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加文几乎忘记他父亲能对其他人造成什么样的心理效果。安德洛斯.盖尔从十年前就开始逐渐隔离自己。大多数人在缺席后都会失去影响力，安德洛斯却深植人心，以恐惧服人。他变成蛛网中央的傲慢大蜘蛛。现在再度回到众人面前，尽管身体虚弱、近乎全盲，还是给人巨人的感觉。他年纪很大了。驭光法师很少能活到这个岁数。成为老人就表示你达到了难以想象的成就。随着年纪而来的衰老迹象──半透明的松垮皮肤、老人斑、虚弱──这些都成为荣誉的象征，证明你拥有神般的意志、自律、力量。
在那个阿谀奉承的奴隶葛林伍迪的帮助下，安德洛斯.盖尔就座。他无视其他法色法王的招呼，趾高气昂地看向唯一不为所动的白法王。
好吧，如果安德洛斯.盖尔出席动摇了会议厅中所有人对加文提议题的立场，至少是把白法王推向他这一边。但尽管她会本能性地反对所有安德洛斯的意见，还是不会让这种本能盖过是非对错，不去考虑对七总督辖地和克朗梅利亚而言最好的作法。就连她也不是绝对靠得住。
加文努力压抑心中那股强大的怒气，看着父亲。那个浑蛋坐在那里，沉浸在优越感中。所有规则都不适用于安德洛斯.盖尔。他凌驾所有人之上。世界都屈服在他的意志下。太荒谬了。
加文轻笑。
「有什么好笑的吗，棱镜法王阁下?」提希丝.玛拉苟斯问。
「我只是刚想通了一件小事。」他毫不掩饰地微笑，没有进一步说明，为了激怒她。妳现在是在和大人物交手，提希丝，妳确定妳准备好了?
「什么小事?」她问，语气毫不诚恳。
「就是妳不喜欢我的理由。那根本不该是妳不喜欢我的理由。」
「或许我们该开会了。」白法王立刻说道。她向来喜欢担任维护和平的人，可惜算不上创造和平的人。「安德洛斯，很高兴见到你。你已经很久没有出席了。你想要领头祷告吗?」
「不。」老人说，没有多做解释、提出借口或道歉。
白法王十指交抵，等候片刻。
克莱托斯无法承受这种紧张气氛。「我──我很乐意──」
「你不舒服吗，安德洛斯?虚弱到无法祷告?」白法王问。
加文看出她的用意。暗指他虚弱，不适合继续留任光谱议会。白法王很少采取如此直接的做法，她喜欢比较温和的方式，但她也很讨厌别人粗鲁的行为。
安德洛斯侧过脑袋，彷佛承认对手得了一分。「当然不是。」他沙哑地说。「我的声音已经不比从前了，这是多年服侍欧霍兰的结果。我认为或许提希丝美丽动人的嗓音比较能振奋人心。」
「欧霍兰在乎的是心意，不是嗓音。」白法王说。「他会听见所有带着谦卑之心做的祷告。」
那我父亲就不必浪费唇舌了。
加文神色困惑。他父亲的双眼即使戴了遮光眼镜，也是闭着的，所以就和完全瞎了没什么两样。在无法看见任何人脸部表情下挑衅整个光谱议会?大胆。
或许光是这点障碍，就足以帮助加文。
但他父亲的话确实在加文心里种下疑虑。安德洛斯为什么要指定新任的绿法王?她当然年轻貌美，而且声音的确好听，加文知道这一切都是安德洛斯喜欢的特质，但光是指出这点，便等于是在告诉大家提希丝是他的人。
加文本来就假设她是，但安德洛斯为什么要当众表明，难道她并不是他的人?或还不完全是?
