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当天晚上，西奥妮伏在早餐桌上点着的两支粗蜡烛之间，揉搓着右边太阳穴。从太阳穴处，隐隐传来一阵头痛。她用一只手腕压着一本笔记本，另一只下面则铺展着魔法师贝利给出的清单。
24.用来渡河的东西。
她咬着笔的末端。当然，她不需要真的渡过一条河！她听说，资格考试的地点是固定的……但话说回来，她也知道作为一个魔法师——尤其是折匠，永远不要期待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在她成为艾默里的学徒的第一天，他居然就让她懂得了这一点。
用来渡河的东西。一阵战栗爬上她的一只胳膊，穿过肩膀，传到了另一只上。他们会让她证明自己的装置能够渡水吗？不管怎样，她不能让恐水症毁了拿到资格证的机会。绝不能。
西奥妮长叹一声，继续往下看清单。第三十二和三十三项任务分别是：唤起暴风雨的东西和阻挡雨水的东西。 这三个项目都和水有关。不过清单上并没有对暴风雨下明确的定义。或许她可以制造一场暴风雨的幻象，又或是折出几十个水滴状的符咒，让它们从天花板落下，就像折术中的雪花咒那样。
至于阻挡雨水——她想，这回指的应该是真实的雨水了。她的记忆回到了自己和艾默里坐在车中，坠入小河的那天晚上。那时，艾默里使用了“隐藏”咒，它像一把雨伞一样展开，变成弧面遮挡在他们头上(1) 。如果将这个魔咒稍作修改，应该能够在短时间内阻挡雨水。
她还想起了萨拉杰。
西奥妮摇摇头。当初就是他制造了那一场事故，不过她现在已经无暇再去忧虑他的事情。她得专注在考试上。显然，魔法师贝利并不觉得她能通过考试。
他还在英国， 她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
西奥妮放下笔，用手掌底部揉搓了一下眼睛。专注！
有人在敲门。
西奥妮放下手。“茴香”的尾巴一下子兴奋地竖了起来。它发出脆如薄纸的犬吠声，朝门口跑去。
西奥妮差点儿就要叫住“茴香”，但又想魔法师贝利肯定不会亲自过来和她交流。更何况他们要说些什么呢？他绝不可能道歉。
“进来。”她说。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本尼特伸了个脑袋进来。他那天蓝色的眼珠立马就转向了“茴香”。“噢，我的天！”他边说边蹲下来，戳了戳狗耳朵。当他意识到他的触摸不会使它们掉落或是起皱，抚摸它的动作就放开了，“这就是那只狗！”
“它叫‘茴香’。”西奥妮笑着说，“它可喜欢有人陪了。”
“茴香”叫着，将前爪搭在本尼特的膝盖上，用纸舌头舔着他的手。西奥妮希望“茴香”的纸舌头千万别把人划伤，这种事经常发生。过了一会儿，本尼特站起来，问道：“我可以进来吗？”西奥妮示意他随意。
本尼特关上门，免得“茴香”跑出去，环顾四周，然后坐在了西奥妮对面的椅子上。虽然早餐桌上连一寸的空地都没有了。“我想过来为魔法师贝利道歉。”
“他自己不会道歉吗？”
“他只是脾气不大好。不知道你是否懂我的意思。”
“茴香”嗅了一会儿刚来的人的鞋子，然后就忙着玩耍床另一侧的某样东西去了。
“大概能懂。”西奥妮说。她知道在学校的时候，这个男人曾被欺负过。艾默里就是欺负他的人之一。但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不会还对往日的嫌隙耿耿于怀吧！“如果没有别的理由，光凭这一点，不能为他开脱。我毕竟是一位女士。”
“我想，他只是……和普通人不大一样。”本尼特说，“我也适应了好一阵子。但过了一个月左右，我开始理解他。现在我们相处得还不错。”
西奥妮合上她的笔记本，“他对待你就像对待一位管家。”
“不是的。”本尼特说，“真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请’‘谢谢’这样的词汇在他的字典里不怎么出现，但不代表他没有这样的感情。他会用其他方式去表达。如果他让你完成一项小任务，你完成了，之后他会非常开心。这么做对你也没什么坏处。这是我学会的和他相处的守则之一。”
没顾得上“女士”的形象，西奥妮嗤之以鼻，然后向后靠在椅子上，“守则？那我还需要知道其他什么守则吗？”
“这个嘛……”本尼特停下来思考，“如果你早上有什么需要，最好不要去找他……请求最好通过纸邮件来传达。你知道的，送一只纸鹤到他的办公室。”
“但我们在同一栋房子中！”
“可是这栋房子很大，当面交流很花时间。”本尼特解释道，“你明白，给他时间思考要回答的问题。他不喜欢措手不及。当有时间思考时，他会更有把握。”西奥妮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而且，”本尼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交握起来，“对他来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习惯他人的存在，他比较喜欢独来独往。有些时候遇到无关紧要的小事，就不要向他汇报了。你能理解吗？所以，只要我跟上课堂进度，按时递交作业，我们就能和谐相处。他根本不关心我在课余时间会做什么，这给了我很多自由发挥的空间。”
西奥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想，他跟我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本尼特坐直了身子，睁大的眼睛中有期待的神色。
