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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国记外传 魔性的子 第十章

    第十章——
    Ⅰ
    第二天,小小的正殿涌来了大批弔唁的客人,让人惊讶的是有十几个学生竟然翘了课来参加葬礼。他们全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当中并没有看到坂田。学生们笨拙地捻了香,对高里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广濑怀着难以释怀的心情看着这个原本应该让人觉得温馨的一幕。
    前来弔唁的客人出奇的多。有大半的人好像甚至连高里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正殿和寺庙内到处聚集了三三两两的集团,小声地说着尖酸刻薄的流言。从他们不经意流泄出来的声音可以听出,他们纯粹只是来看看传闻中的瘟神罢了。
    这是一场只有骨灰的葬礼,因此并没有出殡的仪式。当高里按照礼仪进行简短的致谢后,访客便像潮水一般纷纷要离席。就在这个时候,四周响起一个近似地鸣声的巨响。聚集在正殿的弔客们一齐望向声音的出处。只见参拜道上弥漫着冲天的尘烟。所有在场的人都发出惊叫声。
    寺庙大门倒塌了。
    瞬间四周引发一阵大骚动。广濑跑出正殿,朝着大门跑过去,虽然小但是外形完整的寺庙大门横倒了下来,整个崩坏了。在散乱堆积的木材和瓦片、土墙当中看到人的手脚。还有血和呻吟声以及——相机。
    一看就知道等在寺庙大门前面的采访媒体都被压在底下了。抬头一看,那些运气比较好而逃过一劫的采访人员都楞楞地看着那一堆瓦砾。
    “一群笨蛋!”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广濑回头一看。三个二年六班的学生聚集在涌上来的人墙附近。
    “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还以为自己能平安无事吗?”
    “就是说嘛!还敢播报降祸什么的新闻,真是不敢相信。”
    他们偷偷摸摸地瞄着某个方向,只见高里苍白着脸站着。
    站在大门前的采访媒体们开始骚动了。有人急着叫救护车,有人问是谁在控管录影带的。“那家伙果然会降祸给人。”一个男人指着高里说。于是开始响起震天价响的快门声。
    高里有动作了。他跑进瓦砾堆中,开始用力地推开散落一地的东西。人墙中的几个人也赶紧加入了抢救的行列。大家拨开了瓦砾,开始将伤者拉出来。
    ※※※
    可能是把近郊所有的救护车都叫来了吧,几辆救护车急驶而来,开始将伤者载出去。广濑叹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他在人群中寻找高里,高里被前来弔唁的学生们围在正殿附近。
    广濑走过去,听到有人用温和的声音问道,“你吓了一跳吧?”
    “高里,你脸色很难看耶。”
    “是啊,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真是辛苦你了。我去问问哪里是可以休息的。”
    一个学生说完就离开了,对着一个看着在参拜道上受了伤的人被送走的老和尚说了什么话。
    广濑觉得他看穿了整件事情的诡诈之处。——他们极尽奉承之能事。
    这里有一个降祸之王。他利用恐惧统治了四周的人。四周的人在某天举起推翻恐怖统治之旗。他们企图打倒国王,推翻恐怖统治。然而,国王并没有被打败。他从三楼高的高处摔下来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紧接着展开的便是肃清活动。企图推翻恐怖统治的人遭到恐怖的报复,于是他们决定追随国王。如果革命不成,那么追随便是他们仅存的唯一生路。避免惹国王不高兴,更不能惹国王发怒。绝对不能违抗对方,只要亲切以待,一切就都错不了。
    广濑觉得高里好孤独。他全身上下充满了真实的孤独感。
    一辆救护车鸣着响笛急驶而去。
    这次事件造成九人死亡,二十几人轻重伤。仅当天的新闻一再播放着被拍下来的那一瞬间的画面。
    寺庙大门突然倾倒,底下的人还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被压住了。就像用积木堆得太高的塔倒塌的一瞬间。
    当天夜里,当广濑和高里回到公寓时,四周一片寂静,看不到之前那些紧追不放的记者。公寓前面的道路上充满了闲适的气氛。对面房子的墙崩毁了,上面披挂着床单遮掩。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默默地爬上公寓的楼梯,这时,广濑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麦克笔粗鲁地写着“滚出去”三个字。广濑一把撕下了纸张,用握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锁。
    ※※※
    透过当天晚上的新闻,他们知道了公寓前面为什么没有半个人影的理由。
    当寺庙大门崩塌时,广濑的公寓附近也发生了意外。一辆横冲直撞的车子冲进了一群在那边等着采访新闻的媒体工作者中,造成两人死亡,四人受伤。车子驾驶员是两个死者当中的一个,因此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会那样开车。
    广濑心想,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总算是拍到了吧?
    属于硬派一方的主播针对寺庙倒塌的意外和车子冲撞一事仅表示,“正在采访某个事件的工作人员不幸牺牲。”至于所谓的“某个事件”究竟是哪一个事件,相信马上就会传开来了吧。
    看到新闻内容,高里的脸色变得好苍白。广濑打心底感到悲哀,这是因为他的存在所引发的巨大惨祸。到底会有多少条人命因为他而先去呢?
