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长官?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提雅对铁拳说。「你──你早就知道了?」
「我看起来像是树林里的小婴儿吗,囊克?」
「长官?」
「黑卫士是菁英中的菁英。贵族会想要染指我们大多数学生,不管是透过什么方法。他们太常成功了,所以我们也得采取因应之道。」
「所以你知道?」
「跟我来。」他说。
他细心戴上高特拉,然后一起走向升降梯。「等会儿我看妳的时候,问我是否要妳待在检查站。」他说。他配置配重块,然后搭乘升降梯前往顶楼,检查站的黑卫士对他打招呼。
「白法王在吗?」他问。
「在,长官。」锦绣回答。
铁拳暂停片刻,看向提雅。
「你要我待在这里吗,长官?」提雅问。铁拳在锦绣面前这么谨慎?他担心自己的黑卫士回报……什么?提雅和他一起去找白法王?这根本无伤大雅,不是吗?但如此谨慎表示他在防止此事不会遭受背叛──被他成年后就一起工作的黑卫士背叛。提雅觉得无力。她希望至少黑卫士能够维持单纯。世界上一定有单纯善良的东西,就算她自己不是。这种行动同时也让貌似坦率的黑卫士指挥官看起来比表面上更有心机。
「不用太久。」铁拳说,好像考虑了一会儿,但没有花太多心思。「跟我来。」
他们一起走去白法王房间。那里的黑卫士宣告他和提雅来访──提雅很惊讶他们居然知道她的名字。绝对不要小看黑卫士,她心想。
白法王在他们进房时遣走她的老卧房奴隶和书记。老女人在提雅上次见到她后还有汲色。汲色让她看起来更健康,但提雅知道那健康是假象。如果白法王决定自己可以汲色,那就表示她计划要参加下次太阳节的解放仪式。
白法王在提雅打量她时反过来打量提雅。提雅很好奇老女人看到什么?
「阿格莱雅,」铁拳指挥官开门见山。「训练她扒窃。很可能保留了赃物勒索她。这解释了为何提雅擅长伪装。她主动告知我此事。」
白法王在铁拳毫无预警地报告此事时表现得神态自若。「妳是什么时后发现根本没有维伦格提女士的?」她问提雅。
「我们离开前──等等,妳连那个都知道?」提雅问。阿格莱雅‧克拉索斯说过,透过卢克莱提雅‧维伦格提女士的化名隐藏自己拥有奴隶,让她可以在各种场合安置间谍。
「如果有人想要费心拥有间谍,那最好招揽最顶尖的间谍。」白法王说。她微微一笑。「妳怎么想到她打算要勒索妳?安德洛斯‧盖尔逼她出售妳后,妳肯定以为自己自由了──至少脱离了她的掌握。」
「我是这么以为的。」提雅说。真相比较复杂。直到今天前她都以为自己已经脱身了。
她原先以为谋杀夏普是阿格莱雅派来重新掌握她的。但为什么要嫁祸她谋杀?
这不是克拉索斯女士的作风。身为维伦格提女士时,她一直都有所节制,循序让提雅偷越来越难偷的东西,越陷越深,然后在想要挣扎前完全落入掌握。维伦格提女士会循序渐进:给提雅更困难的任务,直到她遇到瓶颈,然后揭露提雅一直在作茧自缚,接着逼迫她继续做更坏的事情,直到提雅什么都肯干为止。这样的间谍──特别是当她加入黑卫士之后──将会成为绝佳的武器。而克拉索斯女士似乎聪明到不会做任何可能导致提雅提前破网而出的事情。
像是目睹谋杀案的震撼。
目睹谋杀案表示提雅很可能会直接去找铁拳指挥官,全盘托出。克拉索斯女士不会冒这种风险。
所以她为什么要诬陷提雅谋杀?