“既然，”西奥妮接着说，“我只需要在这里待几周。在这段时间中，我可以遵守这些……守则……”
本尼特咧嘴笑起来，“如果能帮上忙，我会很开心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我知道你的学习进度超过我很多，而且……”
“你近期不会接受考试吗？”她问道。
本尼特耸耸肩，“也许在一年之后吧。我不知道。我并没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西奥妮皱起眉头，“换一个导师，也许你就准备好了。”
他笑道：“我真的很感谢你对我的信心。如果什么时候你想休息一下……离这里不远，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公园。魔法师贝利拥有一辆奔驰，有些时候他会借我开出去。那地方还有一个有鸭子的池塘，很适合野餐。”
西奥妮本来拨弄着考试清单的纸角，听到这番话后动作慢了下来。她的姿势仍旧懒懒散散，但胸口感到一阵暖意。本尼特肯定不是在暗示着一场约会……吗？
“哦？”她问道，示意他接着说。
“我就是顺口一说。”
西奥妮瞥了窗边的某只纸蝴蝶一眼。我想只要先不应承他， 她想， 就没什么关系。
“谢谢你的提议。”她说，“希望我用不着休息。”她叹息一声，拿起桌上的清单，“要做的事情真多，明天我必须开始折纸。”
“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了。”本尼特从桌边站起来。“茴香”跑到他的身边，或许是希望这位访客能够陪它玩儿。本尼特笑了笑，揉了揉纸狗的脑门。“做得真精致。”他说，“让我印象深刻。你介意我拆开它，研究一下它的构造吗？它身上的一些折纸技术，我没看出门道来。”
西奥妮僵住了。就算她没有对“茴香”施展过其他种类的魔法，她也受不了让别人拆开“茴香”，尤其是在艾默里精心地制作过它两次之后。
“我想……还是让它保持完整比较好。”她说。
好在本尼特并没有坚持。“好的，不过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你给我上一堂高级赋生术课程。”他说道，显然将西奥妮当作了小狗的创造者，“晚安。”
她微笑，“你也是，还有，谢谢你。”
本尼特离开房间，轻轻地带上门。西奥妮暂时放下工作，给艾默里写了一条消息，折在纸鹤之中。
她没提到本尼特的邀请。
魔法师普利特维恩·贝利在学徒书房中走来走去，背着手徘徊在遮挡两侧巨大窗户的窗帘之间。有一束光线透过窗帘照进房间，每次当他经过那儿，眼镜镜片上就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背诵‘僵硬’咒的步骤。”他向本尼特下达指示。本尼特端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
西奥妮跟往常一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她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这页纸上的字迹，一行比一行潦草。开头记录的是魔法师相关资格考试，到后面变成了关于萨拉杰·培伦提的零零碎碎的事情。
他不可能在那个社区之中。 西奥妮回想着她私自在戈斯波特进行的调查。 但我是不是可以派东西去监视着呢？不，如果那地方真有什么线索，刑侦局早就发现了。刑侦局的人会抓住我。更何况，纸魔法太过简单，根本胜任不了我想让它们做的事情。这条路走不通。
刑侦局掌握的信息比她多得多。之前她给魔法师休斯留下的印象挺好的，或许他会告诉她一些事情。
但是艾默里已经跟他联系过了。如果他没向艾默里透露消息，他肯定也不会让西奥妮了解机密。她皱起眉头。
“……面对复杂的折术，不起作用。”本尼特坐在座位上背诵道。“僵硬”咒是一个能够使纸张在短时间内保持僵直的咒术。西奥妮在做学徒的第二百一十一天学了这个咒术。听起来本尼特像是最近才学到，刚写了一篇关于它的小论文，现在正在接受口头检测。
如果我没收到任何关于萨拉杰的新消息，或许说明他构不成威胁。 她暗自责备自己多心。过了一会儿，又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但这也说明他还没被抓住。
她调整自己的坐姿。我已经有一阵没跟魔法师阿维斯基联络了。那艾默里……如果魔法师休斯跟他更新了抓捕进度，他会跟我分享坏消息吗？
她翻回笔记本的上一页，有一张带折痕的洋红色纸卡在本子的装订线处。它曾是一只蝴蝶。上面写着：
想你。努力学习。别让他们影响到你。
她在想这个“他们”中是否包含本尼特，又或是艾默里指的是整个教育委员会。西奥妮不太清楚，当她考试时，委员会中会有多少人到场。
西奥妮做了一个深呼吸，将笔记本翻回来，仔细检查她的笔记。笔记本上有星星的草图，星星的每一个角尖都呈圆弧状，上面连接着一个V字形的翅膀。44.在黑暗中引路的东西。她决定制作会飞的星光咒。当她走路时，星光咒就飘浮在她身前一步的位置。她在房间中折了一半，然后就接到了来自魔法师贝利的纸蝙蝠，要求她出现在本尼特早课的课堂上。于是她暂停了折纸。
她重新听了一会儿课，觉得毫无用处。或许魔法师贝利就是想浪费她的时间，让她无暇完成资格考试的准备工作。
本尼特看向她，但是她将目光移向了窗户。她盯着无人使用的佣人房屋顶看了半分钟，然后再次埋首于笔记本，直到下课。
她重读了艾默里寄来的纸条，这让她的胸口隐隐作痛。
“特维尔小姐。”