    广濑带着和昨天之前有几分不同的怜悯之情看着高里的侧脸,然后把视线飘向半空中。
    或许——广濑心想。或许它们是有意要排除敌人。他觉得这简直像是小孩子太过单纯的思考回路。这么看来,他们是不可能罢手的。明天必定还会有另一波采访媒体工作者前来,他们对高里一定比之前那批人充满了更强的敌意吧。到底会把他们怎么样?难道也加以排除吗?
    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把所有的人都归为敌人吗?只要它们采用这种无止境的守护方法,便越会使高里失去生存下去的方法和场所的。
    “高里。”
    广濑叫着高里,高里看着他。
    “趁现在去散散步吧?”
    广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想明天恐怕又不能到外头去了。”
    Ⅱ
    看不到月亮。没有街灯的堤防上一片漆黑。堤防外头有色泽如黑漆般沉重的泥水拍打着。
    “你的祖母是什么样的人?”
    广濑俯视着泥水问道。高里对广濑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难掩困惑的色彩。
    ——这是个陷阱。
    广濑望着高里的脸喃喃自语。“是陷阱。千万不要中我的陷阱。”
    他歪着头。
    “我想……她是个很普通的人,有一点严格吧。”
    “严格?”
    “我觉得她是一个对教育非常严格的人。因为她死脑筋……。我记得她对我们拿筷子的方法、吃饭时的坐姿等之类的事情都颇有微词。”
    “哦?那么严格吗?”
    高里微笑了。
    “祖母比我的父母还可怕。那个时候她也毫不留情地痛打了我一顿。”
    广濑凝视着高里。
    “你是指神隐的事?”
    高里点点头。脸上露出带着几丝苦笑的笑容。他的表情让广濑感到悲哀。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快要跳入陷阱了。
    “原因到底在哪里啊?我记得是……她质问,是谁把水滴在洗脸台上的?我想是为了这件事没错。弟弟说是我做的,因为我不记得我做过这种事,所以就说不是。”
    “其实真正的犯人是你弟弟吧?”
    高里摇摇头。
    “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没看到。要是我看到谁滴了水滴,我就可以说是谁做的了。很不巧的是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所以只能说不是我。”
    “好有趣的思考回路啊。”广濑心想。他难道对扬言是他做的的弟弟丝毫没有怀疑吗?
    “然后呢?”
    “祖母也说应该是我做的吧。她骂我,为什么就不肯老实地道歉?她把我赶到庭院去,命令我,除非我肯道歉,否则不准进屋里去。当时是二月份,天空正下着雪。”
    高里微笑着说。
    “天气很冷,可是我知道事情不是我做的,而且我也不能为了道歉而说谎说是自己做的。这是因为祖母常常一再告戒我说说谎是最不应该的事情。”
    “……之后呢?怎么样了?”
    高里还是微笑。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天气越来越冷,而且太阳也快下山了,我好想进屋里去。可是我又不能说谎。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温暖的风吹了过来。我往那边一看,就看到那只手臂。”
    高里带着笑容看着广濑,脸上露出狐疑的色彩。
    “……怎么了?”
    “你中了陷阱了。”广濑把这句话往肚子里吞。
    高里。这个在广濑面前,看起来无力而且运气不好的少年。
    “你是不是讨厌祖母?”
    “没有。”
    高里摇摇头。
    “她不是很严格吗?你一定很讨厌她吧?”
    “我没有这样想过,我害怕被她骂。”
    “就算因为不真实的罪过而在寒冷的冬天里被赶到庭院去也不讨厌她?至少当时你是恨祖母的吧?”
    高里摇摇头。那是一个没有谎言或虚假的表情。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祖母不知道犯人是谁,而且弟弟又说是我做的,所以她只能相信弟第……”
    “你不认为弟弟是真正的犯人吗?”
    “为什么?弟弟说我是犯人呀。”
    “就因为这样啊!你不是犯人,弟弟也没有看到你滴了水,对不对?可是他却一口咬定你就是犯人,你不认为他是为了把自己的罪过推给你吗?”
    高里大吃一惊,然后问道。
    “啊,这么说来——。也有这个可能哦?”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广濑叹了一口气。看不出像是演技,可是他的反应看起来反而更会让人有另一番解读。
    “你不气你的弟弟吗?”
    广濑低声问道,高里露出了微笑。因为他不擅于微笑,所以看起来格外真实。
    “又不一定是弟弟做的——而且那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
    看到他的笑容,广濑明白,猎物误入陷阱了。接下来只要盖上陷阱口就可以了。
    广濑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试探性地对高里说。
    “是你吧,高里?”
    高里露出不懂广濑话中意思的表情,广濑再度低声说道。
    “是你。”
    “我……怎样?”
    “是你做的。”
    高里睁大了眼睛,然后皱起了眉头。
    “我做了什么?”
    “报复。全部是你做的。”
    高里凝视着广濑的脸。眼神当中夹杂着许多不同的色彩。
    “我想你是在无意识当中做的。尽管如此,这全部都是你做的。”
    “……不是。”
    他的声音中带有惊愕的色彩。他的表情和气息正在透露出他不明白广濑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没有错,是你加害某些人的。我想是你的潜意识想报复。而你所具有的‘力量’便付诸行动了。”
    “力量?”
