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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为什么要我找妳回报,而不是找铁拳指挥官?」基普问卡莉丝。他以黑卫士的稍息姿势站在棱镜法王住所里,背部挺直,双脚与肩同宽,两手轻轻在背上交迭。他身穿新进学员的灰制服──宽松、不合身,配发的标准尺寸,而不是正规黑卫士在最终宣誓后量身订做、灌注卢克辛的制服──他看起来勇猛善战。卡莉丝注意到了他的改变。

  基普的双眼不再是天生的亮蓝色。两边瞳孔外都有绿圈,还有许多小蓝斑隐隐衬亮虹膜,红斑宛如星星或火焰,细看之下还能看出其他所有法色。要不是她自己没有以身作则的话,一定会斥责他如此滥用魔法、虚耗生命。他还是胖胖的,或许一辈子都是这种身材,但脸上的婴儿肥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而当他为了要做一件毫无道理可言的事而一脸坚定又不满地站在那里时,完全会让人联想到年轻时的加文‧盖尔。

  更重要的是,他问得很有道理,卡莉丝不该用准备好的谎言蒙混过去。「铁拳指挥官最近有点忙。先向我回报,我会再把相关细节告诉指挥官和白法王。尽管我已经没有正式职位,但现在是战时,我们全都有必要贡献一己之力。」

  基普一脸受伤。「这件事还没有重要到可以直接回报?两个黑卫士叛变,两个黑卫士死亡?」

  「我们在打内战。叛变很常见。你知道光这个月的扫荡行动就损失了多少黑卫士?」

  「六个。」基普说。

  她停了停。「对。」基普有时候似乎搞不清楚状况,彷佛活在十六岁男孩的世界里。但或许他比她想象中更清楚状况。

  「从头到尾说一遍。」她说。

  他说了。不像正规黑卫士所做的回报那么完整,不过对于没有受过训练,也不晓得报告该着重在哪些方面的人而言,他表现得很好。

  「再说一次。」她说。

  他又说了一次,这一次讲得比较清楚,比较少「喔,刚刚忘了提」的部分。但接着他停下来,伸手搓揉额头。「我本来没打算……说这个对任何人都没好处,但……」

  「我希望你的报告完整详实,基普。」她说。

  「我当时没懂,然后情况急转直下,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但是在第一箭射杀莱托斯前,我听见他说:『去他的,我办不到。』」

  卡莉丝背上传来一股凉意。「而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

  「我没想过那是什么意思。那之后情况就一发不可收拾,事后回想起来,我想他是在最后关头后悔了。我想他拔刀是要攻击厚底靴,不是我。」

  莱托斯。欧霍兰慈悲为怀。她一直不让自己回想那个高壮阉人的为人。他很喜欢恶作剧,笑声也很有感染力,没事就会把新宣誓的黑卫士被子弄短、在他们的内衣里涂火软膏,在年轻黑卫士的靴子里丢活蝎子(不过会先用固态卢克辛包护蝎尾刺──他没有恶意,只是喜欢恶作剧)。

  莱托斯可能在最后关头决定做正确的事情,比起他可能是遭受欺瞒或勒索才背叛他们的想法,更令卡莉丝心碎。

  然后在他有机会证明自己的忠诚前被杀。喔,莱托斯。

  难怪基普没告诉他朋友:顺便一提,你们杀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们的人。

  「躺在那里时,他提到了一个卢克教士。」基普说。「但说得不太清楚。他在告诉我真相前就死了。」

  他说得很平淡,但是语气却突然提醒了她,尽管这个男孩看起来像士兵、站姿像士兵、回报的样子也像士兵,但他依然是个男孩。「我很抱歉,基普。」她说。

  「我这样做对吗,我是说不告诉他们?」基普突然问。此刻他不需要她的宽容和谅解。「指挥官说我们不怕面对真相,那就是黑卫士与众不同之处。我不告诉他们是为我的队员好,还是会因为不相信他们能够承受真相而变成背叛他们?」

  「杀死莱托斯那箭是谁射的?」她问。这点他刚刚已经回报过了。

  「文森。」基普说,有点困惑。

  「那你觉得呢?」她问。

  他皱起眉头。「文森……与众不同。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我是说杀人的事情。」

  「有些人是那样。」她说。「我想如果告诉文森,他会说莱托斯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那里。莱托斯挡在火在线,他让你的队员别无选择。我想莱托斯也会同意,你说是吗?」

  「对某些人而言,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基普问。

  「有些人表里如一。」

  「这样不够。」他说。他看起来很生气──对她生气。是年轻人乱迁怒,还是为了某件特定的事?接着基普问:「妳是什么时候知道妳爱我父亲的?」

  感觉像是有人撕开伤口上的绷带。「什么?」她问。

  他没有重复问题。

  「那是非常私人的问题。」她说。

  「其实不算。」他说。

  她有点想为了基普这么没礼貌反驳她而甩他一巴掌,但她立刻就知道自己其实想给达山一巴掌,因为他秘密实在太多了。现在为了帮一个很可能已经死去的人保守秘密,她也必须撒谎。「在一场舞会上。卢克法王的舞会。我和他们两兄弟跳舞。我想我是在当时就爱上他了。」