提希丝双眼四周皮肤紧绷，加上那副虚假的笑容，让加文知道他父亲为何采取强硬手段。绿法师不喜欢拘束，讨厌受人控制。小心点，父亲。我或许有办法从你手中抢中那颗宝石。尽管情况对我不利。
加文放松双眼，进入次红光谱，逐一打量光谱议会的每个成员，尽量观察所有细节。在次红光谱中，无法辨识五官表情的细节──那种光线难以呈现细节。他能看见的是所有人皮肤的温度。女人的皮肤温度因人而异，当然，端看她们天生的体温及血管有多接近皮肤表面而定，不过如果你能建立并记下每个人的基本体温──而多年以来加文已经针对这房里的所有人做到这一点，除了提希丝以外──就可以看出有谁身处于不寻常的压力下。在心跳逐渐加快的情况下，就算他们能够控制吞咽、坐立不安、紧闭嘴巴等较为明显的迹象，还是会在次红光谱下越来越热。
当然，人会因为数十种理由而紧张，体温也会受到从喝酒到穿厚重衣物等众多因素影响，不过这个方法还是不时可以提供其他方法都无法提供的线索。和这些人打交道，他需要所有优势。
安德洛斯.盖尔祷告。「光明之父，我们谦卑地请您聆听我们的祷告。」加文知道安德洛斯.盖尔鄙视祷告。当然，他会做所有必要之事。他对所有仪式的程序倒背如流，在一般群众之前，能摆出真挚诚恳的模样。但在这里，和这群大多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人眼前，他比较不容易掩饰鄙夷。对他而言，这整个宗教都是场骗局，但却是他们所有权力都奠基其上的骗局。于是，他使用这些古老用语，尽可能面无表情地祷告，让人无法肯定他究竟是虔诚的老人，还是在嘲弄所有人：「我们在您面前拜倒，喔，我主。愿我们的虚荣在您的荣耀中消弭，愿我们的傲慢在您的真相之光中逝去。愿您在协商时赐给我们清晰的思绪、在困惑时赐与隐晦的开示、在行动时赐与敏锐的目光。如此，我们在危难时恳求。愿年轻人尊重老人，愿老人尊重逝者。愿我们的努力带着和平、真相与漫长的苦难，在您眼前开花结果。」
阴险狡诈的老浑蛋。
「我如此祈求。」安德洛斯收尾道。
所有人做出四和三的手势。「愿祈愿成真。」众人默念道。
白法王看起来很不高兴，但她的目光无法对盲人造成任何压力。
「加文，」她说。「你的会议。」妳想反击吗?她是在挑衅安德洛斯。
他父亲对白法王的恨意和藐视快把她气炸了。主持会议是很大的优势，足以给加文获胜机会。他深吸了口气。「显然我不在时，这里变得不大一样了。」他凝望着提希丝。「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
「我是经由正当程序成为──」提希丝大声道。
「提希丝!」白法王说。「加文在主持会议。所有法王都有机会轮流发言，充分表达意见，但我们是合议团体，不允许打断别人发表意见。」
「各位肯定已经得知，」加文说，彷佛刚刚插嘴和反驳完全没发生过。「上次和各位碰面时──我是说当时有出席的人，而没有出席的人当然也都十分尽责地看过会议纪录──」也就是说，如果妳不知道我在讲什么，就表示妳很懒惰，不擅长自己的工作。提希丝。加文毫不怀疑父亲已经把上次会议纪录背下来了。毕竟，他继承了父亲的好记性。他继续。「上次和各位开会时，我警告过各位加拉杜王已经背叛我们，肯定会进攻加利斯顿。我恳请各位预防战争，不过显然我的说法让光谱议会无法接受。这个严肃的团体拒绝我的提案，结果战争还是爆发了。」
克莱托斯扬起食指请求发言。加文伸出双手下压，彷佛在压熄他的疑问。「我不是来重启往日争端的。我了解各位都有很好的理由质疑加拉杜王的意图和实力。我并不打算纠缠在过去上。」我只是要提醒你们当初我是对的。「只想稍微提醒一下没注意到那份会议纪录所代表意义的人。」他看向提希丝，彷佛最后那句话是说给她听的，而她确实也脸红了。
事实上，他那些话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要说给其他人听的。他是掌握过去的人，他有先见之明……之类的话，都是加文在精心算计下说出来的。他此刻其实心念电转。欧霍兰呀，露娜，我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心力。
安德洛斯.盖尔轻舔双唇。如果有什么值得一提，大概就是他看起来似乎很满意儿子的表现。
但那并不表示他不会扯加文后腿。
加文一时不禁怀疑，万一露娜确实遭人杀害，但不是碎眼杀手会干的?万一是他父亲干的怎么办?