她抬起头。魔法师贝利站在桌子的一端，就是刚刚本尼特坐的地方。本尼特已经离开。他在桌上展开一长卷长方形纸张，压平，接着站直身子，将手臂背在身后，然后用窄下巴指了指那张纸。
“我们考个试，怎么样？”他问。
西奥妮将笔记本放在椅子上，站起来。两周半以后，我就要考试了。你难道忘了吗？ 她朝桌子走去。
“告诉我，”折匠开口说，“你对纸幻象技术掌握得怎么样？”
“如果掌握得不好，我现在不会在这儿，先生。”
“嗯，给我看看。”他指着那张纸。
西奥妮仔细观察面前的纸张，想起了为霍洛威夫人的宴会所做的装饰工作。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然而事实上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魔法师贝利会让本尼特去干这些差事吗？西奥妮无法想象一位折匠亲自花时间来做这类工作。而且，她也想不出谁会请他去做。他确实只适合撰写教科书。
她问道：“您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魔法师贝利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用的依然是上课时那种均匀缓慢的步伐。“没有，”他说，“但试着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西奥妮长吸一口气，憋了几秒钟。她盯着纸。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傲慢如魔法师贝利的人印象深刻？法式宴席的幻象？还是丛林一角的景色，就像她为霍洛威夫人做的那种？
她想到了本尼特提到的有鸭子池塘的公园。她从来没有完成过那样的幻象，而且一想到连事先实验的机会都没有，她更是紧张不已。然而，如果她能将桌面变成满是游鱼、点缀着睡莲的池塘，一定能让人印象深刻。至少，艾默里会认可的。
她走到纸张的左侧，捏起一个角。但在折叠之前，她犹豫了。魔法师贝利似乎想用目光将她钉在木地板上——她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正盯在她的后背和脖子上，但她选择了忽略他。
问题在于如果他想看池塘，散步就可以过去。 她咬着下嘴唇考虑着。 我得做点儿别的。
她陷入了沉思。
魔法师贝利叹气道：“一开始，你应该……”
“我只是花了点儿时间寻找灵感。”西奥妮打断他，“您想帮忙，我很感谢。”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折叠。
她首先从纸的几个角开始动手，捏住纸角，将其中一个扭了一下，以增加幻象的纵深感。她从桌上抓起一支笔，在纸上画出所需的图形、符号，写上词语，确保幻象能够变成她想象中的样子。她调动了巨大的想象力，才想出幻象的样子。毕竟通过望远镜——不管是施了咒还是没施咒的，所能看到的都很有限。她希望自己的想象力能够使最终的结果更加让人“印象深刻”。
魔法师贝利安静地看着她工作，谢天谢地，他忍住了没有发表评论。西奥妮专注在渐渐成型的魔咒上，尽量不去好奇这名折匠脑子里在想什么。
最后折一个扇形，加一个符号，长长的羊皮纸变暗了，点缀着白色的光点。纸张底部的折角微微翘起，使那些斑点缓缓转动。她轻声下达一个指令，幻境的纵深感更强了。
越来越多的词语和图形隐没在暗处。
当西奥妮向后退开，她和魔法师贝利眼前是天空的一角，那是仅凭肉眼永远见不到的景象。
不同大小和色彩的星星镶嵌在天空中，遥远的银河悬挂在右上角，一颗彗星拖着闪耀的尾巴划过纸面。她在纸的左下方设置了一个月亮，月亮那凹凸不平的表面有四分之三都被阳光点亮了。在月球上方飘浮着土星，它散发着淡淡光芒，被一圈又一圈的光环环绕着。
西奥妮笑了起来，她干得不错。
魔法师贝利什么都没说。
她看向他，他脸上是一副难以揣度的神色。他一只手环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察看着她的作品。他看起来并不惊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西奥妮在想，她应该问问他作何评价，还是保持沉默。她选择了后者。
过了好长一会儿，他说：“一个不错的幻象。”
鉴于这条评论来自魔法师贝利，西奥妮认为这已经是相当高的赞誉了。
他继续说：“事实上我对你完成作品的速度感到非常惊讶；考虑到这张纸的大小，十二分三十四秒可以说是非常快了。”
“您……在给我计时。”
他虚指了一下门上方的挂钟，“很快。当然，这不算是最快的，但对于一个只有两年经验的学徒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嗯。魔法师塞恩终于将他的聪明用对了地方，开始认真授课了。除非你还有另一个导师。”
西奥妮感觉到脖子发烫。她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开口说：“我没有另一位导师。”
他点点头，手指依然捏在下巴上，“聪明本身是好的。他教授上一个学徒时，出现了重大失误。我一直担心委员会会将他放在试用的位置上。我很惊讶他们竟然分配了一名女学徒给他。”
西奥妮的嘴张大了。仿佛有看不见的蜘蛛爬上了她的背。她一时失语，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敢？”她说，“你对那件事一无所知。”
