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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打开木门,小掌柜角助走进了阎魔屋内的密室。
角助在立木藩一案中负了性命堪虞的重伤,虽然保住了小命,但不仅左脚跛了,原本矫健的身手也钝了些。
有请大总管。就坐后,角助开口说道。
霎时,损料屋的大总管阿甲也步入密室内。
阿甲先是朝又市一瞥,接着又转头朝坐在又市背后的两名男子瞄了一眼,表情微微一变。
接着便静静走到了上座正中央,迅速地坐了下来。
阿甲再度望向又市。
又市也没起身,只是身躯一转,不发一语地朝坐在自己背后的两人一指。
“我乃阎魔屋大总管阿甲。”
话毕,这位大总管三指撑地,微微鞠了个躬。
久仰大名,其中一名男子开口说道:
“老夫俗名祭文语文作。生于四国,但并无户口身分,属无宿人。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四海为家,乃一介山民是也。”
祭文语文作——
此人乃又市昔日同伙,年约四十有余,但相貌生得老气横秋,加上其宛如吟诗般的独特语调,更是教人看不出实际年龄。身穿略带污渍的巡礼装束,上披一件犹如忘了染色的白法衣。
“虽为山民,但不同于世间师,平日独来独往,漂泊不定。不具监札一类,故亦不属非人、乞胸之流。不过,寄居大坂时曾受恩于一文字屋,打那时起,便于其门下跑腿办事。”
仁藏先生可无恙?阿甲问道。
一文字狸,即一文字仁藏,表面上是个在大圾经营戏作版权之出版商,骨子里其实是个统领京都一带非法之徒的谜样角色。收留了漂泊至京都时衣食不继的又市,且将其栽培成一个独当一面的骗徒的,正是这一文字狸。
详情虽不明,但阿甲与仁藏似乎也是旧识。
还请大总管多多指教,文作致意道。
“倒是,老夫业已听闻,阿又与林藏那小鬼头双双投靠大总管门下。狸老大为此颇为担忧,深怕这两人为大总管添了麻烦——”
文作转头望向又市说道。
“呿!”
又市旋即别过头去。
“明知两人为仁藏先生爱徒——未经照会却便揽入门下。倘若传入先生耳里,可能引起先生不快,教我甚是挂念。”
“岂可能不快?老大高兴都来不及了。师徒关系已是昨日云烟,又市与林藏既然出了纰漏,已无法于京都一带窝身。不过是抛出去的麻烦,有人捡来物尽其用,当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反而是咱们这头该为没能别上礼签致意、或鲭赠银两酬谢致歉才是。”
话毕,文作放声大笑了起来。
“总而言之,老夫与阿又、林藏乃是旧识。至于这个庞然巨躯的家伙——”
文作指向身旁被迫于斗室内缩身而坐的巨汉说道:
“这家伙不擅言语,就老夫代为介绍吧。此人乃无动圾之玉泉坊,诚如大总管所见,乃一介荒法师是也。虽说是荒法师,然时下世间已无僧兵,想必大总管亦不难察觉,他不过是个空有一身行头的假和尚。总而言之,一身蛮力乃此人唯一所长,故仅能在一文字老大门下干些用得上力气的差事。由于老夫专司和阿又没什么两样的拐骗勾当——便找来这玉泉坊充当沿途的保镖。”
——找来玉泉坊充当保镖。
代表这趟路走来并不平安。
文作的确一如自己所宣称的,无须手形什么的也能四处游走。虽无人知其平日身居何处,但也不知是怎的,要联系上他并不困难。虽然没什么一技之长,但就平时神出鬼没、却不难找着这点而言,算得上是个易于差遗的卒子。
如今,狸老大却差了这么个傀儡和尚——这形容绝对是褒多于贬——护送文作前来,看来这应是桩非同小可的差事。玉泉坊武艺甚是高强,徒手便能抵挡数名持刀武士。其蛮力足以劈裂一株大树,身上挨个一两刀也无动于衷,是个名符其实的好汉。
唯一的弱点,就是太惹人注目。
一身不易藏身的擎天巨躯,不管是拖着走还是拉着走,都不适合。
——真不知老大这只老狐狸……