不，那并非安德洛斯.盖尔的处事风格。他会贿赂，或勒索法色法王，但不会谋害她。不过话说回来，为了避免法色法王粉碎光晕或辞职而拟定取代他们每个人的计划，却是安德洛斯.盖尔典型的处事风格。不过他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完美候选人，只能左右提名。或许那就是提希丝并不完全算是他的人的原因。
如果安德洛斯真的谋杀法色法王，一定会确保自己能完全控制取代死者的人选。对吧?不然有什么理由冒险杀人?
加文拖太久了。应该尽快评估状况后继续下一步，弄清楚过去的事等以后再说。让提希丝加入光谱议会究竟能替他带来什么好处?
光谱议会期待加文直接讨论宣战议题，认为他接下来会要求他们再度册封他为普罗马可斯。于是加文说：「事实上，我不认为今天我们应该一开始就讨论提利亚和东阿塔西的战事。」
克莱托斯再度扬起手指。加文请他发言。「我们还没认定提利亚和东阿塔西之间的问题是战争，棱镜法王阁下。」克莱托斯说。
他还打算继续说下去，不过加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彷佛难以理解克莱托斯能蠢到什么程度。「一点也没错，这就是我们不一开始就讨论这个的原因。我们是审议会，虽然该讨论这种事，但没必要优先讨论，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
戴莱拉瞇起橘红斑晕的双眼，她想讨论战争，立刻。显然期待加文会是她所需要的最后一票。她向来不太擅长算计这种情况。
「提利亚是代表耻辱与战争的总督辖地。」加文说。「打从卢伊.冈萨罗总督与我弟弟达山结盟开始，他的总督辖地就已万劫不复，与其他辖地开启战端，彼此残害。战争结束后，提利亚被剥夺了本议会的席次，并遭各总督辖地掠夺──」看见戴莱拉扬起手指，加文修正：「──被迫支付赔款，导致人民生活贫困，提利亚变成空壳。加拉杜总督摧毁了这个空壳，并向加利斯顿和七总督辖地宣战，自立为王。我在加利斯顿与他作战，而我输了。当然，好消息是这个所谓的国王也死于该场战役。」
「今天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先为我们将会耗在这里的时间道歉──我安排两小时后开始供应点心──不过第一项议题十分简单。」所有法色法王都讨厌这些会议，而除了蓝法王和超紫法王，所有法王都很讨厌那些能让最简单决议都要搞上半个小时的正式程序。加文希望利用在这里开一整天的会让他们粗心疏忽，而这种做法最有可能影响绿法王。过去白法王让他主持会议时，他通常都是采取比较符合逻辑的做法──先通过所有人都愿意通过的议题，再尽可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讨论，让大家都能发表意见。
「提利亚有些人现在失去领导人──不在乎他是喜欢自称总督还是国王的人。他们追随拉斯克的父亲，且大多喜欢那个老头。生活在一辈子都不曾被政治洗礼的世界里，大部分平民百姓都愿意听命于任何下令的人。他们没理由质疑拉斯克.加拉杜称王的正当性，也没理由质疑他的继任者，特别当我们这些代表欧霍兰旨意的人没出面反对新国王时──而这个法色之王肯定会自立为王。所以，在我们讨论今日的主要议题之前，我建议先起草一段简短的决议，谴责拉斯克.加拉杜王对七总督辖地宣战的行为。」加文开放讨论与辩论，彷佛他想要尽快处理完这件琐事。
他凝视提希丝。真是个美女。
「这样做肯定能削弱法色之王的合法性。」戴莱拉说。这个女人一辈子汲取了很多红魔法，导致浑身充满怒气。她会投票给任何足以伤害法色之王的议题。