艾默里的第二位学徒叫丹尼尔，两年前她在艾默里的心室里游荡时认识的。里拉——也就是艾默里的前妻，血割者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和他之间的对立日趋白热化之后，他将丹尼尔转给了另外的人。那是为了丹尼尔的安全。
魔法师贝利放下捏在下巴上的手。他的眼睛虚了起来，“我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特维尔小姐。你最好能管住自己的嘴……”
“我偏不。”西奥妮厉声驳斥道，“我来这里才三天，却已经听到了太多对魔法师塞恩的攻讦。尽管你们两个在过去有些嫌隙，但他是一个好人，一位杰出的老师。我拒绝再听这样的诋毁。”
魔法师贝利苍白的皮肤涨得通红，“你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你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西奥妮回击道，感到自己的脸也快涨红了，“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接受侮辱，或者听人污蔑我的导师的！”
“特维尔小姐……”
“你不过是嫉妒他，他是比你更好的折匠！”她吼道。
魔法师贝利双目圆睁。西奥妮一把拽过自己的笔记本，向门口走去。在说得更多之前，她得离开房间。上天啊，这位毕竟是要监考她的人！她现在在做什么蠢事？
幸好这位折匠并没有在她身后再说什么，反正她没有听到。他也没有来追她，当然她也没有转身看。她的脚步声回荡在宽敞、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在这奢侈而冰冷的地方，踩着她心跳的节拍。
她回到卧室，生生忍住了甩上门的冲动。窝在床上的“茴香”抬起了脑袋，就连这只纸狗都感受到了她抓狂的心情，用橡胶里衬的爪子捂住了嘴。
西奥妮抓住项链上的火柴。一分钟之内，她就可以召唤火球，实打实地将这座可怕的房子付之一炬。让魔法师贝利去解决烂摊子吧。他简直让人无可忍受。她太同情本尼特了。
他会将我扔出去的， 西奥妮一边想，一边走到了房间的另一侧。她将发夹从头发上取下来，用僵硬的手指梳理橘黄色的头发。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不需要他来监考我。其他人质疑我的能力，又能怎样？我想让艾默里来监考我的资格考试。
她想起报纸上的那篇文章。丑闻。 她哼了一声。 谁在意了。要是能远离普利特维恩·贝利，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将发夹扔在床垫上，又在房间中踱了两圈，然后双手叉腰。她用鼻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将其从紧闭的双唇间缓缓地吐出来。
“学习。”她大声说。通过考试是她现在的第一目标，不管谁做她的监考老师，她都得做好准备。
西奥妮拉开早餐桌旁两把椅子中的一把，坐下，将笔记本扔在玻璃桌面上。她打开它，翻到第一页。又关上它。再一次打开它，翻到星光咒，又向前翻了几页，抓起一支笔。
她想给艾默里写一张纸条，但笔悬停在纸页上方，精力却无法集中。在盛怒之下给他写信，对他俩有好处吗？她反正都知道他肯定会劝她留下。不管怎样都要让普利特维恩留下她。
西奥妮发出一声呻吟，再次合上了笔记本，瘫倒在椅子上。她肯定过不了这一关了。魔法师贝利彻底毁了她专注的能力。
西奥妮躺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等待着呼吸一点点变慢。当她挺直身子时，脖子感到一阵酸疼。
她听到了轻柔的敲击声从卧室的窗户边传来，于是转身。
西奥妮长舒一口气，嘴角翘起露出笑容。时机刚刚好，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想道。她没法哭着跑进艾默里的怀里，但他鼓励的话语总能奇迹般地抚慰她紧绷的神经。
她打开窗，期待着一只小巧的蝴蝶或滑翔机，但从窗台上落下来的皱巴巴的纸咒并不是在艾默里手上诞生的，而是来自她自己。
西奥妮大吃一惊，任由窗户关上了。她用手掌托起那只红色的鸣禽。它尖尖的翅膀被雨水淋皱了。风吹弯了它的喙和尾巴，使其变得脆弱不堪。亮红色的纸张沾染上污泥，像是生出了斑斑锈迹。
鸟儿已经奄奄一息。西奥妮捻平纸咒的边角，希望使生机重新回到它的身上。她在戈斯波特搜寻萨拉杰时，折了四只鸟，这是其中的一只。为了找他，它到底在英国四处搜查了多久？它又寻找了她多久？
它到底找到了什么？
或许它找到的东西并不重要，就像是之前纸鸟找到的聚居区，但她必须知道。“你能告诉我你找到的东西在哪儿吗？”她问那只虚弱的纸鸟。
那只鸟无力地蹦跳了两下，翻倒在她的掌心中。
她紧抿嘴唇。不管目的地是近是远，这只纸咒绝不可能再有力气飞过去。西奥妮认为它折损得这么严重，根本不可能再次起飞。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跟着它找着地方了。再加上就她所知，并没有什么方法能将一只纸咒的记忆转移到另一只身上，所以也就没必要再折一只。
她轻咬着舌尖思索了一会儿，接着想起了那间技术书房。
地图，她想。魔法师贝利有两张巨大的地图。有这个就够了。
西奥妮屏住呼吸，开始找她分给魔法师阿维斯基的模仿咒。或许玻璃匠给她写了新消息。如果刑侦局已经有了萨拉杰行踪的线索，她就不用自己跟进。
她找到了那张咒语。上面一片空白。
西奥妮用手指捏住那只筋疲力尽的鸟的翅膀，将学业丢到一边，尽力克制奔跑的冲动，快步向技术书房走去。