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打从在上野遇上这两人至今,又市依然不知两人前来江户的用意为何。
“原本可直接前来通报大总管,但深怕这么做要惹阿又不高兴,老夫只得先找着又市或林藏,再委托两人代为引见。”
话毕,文作端正了坐姿。
“阿甲夫人。”
阿甲默默地回望文作。
“经过这番解释,不知夫人是否信得过咱们俩?老夫毕竟不是武士,没能随身携带书状或监札什么的,但这类书状任谁也伪造得出。想来能助咱们求得大总管信任的,就仅有——”
文作又一次望向又市。
又市也又一次别过头去。
“原来是为了这才找上我。喂,你这个臭老头给我听好,这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阿甲夫人,压根儿就没信任过我。”
想必她什么人也不信任。
是么?看来老夫是打错如意算盘了,文作自嘲道。
这下,阿甲回以一脸微笑。
“好吧。我姑且信你这回。”
“拜谢大总管。这下咱们终于能雷归正传了。倒是大总管,恕老夫冒昧,若是信得过咱们俩,可否将藏身门外的帮手请进房内?否则老夫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怪别扭的。”
话才说完,木门便被推了开来。
藏身门外的,原来是山崎寅之助。
现为浪人的山崎,原在官府任鸟见役,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又市压根儿没察觉有人藏身门外,文作却嗅出了这股气息。
这家伙还真够谨慎哪,又市感叹道。
“静静藏身窥伺,竟仍为你所察。不知这该归咎在下武艺有欠琢磨,还是该夸你技高一等。”
“不不,老夫不过是碰巧猜个正着。阿甲夫人如此莫测高深,接见老夫这般人等,绝不可能毫无戒备。”
“看来我是被试探了。”
阿甲开怀笑道:
“说来惭愧。打从上回一桩差事出了点儿纰漏,我就变得甚是多虑。此人亦是助吾等从事损料差事之得力助手——”
报上姓名后,山崎便在阿甲身旁跪坐下来。
平日分明都坐在又市这端,看来山崎依然没放下戒心。文作也再度报上名号、磕头致意。
“好吧,客套话就到此为止。老夫这回千里迢迢自京都赶赴贵宝地——目的无他,不过是欲委托阎魔屋承接一桩损料差事。”
“损料差事?”
“没错。阎魔屋不正是损料屋?”
“的确是损料屋没错。不过,敢问这差事的损失,是大是小?”
“极大。大到一文字狸都吞不下。”
“大到连大坂首屈一指的老狐狸都吞不下的损失,咱们这小地方岂有能力经手?”
请大总管务必接手,话毕,文作打开摆在身旁的竹笼,从中取出一只袱纱包。
在众人眼前解了开来。紧接着,又取出一只。
再取出一只。
看得又市瞠目结舌。
“此为承接这桩差事的酬劳——三百两。”
只听见角助咽下一口唾液的声响。
“这仅是前酬。老夫不谙此地礼数,只得依京都的规矩行事。办妥这桩差事后,将再行支付后谢三百两——”
文作两眼直视阿甲说道:
“合计六百两。不知大总管意下如何?”
“看来——这损失果然极大。”
阿甲语气平静地说道,话毕又抬头回望文作。
“噢,大总管,老夫毕竟是深山出身,不习惯教妇人家如此凝望,更何况阿甲夫人还是如此国色天香——”
“喂,文作,少在说到重点时打岔。那老头子吝啬成性,竟还愿意支付六百两,看来这可不是桩简单差事。那老狐狸这回如此大手笔,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市先生,阿甲开口制止道:
“吾等须听完全事缘由,方能决定是否承接。吾等乃损料屋,而损料多寡乃依损失之大小而定。虽然——事先告知金额,或许是对方的规矩……”
“这老夫比谁都清楚。不似咱们凡事都得躲躲藏藏,大总管毕竟有头有脸,当然也不轻易为金钱所动。之所以先亮出银两……不过是为展现诚意。”
“诚意——?”
