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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维庞德对紧跟上来的阿尔宾说:“多有趣啊,我亲爱的阿尔宾,一点儿都不像我以前见过的任何孩子。如果救赎者来找他们,什么都不要透露,不得让他们进城。软禁那三个男孩。”
说完,维庞德转身离开,又扭过头来补充道:“明天十一点钟把那女孩带来见我。”
“那么说,瑞芭,”维庞德说,他和蔼得像一位慈祥的校长,“直到那三个年轻人撞见并击昏了那位试图攻击你的救赎者之前,你完全不知道圣殿里有男人?”
“是的,大人。”
“你十岁以来一直住在那里,而且,据你所说,完全是被当作小公主一样养大。这是件奇怪的事,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是我从小习惯的生活,大人。我们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只有一条严格的规定,违反的话会遭到严厉的惩罚,那就是不能擅自离开我们住的地方。那里很大,墙高得根本无法翻越。而我们过得很幸福,也没有想过要离开。”
“管教你们的女士们有没有解释过你们为何会被如此慷慨仁慈地对待?”
瑞芭叹了口气,为一个怀抱了多年却被无情地打破的美梦默哀。
“她们说,等我们到了十五岁,我们会被带走,成为新娘,住在比圣殿更美好的地方,永远过着幸福的日子。但前提条件是我们必须尽可能完美。”
“完美?哪方面?”维庞德有些吃惊。
“我们的皮肤必须光洁无瑕,头发必须闪亮柔顺,我们必须拥有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粉红色的脸颊、丰满圆润的胸部和臀部,除头部之外,两腿之间、腋下及其他任何部位都不能有体毛。我们必须时刻光彩照人,兴致勃勃,身上散发着花香。绝不能对其他人生气,不能斥责、批评别人,要善良、温柔,随时付出我们的亲吻和爱意。”
维庞德和阿尔宾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对许多稀奇事都已见怪不怪,但瑞芭说完后,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评论。最后,阿尔宾终于开了口。
“我们来谈谈攻击你的那位救赎者。你以前从未见过他吗?”
“没有,我没见过任何男人。”
“既然如此,”维庞德说,“你们如何练习表现爱意呢,如果从来没有见过男人?”
“我们在彼此身上练习,大人。”这个回答让两人更加吃惊。
“我们轮流,大家装出很累的样子,乱发脾气、大喊大叫、摔门,另一组中的一个人就会出来,安抚我们的情绪,直到我们都高兴起来。”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回答似乎还不够。“我们还有人偶。”
“人偶?”
“是的,男性人偶。我们为他们穿衣、按摩,像服侍国王一样服侍他们。”
“我明白了,”维庞德说。
“我和莱娜……”她停了一下。“莱娜就是被那个救赎者杀掉的女孩——她们告诉我们,我们俩被选中成为新娘,将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婶婶们把我们带到了那个人的房间——我们称呼把我们养大的女人们为婶婶——告诉我们就在那里结婚。但那个人来了,他杀了莱娜。”
“你的婶婶们知道你们会遇到什么事情吗?”
“怎么会呢,她们一直对我们那么好。她们一定也是受骗了。”
“这个巧合难道不奇怪吗?”阿尔宾此时并不能断定瑞芭是否在说实话,不过如果她在说谎,她可真是个演技高超的骗子。“我是说,你在同一天既遇到了这个救赎者,又遇到了凯尔,而且凯尔刚好在紧要关头赶到,救了你一命?”
“是有点太巧合了。甚至在当时,我就有过这个想法。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却在一天之内见到了四个男人:一个如此残忍,另外三个却为了救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甘冒生命危险。这是普通的事吗?”
“不,”维庞德说。“这可不寻常。谢谢你,瑞芭,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他摇了摇面前的一个铃档。门开了,走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士。她约莫十六岁,神情举止带着贵族少女特有的冷漠和傲慢,仿佛她什么都见过了,因而什么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但当她看到一头黑发、曲线丰润的瑞芭时,她瞪大了眼睛。她们俩站在一起时,完全就像仅有略微联系的两种生物。
“瑞芭,这位是珍·威尔德小姐,我的侄女。今后几天,她负责照顾你:”
仍没有回过神来的珍小姐微微点了下头。瑞芭紧张地笑了笑。
“阿尔宾,请你陪瑞芭在外面等一下,我跟珍小姐有几句话要说。”
阿尔宾领瑞芭出了门。维庞德看着他目瞪口呆的侄女。
“闭上嘴,珍,要不然你会永远这个样子的。”
珍小姐的嘴立刻合上了,几乎能听到上下牙床磕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但她马上又张开了嘴。
“她到底是什么人?”
“坐下听我说,改改你不听话的毛病,哪怕只有这一次!”