(1) 见《玻璃魔法》第五章。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24.用来渡河的东西。
她咬着笔的末端。当然，她不需要真的渡过一条河！她听说，资格考试的地点是固定的……但话说回来，她也知道作为一个魔法师——尤其是折匠，永远不要期待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在她成为艾默里的学徒的第一天，他居然就让她懂得了这一点。
用来渡河的东西。一阵战栗爬上她的一只胳膊，穿过肩膀，传到了另一只上。他们会让她证明自己的装置能够渡水吗？不管怎样，她不能让恐水症毁了拿到资格证的机会。绝不能。
西奥妮长叹一声，继续往下看清单。第三十二和三十三项任务分别是：唤起暴风雨的东西和阻挡雨水的东西。 这三个项目都和水有关。不过清单上并没有对暴风雨下明确的定义。或许她可以制造一场暴风雨的幻象，又或是折出几十个水滴状的符咒，让它们从天花板落下，就像折术中的雪花咒那样。
至于阻挡雨水——她想，这回指的应该是真实的雨水了。她的记忆回到了自己和艾默里坐在车中，坠入小河的那天晚上。那时，艾默里使用了“隐藏”咒，它像一把雨伞一样展开，变成弧面遮挡在他们头上(1) 。如果将这个魔咒稍作修改，应该能够在短时间内阻挡雨水。
她还想起了萨拉杰。
西奥妮摇摇头。当初就是他制造了那一场事故，不过她现在已经无暇再去忧虑他的事情。她得专注在考试上。显然，魔法师贝利并不觉得她能通过考试。
他还在英国， 她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
西奥妮放下笔，用手掌底部揉搓了一下眼睛。专注！
有人在敲门。
西奥妮放下手。“茴香”的尾巴一下子兴奋地竖了起来。它发出脆如薄纸的犬吠声，朝门口跑去。
西奥妮差点儿就要叫住“茴香”，但又想魔法师贝利肯定不会亲自过来和她交流。更何况他们要说些什么呢？他绝不可能道歉。
“进来。”她说。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本尼特伸了个脑袋进来。他那天蓝色的眼珠立马就转向了“茴香”。“噢，我的天！”他边说边蹲下来，戳了戳狗耳朵。当他意识到他的触摸不会使它们掉落或是起皱，抚摸它的动作就放开了，“这就是那只狗！”
“它叫‘茴香’。”西奥妮笑着说，“它可喜欢有人陪了。”
“茴香”叫着，将前爪搭在本尼特的膝盖上，用纸舌头舔着他的手。西奥妮希望“茴香”的纸舌头千万别把人划伤，这种事经常发生。过了一会儿，本尼特站起来，问道：“我可以进来吗？”西奥妮示意他随意。
本尼特关上门，免得“茴香”跑出去，环顾四周，然后坐在了西奥妮对面的椅子上。虽然早餐桌上连一寸的空地都没有了。“我想过来为魔法师贝利道歉。”
“他自己不会道歉吗？”
“他只是脾气不大好。不知道你是否懂我的意思。”
“茴香”嗅了一会儿刚来的人的鞋子，然后就忙着玩耍床另一侧的某样东西去了。
“大概能懂。”西奥妮说。她知道在学校的时候，这个男人曾被欺负过。艾默里就是欺负他的人之一。但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不会还对往日的嫌隙耿耿于怀吧！“如果没有别的理由，光凭这一点，不能为他开脱。我毕竟是一位女士。”
“我想，他只是……和普通人不大一样。”本尼特说，“我也适应了好一阵子。但过了一个月左右，我开始理解他。现在我们相处得还不错。”
西奥妮合上她的笔记本，“他对待你就像对待一位管家。”
“不是的。”本尼特说，“真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请’‘谢谢’这样的词汇在他的字典里不怎么出现，但不代表他没有这样的感情。他会用其他方式去表达。如果他让你完成一项小任务，你完成了，之后他会非常开心。这么做对你也没什么坏处。这是我学会的和他相处的守则之一。”
没顾得上“女士”的形象，西奥妮嗤之以鼻，然后向后靠在椅子上，“守则？那我还需要知道其他什么守则吗？”
“这个嘛……”本尼特停下来思考，“如果你早上有什么需要，最好不要去找他……请求最好通过纸邮件来传达。你知道的，送一只纸鹤到他的办公室。”
“但我们在同一栋房子中！”
“可是这栋房子很大，当面交流很花时间。”本尼特解释道，“你明白，给他时间思考要回答的问题。他不喜欢措手不及。当有时间思考时，他会更有把握。”西奥妮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而且，”本尼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交握起来，“对他来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习惯他人的存在，他比较喜欢独来独往。有些时候遇到无关紧要的小事，就不要向他汇报了。你能理解吗？所以，只要我跟上课堂进度，按时递交作业，我们就能和谐相处。他根本不关心我在课余时间会做什么，这给了我很多自由发挥的空间。”
西奥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想，他跟我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本尼特坐直了身子，睁大的眼睛中有期待的神色。
“既然，”西奥妮接着说，“我只需要在这里待几周。在这段时间中，我可以遵守这些……守则……”