「我们要谴责的人已经死了，」沙妲说。「这样我们就不会激怒不久后可能要和谈的人。如果可以在东阿塔西和这个人展开谈判，对我们会比较有利。我们显然要选定比较远的中央谈判地点，不过这也表示中间点会比较接近我们的势力范围。」啊，沙妲，把政治问题当作图表上的描绘点。愿欧霍兰深爱她，那个蠢蛋。
「不、不、不，」克莱托斯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棱镜法王阁下。」
加文扬起一边眉毛，彷佛在说，这个白痴在干嘛?「是的，我在努力趁他们横扫七总督辖地半数领土前消弭这场叛乱。」
「我同意这个高贵的目标。」克莱托斯说，看了安德洛斯一眼。不过看不见眼睛时，安德洛斯无法让克莱托斯得知这是不是他想要克莱托斯采取的行动。「但就算那家伙自立为王，我还是觉得这样会赋予他太多威望。」
「他就是这么自称的。」吉雅.托尔佛不耐烦地说。
「我们不用给他这么崇高的地位;他是个叛徒，就这样。」克莱托斯说。在次红光谱下，他的体温显然比之前高。不过，克莱托斯每次发言都会紧张，就算在这么点人面前也一样。
「那你想要怎么称呼他?」加文问。「非法国王，所谓的国王?非法总督?」
「很有道理。」莎妲说着，搔搔长癣的手臂。「宣称他为叛徒，将会架空他的合法性，所以『非法总督』是很正确的描述。」她说这话显然是为了安抚克莱托斯。
加文掌心向上，朝克莱托斯比了比，彷佛在这个议题上对他让步。「好吧，我们就多退一步。你想要拟定这份文件吗，克莱托斯?」加文问。
克莱托斯讨厌公开演说。身为蓝法王，他认为得在第一次开口时就把所有细节通通弄对──但他从来没有全对过。「不，麻烦，交给你了。」说得一副好像在和他客气的样子。
加文转向会议厅内的首席抄写员。「在棱镜法王完全认可与欧霍兰之光的祝福下，光谱议会下令……」
抄写员记下几行字，留下一些空位，晚点来追加官方用语。
「我得承认，」加文在她抄写的同时，对光谱议会说。「我很遗憾这么简单的事竟然没有在我缺席时就处理好。这样的谴责当然会给人一种形式上──无所谓，如果有任何意见，请不吝提出。」
还是有人对「战争」这个字眼有意见。加文和戴莱拉支持用这个字，但最后众人偏向谴责「对七总督辖地无辜人民施暴」和非法总督加拉杜，不过「叛徒」这个字眼也被拿掉了。加文皱眉片刻，彷佛面临挫败，不过不算大挫败。这是份简短的文件，他没有装出太过无聊的样子。
挑剔「战争」的用字遣词只是假议题，让他们以为他打算稍晚再在会议中宣告开战。但是不要做得太过火。
抄写员写完后，加文签署文件，然后传下去让所有法色法王签名。
「现在，」加文说，没有等所有人都签完名，不给他们多加思考。「当务之急。我们今天开会的主因为难民和战争。重要的事实在于，我个人已经在这个议题上投入了一些心力。我先把事情摊上台面。我没有成功阻止加拉杜，加利斯顿因此失守。我投入作战──或许有点草率──没有取得光谱议会的全面支持，输了。输了这场仗有损我的颜面，也让某些我尽心守护的人民对克朗梅利亚失去信心。很显然，前者对本议会而言不是问题，但后者是。我认为逃离加利斯顿的难民是我的责任。我希望光谱议会能够投入资源照料他们。所以，再一次，先从简单的问题着手：我要起草另一份决议书，要求我们的总督提供食物、衣服还有补给品给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
他请戴莱拉发言。「还有武器!」她说。「那些难民会加入作战──至少有一部分会──对抗法色之王。」
「我同意。」加文说。「但建议把比较有争议性的议题分开讨论，好让我们能够尽快为遭到拉斯克.加拉杜攻击的难民提供合乎情理与人道的援助。光谱议会同意分别讨论这两个提案吗?」