珍小姐忿忿地坐下了。“你要跟瑞芭交朋友。让她把告诉我的那些事再告诉你一遍,然后是那些没告诉我的。把它们写下来,派人交给我,任何细节都不要省略,不管它听上去多么微不足道或是匪夷所思……”他看着女孩。“可以告诉你,一定是匪夷所思的。”
“把她知道的都打探出来后,看看她是否能被训练得管得住自己的嘴,装作是来自南部群岛或别的什么地方的人。她有她的一套礼貌举止,你要教给她我们的。也许她会表现不错,成为侍女甚至是女伴。”
“您要求我去训练一个侍女?”珍小姐生气地说。
“我要求你服从我的命令。现在,离开。”
救赎者斯佩普·罗伊,南线搜索队的寻路人,骑马进入了孟菲斯城,他手下的一百人和猎犬在城外三十英里处的小镇上等候。他像往常一样心神不宁。斯佩普·罗伊有过许多可怕的经历,也给别人带去过同样多的这种体验,情绪不平静是他的常态,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然而,当他接近猫城时,他有一种接近人间地狱的感觉。快要到达猫城华丽的大门时,他提早下了马,牵着马走了最后的几码。天色已晚,但门前仍然人流如织,有游客也有本地人。守门的护卫们对大多数人并不理睬,只盘问少数他们认为可疑的人。
“你不能带那东西进城,”其中一个护卫指着他的马说。“你有武器吗?”
武装到了牙齿,斯佩普·罗伊心里回答。“我并不想进城,只是给野兔凯蒂捎封信,”他说。
“没这个人。快滚!”
斯佩普·罗伊将手伸进背包,在护卫们的密切注视下慢慢地掏出两个钱包,其中一个明显比另一个鼓得多。他递过那个小钱包,说:“这是给各位的。另一个是给野兔凯蒂的,”
“都拿过来。我会交给他的。”五个人高马大的守卫开始围拢过来,包围了斯佩普·罗伊,他们似乎经过了特殊的挑选,每一个都面目狰狞。“你明天再来,最好后天。”
“既然这样,我到时再把钱拿来。”
“那可不行,”一个护卫说。“我们会好好保管的。”
他突然一个箭步向斯佩普·罗伊蹿去,伸手去抢他手中的钱包,其动作对于一个足有二十英石重的大块头来说算是够迅速了。斯佩普·罗伊似乎无意抵抗,一下子被那护卫撞得肩歪臂斜,看上去毫无招架之力。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护卫伸手去推他前胸时,斯佩普·罗伊双手握住对手的两只手腕,往下一拽,只听得“咔”一声,护卫痛苦地大叫起来,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其他人吃惊不已,不由地往后退去,待回过神来,又一起冲了上来。但未及近斯佩普·罗伊的身,他们就停了下来,因为一把短剑的剑锋正对着倒地护卫的咽喉。几乎不用那倒霉蛋嚎叫着让大家不要靠前。
“叫一个说话管用的人来,别磨蹭!我可没耐心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多待。”
二十分钟后,斯佩普·罗伊坐在了猫城的一间接待室里。若论舒适,这里可算得上他待过的房间之最,里面的家具摆设有雪松和檀香木两种,透着简洁的奢华味道,散发出若隐若现而又妙不可言的香气,他简直想拿刀把这香气割一块下来带着上路。但他仍旧烦躁不安。他的不安并非源于在猫城门前的打斗,而是他进来之后的所见所闻。这位奥德萨和玻利什林大屠杀的指挥者,甚至在以残忍著称的东线战事中也臭名昭著的冷血杀手,竟被最近几分钟内看到的东西弄得心神不宁。此时,房间远端的门开了,进来一位老人,他走上前来,礼貌地说:“野兔凯蒂要见您。”
早在刚才一门打开时,斯佩普·罗伊就闻到从里间飘来的一阵奇异的味道,略微让人不适,但仍说得上甜美,只不过不知为什么,这甜美的味道让他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种气味对于斯佩普·罗伊来说是全然陌生的,有某种东西触发了他的警觉,让他坐立不安,尽管他是个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朝门走去,招呼他的那位老人没有跟进去,而是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房间并不明亮,但灯光设计得很巧妙,让人能够清楚地看到脚下的路,腰线以上则没什么东西能看得清楚,一切都只是模糊的黑影。房屋中央有一张桌子,一个男人坐在旁边,他看上去也只是个影子。
“请随意,救赎者。”
这声音与斯佩普·罗伊以前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同。不带一丝残忍,没有丝毫恶意,不是威胁,也不是怨恨,不是斯佩普所熟悉的任何一种声音。相反,它就像是鸽子在温柔地咕咕卿卿,又像是充满优伤的叹息和低沉的吸泣。不知怎地,他觉得那是他听过的最让人毛骨惊然的声音。像是克伊夫大教堂的管风琴奏出的最低沉的声响,它在他的胃里来回撞击,他感到自己快要吐了。
“你脸色不好,救赎者,”温柔的鸽语说道。“要来杯水吗?”
“不。谢谢。”
野兔凯蒂叹了口气,像是很为对方的健康担心。而在斯佩普·罗伊听来,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恶心得难以形容的东西吻了一下。
“那么谈正事吧。”
救赎者动用了全部意志力才让自己开口说出话来,这种矢志完成使命的意志力早就在焚烧叛教者和屠杀无辜的任务中久经考验。
深吸一口气绝对不是好主意,只是让他吸入更多甜得发腻的空气而已。
“信息是准确的,”野兔凯蒂说,“你正在寻找的四个年轻人的确被关押在孟菲斯城。”
“你能接近他们吗?”