“即等同于事先告知这桩差事将是何其危险,但即便如此,还请大总管务必接下。”
文作将金币重新包妥,先静候半晌,方才再度开口:
“其实——半个月前,有个无宿人路倒奈良深山中,出手相救之山民发现,此人来自江户。”
“可是——在逃之人?”
“没错。此人自称是个浪迹天涯的野非人。”
代表此人不受非人头所管辖。
“相信大总管亦知,世间不乏老夫这种浪迹天涯、毫无身分的放浪之徒,此人亦是如此。起初,老夫推论官府曾大肆追捕此类人等,将之悉数遣送佐渡,此人即是自此地逃出。后来竟发现,其遭遇与此略有出入——”
此人自称,乃自妖怪魔掌出逃。
“妖怪——?”
“没错。该说——是个以江户为底盘的妖怪吧。”
“以江户为地盘?”
似乎是真有其事,文作说道:
“这妖怪——似乎专以长吏非人、乞胸猿饲、世间师、骗徒、地痞、无宿人等无身分者为目标。这类人等虽不属士农工商之流,亦不可等闲视之。尤其在关八州这一带,这类人等亦结成严密组织,既有头目管辖,亦有技职谋生。虽仍饱受歧视迫害,但贫农、匠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商人虽坐拥万贯家财,但身分甚低。唉,只能说各行各业虽居处与营生手段略有出入、依然不脱人生百态。”
话及至此,文作原本和蔼的神色突然紧绷了起来。
“这妖怪——擅于掌握此类低下贱民的把柄。噢,此类人等的确不时犯下某些肆无忌惮的恶行,通常应将之举发治罪,但这妖怪并不举发,而是——”
挟此把柄,善用之,文作说道。
“意即——借此勒索?”
“勒索?这些家伙一穷二白的,只怕连一滴鼻血也榨不出。”
“那么,善用是指?”
“就是供其差遗。就逼迫这性质而言,的确与勒索无异。但并非逼迫其支付银两,而是强逼其听命行事——”
看来,似乎是强逼其从事非法恶行。
“方才老夫业已提及,即便是非人,亦有一技可供餬口。诸如鸟追、下驮屋,或以乞胸为例,甚至可拥有监札公开卖艺。倘若出了什么纰漏,又为人告发而为首领所知悉,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就这点而言,非人与百姓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唯一差异,就是这些家伙穷到了极点。虽然百姓或庄稼汉,亦不乏家徒四壁之辈。话虽如此,若是有职业的、有土地家舍的,或许还可借没收、充公惩处,但非人就连这些个也没有。瞧瞧老夫就是如此,有谁日子能过得像老夫这般逍遥?百姓们上有高堂,下有妻房,就连想靠什么差事餬口都由不得自个儿挑。”
根本就是束手无策,文作说道。
“这——在下非常清楚。”
山崎回道。虽贵为武士,山崎却寄身贱民窟,终日与这类人等一同起居。
“也不知是从哪儿打听来的,这妖怪嗅到这些家伙的把柄,并以此施加束缚并供其使唤。一旦利用价值不复存在——当下抛之、弃之。遭其利用者,根本是欲哭无泪。”
“这妖怪——”
阿甲问道:
“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人也不晓得,根本无从打听。此人表示若是暴露其身分——保证小命不保。”
“这——”
“嗅,名号倒是打听到了。”
文作先来个深呼吸,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稻荷坂只右卫门。”
“且慢。”
山崎打岔道:
“这名号的传言,在下也曾听过。但也听说这不过是个无稽传言,此人其实并不存在。据传,这只右卫门曾于弹左卫门大人门下担任公事宿世话一职,但数年前业已身故。”
还活得好好的呢,文作说道。
“难道身故之说实为谣言?”
死是死了,文作回答:
“但正因此人分明死了,却还活着,才被唤作妖怪。”
这只右卫门——
分明死了,却还活着?
“那么——”
阿甲的嗓音打破了房内的静寂。
“——可是要吾等收拾这妖怪?”