「让我们来讨论对所有人都显而易见的问题。」阿莱丝说。「这些难民肯定都在挨饿。我们可以同意得援助他们。晚点再来讨论各辖地应该分摊多少物资。」啊，很实际的说法。阿莱丝向来都非常实际，就算在做慈善时也一样。加文喜欢她这点。
他们同意分开讨论这两个决议。第一个决议在桌子上传了半圈。加文把它交给克莱托斯，他签了。白法王跳过。因为她只会在票数相同的时候投票，除非多数人都已签署，不然她不会签署任何决议。戴莱拉签了，然后交给莎妲。她暂停动作，加文看不出是因为她在考虑第二份决议，还是她对第一个决议突然产生疑虑。
莎妲凝视着加文，没有说话，不过也没签名就交出决议。阿莱丝签了，戴莱拉签了，而她把决议推给提希丝。提希丝又看了安德洛斯一眼，没有反应，于是签名。
加文取得压倒性多数。喔，提希丝。露娜几乎算是我朋友。我绝不可能这样对她。妳知道有什么事是可以对敌人做，但不能对朋友做的吗?背地里捅她一刀。
卡佛将文件推到安德洛斯面前。卡佛可以在光谱议会中发言，但是不能表决。安德洛斯轻声问了葛林伍迪一句话，他回答。安德洛斯又低声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加文瞇眼进入次红光谱，立刻发现父亲虽然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但体温上升。
安德洛斯突然笑出声来，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由于眼睛看不见，他签在差不多的位置上。
讨论立刻停止。大家都很少听到安德洛斯.盖尔笑。
安德洛斯转向提希丝。「妳知道妳做了什么，孩子?」
「什么?」她问，突然间忧形于色。
加文凑上前去，迅速从他父亲面前取走文件，然后朝莎妲扬眉询问 ：「妳愿意让这份决议全体通过吗?」加文问。
「当然。」她说。现在反对已经没有意义。她签名，交给白法王。白法王叹了口气，然后签名。
「什么?」提希丝又问，语气更坚决。
「你何不解释一下，儿子?」安德洛斯.盖尔提议。
首席抄写员将决议交给加文，他将官印封蜡拿到手指前，直接汲取次红，然后将官印封蜡压在文件上，成为正式文件。「当然，父亲。」加文说。他将文件交给首席抄写员，抄写员又把文件交给一名秘书。之后秘书会将决议归档发布。
会议厅大门关上之后，加文说：「事实在于，我们已经开战了。这里没有人想要战争。我不想，而你们因为深怕我会再度要求成为普罗马可斯，则不想承认。我了解这层恐惧。交出权力确实很可怕，虽然看在欧霍兰的份上，我从来没有给各位任何不信任我的理由。提利亚沦陷了。这样也好。我们可以争论接下来该怎么做。可以争论该怎么采取行动。但是当我们争论不休时，逃离加利斯顿的难民失去了一切。我敢说各位现在都已得知他们在先知岛上安顿下来，此事我稍晚会提出完整报告，但冬天即将降临，他们没有时间播种。如果我们不提供粮食，他们会死。一旦提供援助，就算你反对此事，也表示他们依然是七总督辖地的子民。这是我们的职责。」
「重点在……」安德洛斯大声道。
「重点在，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朋友，我不能容忍这些人在展开新生活后承受任何不必要的苦难。透过我们刚刚全数签署通过的决议，本议会已经宣告加拉杜总督的总督辖地不合法。拉斯克.加拉杜一开始合法上任，也合法统治了一段时间。如果后来变成不合法的统治者，但不是因为他个人的背叛，那就是因为他的总督辖地本身不合法。而这本来也很符合事实。提利亚过去十六年来都不是真正的总督辖地。有管理员住在它的前首都里，而它在光谱议会的席次也落入另一个总督辖地手中。所以，这是很合理的处理方式。然而，取消总督辖地一定要有本议会压倒性多数表决通过，而我们刚刚表决了。」