“啊,救赎者,任何人都是可接近的。你想要活的?”
“你能办到吗?”可怜的斯佩普·罗伊快晕过去了。
“那不是我的选择,救赎者。你也知道,这不好办。”
说完,他发出了一个声音,似乎是在轻笑,也可能不是。门开了,刚刚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说,“请跟我来,救赎者,我们敲定这件事。”
十分钟之后,仍然脸色发青的斯佩普·罗伊渐渐从与野兔凯蒂的可怕会面中恢复了过来。
“您好些了吗,救赎者?”老人说。斯佩普瞪着他。
“那到底是什么玩——”
“不要问些冒犯别人的问题,”老人打断他。“在这个地方侮辱那个人是不明智的。”老人深吸一口气。“请听清楚:你想让我们把那四个人从老城带出来,我们可以办到,但不会去做,因为这会损害与我们的命脉息息相关的利益。”
“既然这样,我就此告辞,将这个消息禀告给我的上级。他希望第一时间知道坏消息。”
“不要不讲道理,救赎者,”老人说。“欲速则不达。我们会一直关注他们。他们早晚会离城。那时我们会通知你。然后,为了表现我们的诚意,他们会被毫发无损地送到你手上。我保证。”
“要多久?”
“需要多久就多久,救赎者。我们说到做到。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们擅自行动,野兔凯蒂会认为那侵犯了他的利益。”
有人敲门。
“进来。”
门开了,进来了两个护卫。“他们会陪您到猫城的大门口。作为我们良好意愿的表示,您的马已经喂好了饲料和水。再会。”
出门后,猫城的空气向斯佩普·罗伊袭来,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脸上。这么吵!这么多人!他感觉就好像一个盲人初见光明就看到了地狱的彩虹,或是一个聋子初获听力就听到了世界末日的声音。叫卖的商贩、揽客的妓女、赌徒、嫖客、酒肉之徒,到处污言秽语,光怪陆离。
又惊又惧的斯佩普·罗伊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突然尖叫一声,声音充满嫌恶。然后,还没等两个护卫回过神来,他已发足狂奔,蹿出大门,逃离了让他饱受折磨的猫城,消失在夜色中。
距孟菲斯城辖内最边远的村庄二十英里处,伊德里斯·普克坐在一条沟里,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找不到一点干燥的东西点火取暖,而即使有,点火也太危险了。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只吃了半个黏糊糊的烂土豆。想当年,他也曾号令三军,说的话在国王和皇帝们面前也有分量,与不知多少达官显贵的漂亮女儿有过风流韵事,他到底是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一步的呢?问得好,但伊德里斯·普克自己就知道答案。大多数人可能不止一次贪图侥幸,而伊德里斯·普克几乎天天都在赌运气。他不劳而获,他得寸进尺,他赚六块钱就敢花七块。就算他像猫一样有九条命,也早就被他浪费光了。毫无争议的是,他作为军人的谋略、机智、身手和政治判断力在整个已知世界都得到了认可,也就是说,在所有国家,都有死刑在等着他,包括那些视审判和定罪为恼人的形式主义的地方。简而言之,无论伊德里斯·普克往哪里逃,都有可能上刀山下油锅,被大卸八块或五马分尸,或是各种死法轮个遍。他原本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雇佣兵,现在却虎落平阳被犬欺,要藏在沟里躲避人家的追捕,又湿又冷,精疲力竭,还被那该死的烂土豆折磨得消化不良。
上个月,他被逮捕了两次,每次都是立刻就逃脱了。但真正的麻烦是,他根本就无处可逃。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是闭上眼,听着鸡扑啦扑啦拍着翅膀回窝的声音。
啪!
突然一声异响,伊德里斯·普克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做出反应,他双膝落地,飞快地向前爬去。
“火把!点个亮!他看见我们了!”
顿时,四面八方亮起的火把打破了田间的黑暗。但这亮光同时也帮了伊德里斯·普克的忙,他看见前方三十码处有一片树林,足可藏身。他加快了爬行的速度,快得活像长了四个蹄子,但沟里的稀泥总是捣乱,不停地让他脚下打滑。
“在那里!”
他被发现了。尽管没有停下脚步,他也感觉到所有的火光都朝他围拢过来。箭或刀随时可能落到身上,紧跟着就是痛苦和死亡。他心惊胆战,气喘吁吁,仍然继续往前爬。至少此刻,他还是自由的,还能活动、他必须赶到那片树林去。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沟崖,正要翻过去时,啪!他中箭了。
他停了一会儿。世界在一片如闪电般迅疾的亮光和疼痛中停滞了。又是一箭。他朝后倒去。还没等跌到沟底,在头上磕个大包,他就昏过去了。
当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双脚被一只巨大而多毛的大猩猩牢牢攥住,脑袋一下下往砖墙上撞,那畜生甩动他的身体轻松得活像主妇在漫不经心地拍打地毯上的灰。然后,它停下来,把他举起来,和他对着脸,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是一只猩猩,是因为他曾在阿罕姆兰的某个马戏团里见过。但眼前的动物比他见过的要庞大得多,它喷出的气息又热又湿,带着发酵了数月的腐肉的臭味,鼻孔里还流出大串的绿色鼻涕。
“原来你还活着,”大猩猩张口说道。直到此时,伊德里斯·普克才意识到他仍然是昏迷的,一切都是梦,不由松了口气。猩猩说完,继续懒洋洋地把他的头向砖墙上撞去。
他强迫白己睁开眼,周围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农民用的大车,他的手脚都被绑在车仁,车每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磕一下,他的脑袋就要往车壁上撞一次。
他深吸了一日气,努力保持清醒,然后把头慢慢移到车子中间。他想,能让脑袋不再撞墙真是件好事,可惜好景不长,他高兴得太早了,头痛铺天盖地袭来,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看来你醒了,是不是?”
