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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元帅叹了口气,维庞德的问题让他恼火:在帝国扩张之时,他曾是个令人闻名丧胆的冷血君王,但十年的和平岁月已将他对战争的胃口消磨殆尽。曾经的他,是铁血与征服的代名词;如今的他,却是个渐入暮年,希望能够安度时光的中年人。他不愿再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也不愿自己的肠子再一次被某个瘸子农夫一镰刀给勾出来,当时的恐惧心情是他某次醉酒后向维庞德吐露的。而有些事情他则是无论如何不愿说的,他从未告诉过别人,他对战争真正的厌恶始于在斯蒂特尔冰原上度过的严冬。粮草耗尽,他是靠吃掉深得自己欢心的兵团长的尸体才活下来的。
“那么,你的计划是什么?我知道你肯定已经计划好了——它最好能让我的兄弟不再拿凯尔的事来烦我。”
维庞德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是科恩·马特拉兹写的。统帅打开信看了起来。看完后,他把信放回桌上。
“科恩·马特拉兹有许多令人敬佩的品质,只是我从未意识到以德报怨也是其中一个。”
“陛下,您对人品行的判断一向准确。但虚荣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和科恩谈过,向他指出,因为败在凯尔手下而处罚他只会让他自己脸上无光。他同意我的看法。”
“你不能让这个男孩再在孟菲斯自由行走。贵族们不愿意,我也不愿意。我不能担一个姑息养奸的骂名,维庞德。”
“当然。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我的看管下。如果他逃走了,挨骂的人会是我。”
“你想放他走?”
“说实话,并不想,这男孩本领出众。而且,他和他的朋友们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最可靠的关于圣殿及其动向的消息源。我们需要了解更多。虽然情报工作已经开始,但我需要他们来验证这些消息的真伪。他们太重要了——比任何一把刀或剑都重要,也比那些自作自受的公子哥们受伤的脑袋重要。”
“看在上帝份上,你在蔑视我吗?”
“如果我让您不快,陛下,我立刻告退。”
元帅气得倒抽了一口气。
“看看,又来了。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倒先急了;维庞德,年龄越大,你越让人生气。”
“我道歉,陛下。”维庞德的语气十分不诚恳。“或许是最近受的伤让我的脾气更坏了。”
“没错!我亲爱的维庞德,你要当心身体。那是次严峻的考验。我把你留得太久了,真是太自私了。你应该休息了。”
维庞德接受了陛下的好意,起身离去。但等他走到门口时,元帅在他身后愉快地喊道。
“那就交给你了,你花钱修好那把刀,处理好另外一件事。”
两天之后。伊德里斯·普客和凯尔缓慢地行走在七号大路上,始自孟菲斯城的宽阔的石板路之一,这些石板路承载着各种商品源源不断、昼夜不息地进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贸易中心。几个小时的沉默后,凯尔问了一个问题。
“你被关进牢房是为了监视我吗?”
“是的,”伊德里斯·普克同答。
“不,你不是的。”
“那你何必问呢?”
“我想知道能不能信任你。”
“不,你不能。”
“维庞德大人信任你吗?”
“他能把我扔多远,对我的信任就到什么程度。”
“那他为什么一定要我跟你待在一起,并以此作为不伤害我的朋友们的条件?”
“你应该去问他。”
“我问了。”
“他怎么说?”
“他说,好奇杀死猫。”
“那你是问不出什么了。”
凯尔沉默了一会儿。“他靠什么说服你和我在一起的?”
“他付钱给我。”
这个回答并非完全撒谎,但让伊德里斯·普克待在凯尔身边的原因远比钱要复杂。钱要有地方花才能体现其价值。而每一个能花钱的地方都想要伊德里斯的命,或是更糟。维庞德做的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把有关伊德里斯将来的种种摆在他面前,然后给他指了一条可行的出路。首先是一个还算舒服的地方让他藏几个月,然后,如果他的表现让人满意,会有一连串的短期赦免,能够保他在马特拉兹控制下的区域不受官方指控的制裁。
“如果想要我命的人不是官方的呢?”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但如果你能接近那男孩,从他那里拿到有用的信息,同时确保他不惹上麻烦,我说不定能帮你点忙。”
“这条件可不优厚,我的大人。”
“对于你这样无路可走的人来说,我认为已经相当慷慨了,”维庞德摆手示意他退下。“要是你还有更好的选择,我不会阻拦。”
“那么,”一个小时的沉默以后,凯尔开口道,“先不管我们到哪儿去,去了之后又做什么呢?”