「你对一份简单的文件做了很多衍伸解释。」白法王说。加文认为她未必反对自己的决定，只是不喜欢做法。
「没错。但是界定总督辖地是棱镜法王的权力，而我已经做出决定。我将难民安顿在先知岛──这表示他们不会带着上万座破烂帐篷拥入你们的城市，而我想你们的总督会为此极度感谢你们。还有我。我宣告先知岛为新总督辖地，而我得说，新任总督除了科凡.达纳维斯，不作第二人想。」
他们知道他讨厌科凡，知道科凡曾经和他对抗，也在那些战役中失去朋友。让科凡成为总督，至少算得上是削弱加文个人权力的事──他们这样以为。
「承认我们依然保有七总督辖地，就等于承认我的新总督辖地。」
「这太过分了。」卡佛说。
「我想我们都同意你的所作所为，但就是不能接受。」克莱托斯说。
「他当然无权独自建立总督辖地，」提希丝说。「高贵的普拉尔女士?」
白法王耸肩。「回顾历史，妳会知道七总督辖地是棱镜法王建立的。当然，现在时代已经大不相同，但创建总督辖地肯定是棱镜法王的传统权限。」
「而照妳这种说法，表示这个权力一直没有被解除。」加文说。当然没有解除，世界上根本没有地方建立更多总督辖地，也绝不会有总督愿意分裂自己的领土。
「让我们投票撤销这项决议。」提希丝说。
好几名法色法王出声附和。
「我同意。」加文说。「但是不好意思，今天会议还是由我主持，所以依然要遵守议事规则。妳想要撤销先知岛总督辖地?」
「对!」提希丝说。
「那妳需要压倒性多数的票数通过妳的决议。我们刚刚说过了，撤销总督辖地需要压倒性多数。」
「好。」他看到其他人都在左顾右盼，心下盘算。会有人持反对意见吗?
他们提出决议。数名法色法王以一副加文疯了的神情看着他。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然后又任由此决议立刻遭到撤销?
白法王知道。他可以从她严肃的表情看出这点。安德洛斯也知道。他轻揉鼻梁上被沉重黑眼镜压出的凹痕。
提希丝怒气冲冲地口述决议。加文没有提出异议。当首席抄写员把决议拿给他检视时，他点了点头，然后把文件交给提希丝。
「妳代表谁签署决议，提希丝?」加文问。
「我自己。」她说，好像这句话有陷阱一样。
「我们在光谱议会向来都不是代表自己，孩子。」白法王说，听起来语气疲惫。
提希丝嗤之以鼻。不智的反应。她在生加文的气，不是白法王，若以这种态度对待白法王，向来不会有好结果。「那好吧。我代表……」她突然间面无血色，声音细不可闻。她是鲁斯加人，她的席次代表鲁斯加的利益，不过却是摄政席次。「我代表提利亚签署。」她低声道。
「已经没有提利亚总督辖地了。」加文说。「妳的席次不复存在。由于这是光谱议会的不公开会议，我得请妳离席。」
会议室中一片死寂。
「你不能这么做。」提希丝说。
「我一个人办不到。我们是一起做的。妳也有帮忙。」
加文的黑卫士来到他身旁，提防可能发生的威胁。
提希丝难以置信地环顾会议桌。
「别担心，妳立刻就能回来。」克莱托斯说。「我们立刻投票表决。五分钟就好了。」
提希丝哼了一声。「笨蛋，你以为他若没计划周详，会做到这个地步吗?」她突然起身，大步走出会议厅，重重甩上厅门。
「由于先知岛总督尚未指派法色法王之故，该席次由棱镜法王代为托管。」加文说。「相信我，他不会希望我拿他那一票去撤销他的总督辖地。」
这表示他有两票了。他给他们一点时间消化当前状况。提希丝离开了。他们需要五票才能取得压倒性多数，所以加文只要四票就能阻止他们。不可能会有票数相同的情况，所以白法王不必投票。黑法王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投票。他们知道戴莱拉会投他一票，因为她需要他帮忙开战。吉雅.托尔佛总是投他一票。四票。