问话的是个士兵,看来他没落到专为赏金而追捕逃犯的人手上。这是好事儿,意味着他也许要经过一套审判、宣判的程序,继而意味着逃生的机会。士兵用短矛的柄戳了他的肚子一下。“我礼貌地问你,也请你礼貌地回答。”
“是的,我醒了,”伊德里斯·普克呻吟道。“这是去哪儿?”
“闭上你的臭嘴。人家说无论如何不要跟你说话,我倒看不出为什么。你看上去可没什么了不起的。”那士兵又戳了他一下,然后就坐了回去,一路无话。
“你想把他们怎么办?”阿尔宾问。
维庞德从书桌边抬起头来,考虑了一下。“他们倒是蛮有意思的。我想,是时候再从他们身上套点东西出来了。我希望你能陪审关于救赎者的审问。我们需要了解更多有关圣殿的消息,要弄清楚他们止在做的事情对我们是否有所影响。同时,把他们放到近卫军中当陪练学徒。”
“对此所罗门·所罗门不会高兴的。”
“天,”这话在维庞德听来是件逆犯上的。“现在没有人老老实实听命了吗?如果他不愿意。那就让他忍!”
“近卫军是个十分高傲的群体,大人,他们三个人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这我知道。我希望你密切关注他们。我想知道他们对所受待遇做何反应。他们对我撒了谎,但我不怪他们,如果我处在同样的位置,也会那么做的,但我要清楚他们来此到底有何用意。”
于是,两天后,凯尔、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被带到厂皇家训练场,同其他四十七名学徒一起,观看一群同等数量的马特拉兹年轻贵族在所罗门·所罗门眼前做热身运动。所罗门·所罗门是皇家近卫军的总教官,他剃着光头,身材高大,眼神凌厉。
在三个新来的学徒看来,这些正在演练场上活动手脚的十四、五岁的贵族少年个个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整体来说,他们的外表很相像,都是身形修长,金发翩翩,柔韧性极好,能把四肢屈伸到惊人的角度,做起单手俯卧撑来就像某种神奇的力量在发动他们的躯体;不管他们做什么,浑身都由内而外透出强烈的自信。五十个学徒的名额中,凯尔他们三个等于临时顶替了别人,其他四十七个人都是富有商人的儿子,他们的父亲给所罗门·所罗门送了一大笔钱,以求为他们这种虽有钱却无地位的商人阶层换来天天接触马特拉兹家族的机会,这三个从疮痂地闯过来的穷小子让所罗门·所罗门损失了一年一干多块钱的进账,也就难怪他本来冷酷的心现在更像是结了冰一样。
每个陪练学徒都被安置在不同的武器棚下,起初凯尔不明就里,但他从身边正在热身的马特拉兹少年身上看出,他们每人胸口都佩戴了一个徽章,其中一些与某些学徒身后的武器棚上的徽纹一样。他用了一小会儿才找到与他所在的棚相配的徽章的主人。他与其他人很相似,但把他们的特征放大了:他更高,金发更闪亮,动作更优雅,身体更强壮。他在练习一套同时与几个敌人周旋的攻防动作,迅速抽出一支支箭,又把它们放回背后的箭囊。凯尔用几秒钟扫了一下身后供近卫军挑选的武器:五六种不同种类的剑、长中短不同长度的矛、斧,以及一些他从来没见过的兵器。
“你!你!站在原地不要动!”说话的是所罗门·所罗门,他正瞪着凯尔。他中止了对热身活动的监督,从堆满人型靶的阅兵台上跳下来,径直朝凯尔走过去,年轻的马特拉兹贵族们停止了活动,拭目以待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并不需要等很久。所罗门·所罗门刚一走到凯尔面前,便张开巨掌给了他一记耳光。有些少年笑了,笑声并无恶意,还带着点儿无关痛痒的同情,就像是看到某位田径选手在奔跑中狠狠摔了一跤,或是在打斗中处于下风的拳击手迎面挨了一记足以让他昏迷几个小时的猛拳。
尽管凯尔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像所罗门·所罗门设想的那样摔倒。而且,他默不作声地回到了队伍中,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对所罗门·所罗门怒目而视。对于凯尔而言,他经历过的暴力多了,管事儿的人随意拿他泻火也不新鲜,这足以让他不犯以上两个错误。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不,先生,”凯尔说。
“不,先生?你竟敢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这话是一位白白损失一千块却连个合理解释都没收到的人说的,他满心的怒气需要发泄,于是他又揍了凯尔一下。挨了第三下之后,凯尔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在圣殿,因为挨打而倒下只会招致另一次挨打;而在这里,显然相反的做法才是正确的。这次,他适时地倒下了。“听着,”所罗门·所罗门吼道,“以后你的眼睛要看着前方,看着你的主人,不准挪开。明白了吗?”