“避开麻烦——纠正你在一些事情上的错误看法。”
“比如?”
“等到了那儿再说。”
“你知道吗?”凯尔说,“我们被跟踪了?”
“那个穿绿衣服的丑汉吗?”
“是的,”凯尔有些失望。
“你不认为那太明显了吗?”
凯尔扭头去看,好像对他来说跟踪者的行迹太明显这点也是明摆着的。伊德里斯·普克大笑起来。
“背后指使的人原就希望我们抓个傻小子把他扔沟里呢。不,真正盯梢的人还在两百码以外。”
“他长什么样?”
“这就是你要学的第一课了。看你能不能在我动手之前找到他。”
“你要杀了他?”
“啧啧,好个心狠手辣的小子。维庞德说得很清楚,我们要避人耳目。我可不认为走一路留一路尸体是避人耳目。”
“那你打算怎么做?”
“学着点,孩子。”
通往孟菲斯的各条路上,每隔五英里就有一个小的岗哨,里面的士兵不超过六个。就是在其中某个岗哨里,伊德里斯·普克和某位军士吵了起来,凯尔饶有兴味地看热闹。
“看在上帝份上,伙计,这通行证是维庞德大人亲笔签署的。”
军士露出抱歉的表情,但仍然毫不动摇。
“对不起。它看上去是正式的,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式的。此类通行证一般是由元帅本人签发的,而我也认识他的签名。请试着从我的立场来理解。我会叫下属去核实。”
“要多久?”怒气冲冲的伊德里斯·普克质问。
“很可能要明天了。”
伊德里斯·普克沮丧地嘟嗽了几句,然后朝窗边走去。大概一分钟后,他示意凯尔上前。“在外面等着,”他小声说。
“我还以为我应该待在这里好好学着呢。”
“别跟我耍嘴皮子,照我说的做。从后面出去,别让任何人看见。”
凯尔笑着听命了。岗哨的后面有四个士兵正骑坐在墙头上抽烟,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五分钟后,伊德里斯·普克出现了,冲凯尔点点头。两人会合后,他牵着马下了大路,走上一条小径。
“怎么回事?”凯尔问。
“他会逮捕他们,再关上几天。”
“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才问你的。”
“我贿赂了他。给他十五块,手下每人五块。”
凯尔着实吃了一惊。或许用邪恶、残忍和心胸狭隘来形容救赎者们都恰如其分,但他们绝不会为了金钱而渎职。
“我们有通行证,”他气哼哼地说,“干嘛还要贿赂他们?”