“绝无可能。”
文作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阿甲夫人,咱们即便再傻,也不可能作如此骇人的请托。只右卫门并非黑道凶徒或江湖术土,而是个藏身于黑暗中的大头目。换句话说,根本是个无可撼动的对手。倘若咱们的请托是如此规模,只怕支付这笔银两的十倍、百倍都要嫌少。”
“那么——”
“欲收拾是无从,但报个一箭之仇,或许不无可能。”
有个黑绘马的传言——大总管可听说过?文作问道。
“你说什么?黑绘马?”
“噢,阿又,看来你是听说过。祈愿夺命黑绘马——这传言如今可流行哩。”
原来黑绘马与此事有关。
若是这传言,我是听说过,阿甲回答。
“不论怎么看,这都像是只右卫门所设的局。”
“设局——?”
什么样的局?
“而这出逃的家伙,原本就是这黑绘马骗局中的一只卒子。”
“卒子?都被利用来做些什么?”
“被迫代其杀人夺命。”
“什么?”
闻言,原本正坐的又市不由得跪起了单膝。
“急个什么劲儿?逼他下毒手的可不是我。总而言之,此人本是个无身分的焊锡匠,一接到只右卫门的命令,便得代其行凶。此人有个卧病在床的女儿,为了医其女的病,曾一度破门抢劫,还一时失手误杀了一个人,这就成了他的把柄。只右卫门威胁若不听命行事,便举发其犯行,其女亦将小命不保。”
“他真听命杀了人?”
“杀了。不过杀的是个成天喝得烂醉的窝囊赌徒,在绘马上写下其名者即为其妻。眼见夫婿终日烂醉如泥,频频有人上门讨债,逼得婆婆自缢身亡,三餐不继致其妻无乳可哺,尚在襁褓的娃儿也行将饿死。总而言之,巴不得夫婿及早归西的忿恨是不难理解……不过对被迫行凶者而言,与此人毕竟无冤无仇,哪下得了这毒手?但若是不从……也真没其他路可走,况且还限定须于三日内成事。对非刺客的常人而言,这自是一番折腾——”
此人乘夜潜入其宅,以湿纸捣住那沉睡醉汉,复以被褥压之——就这么听从命令成了事。
“这与误杀可不相同。若是失手,亦不可能期待只右卫门出手相助,就逮的将是行凶的自己。即便顺利成事,若遭举发依然是死路一条。虽然勉为其难地下了毒手,事后还是夜夜难眠。只要是神智清楚的常人,想必都难耐良心苛责。约十日后,此人复又接到一命令。这下给吓得惊骇不已,拒绝履行,到头来……”
其女就这么走了,文作说道。
“走了是指?”
“教人给杀了。真是教人发指呀,不过是个四岁的女娃儿哩。接下来——”
“且、且慢。文作,既已如此,此人怎还默不吭声?女儿都教人杀害,这下反正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即便无从报一箭之仇,向官府举发又有何不可?”
“如此一来,自己不是也难逃法网?”
仔细想想吧,阿又,文作说道:
“有谁会相信一个无身分者的说辞?虽说的确是只右卫门的指示,但可拿得出任何证据?何况此人还真亲手杀过人,再加上先前误杀的,可是背负两条人命哩。向官府举发,无异于白白送命。”
这——的确是言之有理。
“此人因此被迫出逃。还请各位想想,即便是为人所逼,此人毕竟真杀了人,自然难捱良心苛责。若为官府所捕,再如何辩驳也是死罪难逃。就算没被远到,依然得频频奉令夺命。一但接到指示,便无从违抗。爱女业已惨遭毒手,若瞻敢违命,必将轮到自己性命不保。这下仅有发狂、自戕、出逃三条路可走。因此,就这么选择出逃,万万想不到竟也顺利逃出魔掌。”
“曾有追兵紧追其后?”
“追兵或许没见着,但只右卫门所设的网络甚是缜密,缜密到压根儿无从察觉。网络中人彼此毫不相识,等同于设计教素昧平生者彼此监视。此外,只右卫门旗下不乏武艺高强的刺客,亦与道上凶徒互通声息。欲逃离江户——根本是插翅难飞。”
“武艺高强的刺客——”
角助惶恐地低喃道。
前些日子,角助才为此类刺客所掳,饱尝严刑拷打之苦。
“不过,文作,若是委托这些个高人下手,不是要比不谙此道的门外汉来得稳当许多?”