“是,先生。”
得到这个答复后,所罗门·所罗门转身走了,回到了他的指挥台上。凯尔慢慢爬起来,头仍在嗡嗡作响。其他学徒都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只不过,除了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以外,所有学徒都是因为恐俱,而他们两个是知道那是明智之举。但有一个人在瞪着凯尔:马特拉兹,少年中最高也最器宇轩昂的一个,凯尔正站在他的武器棚下。他身边所有人都在笑,但他没有。相反,他气得面色通红。
至于所罗门·所罗门,揍了凯尔一顿并没有让他心情舒坦,毕竟丢掉那一大笔钱实在让他心疼得打颤。“面对你们的陪练。短剑。”
近卫军们朝站好队列的学徒走去,在他们对面站好。高个子的马特拉兹少年看着凯尔,柔声说道:“下次再想出风头,我会让你后悔自己被生出来。你听见了吗?”
“是,我听见了,”凯尔回答。
“我是科恩·马特拉兹。从今以后你得叫我主人。”
“是的,主人,我听见了。”
“把短剑递给我。”
凯尔转过身去。木架上挂着三把剑,剑身长度一样,但形状各异,有直的,也有弯曲的。对凯尔来说,剑就是剑,并无大区别。于是他就近拿了一把。
“不是这一把,”说着他在凯尔屁股上踹了一脚。“另一把。”凯尔拿了紧挨着的另一把剑。他又挨了一脚。马特拉兹们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些学徒也笑了。“另一把。”科恩·马特拉兹说。凯尔把第三把剑拿起来,递给满面微笑的贵族少年。“很好,现在为主人给你的教诲表示感谢。”周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等着那可怜虫做何反应,也许他会笨到反抗科恩,或者更妙,与他打上一架。
“谢谢我,”科恩说。
“谢谢你,主人,”凯尔用几乎令人心情愉快的语气说道,这让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松了一日气。
“棒极了,”科恩看看他的同伴们。“没有脊梁骨,我喜欢这样的奴才。”众人迎合的笑声被所罗门·所罗门的又一声怒喝打断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凯尔顶着疼痛的脑袋看着近卫军们完成了他们的训练项目。结束后,马特拉兹们谈笑风生地离开了训练场,去沐浴和进食。接着过来了几个年龄稍长的兵士,指导学徒们学习武器的使用和保养方法。
晚些时候,三个人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交谈。令人惊讶的是,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竟比凯尔心情还糟。
“上帝,”克莱斯特先开口,“我还以为我们终于转运了呢。”他忿忿地看着凯尔。“凯尔,你绝对有天分,总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多长时间来着?哦,才二十分钟,你就招惹了这一大群人中最不好惹的两个。”
凯尔琢磨了一下克莱斯特关于他的评价,没说话。
“你想今晚离开吗?”含糊亨利问。
“不,”凯尔仍然在思考。“我需要时间尽可能多偷点东西。”
“耽误时间是不明智的。想想可能会发生什么吧。”
“没事的。还有,你们两个没必要走。克莱斯特说得对,你们可以在这里立住脚。”
“哈!”亨利不以为然。“你走了之后,接下来就是我们成靶子了。”
“也许会,也许不会。或许克莱斯特说得对——是我有问题,我总招人恨。”
“我和你一起走,”含糊亨利说。
“不。”
“我说了我会走的。”
过后是长时间的沉默,许久,克莱斯特开口道。“那我也不会一个人留在这里的,”他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说不定,”凯尔说,“我们俩可以在他回来之前走掉。”
“还是大家待在一起比较好。”
“也许吧,但他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他这人就这样。他没别的意思。”
“是吗?”凯尔听上去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是很感兴趣。
“你想什么时候走?”
“一周吧,这里有很多有用的东西。我们需要囤点东西。”
“这太危险了。”
“没事的。”
“我不同意。”
“怎么说呢,这是我的脑袋和我的命,所以由我说了算。”
含糊亨利耸了耸肩。“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他话锋一转。“你对近卫军们印象如何?一群狂妄自大的家伙,对不对?”
“但身手漂亮。”
“哼,”含糊亨利笑着说,“长得漂亮倒是真的。”
顿了一下,他说,“瑞芭应该还好吧。”
“为什么不呢?”
显然,含糊亨利是真的挺担心。“问题是,”他接着说,“她和我们可不一样。她挨不了一顿揍或别的什么,她又不像我们是被打大的。”
“她不会有事的。维庞德不是都安顿好了吗?克莱斯特说得对,要不是因为我,你们现在已经抓到四叶车轴草了。”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四叶车轴草是什么东西,但他听过好几次别人这么说,而他喜欢这个词的发音。“瑞芭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她没问题的。”
“那么你为什么老跟人合不来呢?”