    “如果说超能力,未免显得太陈腐了,是某种特殊的‘力量’。那股力量取代了你的意识去进行复仇。”
    高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浮起悲叹的色彩。
    “你讨厌你的家。你想逃往某个地方。你的潜意识动作着‘力量’,使自己消失于某个地方。那是一种大得无以复加的力量。你排除自己不喜欢的人,每当你觉得寂寞,就会呼唤慰藉。”
    “不可能……是这样的。”
    广濑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你不知道你拥有那种‘能力’。你的心灵某个地方憎恨着加害你的人们。”
    高里没有回答。睁得老大的眼睛凝视着广濑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没能理解整个状况,只能一味地悲叹。
    “人是肮脏的生物。是污秽、卑微的生物。”
    就因为不是野兽,所以才那么不单纯而且卑劣。
    “人的灵魂不是用光芒也不是用玻璃,而是用恶毒的自我构筑而成的。没有人能像你一样,在不憎恨任何人的情况下生存。那不是人所能做到的事情。不可能不恨的,你只是加以掩饰而已。否则,你不会不想去承认,你只是装成自己没有那种情感罢了。”
    “……不是的。”
    广濑正面看着高里。
    “那么为什么你要从桥上口中问出筑城的名字?是因为你想报复。你想对那些提到你不想去碰触的问题的人施加报复。”
    “不是的。”
    高里抬眼看着广濑。
    “我没有问他。我并不想问出筑城的名字。我只是觉得因为三年级的人说了那么奇怪的事情,所以我想知道是谁这样想的。”
    “高里。”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
    “这是欺瞒,对我是行不通的。”
    同样的,广濑心中也有一个欺瞒自己的“他”。
    “是真的。我心想,事情已经变成那么奇怪的传闻了吗?所以……”
    “高里。”
    广濑打断高里的话。
    “不要再辩解了。你应该明白吧?这种事情再持续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你将会渐渐失去立足之地,同时不断增加自己的敌人罢了。而且会有更可怕的敌人出现。”
    高里摇摇头。
    “高里。人是不可能光靠纯白洁净过日子的。人是不能靠着为加害别人的人哭泣,为那些打人的人哀悼的方式生活的生物。”
    “……请不要再说了。”
    “你可以打我,也可以恨我诅咒我。只是不要再装出不知情的样子,一再逼迫着你的自我。”
    高里把脸垂得低低的。
    “请不要说了。”
    “不要把耳朵遮起来。”
    “求求您,不要再说了!”
    “高里!”
    “请不要再做任何事情了!”
    一对真挚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广濑。
    “求求您。请您不要死。”
    听起来像是发出真实感情的声音。
    “他是不能承认?还是不想承认?”
    广濑拍拍低着头的高里的肩膀。
    “……回去吧!”
    Ⅲ
    当天晚上,夜深之际,后藤打了电话来,要高里明天到学校一趟。他的语气有点奇怪。“是喝醉了吗?”广濑心想。他当然没有看过后藤喝酒。
    第二天,高里要求广濑陪他到学校去。这是高里第一次要求他,广濑大感惊讶,不过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来到外头,前面的路上聚集了数量多得惊人的媒体工作者。他们一看到高里就掀起一阵骚动,在他们小跑步到前来接他们的十时的车子之前,便听到了他们充满了恶意而令人头痛的咒骂声。
    ※※※
    他们按照指示前往准备室,后藤已经在里面等着。他看到广濑便扬起眉毛,却一句话都没说。
    “高里,对不起。”
    “哪里……”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去一趟校长室?校长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高里看着后藤的脸,但是什么话都没说,然后回头看着广濑。
    “对不起,老师,能不能请您陪我去一趟?”
    “我?”
    后藤发出愕然的叫声。
    “喂喂,我相信校长不会有事找广濑的。”
    高里看着后藤。
    “我害怕。如果没有广濑老师陪着我,我不想去。”
    后藤愕然地看着广濑,广濑也看着后藤。后藤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拿起电话,拨了内线,把高里所说的话传达给听电话的人。
    对方似乎并没有反对。后藤透过话筒,做对方和高里之间的传话者,最后终于放下了话筒。他的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
    “广濑,去吧!”
    来到校长室,除了校长之外,还有教务主任和二年级的学年主任等在里面。他们好像有点不愉快似地看着高里又看看广濑,装出愁眉苦脸的表情请两人落座。
    “我说高里。”
    “是。”
    “我先对你此次的遭遇表达我的关怀之意。今后的安身之处已经决定了吗?”
    “没有。”
    校长轻轻地清了一下喉咙。
    “我听你的导师后藤老师说了,听说你想中途休学?”
    “是的。”
    校长连点了几次头,然后挤出一张看不懂代表什么意思的笑容。
    “你最近也遇到了很多事情,一定不好受吧?再加上家人身亡,我想你大概也需要一段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我相信你是想找个地方好好想清楚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好让自己的心情能有全面的改变,对不对?”
    广濑定定地看着校长的脸。
    “只要你提出休学要求,学校随时会受理。”
    广濑站了起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高里离开吗?”
    教务主任瞪着广濑。
    “没有人这样说吧?请你安静。”
    校长吊起眼睛看着广濑,然后把视线又落回高里身上。
    “你意下如何?”