这就是此局的高明之处,文作回答:
“委托高人需斥钜资,门外汉则花不着半个子儿。此外,哪管刺客是如何身怀绝技,若是频频用之——迟早都要露馅。”
原来如此。
“有理——毕竟遇害者已多达四十名。”
“每个月都得杀个十来名,高人可不会干得如此露骨。而门外汉则不仅手法因人而异,方才亦曾言及,即便失手,遭殃的也是行凶者本人,故下手时当然得确保万无一失。即便仍出了纰漏,只右卫门也无须忧心,反正可供差遗的卒子多不胜数。倘若仍无法在期限内成事,届时再差这个高人收拾残局即可。”
“原来是这么回事。”
山崎不由得眉头一蹙。
“不过,文作先生。在下仍有一点不明白,设这局——能得到什么好处?”
没错,这点的确教人难以参透。
仲藏亦曾说过——
有谁能得到好处?在绘马上写了名的,一个子儿也没付。难不成这只右卫门如此心狠手辣,却胸怀替天行道之志?
当然有好处,文作回答:
“而且是莫大的好处。的确,丧命的尽是些酒鬼、赌徒、自作自受的高利贷主之流,乍看之下——的确颇有为民除害之风。而委托者之所以祈愿,本是出于狗急跳墙,眼见事成,想必是满心欢直口——”
这正形同押金——
“押金?”
“或许以伪装形容较为妥当。只消写个名就能除去仇家,有什么比这更方便?这下当然要大受欢迎。不过,这黑绘马可不是写个名上去就算了。被写了名的个个注定丧命,哪管是善人还是恶棍——”
“即便不是恶棍——也要丧命?”
“没错,并不限于恶人。如此一来——”
心怀不轨者便找着了可乘之机,文作说道:
“商场逢对头者、情场逢敌手者、欲恩将仇报者、囚妒生恨者、觊人财产者、争夺家业者、乃至纯与人有龃龉者,一旦逮着这机会——这些家伙可就个个蠢蠢欲动了。原本还以为纯属无稽,但眼见被写了名的真的死了,当然要认为自己不妨也试试,反正若不灵光也就算了,万一仇人果真魂归西天,不就形同平白赚来的?这等心怀不轨之徒——在江户本就多如繁星。”
没错。
长耳的忧虑果然成真了。
“事成后,绘马上的名立刻给盖上黑漆,证据就此不复存在。一毛也用不着花,对利欲薰心者而言,当然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听来还真可悲——”
但看来的确如此,山崎说道:
“想必亦不乏打心底不信此说,不,该说是正因对此说嗤之以鼻,方有胆试之者?”
“看来的确不乏。这下终于提到要点了,还请各位听个清楚。一旦黑绘马上出现此类祈愿,只右卫门——便召来高人下毒手。迅速地、干净地将事情办妥——也就是将人给杀掉。接下来……的确,黑绘马是给涂黑了,看不出曾有哪些人被写了名,也看不出是哪些人写的。写名的想必是满心欢喜,以为真相仅有天知,孰料……”
“真相仍有人知——?”
这是理所当然。
看了绘马下手夺命者岂可能不知?
是哪些人写的,当然掌握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接下来——就借此强行勒索?”
“没错。只消问一句名是不是你写的,对方就给吓得魂不附体了。此类利欲薰心的家伙,大抵也有身分、家产,方欲借害命得到好处。此局的目的——便是利用此一把柄,强取这些个好处。”
“岂有此理!”
原来其中根本没什么怨恨纠葛。
也没什么伤悲苦痛。
不过是场市侩算计的骗局。
非得尽快制止不可,文作说道:
“绝不可让这把戏继续玩下去。至于制止是为了谁——绝非为了那些个利欲薰心写了名的家伙。当然,丧命者的确值得同情,但更堪怜的,其实是那些个不明就里地被迫行凶、用完即弃之的卒子。各位说是不是?阿甲夫人,说到损失,吃最多亏的不就是这些个家伙?凡是人孰能无过,但因曾犯错便惨遭利用,沦为谋财害命的帮凶,老夫认为这实在是毫无天理。”
阿甲默不作声。
不知意下如何?文作问道:
“阿甲夫人是否可能——破这黑绘马的局?如此以往,只会有更多人在不明不白中丧命。丧命的受苦,害命的更是受苦。玩弄人心、藐视人命,岂是天理所能容?”