本尼特咧嘴笑起来，“如果能帮上忙，我会很开心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我知道你的学习进度超过我很多，而且……”
“你近期不会接受考试吗？”她问道。
本尼特耸耸肩，“也许在一年之后吧。我不知道。我并没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西奥妮皱起眉头，“换一个导师，也许你就准备好了。”
他笑道：“我真的很感谢你对我的信心。如果什么时候你想休息一下……离这里不远，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公园。魔法师贝利拥有一辆奔驰，有些时候他会借我开出去。那地方还有一个有鸭子的池塘，很适合野餐。”
西奥妮本来拨弄着考试清单的纸角，听到这番话后动作慢了下来。她的姿势仍旧懒懒散散，但胸口感到一阵暖意。本尼特肯定不是在暗示着一场约会……吗？
“哦？”她问道，示意他接着说。
“我就是顺口一说。”
西奥妮瞥了窗边的某只纸蝴蝶一眼。我想只要先不应承他， 她想， 就没什么关系。
“谢谢你的提议。”她说，“希望我用不着休息。”她叹息一声，拿起桌上的清单，“要做的事情真多，明天我必须开始折纸。”
“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了。”本尼特从桌边站起来。“茴香”跑到他的身边，或许是希望这位访客能够陪它玩儿。本尼特笑了笑，揉了揉纸狗的脑门。“做得真精致。”他说，“让我印象深刻。你介意我拆开它，研究一下它的构造吗？它身上的一些折纸技术，我没看出门道来。”
西奥妮僵住了。就算她没有对“茴香”施展过其他种类的魔法，她也受不了让别人拆开“茴香”，尤其是在艾默里精心地制作过它两次之后。
“我想……还是让它保持完整比较好。”她说。
好在本尼特并没有坚持。“好的，不过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你给我上一堂高级赋生术课程。”他说道，显然将西奥妮当作了小狗的创造者，“晚安。”
她微笑，“你也是，还有，谢谢你。”
本尼特离开房间，轻轻地带上门。西奥妮暂时放下工作，给艾默里写了一条消息，折在纸鹤之中。
她没提到本尼特的邀请。
魔法师普利特维恩·贝利在学徒书房中走来走去，背着手徘徊在遮挡两侧巨大窗户的窗帘之间。有一束光线透过窗帘照进房间，每次当他经过那儿，眼镜镜片上就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背诵‘僵硬’咒的步骤。”他向本尼特下达指示。本尼特端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
西奥妮跟往常一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她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这页纸上的字迹，一行比一行潦草。开头记录的是魔法师相关资格考试，到后面变成了关于萨拉杰·培伦提的零零碎碎的事情。
他不可能在那个社区之中。 西奥妮回想着她私自在戈斯波特进行的调查。 但我是不是可以派东西去监视着呢？不，如果那地方真有什么线索，刑侦局早就发现了。刑侦局的人会抓住我。更何况，纸魔法太过简单，根本胜任不了我想让它们做的事情。这条路走不通。
刑侦局掌握的信息比她多得多。之前她给魔法师休斯留下的印象挺好的，或许他会告诉她一些事情。
但是艾默里已经跟他联系过了。如果他没向艾默里透露消息，他肯定也不会让西奥妮了解机密。她皱起眉头。
“……面对复杂的折术，不起作用。”本尼特坐在座位上背诵道。“僵硬”咒是一个能够使纸张在短时间内保持僵直的咒术。西奥妮在做学徒的第二百一十一天学了这个咒术。听起来本尼特像是最近才学到，刚写了一篇关于它的小论文，现在正在接受口头检测。
如果我没收到任何关于萨拉杰的新消息，或许说明他构不成威胁。 她暗自责备自己多心。过了一会儿，又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但这也说明他还没被抓住。
她调整自己的坐姿。我已经有一阵没跟魔法师阿维斯基联络了。那艾默里……如果魔法师休斯跟他更新了抓捕进度，他会跟我分享坏消息吗？
她翻回笔记本的上一页，有一张带折痕的洋红色纸卡在本子的装订线处。它曾是一只蝴蝶。上面写着：
想你。努力学习。别让他们影响到你。
她在想这个“他们”中是否包含本尼特，又或是艾默里指的是整个教育委员会。西奥妮不太清楚，当她考试时，委员会中会有多少人到场。
西奥妮做了一个深呼吸，将笔记本翻回来，仔细检查她的笔记。笔记本上有星星的草图，星星的每一个角尖都呈圆弧状，上面连接着一个V字形的翅膀。44.在黑暗中引路的东西。她决定制作会飞的星光咒。当她走路时，星光咒就飘浮在她身前一步的位置。她在房间中折了一半，然后就接到了来自魔法师贝利的纸蝙蝠，要求她出现在本尼特早课的课堂上。于是她暂停了折纸。
她重新听了一会儿课，觉得毫无用处。或许魔法师贝利就是想浪费她的时间，让她无暇完成资格考试的准备工作。
本尼特看向她，但是她将目光移向了窗户。她盯着无人使用的佣人房屋顶看了半分钟，然后再次埋首于笔记本，直到下课。
她重读了艾默里寄来的纸条，这让她的胸口隐隐作痛。
“特维尔小姐。”
她抬起头。魔法师贝利站在桌子的一端，就是刚刚本尼特坐的地方。本尼特已经离开。他在桌上展开一长卷长方形纸张，压平，接着站直身子，将手臂背在身后，然后用窄下巴指了指那张纸。
“我们考个试，怎么样？”他问。