    高里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回去的时候我会去办好手续。”
    校长很明显地露出放了一颗心的表情,然后点点头。
    “没关系,不用那么急。请你到楼下去拿申请表,日后再邮寄回来。按照规定,本来是需要监护人的同意,但是以你的情况而言,监护人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是卑鄙。”广濑心里想着。他知道后藤昨晚喝醉酒的理由了。学校想把高里赶出学校。因为找不到处分他的理由,所以强迫他主动休学。校方之所以趁高里服丧期间把他叫来,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可以反对校方这么做的监护人了。以后或许会有人当他的监护人,但是到时校方已经受理了高里的休学申请。他们企图在事后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真是卑鄙的做法。
    可是高里却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他表情淡然地低下头,表示他接受了。校长带着微笑假好心地给了即将离开学校的学生一番激励和训诫。广濑紧握着拳头站在一旁听着。
    结束会谈,正要离开校长室时,教务主任叫住了广濑。广濑停下脚步,高里也跟着停了下来。
    “广濑,请留步。——高里可以先回去了。”
    教务主任说道,高里便问道。
    “我不方便留下来吗?”
    广濑惊讶地看着高里。教务主任则一脸困惑似地看着校长。
    “总之,请你离开。”
    “我不要。”
    好坚定而刚毅的声音。广濑感到极度惊愕,定定地看着那张抬得老高的侧脸。
    教务主任走过来,一把抓住高里的手臂。
    “总之——”
    “如果您要勉强我离开,我就跟媒体说是你们要求我主动休学的。”
    教务主任大吃一惊,看着高里。高里脸上带着微笑。
    “我也可以告诉他们,我受到威迫。”
    老师们顿时都露出一脸愁容。广濑无言以对,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高里的改变只能用“不变”来形容,一点都不像原来的高里。
    “广濑。”
    教务主任语带苦涩地说道。
    “这件事——”
    “我不会说。”
    广濑不屑地说道。
    “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这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我曾在这里实习的事情也一样。今后我跟学校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可以吗?”
    广濑看看那些猛点头的老师们,然后催促高里离开。两个人便一起离开了校长室。
    离开校长室回到准备室的那段期间,广濑与其说感到愤怒,毋宁说是充满了惊愕。他差点冲口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随即又把话给吞了下去。这样的心理挣扎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在爬楼梯时他试探性地问道。
    “高里,很抱歉,待会儿我必须去大学一趟。”
    高里看着广濑。
    “我不能一起去吗?”
    “我必须去找研修会的老师谈谈不可。很抱歉……”
    “求求您,请您带我去。我绝对不会妨碍到您的。”
    好认真的表情。广濑了解他的意思。
    ——待在高里身边,安全的机率会相对提高。
    (是什么时候和后藤这样讨论过这件事的?)
    “求求您。”
    广濑怀着深深的感慨,看着抬眼看着自己的高里。
    “我说谎。”
    高里瞪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说谎。”
    他很难为情似地低下了头。
    “高里,谢谢你。”
    “……我不知道。”
    高里仍然低垂着头,他喃喃地说道。
    “我再怎么想也想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是我做的。我甚至不懂自己是不是其实很恨某个人,却老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不管是我做的也好,还是某个人下手的也罢,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事情的发生。可是如果是我做的,那么我应该不会做出危害自己的事情才对。如果是有人在保护我,它们也应该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所以……”
    “为什么是高里?”广濑心里想着。“为什么非得由高里扛起这样的命运?”
    “谢谢你。哪,我们回后藤老师那边去吧!我相信他现在一定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当中了。”
    Ⅳ
    回到特别教室大楼的时候。他们在走廊上走着,广濑却听到有人呼唤他。他环视左右方,停下脚步,高里也停了下来。地点在化学实验室的前面。
    “广濑。”
    实验室的门开着,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好像是后藤的声音。
    “后藤老师?”
    “是广濑吗?对不起,请帮我一个忙。”
    广濑把头探了进去。靠近运动场一侧的窗户和走廊那一侧的窗户都拉下了黑布,教室里像黑夜一般漆黑。教室的最后面有一个蹲踞的人影。
    “后藤老师,您怎么了?”
    就在广濑一脚踏进实验室内的时候。背后的门突然往旁边一滑关上了。
    “老师!”
    他听到高里不知所措的声音。
    广濑感到惊慌,把手摸上镶着小小的毛玻璃的门。怎么拉怎么摇,门就是连动都不动。他听到高里在外头的呼叫声。
    广濑一边继续努力地企图打开实验室的门一边环视着教室里面。教室后面的那个人影站了起来。唯一的光源只有广濑手摸着的门上小小的窗户。在那微弱的光线当中,他看不清楚那个站起来的人影是谁。
    那个人影从桌子后面来到通道上,然后弯下了身体,两手趴在地板上。广濑凝视着对方,忘了要努力去试着打开门。
    那个人影以四肢匍匐的姿态走在巨大的实验桌之间,慢慢靠过来。通道比四周显得更阴暗,广濑没办法看清楚那个影子,只听到赤脚步行的声音。广濑揉了揉眼睛凝视着,看起来像是黑暗的一部分的那个影子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增加了。以四只前脚和两只后脚慢慢地爬过来。微微地飘散着海水的味道。
    ——你的自我果然不能原谅我啊,高里?