“我不知道。”
“试着别碍别人的眼,别挡别人的道,如果做不到,起码也别一副要把人喉咙割断拿人家喂狗的恶相。”
然而,含糊亨利抱有的能与所罗门·所罗门和科恩·马特拉兹二人和平相处的幻想在第二天就被打破了。所罗门·所罗门又找了个借口来发泄他的怨气,而且这次是在演练场中间,似乎存心让所有人看个清楚,好有样学样地跟着做。但科恩·马特拉兹比他的老师含蓄一些,并不想让大家认为他在模仿,所以他虽然一有机会就踢凯尔一脚,但并没用上什么力气。这年轻人有侮辱人的天分,他把凯尔当成个惹人发笑的负担,而他则不得不开恩去调教他。他有多年的训练打底,用他那双灵活的长腿不停地踢在凯尔的腿后面、屁股上,或是在凯尔的耳边轻巧地拍一下,那架势就像是说用他的手打凯尔都是高看了他。于是,四天之后,含糊亨利更担心科恩·马特拉兹会把凯尔惹毛,而不是简单粗暴的所罗门·所罗门。凯尔所习惯的残暴手段是所罗门·所罗门想也想不出来的,但被人当傻子似的戏弄嘲笑却是他们都没经历过的。亨利开始担心凯尔会受不了。
“我觉得他比什么时候都冷静,”克莱斯特对坐在他身边忧心忡忡的亨利说。
“安静得就像恶鬼苏醒之前的凶宅。”这话他们在圣殿常听救赎者们说,现在又听到,两人不由笑了起来。
“再等两天就好了。”
“干脆说服他明天就走吧。”
“好。”
科恩·马特拉兹继续扮演着宽宏大度的主子形象,不得不为他愚蠢得可笑的奴才操心,他变本加厉,对凯尔极尽嘲弄之能事,让他的朋友们佩服不已。比如,在所罗门·所罗门的毒打间隙,他会装作凯尔刚刚犯了错,伸手抚弄几下他的头发,就好像是安抚他们家养了多年的宠物,主人知道它不够乖巧,因而对它颇多怜悯。还有的惯用伎俩就是不停地用剑背轻轻地在凯尔的后脑勺和屁股上拍几下。但这些侮辱性的动作非但没有让凯尔爆发,反倒让他越来越沉默。科恩明白,虽然表面上他的嘲弄没有什么作用,但事实上,对手那颗坚硬的心正慢慢被穿透,不管他如何尽力掩饰。科恩·马特拉兹是个怪物,但并不是傻子。
马特拉兹人因两件事而闻名:其一,卓绝的武艺和与之相称的无所畏惧的勇气;其二,马特拉兹女子惊人的美貌和与之相称的绝顶冷漠。据说,在遇到马特拉兹勇士的妻子之前,是很难理解他们在战场上勇于赴死的精神的。不管是单独还是集体作战,马特拉兹人都是可怕的战争机器。但如果你真的有幸遇到他们中某个人的妻子,你就会体会到从未体会过的被蔑视和屈尊对待的卑微感觉。但与此同时,你也会被她们无与伦比的美貌征服,会像马特拉兹的男人们一样,为了赢得一个微笑和亲吻而甘愿做任何事情。尽管在军事、经济和政治上,马特拉兹人已经牢牢掌握了已知世界的三分之一,但被征服的人总能够以一个想法聊以自慰:不管马特拉兹人多么强大,还是他们的女人的奴隶。
就在凯尔继续忍受明里暗里的折磨时,这三位从前的助修士同时也在抓紧时间偷东西。在这里偷东西并不十分困难,也不危险,因为马特拉兹人对待财物的态度很古怪,当然,古怪不古怪也是以三个男孩的评判标准来看的。他们从来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私有财产,所以,看到马特拉兹人竟然把刚买来的东西随手丢弃,他们不由得大感惊奇。起初,他们还只偷些以后可能用得着的东西:一把折叠小刀、一把削刀,再就是主人们随手丢在卧室里的钱,数量常常大得惊人。接着,他们发现更简单的方法是直接问主人是否需要把某样东西整理好或放到别处,因为通常他们得到的指令是把那东西丢掉。不到四天,加上偷的和主人“给”的,他们收集的东西已经超过了想象中能派上用场的,还有些他们压根不知道怎么用:小刀、剑、一把轻弓(本来裂了个小口,但被克莱斯特不费力气就修好了)、一把小的露营壶、碗、勺、绳子、麻线、厨房里偷来的腌制食品和一笔金额不菲的钱,等他们临走前将各卧室再仔细“清理”一遍后,钱的数目还要大。这些东西被小心地藏到了许多边边角角里,但事实上败露的可能性极小,因为根本没有人会注意自己丢了东西。想到要离开这样一个靠别人不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奢侈度日的地方,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很是伤心。但含糊亨利看得出,凯尔正在科恩·马特拉兹变本加厉的捉弄下越来越沉默。
第五天的下午,凯尔去了内城主楼中陪练学徒禁足的地方“寻宝”。在孟菲斯,“禁止”的含义与在圣殿不同。彼处,违规意味着被带金属钉的皮鞭抽上四十下然后送掉小命,而这里,做了不能做的事意味着受点微不足道的小惩罚,或者如果反应够快,编个借口就能逃过去。比方说,假如现在凯尔被逮住,他只要抱歉地解释说自己迷路了就可以。