而这还要其他人都听从安德洛斯指示才行。
「有人想要投票表决吗?」加文问。挑衅他们。自信满满。
「我要。」克莱托斯立刻说道，从其他地方获取勇气。
「有人附议吗?」
「拉卡，」安德洛斯.盖尔对克莱托斯说。这句话是很严重的侮辱。「你要留下失败纪录，建立判例吗?」
克莱托斯脸色发白，然后环顾四周，寻找盟友。就连可能会和他意见相同的人也偏开目光。
「我──我──希望──」
加文没有让他收回动议，抢先说道：「由于无人附议，动议取消。」
「我提议暂时休会。」阿莱丝说。「我要照顾小孩，而且我想我们都得找信差送信。」
加文早就料到会有人提议休会。「先等一等。我有话说。」他在众法色法王推开座位，准备离开时说道。「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本来事情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如果你们之前就听我的，提利亚至今依然存在，法色之王也不会入侵阿塔西。如果你们派遣千名士兵或百名法师，我们就能击败加拉杜王。但是，你们派了一支代表团去研究问题。」
「我们应该要不惜代价维护和平。」克莱托斯插嘴道。「正如神圣的阿德拉雅.科伦──」
「战争很可怕，没错。我知道。但你们自称非常珍惜的和平主义又是什么?和平主义是很容易与懦弱搞混的美德。」他嗤之以鼻。「我们本来可以用半打解决方式在开打前结束这场战争。只要你们在提利亚起身反抗之前缩回压迫在它喉咙上的靴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肯做正确的事，我就自己动手。克朗梅利亚即将改变。」
安德洛斯.盖尔打了个呵欠。
「就从这里开始。」加文突然道。「父亲，你把基普当成私生子。但他不是，他母亲是自由的平民，而我在战争期间将她晋升为贵族仕女。身为普罗马可斯，我有权这么做。我们秘密结婚，因为我当年很年轻，怕你会有意见。但我们确实结婚了，而那就是我之后没有再结婚的原因。现在她去世了，但我起码要为她做到这件事：基普是我儿子，不是私生子，是我名正言顺的儿子。我认为你针对此事恶意中伤、怀疑我的说法，恐怕都是你老迈胡涂的证据。你会参加今年的解放仪式，我的孩子。如果你觉得自己没办法撑过接下来这八个月，我可以提早私下为你举行仪式。」
所有人都动也不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加文内心某个客观的部分对此感到十分惊讶。他可以撤销一整个总督辖地，强迫法色法王退位，而他们只是有点心慌而已──但是看着他违逆自己父亲，却让他们通通目瞪口呆。
「老迈胡涂?」安德洛斯的音量只比轻声细语高一点点，危险又饶富兴味。
这下我们可以弄清楚他受红魔法的影响究竟有多深了。
但是安德洛斯.盖尔维持着老红法师最冷静的情况。他看见了陷阱。如果他大叫，大发雷霆，就等于是证实了加文的说法。
「如果我的棱镜法王阁下如此认为，那我当然会在你指定的时间参加解放仪式。正如所有人一样。我只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激怒你?你为什么突然针对我，我的儿子?」
这招很厉害，父亲。干得好。是的，棱镜法王可以叫我去死。他可以叫我们所有人去死。想想这点，不要把这件事说成是我蛮不讲理。
「不，」加文说。「不。你威胁我儿子的性命。故意为之。不要再说谎了。葛林伍迪，带他出去。」