    那道影子发出静谧的声音匍匐前进。手臂的数目又增加了。每爬近一步,手臂的数目就增加一次,不知不觉当中,那个影子化身成了巨大的蜈蚣。
    “如果杀了我,你就孤独一个人了。”
    像蜈蚣的那个影子从通道上爬出来,距离广濑已经不到两公尺了。从小窗户透过来的光线下可以看出它浑身散发出脓血般的颜色。
    “你已经无路可退了,你知道吗?”
    蜈蚣突然站了起来,再也看不出一丝丝人类的样子了。广濑不自觉地把身体靠到教室的角落。那道影子一站起来,足足有两公尺那么高。他像昂起脖子的蛇一般晃动着上半身。几乎可以看到它鼻子的尖端。
    那是被忽略被漠视,潜藏在水面下不断扭曲的高里的自我的形体。丑陋是理所当然的。人的身体里面都养着这么丑陋的怪物。
    那个怪物一边晃动着身体一边靠过来,散发出浓厚而沉闷的海水味。它张开血脓色的下巴。在从窗户投射进来的朦胧光线下,那嘴巴内侧的齿列微弱地发着光。广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在高里家看到的那些凄惨的尸体的模样。
    ——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啊?
    广濑非常冷静地想着。那一瞬间,它的前肢一扫而过,胸口产生一道冲击,紧接着肩膀被抓了一下,窜过一阵被挖削的疼痛感。广濑用手压住肩膀,触到一种温热的感觉。
    力道从膝盖中流失,他瘫坐了下来。那个怪物和带有强烈腐臭味的海水味道一起不断逼近。广濑的视线瞪着怪物的齿列一动也不动。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阵玻璃裂碎的声音,闪光随即飞射了进来。
    怪物大惊失色地停止了动作。
    “老师!”
    听到高里的声音,怪物蹲下身体转过身看着他。隔着他的身体,广濑看到走廊一侧的黑布不停地翻飞着。从底下射进来的白昼之光使得那个丑陋的身体瞬间浮现了上来,在黑布落下来的同时,它又恢复成原先漆黑的影子。
    瞬间,怪物的身影在广濑刚刚被光线刺激过的视野中再度复苏。隔着怪物可以看到高里。
    “请你住手!”
    一个强悍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蹲下身体的那个怪物将无数只的手趴在地上,往旁边逃窜。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广濑的视野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朝着那个怪物投以强烈视线的高里。
    “这个人不是我的敌人!请你住手!”
    那个怪物退了下去,缩起了身体,垂下了头。它的动作就像遭到斥骂的狗垂头丧气般的滑稽。
    “你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是我的什么?”
    怪物的身体缩得更小了。黑影子的大小不断缩小,渐渐变成了某种动物的影子。
    “如果一切都是为了我,那么你们比任何人都应该受罚!”
    高里看着广濑,跑了过去。
    “您没事吧?”
    “……嗯。”
    广濑回答道,视线仍然定定地看着那道黑影。那道影子现在已经完全像一只狗了。
    “我们……”
    突然那个影子开口说话。高里回头看着。
    “有保护您的责任。”
    好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影子缩得更小了。
    “……责任?”
    “我们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的。”
    “什么意思?”
    “因为……就是这样……被规定的。”
    “哗啦啦!”响起有什么东西崩散了的声音。影子现在连个婴儿的大小都不到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哗啦!”只有这个声音回答高里。再也看不到任何身影了。
    教室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高里?”
    这次如假包换是后藤的声音。
    ※※※
    教室的门很轻松地就被打开了。走廊上聚集了包括后藤在内,将近十名的老师。在明亮的光线下一看,高里身上有无数的割伤。教室里靠近走廊一侧的窗户是木框制的,其中一扇毁损了。走廊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张椅子倒在地上。
    后藤对四周的人说,这里交给我就好了。广濑把手从碎裂的窗户伸进去,翻起黑布一看,教室里已经看不到任何异常的状况了。
    Ⅴ
    “我听到化学实验室的门打开的声音。”
    后藤带着困惑的表情说道。地点在学校附近的医院候诊室里。
    “我探头一看,刚好看到高里脸色大变,拿出一张椅子。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被关在隔壁的实验室里。所以我就跟高里一起跑过去。门确实是打不开。还来不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高里就打破了窗户,跳了进去,我本来想跟着进去,他却叫我不要去。他脸上的表情好险恶,被他这么一喝,连平常自认大胆的我也不免退缩了。”
    “哦……”
    “而且高里一走进去之后,里面就变得鸦雀无声。我想翻开黑布看看里面却动不了它。只是一块黑布耶,可是当时却像铁做的一样动也不动。我只有站在走廊上等着。不然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语气中带有辩解的味道,广濑笑了。胸膛一扯动,就窜过一阵被火灼烧似的痛感。缝合时打的麻醉剂药效应该还在的,可是广濑却觉得没有任何作用,锁骨下方的伤和肩膀受的伤相当深,不过还没有深达骨头。伤口看起来像是被锐利的刀刃所伤,因此广濑迫不得已只好说是撞到玻璃窗被割伤了,老医生似乎接受了这种说法。或许是因为他是和真的被玻璃割伤的高里一起就医的关系。
    治疗之后回到学校,他们一起接受了教务主任的询问,广濑只说自己被关进实验室,他不认为有必要多做说明。
    结束了这场纷纷扰扰时,刚好午休时间到。因为十时表示等结束午休的会议之后要送他们回去,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广濑和高里便一起回到准备室,结果没看到后藤,反而有四个学生在里面。
    “后藤老师呢?”