  「所以妳一直爱的都是加文?」基普问。

  她及时发现这个问题的陷阱。「到此为止,这个话题结束了。」她有点激动地说。

  「但妳试图和达山私奔。如果妳一直爱的都是加文,为什么会想和达山私奔?达山是弟弟。和他结婚没有好处。除非为了爱,妳没有理由和他私奔。」

  「当时我很年轻!」

  「我现在也很年轻。我不会为了年轻摧毁世界。」

  「你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卡莉丝说。

  「我每次问起这件事,都只能得到谎言和借口。」

  这话让她气馁,但她的心情毫不宁静。他说得对。他有资格知道真相。他以为的父亲是他叔叔,而伯父是他父亲,他讨厌其中之一,深爱另一个,但是他弄错了。

  「基普,」她轻声说。「你说过多少次在卢城之役时所发生的事情?」

  「我不晓得。」

  「你知道。」

  他一时之间不发一言,然后放弃了。「一次或两次,和我们小队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喝了酒。即使是我们的队员,还是有几个人……听得很兴奋。我觉得有点……厌恶。」

  「我当时和你在一起,基普,你什么都没做错。事实上,你是当天的英雄。」

  这话像件不合身的衣服般掉在两人中间。基普没听懂。

  「我们的表现都很英勇,基普。我们都在做非做不可的事,但你的所作所为改变了后来的发展。你不愿意提起当天的事,因为不在场的人绝不可能了解那座小岛突然活了过来、试图吞噬我们,男人和女人变成巨人,还有眼看棱镜法王绝望无助的感觉。我们的棱镜法王,无所不能的棱镜法王,能像呼吸一样轻松办成所有事的人,而他竟然绝望无助。你的表现就和英雄一样,结果你运气好,改变了战果。但你心里明白,所有战士都明白,你很可能会运气不好,也知道有很多人和你一样勇敢,甚至更勇敢,做过更多比你厉害的事,但因为他们失败了,或是没有人看见,所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事迹。」

  基普吞口口水,没有说话。「一定是巴亚‧尼尔大嘴巴。我听过一首歌在讲那件事。一首歌!他们拿首酒馆歌改编歌词,把我的名字写进去!我差点吐了。」

  「不是巴亚‧尼尔说的。」卡莉丝说。

  「什么?」

  「是我。我和杰斯伯群岛上几个最受欢迎的吟游诗人说的。」

  基普一脸扭曲,彷佛遭她背叛。「但妳……妳了解。妳怎么做这种事情?」

  「因为那是真相,基普。并非全部真相,而且其中的真相可能会遭人误解,但其他人会误解并不表示我们就要把真相放在篮子里。也因为有朝一日,你或许会需要一个名字。」

  「我不想要其他名字。」他说,又变回了阴郁的青少年。「我已经有太多名字了。」

  「不是基普那种名字,而是响亮的名号,像是粉碎者。就是『我已经成就我的名号』的那种名号。」如果他没听过吉维森的名言,应该研究一下他的作品。

  「我也不想要那个。」他说。

  「我还没说完。没人要听所有人都战功显赫的战争故事。你没有失败。你并不是开枪打爆了哪个突然冒出来的友军脑袋。那天你并不是懦夫。我们获胜的机会渺茫,就算那不算我们的胜利,至少也不是敌人的胜利。」

  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因为接下来得在真相中穿插谎言,而他将为此永远不原谅她。「伪棱镜法王战争中没有一场战那么单纯。一场都没有。当你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错事时,要怎么讲述那些事迹?当你是懦夫,朋友因为你的懦弱而死时?还是去讲你的亲戚弃你于不顾,差点害死你比较不痛苦?今天是英雄,明天也可能变成懦夫,有时候就连讲述我们的英勇事迹,可能都是在提醒我们有多懦弱。」

  「我的黑卫士兄弟姊妹与他们见过不下百次的亲戚作战。有曾经和我们一起对老师恶作剧的同学,一起分享初吻的恋人。锦绣曾毫不保留地爱上一个英俊到荒谬的骑士,他的家族选择了另一个阵营。锦绣参与一项渗透城市的攻击任务,在城内一间大马厩里找到那个骑士及同伴和他们的家人。他们封住门口,放火烧掉马厩。她听着他被火烧死,大声向她讨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一起待在里面的家人。锦绣热爱马匹。骑马是唯一能够摆脱烦恼的方法。但现在没有必要她绝不骑马。在烧死两百七十匹无辜的生命──包括那些人后,她觉得自己不配骑马。她当年十六岁。」

  基普听呆了。「我不知道。」

  「因为这不是一个战士见人就说的事情。就算喝醉了也不会乱说。」

  「妳和我父亲,也曾发生过这种故事?」

  她迟疑。她胆敢提起多少真相?他会接受多少逃避的借口?