“而独占好处的——仅只右卫门一个?”
山崎感叹道。又市也说道:
“的确是教人发指。不过,老头子,这差事——不就等同于要咱们击溃这只右卫门?”
“但阿又,这根本办不到。虽然谁都知道,这么个妖怪理应除之以绝后患。”
文作摇头回答:
“那出逃的家伙一路逃到了大坺,方得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事情全盘托出。瞧瞧就连一文字老大远在京都,都同意接下这桩差事。话虽如此——总不能自大坂率大军攻进江户,是吧?”
“为何不成?”
“这可不是黑道械斗,已非有无大军可领的问题。只右卫门的大军并非什么大恶棍,不过是群一无所有的弱者。也不管是甘不甘愿,全江户的走投无路者皆得听任只右卫门差遣,就连妇孺,只右卫门也不放过。有谁忍心率众蹂躏无辜的无宿人?”
的确是下不了手。况且——只怕届时连敌我都分不清。
“即便率军与其争斗,只怕也要落个四面楚歌的下场。此外,别忘了其手下尚有高人。与只右卫门作对,无异于与全江户的恶徒作对。这种仗,谁打得起来?”
文作一双眉毛竖成了八字形,一脸宛如咬了一口生柿的苦涩神情。
“这笔银两——”
阿甲问道:
“可是一文字屋准备的?”
没错,文作回答:
“是老大代众受害者支付的。这笔损料可不仅是一两人份,而是所有遭只右卫门残害者的份儿。即便如此钜款,只怕都嫌不够。”
的确是不够,阿甲回道:
“不知仁藏先生——负担如此钜款,是否有亏损之虞?容我冒昧——怎么想,都不认为先生会做出为素昧平生者支付六百两钜款的疯狂之举。”
其中必有什么内幕——
想必阿甲是如此质疑的。这点又市也不是没想到。一文字狸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又市本就对其敬佩有加。但也正因如此,精于算计的仁藏,怎么看都不是个出于同情或关切,便愿支付六百两黄金的人。
文作一脸苦笑地回答:
“噢,老夫也料到,大总管对此将心怀质疑。就连老夫都感觉这并非老大的处事之道。不过,阿甲夫人,老大真认为此事无法用金额度量,亦无须讨价还价。对自己之出身,想必老大应是不常提及?如今,一文字仁藏虽是个统领京都一带不法之徒的大人物……”
但出身实为江户之贱民,文作说道。
“噢——?”
“据说老大自江户出走时,本已决定终生不再归返,想必在此地曾有过极为不快的遭遇。或许正是因此……”
才会认为此事无可容忍。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初之所以收留了又市,或许也是因着同病相怜。
又市本是武州的无宿人,历经辗转漂泊,最终方于京都落脚。
“若是如此——岂不是更该将这只右卫门什么的彻底击溃?想必那老狐狸也巴不得这么做才是。若仅治标不治本,根本是毫无意义。”
哪可能解决什么?
不过是坐视受害者继续遭其蹂躏。倘若当年留在江户,或许就连又市都会沦为其手下卒子。
“但……”
文作一脸紧皱,沉痛地说道:
“万万不可除之。”
“为何不可?听来这家伙不仅穷凶恶极,根本就是禽兽不如。”
“的确,是个禽兽不如的妖怪。”
开什么玩笑?又市怒气冲冲地说道:
“世间哪有什么妖怪?即便真有,又哪会差遣人助其敛财?这家伙根本是个凡人,还是个违逆人伦、利欲薰心的混帐东西。大总管、鸟见大爷,难道要放任这等恶徒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么?”
“当然不可。但正如文作先生所言,如今咱们也是束手无策。”
“怎会束手无策?只要借用大爷的身手——”
“意即,要杀了他?”