    “开会。老师,听说你又受伤了?”
    野末看着广濑。广濑稍稍打开后藤借给他的白衣服给他看。
    “缝过啊?”
    “看来有一段时间不能去泡温泉咯?”
    “嗯。”
    野末一边说着一边瞄着高里,其他人也一样。只有筑城一只用冷冷的视线看着高里。高里淡然地承受了众人这样的视线。
    “对了……”
    杉崎说。
    “老师,你听说了吗?坂田学长发生意外了。”
    广濑瞪大了眼睛看着杉崎。
    “你说什么?”
    后藤没有提起这件事。
    “昨天早上。他从地下铁的月台上掉下去,被驶进月台的电车给撞上了。”
    广濑知道自己脸上的血色瞬间消退了。
    “他好象打算翘课跑到什么地方去。事情就发生在途中。地下铁刚好慢慢驶进来,所以他捡回了一条命,不过听说受了重伤,还在昏迷当中。”
    ——不是高里。
    广濑愕然地回头看着高里,定定地看着他那因为惊讶而瞪大了眼睛的苍白的脸。
    那跟高里的自我无关。是具有不同意志的生物做的。
    “对不起……”
    高里满脸讶异地看着广濑。
    “不是你。对不起。”
    “……为什么坂田他……”
    高里喃喃说着。
    “不是真正的意外吗?”
    广濑摇摇头。
    “是报复。我想准错不了。”
    “……没有理由。”
    高里一脸困惑。
    “报复是只要小小的理由就可以进行的,但是坂田完全没有理由啊。”
    坂田为什么受到报复?乍看之下,他是高里的同志。坂田会受到报复的理由,广濑怎么想都只能想到一个。
    野末叫了起来。
    “会不会是因为他泄漏秘密?”
    说着他看着筑城。
    “秘密?”
    高里看着筑城。广濑问筑城。
    “筑城,你把那件事告诉高里了吗?”
    “没有。”
    筑城僵着脸摇摇头。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不能宣传关于高里的任何事情。”
    高里看着广濑。
    “把关于你的事情泄漏给记者的可能是坂田。”
    高里瞪大了眼睛。
    “这可能是事实吧?否则坂田没有理由受到惩罚。把你的藏身之处泄漏出去的可能也是他。——不是你。你并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事情。”
    广濑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先前怀疑你。”
    高里缓缓地摇摇头,一副好像没办法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兜在一起似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准备室的门。
    一打开门,竟然有十几个学生站在门外。大部分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但是也有几个别班的人。
    “……怎么了?”
    站在前面的六班学生开口说道。
    “我们听说高里在这里。”
    “嗯,是啊……”
    广濑指指里面。高里不解地歪着头看着这边。
    “广濑老师,听说您受伤,是真的吗?”
    今天早上离开家时所穿的衣服已经没办法再穿了。所以他直接在绑着绷带的身体外头罩着白衣。绷带清晰可见,所以广濑只好老实地点点头。
    学生当中顿时掀起一阵漫骂声。在准备室里的高里等人都站了起来。
    “为什么?”
    当中一个人指着高里说。
    “是广濑把你藏起来的,不是吗?坂田不也是你的同志吗?为什么还要降祸给他们?”
    另一个人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眼中带泪。
    “杀自己的父母、杀自己的同伴,你到底要我们怎么办?”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敌人或同志,对不对?总之,你什么人都可以伤害吗?你心血来潮就杀人,对不对?”
    漫骂声像惨叫声一般轰然作响。
    他们表示服从,企图避免再被降祸。他们对灾神极尽逢迎诌媚之能事,以求自保。最具代表性的——不管当事人有何企图——便是坂田,而坂田却被肃清了。一向保护高里的广濑也被肃清了。连原本应该也是同志的家人都被肃清了。
    “等一下!这是误会!”
    广濑遭到袭击是有理由的。而坂田也不尽然是完全善良的人。至于家人则根本不是高里的同伴。
    “镇定下来!”
    广濑大吼一声,顿时伤口像烧灼般地刺痛着。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身体。一伙人见状反而更火冒三丈。看到他们来势汹汹的样子,广濑突然两手一张,挡住了门。
    “高里,快逃!”
    站在最前面的学生冲撞着广濑。广濑经不起一撞,整个人倒了下来。他现在的身体根本使不出什么力气。
    “住手!”
    桥上用力一吼。
    “你们知不知道做这种事会有什么下场?”
    “知道!”有人大叫。
    “如果他不分敌人还是同志照杀不误,那我们当他的敌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只要高里不在——”
    桥上抓起桌上的广口瓶用力一丢。撞击在窗户上的广口瓶撞到了窗框,窗玻璃应声碎裂,广口瓶也碎成一地。尖锐的碎裂声使得冲进准备室的学生们顿时停止了动作。
    “只要高里不在又怎样?”
    桥上环视着那些学生。
    “你们想怎样?说啊?”