  「更糟?」他问。

  「心灵创伤没办法评断轻重。」她说。

  「有个问题,」基普说。「我非问不可。我母亲留下一封遗书,要我找我父亲报仇。她是……」他吞口水,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下去。「她是毒虫、是骗子,只有欧霍兰知道她还干过什么坏事。我一直以为她是营妓,战后遭遗弃,但她说……临死前,她说加文强暴她。那不是真的,对吧?」

  强暴她。基于某种理由,卡莉丝并没有回想起当年那间可怕的卧房,自己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故意喝醉,希望能失去意识、希望自己能抵抗。结果她想到的是事后走路回家,因为扣子被扯掉而没办法好好遮掩身体所带来的屈辱,路过的警卫侧眼瞄她的目光。甚至没人拿外套给她。怎么会没人拿件外套给衣不掩体、神色羞耻的少女遮掩身体?

  「你父亲,」卡莉丝语气平淡,凝视基普的双眼。「不是强暴犯。」基普以为是他父亲的那个人,宣称他是儿子的那个人──达山──不是强暴犯。

  「但当时在打仗。妳确定吗?」基普问。

  她迟疑得太久了点。他需要更多解释。这种问题没有任何疑虑的空间。卡莉丝说:「有一次,在床上,他误以为我的叫声是出于疼痛。他担心到立刻软掉。强暴犯不会有这种反应,你觉得呢?」

  有一瞬间,基普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接着他面红耳赤。「我,呃,我觉得并不想知道那么多细节。」

  卡莉丝清清喉咙,她也不想分享那么多细节,她觉得自己也有点脸红了,但这些话非说不可。「这样可以了吗?」

  基普偏开目光。「那个话题?亲爱的欧霍兰呀,可以了。拜托,我们永远别再提那个话题!」

  卡莉丝大笑。「喔噢,这下我知道你的弱点在哪里了。」

  「喔,拜托,那不算!」基普抱怨。「没人会想听他们父母做──父亲,我是说。他们父亲……随便啦。」

  父母。好像她和达山是基普的父母一样。达山──以加文的身分──收养了基普,而他娶了卡莉丝。这样她也可以算是基普的母亲,是吧?

  父母。说溜了嘴,加了复数。父母之一。母亲。这个想法触动卡莉丝内心深处一个冷酷透顶的部分,才刚刚浮现就已经冻结。想法落地、粉碎,就像年轻女子在寒冷夜晚独自走路回家,眼眶湿润、大腿潮湿时的公主梦一样粉碎。

  基普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卡莉丝几个月来每天都和他碰面,训练他、指导他、负责他的教育。有人故意让她做这些母亲会做的事。让她展现会令基普误认为爱的关怀。

  那个婊子。

  白法王是故意的。

  为了什么?她的间谍必定回报过卡莉丝在加文失踪后曾于月经来潮时哭泣,她肯定希望两人同睡一晚就能让她怀孕,就和故事里一样。

  但是话说回来,对从前的卡莉丝而言,一个晚上就够了,不是吗?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还没准备好当妈妈的时候。光是这个想法就上她内心蒙上一层阴霾。不,别想那个。当然,白法王以为卡莉丝想要小孩。卡莉丝已经快要过了适合生育的年龄,而且失去黑卫士的职责,也失去加文。卡莉丝当然会想要某样属于他的──他们的──东西,某样能证明她牺牲一切不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白法王想让基普变成卡莉丝的儿子,完全是因为她以为卡莉丝没有过自己的儿子。她不晓得。卡莉丝的秘密没有泄露。

  卡莉丝怎么能为了白法王企图掌握卡莉丝的情绪而责怪她?卡莉丝也对基普做同样的事情──欺骗他,以免他做出不好的事,若他知道太多真相,他就会在自以为知道更多真相的情况下采取行动。

  她舔湿嘴唇。基普已经在用一种打量大狗的眼光打量她──不晓得牠是会扑向你的喉咙,还是只想抱抱。

  但接着陈年恐惧再度探出卡莉丝心里的阴暗牢房。面面具到的白法王当然会在把间谍交给卡莉丝管理前彻底调查过她。卡莉丝把过去隐藏得多好?当年她才十六、七岁而已。

  冰冷的感觉转为火热。所有掩饰失败的耻辱同时点燃。

  是谁抛弃了儿子?谁把无助的婴儿留在遥远国度一群她根本不认识的人手里?

  他们对他好吗?他过得好吗?

  婚后,她躺在床上抱着达山,要求他做个好父亲。她表现得很冷静,义正严词。但她自己却也有自己的秘密,彷佛那不是块滚烫的煤炭。虚伪。

  白法王知道她的耻辱。一直握在手中,或许直到必要时才会拿出来用。卡莉丝永远不会自由。她感到火热又冰冷,异常恶心。

  「抱歉,『妈』。」基普说。他是在说笑,但是那个字实在太刺耳,卡莉丝听不出幽默处。基普的语调没办法穿透她耳中的轰隆血流声。那个字如同尖刺般刺破水泡。

  「你不是我儿子!」卡莉丝怒道。她心情恶劣,迁怒在他身上,尖酸恶毒,蚀伤她的喉咙,吞噬接触到的一切。

  基普脸上出现身受致命伤的人脸上会有的表情,彷佛盯着手里那些自己体内露出来的肠子,不敢相信自己还没死,但又清楚迟早会死。

  他踉跄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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