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五章
兰德慢慢翻转身体,艰难地撑开眼皮适应光线,觉得脑袋抽痛不已。这痛楚十分强烈。他抬起上身坐直,努力让意志清醒过来。时间比他想的晚多了,太阳已经爬过上方的岩顶,照到了他们露营的地方。
真是怪了,艾拉竟然还没过来叫他醒来。通常情况下,他们每天早晨都是拂晓就出发,随便吃点前一天剩下的玉米饼或者硬牛肉干作为早餐。
他觉得冷,而且很疼。
一截松垮的布料从他的脸上掉落下来,微甜的气味令他感到十分反胃。他捡起来,闻了闻,立即认出了这个味道。乙醚聚会在查尔斯顿的年轻人之间十分风行。这东西的味道和它完全一样,绝对没有认错。
记忆涌上心头,前一天的种种画面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布朗·崔格的木屋,突然而仓促的遁逃,艾拉腿上那支瞄准他的手枪,杰普,那个叫拉维的小伙子,还有几个他们的男人,被铁链锁住的女孩,她那双奇妙的蓝眼睛,祖父的十字架,双方的争辩,以及他们趁着月光从那个地方逃离的画面……
艾拉带着乙醚原本是为了做买卖,就像其他许多商人一样。
兰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底下趄趄趔趔,看向他们昨晚露营的地方。骡车停靠的地方已经空了。
“不!”他的声音从喉头发出,满怀着怒火。他气急败坏,狠狠踢向睡觉用的草垫,把它踢得飞了起来,大吼道:“你、你这个老浑蛋!”
他这才想起那个女孩,不安的感觉在他体内翻涌。他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发现她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她的手织毛毯不见踪影,他盖在她身上的那条也消失不见。唯有留在松枝堆上的压印能够证明她曾经存在。他扫了一眼周围的树林,在不远处的巨石上发现了她的身影,她把裙摆塞了起来,方便她行动,两条瘦小的腿像猫似的紧紧盘起。
她一动不动,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眼睛在橄榄色皮肤的衬托下仿佛正在发光。脸颊肿胀的部分已经有所消退,所以她此时正睁着两只眼睛仔细审视着他。
见到她以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只有愤怒。她闯进他的人生还不到一天时间,便让他整个世界轰然崩塌,留下一片废墟残渣。眼下,他身处这陌生而危险的茫茫山野,没有坐骑,独自一人,没准还有人已在后面追踪。
“这无耻的老浑球竟然就这么跑了!”兰德头晕眼花,乙醚的效果还没散去,绊到毛毯又再次摔倒在地。他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费了好大劲才来到山脊处。但凡他还能看到一点骡车的影子,他都会跨越荒野一路追赶上去,“你这个人面兽心、满嘴脏话的老……要是落到我手里,我一定掐断你那没用的脖子,把你的耳朵揪下来拿去喂畜生。我要……”
萨拉听不清后面的内容,他低沉的怒吼在山谷间回荡开来,把藏在栖居地过冬的鸟儿都惊飞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山上走时,她既没有跟上去,也没有独自离开。她说不出先前为什么没有跑掉,在她醒过来看见骡夫准备悄悄溜走的时候。
她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骡夫大清早地一个人到处走来走去。她透过毛毯的豁口偷偷观察,看见他用一个棕瓶里的东西把那块破布打湿,将布放到兰德脸上,并在他的铺盖上也洒了一些,然后才将瓶子重新塞好。
老骡夫突然看向她这边,“待在那儿别动,丫头,最好一动也别动。要是胆敢给我惹麻烦,我就让你成为一具死尸,永远留在这里。”
她并没有慌张,静静等待时机。她已经趁他们两人睡觉时,拿到了她所需要的所有东西,并且都藏进了灌木丛里。她只是在等待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她对自己说。她本来无意再睡上一觉,可睡意翻涌而来,使她再次沉入梦乡。现在,骡夫反而抢到了她前头,还准备把东西全拿走。他甚至连马鞍也扔到了骡车上,还把马给拴了上去。唯一没被他带走的东西,就只有兰德睡觉时搁在身边的鞍马袋了。那个已经被萨拉藏起来了。