西奥妮将笔记本放在椅子上，站起来。两周半以后，我就要考试了。你难道忘了吗？ 她朝桌子走去。
“告诉我，”折匠开口说，“你对纸幻象技术掌握得怎么样？”
“如果掌握得不好，我现在不会在这儿，先生。”
“嗯，给我看看。”他指着那张纸。
西奥妮仔细观察面前的纸张，想起了为霍洛威夫人的宴会所做的装饰工作。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然而事实上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魔法师贝利会让本尼特去干这些差事吗？西奥妮无法想象一位折匠亲自花时间来做这类工作。而且，她也想不出谁会请他去做。他确实只适合撰写教科书。
她问道：“您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魔法师贝利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用的依然是上课时那种均匀缓慢的步伐。“没有，”他说，“但试着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西奥妮长吸一口气，憋了几秒钟。她盯着纸。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傲慢如魔法师贝利的人印象深刻？法式宴席的幻象？还是丛林一角的景色，就像她为霍洛威夫人做的那种？
她想到了本尼特提到的有鸭子池塘的公园。她从来没有完成过那样的幻象，而且一想到连事先实验的机会都没有，她更是紧张不已。然而，如果她能将桌面变成满是游鱼、点缀着睡莲的池塘，一定能让人印象深刻。至少，艾默里会认可的。
她走到纸张的左侧，捏起一个角。但在折叠之前，她犹豫了。魔法师贝利似乎想用目光将她钉在木地板上——她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正盯在她的后背和脖子上，但她选择了忽略他。
问题在于如果他想看池塘，散步就可以过去。 她咬着下嘴唇考虑着。 我得做点儿别的。
她陷入了沉思。
魔法师贝利叹气道：“一开始，你应该……”
“我只是花了点儿时间寻找灵感。”西奥妮打断他，“您想帮忙，我很感谢。”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折叠。
她首先从纸的几个角开始动手，捏住纸角，将其中一个扭了一下，以增加幻象的纵深感。她从桌上抓起一支笔，在纸上画出所需的图形、符号，写上词语，确保幻象能够变成她想象中的样子。她调动了巨大的想象力，才想出幻象的样子。毕竟通过望远镜——不管是施了咒还是没施咒的，所能看到的都很有限。她希望自己的想象力能够使最终的结果更加让人“印象深刻”。
魔法师贝利安静地看着她工作，谢天谢地，他忍住了没有发表评论。西奥妮专注在渐渐成型的魔咒上，尽量不去好奇这名折匠脑子里在想什么。
最后折一个扇形，加一个符号，长长的羊皮纸变暗了，点缀着白色的光点。纸张底部的折角微微翘起，使那些斑点缓缓转动。她轻声下达一个指令，幻境的纵深感更强了。
越来越多的词语和图形隐没在暗处。
当西奥妮向后退开，她和魔法师贝利眼前是天空的一角，那是仅凭肉眼永远见不到的景象。
不同大小和色彩的星星镶嵌在天空中，遥远的银河悬挂在右上角，一颗彗星拖着闪耀的尾巴划过纸面。她在纸的左下方设置了一个月亮，月亮那凹凸不平的表面有四分之三都被阳光点亮了。在月球上方飘浮着土星，它散发着淡淡光芒，被一圈又一圈的光环环绕着。
西奥妮笑了起来，她干得不错。
魔法师贝利什么都没说。
她看向他，他脸上是一副难以揣度的神色。他一只手环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察看着她的作品。他看起来并不惊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西奥妮在想，她应该问问他作何评价，还是保持沉默。她选择了后者。
过了好长一会儿，他说：“一个不错的幻象。”
鉴于这条评论来自魔法师贝利，西奥妮认为这已经是相当高的赞誉了。
他继续说：“事实上我对你完成作品的速度感到非常惊讶；考虑到这张纸的大小，十二分三十四秒可以说是非常快了。”
“您……在给我计时。”
他虚指了一下门上方的挂钟，“很快。当然，这不算是最快的，但对于一个只有两年经验的学徒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嗯。魔法师塞恩终于将他的聪明用对了地方，开始认真授课了。除非你还有另一个导师。”
西奥妮感觉到脖子发烫。她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开口说：“我没有另一位导师。”
他点点头，手指依然捏在下巴上，“聪明本身是好的。他教授上一个学徒时，出现了重大失误。我一直担心委员会会将他放在试用的位置上。我很惊讶他们竟然分配了一名女学徒给他。”
西奥妮的嘴张大了。仿佛有看不见的蜘蛛爬上了她的背。她一时失语，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敢？”她说，“你对那件事一无所知。”
艾默里的第二位学徒叫丹尼尔，两年前她在艾默里的心室里游荡时认识的。里拉——也就是艾默里的前妻，血割者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和他之间的对立日趋白热化之后，他将丹尼尔转给了另外的人。那是为了丹尼尔的安全。