「儿子，」安德洛斯.盖尔说，语气变得紧绷。「你要对我表达适当的敬意。」
「在你做蠢事的时候不理会你，在你羞辱自己的时候让你离开公共场合，就是在表达适当的敬意。葛林伍迪!」
安德洛斯手指发抖，下颔打颤，克制着自己。一段时间过后，他转过身去，在葛林伍迪的带领下离开。
没有人开口说话。没有人直视加文的目光。
「此事着落在我们身上，」加文说，「我们得开始考虑下任红法王的人选。我会接受大家的意见。」我知道我手段强硬。我知道我吓到你们了，而为了弥补这点，我愿意让你们其中之一得偿所望。我会让你们其中之一把手下的男人或女人放到红法王的位置上，而不会任用我自己的人。有得有失。
你要玩弄手段，父亲?一起来吧。
「好了，在我们宣布休会前，」加文说，「还有人要提出其他动议吗?」
没人开口。
「戴莱拉?」加文提示。
她在收到暗示时瞪大双眼。「我提议宣战。」她说。
「附议。」阿莱丝说。
「先知岛赞成宣战。」加文说。「棱镜法王赞成宣战。」
「阿塔西赞成宣战。」戴莱拉说。
「血林赞成宣战。」阿莱丝说。
「但是红法王──」克莱托斯说。
「你想要在表决期间离开会议厅去找他进来?」加文问。「若是离开，你的票就不会列入记录。」
「你不能这么做!」克莱托斯说。
加文立刻接话，不过放慢速度，咬字清楚，就连交谈的节奏也掌握在手里。「对我说这种话之前，最好先想清楚。」
一段意味深远的沉默。懦夫有时候会在困难时刻鼓起勇气。不过克莱托斯退缩了。
「你和他的票都会被列为弃权。」加文说。事实上，他不能让人事后质疑这次表决。那样会多拖好几个礼拜。
「尽管我个人深表遗憾，但阿伯尔尼反对。」吉雅.托尔佛说。这在加文的意料之中，她显然收到严格的指示。
加文需要莎妲或是白法王投赞成票，而他很肯定白法王会赞同他。
显然，莎妲也是同样的想法。她看向白法王。
「帕里亚赞成开战。」莎妲说。这是致胜的一票。
克莱托斯眨眼。「高贵的棱镜法王阁下，鲁斯加希望与邻居站在同一阵线。鲁斯加投赞成票。」
「当然，」加文说。他将宣战决议递交下去，所有人都签名。他们把安德洛斯登记为弃权，然后白法王签名。
众法王纷纷离席，没有人开口说话。
奇怪的是，吉雅.托尔佛留了下来。加文本来以为白法王会留下。吉雅皱起她那条黑眉毛。在除了加文的黑卫士之外，所有人都离开会议厅后，她凑了过来。「我的棱镜法王阁下，只想让你知道，如果他们提出表决你自己的总督辖地，我会投反对票。他们会以压倒性多数过关。你的傲慢自大总是踩在底在线。但今天，你跨过界了。你赢了。你赢了一切。但从此以后不要把我当成你的铁票。」
她离开会议厅。加文伸手理理头发。他得喝一杯。他看向黑卫士。他们面无表情。他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做到这一点。他们才是这里最疯狂的一群人。
他站起身来，走向门口。他们没有说话，不过其中一名黑卫士走在他前面，而这并非他们通常会采取的预防措施。
白法王在走廊上等他。
他没有停步，于是她指示她的黑卫士推轮椅，维持与加文同样的速度前进。
「你做了什么，加文?」
加文进入升降梯。「我要下楼，」他说着，转头面对她，试图阻止她跟进来。
「我就担心这个。」她说。她以意志力掳获他的目光，让问题在空中发酵，要求他给个答案。
「我说谎、作弊、玩弄手段，然后赢了。难得一次，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很好的理由。」
「都是为了很好的理由?」她问。
他没再多说什么。拉开煞车，急坠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