“噢——”
山崎有时也承接些取人性命的差事。
但这并不表示他习于借杀人解决问题。
更何况,他也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取人性命。又市羞愧地低下头去。开口前,至少该稍稍顾虑山崎的观感才是。
“也不是——这意思。”
对不住呀,大爷,又市低声致歉道。别放在心上,山崎回道:
“倘若此事可借杀人解决——在下绝不吝于出刀。”
“没错,又市,靠杀人是解决不了事儿的。看得出这位大爷身手不凡,但武艺再高强——也取不了已死之人的命吧?”
文作继续说道:
“总之,一文字狸迟早会出手。既然听说了,绝不可能放任不管。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立即动手。欲击溃只右卫门,需得谨慎规划、备足人手、绝顶智慧、也需要工夫和银两。而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看来——咱们已无时间慢慢筹划?”
没错,文作颔首说道:
“黑绘马共有八十八枚,想必只右卫门也不打算拖得太久。这八十八条人命,不知将由几个冤大头来背负,但不管有没有人被迫当冤大头,这八十几人注定是难逃一死。况且,有一半都已经过害了。”
“至少得阻止剩下的一半——是么?”
“没错。为了不让只右卫门继续为所欲为,因此——想请问大总管,可否出手阻止?”
文作再度直视阿甲。
只见这女主人先是低头沉思了半晌,接着才抬起头来。
“想必——”
话及至此,阿甲两眼朝角助一瞥。
“即便不抵触只右卫门本人,只要破了这黑绘马的局,便形同与只右卫门作对。无论如何,吾等都将与之为敌——是不是?”
文作默不作答。
“一旦察觉吾等即为破坏此局之幕后黑手,吾等注定遭受波及。是不是?”
“想必是如此。”
“之所以值六百两——代表牺牲将是非同小可。如此推量,是否合理?”
“看来——应是如此。”
“意即,这桩差事可能赔上阎魔屋之生计——不,甚至赔上吾等之性命。是不是?若是如此,这笔损料的确是少了些。”
“言下之意,是大总管无意承接?”
阿甲再度望向角助。
看来是放不下对角助的牵挂。毕竟,上回曾差点教角助赔上了小命。
文作丧气地垂下头。
“除了大总管一伙人,老夫已无人可托付。那些个不法之徒——只怕连只右卫门一根寒毛也动不了。”
姑且不论动不动得了——只怕还没来得及出手,一切便注定要露馅。只右卫门与哪些人有联系,完全无从知悉,唯一可确定的,是不法之徒中绝对不乏只右卫门的帮手。若看不清哪个和哪个有往来,绝不可能贸然行动。虽知敌暗我明却仍执意出手,实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用的是敌方的兵,哪打得了什么仗?
因此。
除了阎魔屋旗下又市这伙乌合之众,已是无人可用——
——实情便是如此。
角助认为如何?阿甲问道。平时,这个女中豪杰从未征求角助的意见。看来去年那场横祸,仍教她无法释怀。
请大总管尽管吩咐——角助回道。
接着,他露出一抹微笑。
见到他这个神情,阿甲便转头望向又市,接着又望向山崎。
但口中什么也没说。
又市也是不发一语。
“吾等愿意承接。”
不过,有个条件,阿甲说道。
“请直说无妨。”
“如你所见,吾等均为不谙此道的门外汉,平时也以正职餬口。因此,是否加入今回这桩损料差事——希望可由众人各自决定。惟若不参与,今后便当断绝与阎魔屋之一切往来。”
意下如何?又市先生,阿甲问道。
到头来,果然不出长耳仲藏的预料。
不知长耳将如何打算?想必将拒绝参与吧。又市虽向那玩具贩子夸下海口,若是被迫参与,干脆离开江户——
“算小的一份。”
真是的。
连自己都觉得自个儿傻了。
山崎则是默默颔首。
“不过,大总管。仲藏与林藏或有可能拒绝。也不知辰五郎与那群姑娘的意愿。开出此一条件——是否严峻了点儿?”