魔法师贝利放下捏在下巴上的手。他的眼睛虚了起来，“我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特维尔小姐。你最好能管住自己的嘴……”
“我偏不。”西奥妮厉声驳斥道，“我来这里才三天，却已经听到了太多对魔法师塞恩的攻讦。尽管你们两个在过去有些嫌隙，但他是一个好人，一位杰出的老师。我拒绝再听这样的诋毁。”
魔法师贝利苍白的皮肤涨得通红，“你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你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西奥妮回击道，感到自己的脸也快涨红了，“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接受侮辱，或者听人污蔑我的导师的！”
“特维尔小姐……”
“你不过是嫉妒他，他是比你更好的折匠！”她吼道。
魔法师贝利双目圆睁。西奥妮一把拽过自己的笔记本，向门口走去。在说得更多之前，她得离开房间。上天啊，这位毕竟是要监考她的人！她现在在做什么蠢事？
幸好这位折匠并没有在她身后再说什么，反正她没有听到。他也没有来追她，当然她也没有转身看。她的脚步声回荡在宽敞、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在这奢侈而冰冷的地方，踩着她心跳的节拍。
她回到卧室，生生忍住了甩上门的冲动。窝在床上的“茴香”抬起了脑袋，就连这只纸狗都感受到了她抓狂的心情，用橡胶里衬的爪子捂住了嘴。
西奥妮抓住项链上的火柴。一分钟之内，她就可以召唤火球，实打实地将这座可怕的房子付之一炬。让魔法师贝利去解决烂摊子吧。他简直让人无可忍受。她太同情本尼特了。
他会将我扔出去的， 西奥妮一边想，一边走到了房间的另一侧。她将发夹从头发上取下来，用僵硬的手指梳理橘黄色的头发。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不需要他来监考我。其他人质疑我的能力，又能怎样？我想让艾默里来监考我的资格考试。
她想起报纸上的那篇文章。丑闻。 她哼了一声。 谁在意了。要是能远离普利特维恩·贝利，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将发夹扔在床垫上，又在房间中踱了两圈，然后双手叉腰。她用鼻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将其从紧闭的双唇间缓缓地吐出来。
“学习。”她大声说。通过考试是她现在的第一目标，不管谁做她的监考老师，她都得做好准备。
西奥妮拉开早餐桌旁两把椅子中的一把，坐下，将笔记本扔在玻璃桌面上。她打开它，翻到第一页。又关上它。再一次打开它，翻到星光咒，又向前翻了几页，抓起一支笔。
她想给艾默里写一张纸条，但笔悬停在纸页上方，精力却无法集中。在盛怒之下给他写信，对他俩有好处吗？她反正都知道他肯定会劝她留下。不管怎样都要让普利特维恩留下她。
西奥妮发出一声呻吟，再次合上了笔记本，瘫倒在椅子上。她肯定过不了这一关了。魔法师贝利彻底毁了她专注的能力。
西奥妮躺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等待着呼吸一点点变慢。当她挺直身子时，脖子感到一阵酸疼。
她听到了轻柔的敲击声从卧室的窗户边传来，于是转身。
西奥妮长舒一口气，嘴角翘起露出笑容。时机刚刚好，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想道。她没法哭着跑进艾默里的怀里，但他鼓励的话语总能奇迹般地抚慰她紧绷的神经。
她打开窗，期待着一只小巧的蝴蝶或滑翔机，但从窗台上落下来的皱巴巴的纸咒并不是在艾默里手上诞生的，而是来自她自己。
西奥妮大吃一惊，任由窗户关上了。她用手掌托起那只红色的鸣禽。它尖尖的翅膀被雨水淋皱了。风吹弯了它的喙和尾巴，使其变得脆弱不堪。亮红色的纸张沾染上污泥，像是生出了斑斑锈迹。
鸟儿已经奄奄一息。西奥妮捻平纸咒的边角，希望使生机重新回到它的身上。她在戈斯波特搜寻萨拉杰时，折了四只鸟，这是其中的一只。为了找他，它到底在英国四处搜查了多久？它又寻找了她多久？
它到底找到了什么？
或许它找到的东西并不重要，就像是之前纸鸟找到的聚居区，但她必须知道。“你能告诉我你找到的东西在哪儿吗？”她问那只虚弱的纸鸟。
那只鸟无力地蹦跳了两下，翻倒在她的掌心中。
她紧抿嘴唇。不管目的地是近是远，这只纸咒绝不可能再有力气飞过去。西奥妮认为它折损得这么严重，根本不可能再次起飞。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跟着它找着地方了。再加上就她所知，并没有什么方法能将一只纸咒的记忆转移到另一只身上，所以也就没必要再折一只。
她轻咬着舌尖思索了一会儿，接着想起了那间技术书房。
地图，她想。魔法师贝利有两张巨大的地图。有这个就够了。
西奥妮屏住呼吸，开始找她分给魔法师阿维斯基的模仿咒。或许玻璃匠给她写了新消息。如果刑侦局已经有了萨拉杰行踪的线索，她就不用自己跟进。
她找到了那张咒语。上面一片空白。
西奥妮用手指捏住那只筋疲力尽的鸟的翅膀，将学业丢到一边，尽力克制奔跑的冲动，快步向技术书房走去。
(1) 见《玻璃魔法》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