现在,凯尔正穿行在内城中最古老的那部分,事实上也是整个孟菲斯城最古老的地方。如今内城深处的房间都用作了储藏,外墙也大部分被拆除,转而为马特拉兹人所热爱的带巨窗的华丽屋舍取代。但这一古老区域仍旧是阴暗的,只有阳光偶尔从通常相距六十英尺的通道钻进钻出。这座城堡易守难攻,设计的初衷即是作为抵御敌人的围攻之用。凯尔小心地踏上一段漆黑的石阶,旁边既无守卫也无栏杆。若是一脚踏空,掉到四十多英尺下的石板上就惨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正慌慌张张朝他这边冲过来。因为前面是楼梯间的拐弯处,他看不见来人是谁,只知道那人提了一盏灯笼。他退后几步躲入隐蔽处,希望自己不要被发现。脚步声和灯光越来越近,出现了一个人影。凯尔把身体贴在墙上,人影是个女孩,她步履匆忙,没有看见旁边有人。由于光线实在太暗,石阶又不平整,女孩快速通过拐弯处时突然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下,失去了平衡。她摇晃着身体,眼看就要掉下去,摔在四十英尺下的硬石地上。她尖叫了一声,就在灯笼脱手落下而她也要跟着掉下去时,凯尔及时伸出手来,拽住了她的胳膊。
这从天而降的一只手把女孩吓得大叫起来。
“天啊!”
“别怕,”凯尔说。“你差点掉下去。”
“噢!”她看了看落在下面石板地上的灯笼,已经摔碎了,但淌出来的油还在燃烧着。“噢,”她又说了一遍。“你吓着我了。”
凯尔笑了。“你应该感到幸运,自己还有命能让我吓一跳。”
“我本来就会没事的。”
“不,不会的。”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低头看了看下面的灯笼,又抬头看了看凯尔。他不像她见过的任何男孩或是男人—只有中等身材,头发乌黑——但最不一样的是他的眼神,沧桑,深邃,令人琢磨不透。
她突然害怕起来。
“我要走了,”她说。“谢谢你。”说完,她飞快地沿着石阶跑了下去。
“小心点,”凯尔叮嘱了一句,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到。
她消失了。
凯尔觉得自己似乎被闪电击中了。哪怕是见识最广博、头脑最理智的人都有可能被凯尔偶遇的这位姑娘迷住,何况是从未接触过女性的他。她的名字是阿贝尔·马特拉兹,孟菲斯统治者的女儿。但除了她父亲,她的姓氏对任何别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对所有人来说,她永远是天鹅颈公主阿贝尔,孟菲斯城最美的女孩,也很有可能是孟菲斯辖下广大疆域中最美的一位。如何描述她的美貌呢?请想象一位像天鹅般优雅的女性。
如果那个下午,凯尔没有在内城的高墙之下遇到她,又或者没有及时在那个又黑又滑的地方及时出手拉住她,这位美丽非凡的公主一定会跌下石阶,摔断她那像天鹅般优雅高贵的脖子,历史也就会大不一样了。
几个小时后,当被爱神之箭击中的凯尔告诉他的两位同伴他决定不走了时,两人一个吃惊,一个愤怒。当然,凯尔并没透露他改变主意的真实原因,只是解释说,所罗门·所罗门的体罚算不得什么,比起他以前忍受的纯粹是小巫见大巫。而且他准备不去计较科恩·马特拉兹的无聊,没必要为了个公子哥的愚蠢把戏放弃这么好的地方。听他这么说,尽管疑惑,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也没有理由质疑他。但含糊亨利仍然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你相信他的话吗?”当他们二人独处时,含糊亨利问克莱斯特。
“我才不管这么多呢?他想留下来正合我的心意,但我不喜欢他一副万事他做主的样子。”
几天过去了,针对凯尔的暴力和嘲弄仍一如既往进行着。同往常一样,更让亨利担心的是科恩·马特拉兹。那位少爷或许是位被宠坏了的公子哥,但他也是一位武艺高超的斗士。只有经验最丰富的马特拉兹军人才在每周五持续一天的比武中赢过他。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败给这些技艺精湛、意志顽强的士兵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的名声越来越响,而且绝非浪得虚名。所以,在正规训练的最后一周,他被授予佛萨刀时也就没人感到惊讶了。佛萨刀又叫但以泽刀,通常被称为尖锋,被授予这把刀是极高的荣誉,参加马特拉兹军队的军人极少能够得到。它是一百年前由伟大的工匠马丁·培根用强度和韧性极好的一种金属锻造而成的,而随着培根的死亡,制作的工艺也被带入了坟墓。培根是因为得不到一位年轻的马特拉兹贵族小姐的芳心而自杀的,当时的最高统领,也就是这把刀的主人,彼得·马特拉兹为他的死无限悲痛,在他的余生都拒绝相信一位天才竟会因为那样一个理由放弃生命。“一个女孩!”他表示不信。“如果他要求,把我的妻子给他都行。”但考虑到马特拉兹女人们远近闻名的冷漠,他这句话到底有没有效力还未可知。
不管怎么说,已经二十年无人被赏赐尖锋,因此此事对于科恩来说意味着无上的荣耀。
授奖仪式和随后的游行十分盛大:人潮涌动,军乐喧腾,人们挥舞着帽子,欢呼着,颂扬着,一派光耀炫目的景象。在其父辈们面前列队行军的是五千余名近卫军。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武装力量的精英,每一个都出身高贵,不管是所受训练还是兵器装备都是世上一流的。