    准备室里原本激动的情绪瞬间冷却了。
    “难道你们想杀了高里?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睡得高枕无忧吗?睡在感化院或少年观护所里吗?”
    “你是高里的同伴吗?”
    有人问道,桥上笑了笑。
    “我只是讨厌笨蛋。”
    “……你给我记住。”
    “我会记住,因为我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学生们看看站在墙边的高里,又看看桥上。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复杂的色彩。
    在纷争白热化的当儿,高里开口了。
    “我休学了。”
    顿时所有的人都看向高里。
    “我要休学,我今天是来办手续的。”
    一阵绝对的静默,然后有人突然笑了起来。歇斯底里的笑声感染了周遭其他的人。他们兀自不停地笑着,直到因为这一阵骚动而跑过来看个究竟的老师到达之前。
    Ⅵ
    当十时的车将他们送到公寓前面的时候,等着他们的人更多了。他们推开了拿着麦克风涌上来的人群,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楼梯处。当他们跑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那些人并没有跟了上来,但是相对的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些石块。胡桃般大小的石块在通道上弹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前贴了一张大纸。
    写着“劝告”两个字的纸上用细细的字体写了满满一大篇。广濑伸出手想要撕掉那张纸,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石块飞了过来,前后响起漫骂声。广濑只好放弃撕掉纸张的念头,逃进了屋里。
    从三点开始播放的闲谈节目也清一色地在讨论这件事。高里是敌人的共识似乎逐渐在媒体之间形成。报导事件的每一个主播都用毫不留情的语气批判着。
    “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广濑看着摊开素描簿的高里。如果被媒体贴上敌人的标签,迟早会成为人类的敌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失去了监护人,失去了学籍。他还能找到可以让他工作的地方吗?什么时候这场骚动才会平息?人们才会忘掉这件事呢?
    广濑看着高里。他的画笔在素描簿上滑移着。就如第一次看高里画画时一样,他凝视着画面,然而现在的感觉跟当时看到的静谧和真挚却有着天壤之别。他知道有事情严重地干扰了高里的心情。
    画在纸上的“岩石迷宫”涂了绿色的颜色。是深绿色的,就像张满了青苔一样的奇岩。高里快速地涂着颜色,陷入沉思当中。他定定地看着画面,一直微微地歪着头。
    “——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尽管如此,这项作业对高里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广濑轻轻地微笑着,然后突然袭上一股不安。眼前的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啊?袭击广濑的影子说自己有保护高里的责任。报复不是出于高里的意志,也不是他潜意识的作为。异形以异形的理论保护着高里。可是,它们为什么背负着保护高里的责任呢?而它们又是什么来历呢?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他想起之前那个声音。所谓的“国王”是什么?指的是高里吗?既然如此,为什么高里会被称为“国王”?
    “高里。”
    广濑呼唤高里,他便抬起头来。
    “有人称你为王,你会想到什么?”
    “……王吗?”
    高里复诵着这个字,然后微微露出沉思的样子。
    “泰王。”
    广濑支起身体。伤口窜过剧烈的疼痛感。
    “泰王?是什么东西?”
    高里不知所措似地摇摇头。
    “我不是……很清楚。”
    “怎么写?”
    “安泰的‘泰’……”
    ——泰王。广濑在口中喃喃念着。
    “泰王是名字吗?还是称号?”
    高里很讶异地皱起眉头,看着画面的深处。好像拼命在找什么东西,眼神游移着。
    “那跟失去的记忆有关系吗?”
    “……我想是有。”
    “既然你记得,可是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意义深远的字眼咯?你还想得起其他什么事情吗?任何事情都好。”
    高里摇摇头。
    “我不知道。”
    “当这是个联想游戏还了。”
    广濑将手边的纸拉过来。
    “我们之前在讨论蓬山时也一样。你对语言的记忆比绘画式的形体深刻。你试着把想到的字眼列出来。”
    “可是。”
    “那不想王也没关系。—一对了,神隐。要是有人提到神隐,你会联想到什么?”
    “记忆。”
    广濑快速地写下了那几个字。
    “然后呢?”
    “暧昧。不安。事件。异端。异邦。异境。丧失。……手臂。骚动——”
    “麒麟。”
    “麒麟的画。祥兆。角瑞、角、孔子、转变、选定、王、契约。”
    孔子在野外发现了麒麟的尸体,哭着说“道穷矣。”到这部分广濑还可以理解,之后那些字真的就是一连串意义不明的联想了。
    “……那是什么?”
    高里摇摇头。
    “我不知道,只是把想到的说出来而已……”
    “唔。”广濑点点头继续说道。
    “白汕子。”
    “水、女人、守护、使船舶失事的怪物。”
    广潭皱起眉头。
    “你是指跟水有关系的女妖怪吗?”
    问完问题之后,广濑不禁瞪大了眼睛。
    ——高里叫她什么?
    广濑搜寻着记忆。那是妖精的名字。海中妖精的名字。没错。塞仁。抓到塞仁,然后为她取了个名字。那是什么名字啊——。
    高里自己也感到愕然似地喃喃说道。
    “慕而甘。”
    那个女人就叫白汕子吗?