“有理——”
文作先生,阿甲问道:
“说来惭愧。吾等虽愿承接,但恐有人手不足之虞。届时若有需要——是否可同先生借点人手?”
岂敢不从?文作回道:
“大总管果然英明,如此推量甚是正确。可想而知,无人乐见手下爱将死于非命。小的与玉泉坊乐于无偿供大总管差遗。咱们俩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文字老大也预见可能有此情形了。总之,请大总管尽管吩咐。倘若需要更多帮手,老夫可再召几人过来。”
那么,届时还请先生多多担待,阿甲低头致谢道。
“此外,还有一点。”
“请说。”
“是否——可将汝等握有之消息毫无隐瞒地尽数告知?”
“老夫所知的,方才大抵道尽——噢,倒是还有一件,就是关于为这黑绘马骗局担任帮手的刺客所用的技俩——”
“技俩——?”
“虽不知其真实身分与实际人数,但这群刺客并非以刀剑夺命。据传,用的是绳索。”
“绳索?”
阿甲夫人,山崎低声喊道:
“这——不就是上回那伙鬼蜘蛛?”
这群人,便是上回袭击阎魔屋的凶贼。
原来是这群家伙,角助喃喃说道。
“倘若真是这伙人,那么当初教他们给掳去时,其人数与行凶手法咱们已大致掌握。当然,其各自的名号、巢窟、背后有无后台等则是无从得知,亦称不上知之甚详——”
行凶手法,是以绳索将人缢死,是么?文作问道。
“就在下所见,鬼蜘蛛应有五人。是一群借网子、风筝线、绳子、缝衣线等通常成不了武器的东西夺命的高手。或许蜘蛛这诨名,正是由此而来——但这不过是臆测。或许这群家伙也使用刀剑,抑或还有其他同伙——”
话毕,山崎朝玉泉坊不住打量。
大爷——又市问道:
“可有任何胜算?”
由他这态度看来,应是有所盘算才是。
看来出山崎对敌情已有相当程度的掌握。
这山崎寅之助,是个懂得随对手技量选用行头——且能在夺取对手凶器后,随之将其诛杀的神奇刺客。
与高人交手,当然是毫无胜算,山崎回答:
“但倘若这回的对手真是鬼蜘蛛——交起手来的胜算,至少比起完全摸不清底细的对手要来得多些。”
“你也行吧?”
若是派得上用场,这家伙也供大爷随意差遗,文作朝玉泉坊瞄了一眼说道。
看来是用得上,山崎回道。
“不过,阿甲夫人。这回——该如何设局?在征询众人意愿前,若不至少有个梗概,只怕大伙都无从判断,是否值得将性命托付到咱们手上罢。”
没错。这回该如何着手?
“又市。”
山崎说道:
“在下得先言明一点。这回不丢个几条人命,是分不出胜负的。对手不是刺客、就是妖怪,欲迫其改邪归正、诱其弃恶投善、或将之绳之以法——均不可能。”
“难道——真的非得丢个几条人命不可?”
这……
“这回非有这觉悟不可——噢,难不成你依然认为杀人这种事儿,没有逼不得已者?”
没有。当然没有。
山崎以严峻目光直视又市说道:
“也不知你作何是想,但在下也不愿杀人。只不过,也不能坐视更多人死于非命。一旦参与此事,便得知死生于度外,不是人死,便是我亡。倘若自己遇害,便将有更多无辜人等死于非命。设局时——这点务必谨记。”
——要我设局?
“大爷……”
又市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
密门便被嘎嘎作响地推了开来。站在门外的,是缦面形巳之八。
这年轻小伙子,是角助的师弟。怎么了?角助问道。只见巳之八快步走向阿甲身后,在其耳边一阵窃窃私语。
阿甲脸上霎时蒙上一层阴霾。
大总管,怎么了?山崎问道。阿甲回答:
“方才棠庵先生来报,任捕快的万三曾向先生求教——据万三所言,南町的志方大人……”
“志方大人——如何了?”
可是志方兵吾大人?又市问道。此人又市也知道,是个正经八百的同心。
“志方大人似乎在黑绘马上,亲手写上了自己的姓名——”阿甲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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