“没必要为这种事儿生气,”伊德里斯也烦躁起来。“把它当成你教育中的一部分就行了,一个让你认清人性的事实。不要认为,”他粗暴地补充道,“就因为救赎者们把你像狗一样对待,你就完全理解了人类是怎样一个腐烂、堕落的种群。”
发完这句狠话后,他径直向前走去,一天内没有再开口。
或许要解释伊德里斯·普克的怒气并不困难,他过去时常遭遇的比遇到一个犯了疑心病的军士要糟得多。而又有多少人真的碰上大麻烦才会心烦意乱?丢了钥匙、被石头路了脚,或是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遭人反驳,都足以使一个理性的人发怒,只要他或她无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人的情绪就这么简单。而尽管对于邪恶的狂热分子以外的人,凯尔了解并不多,他也起码知道不要去惹一个气头上的人。于是他不去理睬伊德里斯·普克,直到他自己平静下来。
但是,如果伊德里斯·普克已经意识到谁是跟踪他们的人的幕后指使,他的愤怒,或者还有恐惧,就会得到完美的解释。因为他明白,野兔凯蒂绝不会让他的探子轻而易举被人发现。尽管被伊德里斯·普克察觉的那二人一小时内就会被关进牢房,但他们本身就是诱饵,出来就是为了让人抓住的。当凯尔和伊德里斯重返大路,一天后又离开大路向白森林进发时,身后又多了两双眼睛,比以前的更狡猾。
他们朝山顶走去,天气晴好,阳光和煦,空气清新得像净水一样。伊德里斯·普克已经忘了自己头一天的坏脾气,变得更加健谈。他告诉凯尔自己的人生阅历和观点,一谈到后者便滔滔不绝起来。或许你会想,性格阴郁、做事决绝的凯尔怎么会忍受他的旅伴将他俩的关系定位为师徒呢?但也不要忘了,尽管有种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特质,凯尔毕竟还是个年轻人,更何况伊德里斯的经历跌宕起伏、大起大落,那些个爱恨情仇足以吸引最没有好奇心的听客。再加上他喜欢自嘲,把大部分由峰顶到低谷的堕落都归咎于自己。一个自嘲的成年人对于凯尔来说是再陌生不过了:几乎是无法理解的。对于救赎者们来说,笑声本身就是罪恶,是魔鬼附了身。
并不是说伊德里斯·普克对这个世界抱有什么乐观态度,反倒是他将其悲观用洞察世事的达观爽朗来表达,鞭挞旁人时也不放过自己,这才是让凯尔觉得有趣和受到安慰的原因。他是肯定无法认同对人类的积极评价的,因为这与他的亲身经历大相径庭。相反,他发现,自己的愤怒在另一个人对人性之残忍和愚蠢的嘲讽中变得易于忍受,甚至是减轻了。
“想让人心情变好,”伊德里斯·普克会突然没来由地说,“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告诉他们你自己最近遇上的倒霉事。”
或者:“对于你和我这样的人来说,人生就像是一段不知最终去向何方的旅途。一路走,会不断看到新的目标,比以前那个更吸引人,终于,你会完全忘记初衷。我们就像炼金术士,本来是想找金子的,后来却发现了有用的药物、合理统筹的方法和火药……什么都找到了,就是没找到金子!”
凯尔大笑起来。“我干嘛要听你的?第一次遇到你,你就摔倒在我的脚下。后来两次你都是囚犯。”
伊德里斯·普克脸上掠过一丝不屑,似乎这样的反驳根本不值得理会。
“那就从我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小朋友。我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打转足有四十年,还留得一条命在,而一路走来的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单就这一点就值得你学习了。而且我敢说,除非你以后比现在有点儿脑子,否则你的结局就跟那些人一样。”
“到目前为止,我没什么不对的。”
“是吗?”
“是。”
“只能说你运气好,非常好。我可不管你拳头到底有多硬。你混到现在还没被吊在绳子上晃荡只能是运气和判断力的结果。”他停了一下,叹了口气。“你信任维庞德吗?”
“我谁也不信任。”
“傻子们都会说他们谁都不依靠。麻烦就在于有时候你不得不去依赖别人。人们可以高风亮节,自我牺牲,种种高贵的品质人人都有,但这些品质并不稳定,没人能指望一个好脾气的男人或善良的女人能够每一天每一刻都好脾气,都善良,但当这个被信赖了一个月或一年的人仅仅有一天或一小时表现得不好时,他们却发怒了。”
“如果不能永远信赖,就永远不要信赖。”
“你是值得信赖的人吗?”
“不——我已经知道了,伊德里斯·普克,我能做高贵的事情。我会拯救无辜于危难,但这不是我的本性。我不知道救瑞芭的那一天算是个好日子,还是倒霉的开始。我再也不会如此鲁莽了。”
“你确定吗?”
“不——但我会尽力。”接下去的半个小时,他们都沉默了,直到凯尔先开了口。“你信任维庞德吗?”
“要看情况了。为什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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