而这些人的中心就是科恩·马特拉兹:十六岁,身长六英尺,金发,身体修长而有力,仪表堂堂,风度不凡。他是关注的重心,众人的宠儿,马特拉兹的骄傲。当他接受尖锋时,当他听到所有人都为他欢呼雀跃时,该是多么自豪啊。他将那把荣誉之刀高高举过头顶,人群中爆发出的巨大欢呼声震耳欲聋。
含糊亨利也在鼓掌,只为自己不引人注意。而克莱斯特则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的厌恶,他夸张地欢呼喝彩,活像是自已的孪生兄弟得了奖似的。但凯尔呢,尽管被克莱斯特轻推了一下,又有亨利在耳边轻声恳求,他仍旧一副油盐不进的石头表情,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一般,这一切都没逃过科恩的眼睛。
科恩原本就自视甚高,平时又有一群俯首帖耳的崇拜者,授奖仪式后,他良好的自我感觉更是提升到了新的高度。甚至两小时之后,人群散去,他回到城堡时,脑中还在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群兴奋的蜜蜂在里面打转。但是,当朋友们的赞扬崇拜之声和马特拉兹社交圈赋予他的光环都散去后,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记起了凯尔,这个无礼的家伙竟然不为他的成就鼓掌,存心羞辱他。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立刻派佣人把他的陪练叫来。
佣人花了些时间才找到凯尔,很大原因是由于当他到达陪练学徒寝室时不巧碰到了含糊亨利,更不幸的是他向他打听凯尔在哪里。亨利含糊其辞的本事已经有段时间没用了,但在直接逼问下,他绕圈子的本能又抬起头来。
“凯尔?”听上去他并不确定这东西是什么。
“科恩。马特拉兹大人的新陪练。”
“什么大人?”
“他黑头发,有这么高。”佣人意识到自己正跟一个脑子迟钝的家伙打交道,只好伸出手来比划着大约五英尺六的高度。“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哦,你说克莱斯特啊。他在厨房。”
要么他找的确实是克莱斯特?佣人心里犯了嘀咕。他觉得科恩·马特拉兹说的是凯尔,但也许事实上他想找的是克莱斯特?考虑到主人现在的心情,他可不敢再回去问清楚。可不幸的是,凯尔就在这时走进了寝室想小睡一会,亨利想把佣人半道上打发到圣殿去找人的计划也就落了空。
“就是他,”佣人对含糊亨利说。
“哦,他呀,他不是克莱斯特,”含糊亨利恍然大悟,“他是凯尔。”
等到凯尔到花园时,围绕在科恩身边的人已经逐渐散去了。然而,最后一位也是科恩最在乎的访客终于到来了:天鹅颈公主阿贝尔。按阿贝尔从小所受的教育,高贵的女子对待男人就该保持轻蔑的态度,偶尔的搭理也该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此时,再让她对科恩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实在有点儿难,因为事实上,不管她多么像天鹅般优雅美丽,她也和大数年轻姑娘一样,被英俊出色的科恩·马特拉兹所吸引。如果不是他,换作任何别的什么人,她凭本能就知道应该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才出现,说一两句不冷不热的贺词就扭头离开。但今天,再像往常一样保持冷漠太不容易了。就算是最高傲的马特拉兹贵族少女,也难以对这位耀眼的年轻勇士,这位前途无量的帝国精英,视而不见。事实是,天鹅颈公主阿贝尔内心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漠然,当科恩将尖锋高高举起、人群爆发欢呼时,她甚至激动得浑身发抖,这让她有些困惑。其结果是,她时刻保持冰美人形象的大分离她而去,这样犹豫不决,思前想后,于是她出现的比预计时间晚了许多,甚至祝贺时还红了脸(但还没红到科恩能注意到的程度)。在这个世界上,科恩·马特拉兹只尊敬两个人:他的叔叔和他叔叔的女儿。他被阿贝尔迷得神魂颠倒,既因为她闭月羞花的美貌,也因为她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尽管这一天下来,高傲的年轻人对自己的实力和威严有了更新的认识,但阿贝尔的到来还是让他昏了头,如果不是阿贝尔抱住他的脖子送上让他窒息的香吻,恐怕他还意识不到她的反常。他听她说着一些祝贺的话,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更注意不到她声音发颤。就在他们鞠躬告别,阿贝尔转身离去时,凯尔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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