没有理由。完全没有。不是克拉索斯女士干的。
卢城之战前,她的赞助人一点也不在乎提雅在市集中目睹的暗杀事件。如果想要提雅执行暗杀任务的话,她没理由那样假装。那件事会是很好的动因:「如果不听话,阿德丝提雅,我就会那样干掉妳。没人可以阻止我。」
事实上,那依然是个很棒的动因。不要把谋杀夏普的事告诉白法王,或是铁拳指挥官,或基普,或任何人的好理由。
提雅发现自己安静太久了。「我无法相信我自由了,我心里有种很糟糕的感觉,而越想越觉得她很可能会保留一些证据来对付我。她……很可怕。」这样讲算很保守了。「但是妳是怎么知道的?你们两个都知道?」
提雅转头看向铁拳。他冷冷回应她的目光。他说:「阿德丝提雅,在这个环境里,妳要嘛就是跟蛇一样狡猾,不然就是要毫无保留信任一个这样的人。我向来选择后者。」他朝白法王侧头。很难想象他片刻前还显得疲惫无力,现在又变回之前那个铁拳,率直坦白到不可能参与政治。提雅怀疑这是不是与他公开表达失去信仰有关──还有公开表达重新找回信仰。
「过来,孩子。」白法王说。提雅走过去时,老女人仔细打量她,目光锐利地研究她的双眼。「指挥官,她眼中有点淡紫色吗,还是我看错了?」
指挥官凝视提雅双眼。「可能有。不过如果不是这么盯着看,我绝对看不出来。」
「那就是光谱出血现象。显然也会影响到帕来法师。」白法王长叹一声。「喔,孩子,如果妳是两个女孩就好了。我很想要研究妳。但研究就得排除使用,而且妳也只是一个女孩而已。欧霍兰最了解这个了,我想。尽管如此。」她仰头看天,虽然只看得到天花板,彷佛在轻轻责备宇宙造物主一样。「告诉我,孩子,说说妳的家人。」
「那不关妳──」提雅突然住口,想起自己在和谁说话。她把嘴里的话吞回肚子里。这是很中性,甚至可说友善的问题,但提雅掩饰家里的情况和耻辱太久了,不管谁问起,她都会觉得是挑衅。
「高贵的女士,或许现在不是时候。」铁拳指挥官说。「我们只有几分钟──」
白法王目光盯在提雅身上,语气变得强烈。「大家都知道我很喜欢年轻人。年纪大的人有权性情古怪。出去的时候,指挥官,你就耸肩说句:『你知道她和年轻人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然后笑一笑,去做你自己的事,那些间谍也会这么做。家人,孩子。」
「父亲是商人。以前是。现在是日班劳工。两个妹妹。我母亲没什么好提的。」
「妳羞愧的表情显示不是这么回事。」
提雅咬紧牙关。她瞪着窗户。问话的是白法王。提雅光是考虑不回答就已经是反宗教的行为了;至少肯定是不服从。
她回答,但声音听起来很冷淡。「我母亲在某次父亲出外经商时失去了理智。她带所有愿意与她上床的男人回家。她终于找到一个喜欢她到愿意留下一段时间的人。她举办我们无力负担的宴会,像有钱人一样邀请舞者和乐师。我们不是有钱人。她毁了我们家。当父亲回家时,我想她以为他会杀了她。我想她希望他杀了自己──她把我们全部卖去当奴隶,清偿她的债务。」
「我父亲卖掉仅剩的一切──主要是他的船──买回我两个妹妹。当时我已经崭露天赋,身价大涨。他没钱帮我赎身,也没办法借那么多钱。」
「他怎么处置妳母亲?」白法王问。
「没有处置。」她没有掩饰心里的苦。父亲,你为什么不帮我争取?为什么选择背叛你的那个人?
「妳对此有何感觉?」
「我看不起他那么懦弱。」
「而不是钦佩他善良的天性。有趣。」
「遭受不平之事时不做任何处置算善良吗?」提雅提出尖锐的问题。
「妳不晓得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父母往往不会让孩子得知吵架的真相,而妳当时已经住在别的地方,已经是奴隶了。妳太快评断他了,也太情绪化。以后妳会慢慢改善的。只有笨蛋才会完全用感性去评断一切。」
提雅接受指责,虽然是很不公平的指责。她父亲逆来顺受,接受了那个疯妓女,说一些什么爱呀、宽恕之类的鬼话。「说完了吗?」她问。
「妳可知道,」白法王说,「我有两个女儿?我还记得她们青春期的模样。根本是地狱。」
提雅忍不住笑了笑。我敢说妳是自找的。「她们现在住在哪里?不在大杰斯伯,对吧?」
「她们死了。一个死在血战争里,另一个没多久也死了,被拒绝接受血战争已经结束的男人杀死。他们认为他们阵营报复得还不够。我两个女儿的小孩不是被杀,就是被卖去当非法奴隶。或许现在还在外面受苦。他们的外婆是白法王,所有总督辖地里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而他们沦为奴隶,我所有的财富及上千间谍都毫无用处,因为谁会在乎奴隶?」她的双眼似乎冒出火焰。「奴隶制度是种没有了这个世界就无法运作的邪恶,但它依然是种邪恶。」她脸色一沉。「所以我绝不会让与我有关的人与奴隶制度扯上关系,我会竭尽所能做到这一点。铁拳。」
