世界旋转,好让我们同时拥有光明与黑暗吗?伟大的日光和夜间的明镜,都不会持续照耀全世界。」
「那种话通常是用来解释战争中的道德非议的。」铁拳有点生硬地说。
「你认为过去十六年来我们没在打仗吗?」白法王轻声说道。
「身为白法王,就可以把一切都定义为战争吗?」
「你遇上了科凡.达纳维斯,是不是?」她问。「喔,是了,你当然有,在加利斯顿。他以前常说:『瑟莉丝的大海里并不只有鲨鱼和海恶魔。』」
「我们用太多隐喻了,女士。我很单纯的。」
「单纯本身也具有力量。哈尔丹。这你很清楚。没错。你说得对,身为白法王,表示我可以决定什么是战争,还有什么时候要发起战争。」她微微一笑。
铁拳等她继续说下去。
「正如你所知,黑卫士指挥官是我任命的,而黑法王有权力解除你的职务。这样的用意就是要均衡我们的权力。实际上,这样只是削减我的权力。但你或许不清楚一个事实,就是在你被解除职务之后,我还是可以再度任命你。」
「而他就会再度解任我。」
「可能会引发一场危机。但如果你留下来,待在岗位上,继续发号司令,安排轮班,有多少黑卫士会忽视卡佛.黑的命令,接受你和我的选择?」
她提出的做法可能会导致内战。铁拳扬起双手。「暂停。等、等、等。我没有掀起这种冲突的价值。」
「对,你没有那种价值。」
她这样讲话,完全没有道理。她终于老糊涂了吗?不,那双混杂了蓝、灰和绿的眼睛,没有透露任何她脑中高深智慧产生问题的迹象。
「那是怎么回事?我又是妳某个战场的前线?」铁拳问。
「一点也没错。卡佛.黑不讨厌你。事实上,他喜欢你。安德洛斯.盖尔握有他的把柄。我甚至查不出来是什么把柄,但可以把问题丢回去给他:问他是不是为了解决他那一点肮脏事,而想要在这个时候摧毁黑卫士。」
「所以妳期待卡佛.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错。」白法王说。
「好吧,至少妳知道安德洛斯.盖尔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绝对不会。」
「我不愿承担这种责任。我爱我的手下,不想拿他们的性命去赌,那是差劲男人在玩的游戏。」
「或女人。」她漫不在乎地说。是在说她自己吗?
「或女人。」他拒绝受她的自我贬低迷惑。她的魅力。她比他聪明,很好。他没必要参与这场游戏。「我是最适合担任这个职位的黑卫士,不过所有黑卫士都忠于使命。失去我会是严重损失,但黑卫士还是可以恢复元气。」他站起身。他已经决心放弃了。他不会怀念这种日子。
「你假设我会从黑卫士里挑选你的接班人。」
他眨眼。「我想妳可以挑选任何想要的人选。妳不会为了报复我而挑不适任的人。妳现在可以拿这个威胁我,但我很清楚妳是什么样的人。等我离开后,妳就没理由这样伤害自己。」
「别老和我唱反调,你这个傻瓜!想想安德洛斯.盖尔会怎么做。解除你的职务、羞辱你的名声之后,利用你的屈辱来质疑我的判断。他已经掌握自己所需、不让我挑选黑卫士队长的四票:到时候他就会透过卡佛.黑来指派你的接班人。」
「这肯定不──」
「还没完呢。你的接班人,或许是年轻的杰瓦洛斯领主──或许因为他是个忠心的笨蛋──将会回报我日渐恶化的精神问题。他们会安排一些事让我看起来像个老糊涂,进一步限制我的职责,然后强烈建议我在太阳节卸任。」
她是用猜的,当然,但这一切在铁拳听来合情合理。「但是……他想干嘛?盖尔法王,我是说?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心思?他的目的为何?」
「若要我猜,我认为他只是想掌控一切。我熟悉这个人。可以的话,他会解散克朗梅利亚、废除总督、撤去棱镜法王,然后成为已知世界的皇帝。我认为会当一天皇帝。一天。然后他可能会感受到征服一切的快感,或是除了满足本身的贪念外,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空虚感──于是自杀。因为他根本没理由统治世界,他只是相信自己应该要统治世界。眼看着比他差的人统治理应由他统治的世界,让他很难受。」
「妳讲得好简单,好没意义。」
「邪恶就是既简单又没意义。邪恶没有任何神秘层面。我们凝视黑暗的地洞,然后用恐惧填满其中,但那只是一个洞。」
「妳相信欧霍兰吗?还是说那也只是非撒不可的谎言?」
「我有很多大问题想要问祂,但祂一直不屑回答我。」
年轻时,他也相信过类似说法。他认为欧霍兰会听见伟人和圣人的祷告。他用手上的鲜血祷告,所以欧霍兰不听他的。借口。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为欧霍兰找借口。因为其他选择都太可怕了。但到此为止。他再也不要相信谎言。
「但我确实相信祂,」白法王说。「我深深地相信祂,我的朋友。」她直视他双眼,提醒他眼前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意志坚定到足以成为白法王,坚定到能很多、很多年不汲取任何色。
「妳会欺骗我吗?」他问。
「当然会,但是这件事不会。」
「妳要把我变成骗子。」
「你不是我见过第一个会说谎的好人。」
「妳在打谜语。」
「或许。」
「妳是指主持那一堆仪式的加文。他是无神论者,是不是?」他说「无神论者」时,带有侮辱意味。他发现这种侮辱的语气是出于习惯。他向来认为世界上最差劲的就属无神论者,但现在自己也成了无神论者。
「我宁愿把他想成是在经历缺乏信仰的阶段。」她斟酌着用字遣词。
他嗤之以鼻。他来这里,是为了告诉她那副牌和匕首的事,但现在──这一切都在自欺欺人。如果她不愿意将一切据实以告,他也没必要全盘托出。
有人敲门。「女士。」 一名身材健壮的黑卫士──锦绣──说道:「因为棱镜法王回来,光谱议会决定立刻召开那场紧急会议。我们要在十分钟内下楼。」
白法王点了点头,请她出去。一时之间,她彷佛肩负重担,内心痛苦。「你的手下对我很好,指挥官。提醒我『那场紧急会议』,以免我忘了今天要决定是否开战。但当我的身体状况日渐恶化,而红法王已经开始制造我老糊涂的形象时,这种好意就很危险了。」
「我会和她谈。」
「如果可以,不要太直接。我知道她是好意。」她转回去面对铁拳。「我已经告诉黑法王,不能解除你的职务。我不知道红法王讨厌你的理由,而你也不肯告诉我,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能动你。」她挥挥手,就这样了。铁拳获救了。「现在。关于我的赌注。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不过可以告诉你我押在谁身上。我把一切都押在加文身上。把世界都押在他身上,我或许不能活着看到最后是谁胜出。」
铁拳吐出了一口气。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隐瞒秘密,只说一半真话的人的?
他掏掏口袋,拿出一颗白石头,和他的手一样大。他把它当垃圾般丢在白法王桌上。
她瞪大双眼。「指挥官,那是……?」她伸手去拿。「白卢克辛。」她低声道。
「加文在加利斯顿之役时汲色做出来的。他自己都没发现。」
她双手颤抖地拿起白卢克辛,破天荒地在铁拳面前无声哭泣。
今天有很多女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