    “老师,这个——”
    广濑制止他。
    “没关系,继续。——蓬山。”
    高里闭上眼睛。
    “奇岩、罗莱马、圭亚那、故乡……、树、蓬庐……宫。”
    广濑将备忘纸递给他。高里在上面写了“蓬庐宫”三个字。
    “——王。”
    高里立刻回答道。
    “泰王。”
    然后闭上眼睛。
    “契约、麒麟、十二王。”
    “十二王?”
    不知道为什么,高里竟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十二国还有十二王。”
    说着,他看着广濑。
    “泰王是一个称号。是戴极国之王泰王。”
    说着高里写下来了“戴极国”几个字。广濑凝视着那几个字。
    “然后呢?”
    高里捂着脸。
    “我不知道。再也想不出来了……”
    广濑看着备忘纸。高里失去的记忆。一年的片段。他七年前发生过神隐事件,然后——广濑想着,不禁在心里苦笑。好个愚蠢的想像啊!可是,既然怪物都真正存在了,那么任何愚蠢的事情都应该是可以接受的。
    高里七年前有过神隐的经历,然后在某个异世界度过了一年。那里有十二国,有十二王。泰王是其中之一,王和麒麟以“契约”之说而结合在一起。在奇岩连绵的蓬山里有蓬庐宫。
    广濑看着把脸趴在炕桌上面的高里。
    ——你就是泰王。
    如果白汕子就是那个女人的话,那么麒麟就是那头怪物吧?麒麟不是说过“有责任”吗?如果这是“契约”的内容,那么基于契约而受到保护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王。
    可是为什么广濑就是说不出那句话?
    广濑无法分析自己的心情,不禁感到很狼狈。高里想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只要是跟过去有关的情报,不管任何情报他一定都想要吧?可是自己为什么就是没办法跟他说呢?
    广濑感到困惑,可是仍然没办法告诉高里自己心里的这个想法。
    ※※※
    他站在温暖的深夜里。三更半夜,街头上聚集了许多人群。位于他附近的挂着蓝色床单的围墙下方供放着某人摆置的花束。
    他们每个人都怀着愤怒的心情看着眼前的公寓。尤其是他更是满怀着怨恨看着漆黑的窗户。他的朋友被压在寺庙大门底下死了。“无法原谅。”他心里想着。那个乍看之下无害而且温和的孩子,使用怪异的力量为四周带来恐惧的君临天下的少年。
    他绝对不允许那个少年在没有受到任何制裁的情况下继续生存下去。正义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
    他是正义的代言人,携带着比剑更强大的武器。恶行必须被公开、被弹劾。因此,人们有报导的自由,而那个孩子却使用肮脏的手段妨碍了这个权利。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点了一根烟。将打火机放回口袋时,他看到一个站在人群之外的摄影师摇摇晃晃地走进后面的巷子。
    他心想,“他累了。这里的每个人都累了。”
    他一边抖落烟灰一边凝视着二楼的窗户。面对着大马路的窗户旁边有一扇门。门上有白色的东西,那是公寓的居民所贴的。在场的人都知道贴这张纸的人是谁,但是没有人想刻意加以报导。他知道丢石块的是他现在所靠着的这道墙对面那户人家的父亲。可是他并不打算把这个事实告诉那个少年。
    他将抽得只剩烟屁股的香烟丢到脚边,用脚尖踩熄。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左右方,不知不觉当中,原本聚集在一起有六个之多的人已经减少了一半。“没耐心的人真多。”他在心里嘟哝着。他打算在这里彻夜守候,明天早上有人会来换班。在那之前,他必须在这里监视,以防那个少年逃离这里。
    站在附近的男人走进旁边的门内。他看到那个男人进门时的样子。在朦胧的光线下,他看起来就像被拉进门里一样。
    “大概是去小便吧?真是个没教养的人。”他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他把背靠在墙上,瘫坐下来。腰和腿都隐隐作痛。他坐在那边,点起了第二根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持续不断的窃窃私语声已经停止了。
    某个地方传来经过压抑之后发出的声音。他转头看着声音的来处,刚好看到一个杂志记者进入巷子里。他看到那个记者躲在巷子里小便。似有若无的风将一股令人不悦的味道飘送过来。是河口的烂泥巴的味道吧,闻起来有点像血的味道。
    他茫茫然地看着公寓,一口一口慢慢地抽着烟。当连烟屁股都烧成灰时,他将滤嘴按熄在柏油地上。这时候,他觉得好像听到细微的惨叫声,他赶紧看看左右方。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深夜的路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站起来,朝着左右方各走了两三步。伸长身体,确认左右边的道路,但是他看不到其他人。进入梦乡的房子像废墟一样罗列着。他想去找走进门内的那个男人。他已经去了很久了。要是跑到人家院子里去睡觉的话,恐怕又有人要提出抗议了。
    正当要举步前行时,他听到有声音响起,而且这次的声音就在附近。是床单飘动的声音。他凝视着床单。有东西在挂在墙上的蓝色床单的内侧骚动。在他定定地看着的当儿,蠕动静止了,恢复了原来的静谧。
    他走近床单,那只是一条挂在围墙缺口处的床单。他轻轻地翻开沉重的床单的一角,这时候他才发现摆在他脚边的花束不是菊花,是金盏花。
    ——是老婆婆供奉在佛坛上的花。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歪着嘴巴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拉起床单的一边。墙上大开的洞穴形成一个黑压压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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