男人从白法王的桌子上拿起一份纪录。上面有许多她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收据,至少一眼看不出来,然后是一封字迹她一眼就认出的信──那是她父亲的字:
「我的债务已经透过妳的名义还清了,阿德丝提雅。现在已经有投资人排队要在明年春天帮我买艘卡拉维舰。我已经在找船员了。我辜负了妳,但妳从未辜负我。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去大杰斯伯或任何妳的驻地看妳。妹妹都很好。卡莉雅嫁给一个屠夫,明年春天就要生第一胎了。丈夫一无是处,但至少住得很近。玛拉有希望嫁给一名军官。好人。有消息吗?」他手边的信纸八成不够,因为最后几句话写得很挤,也比平常简短。
她妹妹已经要生第一胎了?卡莉雅今年十五岁。当然,很多穷女孩都会这么年轻就结婚。但提雅还是很难想象。这些都是事实,来自另一段人生的家书,不属于她的人生。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提雅身上。
「为什么?」提雅问。一定有什么陷阱、诡计或办法夺走这一切。太美好了。「为什么?」
「因为有时候我可以做好事,」白法王说。「没有条件,提雅。发生在我身上的惨剧替我留下了一些礼物。其中之一就是钱。垂死的老女人要钱做什么?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帮助妳,就像欧霍兰帮助我一样。光、生命,还有自由,我的孩子。」
这话宛如地震波般震撼提雅的内心。她必须抵抗,必须推开。「妳是怎么……?现在?」
「妳一通过测验加入黑卫士,我们就开始处理了。我们要所有人都是自愿加入。不会全部成功,但一定要试试看。这封信是妳在卢城时寄达的。之后我就一直想把信送去给妳。可惜最近太忙了。」
「妳本来打算……一直都这么打算?」
「就权谋算计而言,提雅,对我只是小事,但我们知道对妳有多重要。」
提雅哑口无言。她晚点会哭,但是此时此刻,她呼吸困难,难以相信这个垂死的女人竟然如此善良,难以相信父亲如此坚定,妹妹的命运已经产生从她此刻身处位置看不见的改变。在她很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家人身上发生了这么好的事情。然而在这同情怜悯的时刻,她却觉得比多年来在羞愧中受训、偷窃,依照他们的指示掩饰真实身分的日子更加孤独。
「她不是唯一勒索我的人。」提雅脱口而出。「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家伙。」
她把夏普大师的事情告诉他们。还有那个间谍、谋杀、逃亡、被基普看见、偷走她的解放文件又归还等等事情。说完后,她终于觉得自由。她可以好好吸一口气了。
奇怪的是,如果白法王看起来有何不同的话,大概就是变得更年轻,更有活力了。她的眼燃起准备开战的光芒。「提雅,」她说,「妳有多勇敢?」
十分钟后,铁拳指挥官领着提雅出门,说他过几分钟就来。
门关上后,他满脸怀疑地看向白法王。「妳计划好的。」
「我期待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
「妳知道另外那个家伙。谋杀夏普。」
她没有承认。「友善可以斩断计谋斩不断的锁链。」
「妳就是这个样子?友善与计谋交缠在一起?」他问。
「白法王从前的标志不正是使节杖吗?」她问,接着板起脸。「碎眼杀手会,哈尔丹。以前曾出现过冒牌货,但是多少冒牌货手中握有微光斗篷?我们有机会。」
「有机会摧毁他们?」
「或是招揽他们。但没错,有可能。异端是匹用嘴叼起马鞍的马,不打一顿是不会顺从的。」
「从妳这个只打过人,没打过马的人口中说出这句谚语还真是奇怪。」
「马不可能该打。」
「好吧,希望那个窄肩膀的小母马能够承受妳加在她身上的马鞍。如果顺利,她会成为战马。」
「如果我没先害死她的话。」白法王冷冷说道。「我知道,人和马都有可能在训练中死亡。难道因为这样就不训练了吗?」
「这又不是训练。」
她起身彷佛想要继续争辩,但又坐回轮椅。她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项链,拿出藏在衣服里的钥匙。
「所有禁忌图书馆的万用钥匙。你来就是为了这个,对吧?那孩子从大杰斯伯回来之前你就已经排定时间要来见我了。你在追查什么?」
「幻想。怀疑。愚念。」
「如果你查出结果会先通知我?」
他接过钥匙,收起来。这算是默许。
「小心点,哈尔丹。我的防御力越来越薄弱了。」
他走向门口。
「哈尔丹。」她说。
他停步。
「高特拉。你又戴起来了。」
他嘟哝一声。
「很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