很快,骡子拉着骡车咯噔咯噔地翻过山坡冲下山谷,马儿被缰绳拽着只得一路往前。她这下可以走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就这么跑掉,留下一无所知的兰德独自躺在野地里。相反,她一直等待着,并用那把她偷过来插在裙子侧口袋里的手枪守护着他。
“走吧,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脑子里开始响起喃喃低语,“快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她看到他停在山脊处,抬起一只脚,猛地踩在地上,然后手舞足蹈地单脚转了个圈的模样,竟有一抹笑意爬上了她的嘴角。
此刻的他与其说是一个成年男子,倒更像一个没长大的男孩。她从没见过,一个那么强势的人竟做出如此傻气的行为。她也从未见过一个到山里传教的牧师竟会对山林、对人与自然之间的力量悬殊如此无知。
这个带着孩子气的男人,脸上刮得光溜溜的,顶着一头金发,和她从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兰德眺望着繁茂山冈与裸露岩石拼缀而成的连绵景象,心情简直跌到了谷底。哪里都没看见艾拉、骡车或是那匹马的迹象—只看到层峦叠嶂、满是岩石和树木的连绵山峰笼罩在晨雾之中。老骡夫早已走远了。毫无疑问,他从昨晚就已经谋划好了。
“你这个蠢货!”他咒骂自己,一拳砸到另一只手上,因为天冷,疼得两手不停挥舞。他不应该如此想当然地以为艾拉会帮助这可怜的姑娘摆脱被追赶的命运。
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地方想当然,而傻瓜一般会早死。
他现在就死可太年轻了。
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他绝对会铭刻在心。“你不要在心里急躁恼怒,因为恼怒存在愚昧人的胸怀中。”《旧约·传道书》里的这句经文,祖父曾经多次向他传诵,如今又回荡在他脑海里。他闭上眼睛,大口呼吸着清晨的凉爽空气,他抬头面向天空,感到细小的雪粒落在脸上,平息着他的怒火。山顶开始下起了零星小雪。他直到这时方才发觉。
上帝能听见他在此处发出的声音吗,在没有像样的礼拜堂,没有受命牧师的情况下?他从未试过在没有祖父或父亲陪伴,没有他们坚定信仰的支撑下,独自在荒野中领受考验。然而此时此刻,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显然,甚至连他那本《圣经》也都消失了。他一脚踢飞毛毯之后,并没有看见他的包或者手枪。
艾拉什么也没给他留下。这无异于将他置之死地。还有那个女孩也会落得同等下场。
他缓缓地转过身走回营地。他料想女孩应该已经逃走了,却发现她就站在之前松枝被清理掉用来放马灯的地方。双手交叉紧握,将指关节抵在嘴边,手腕的伤口到今天早晨已经结痂红肿。她的眼神令他迷惑不解,读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对他能有什么好的看法吗?
他一语不发,转过身背对她,体会着愤怒与屈辱夹杂着恐惧的酸楚。虽然现在他最需要做的,是冷静下来分析一下形势,拟定一个行动计划。然而他想要做的,却是随便抓起什么东西,任何东西都好,然后将它撕个粉碎。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折中方案。他还不能冷静下来,但也没有破坏他们仅有的几样东西,尽管也就是几张毛毯和他们穿在身上的衣服。他把手搭在腰带上,指尖不停敲打着,考虑着今后的安排。看起来,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有利条件了—这几样东西,还有这飘雪的清晨。
“振作起来,小家伙,”父亲在他脑海里低声诉说,“至少上帝还将第二天呼吸的空气许给了你。情况本有可能比这更糟。”
他们从布朗·崔格的店里出来并没多远。如今再沿原路找回去的可能性还很大,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的鞍马包不见了,没钱购买那里的补给品,而且,也不知道布朗·崔格会不会又把这女孩给抓起来。除此之外,他还面临着杰普那帮人已经恢复自由并且正从那个方向追来的风险。
杰普他们露营的地方应该会有补给品,而且说不定还能在那附近找到马匹。兰德和艾拉离开之前,把他们的坐骑都四散着赶跑了。不过,这个计划也并非万无一失。没准,等他深入虎穴之时,老虎已经恢复自由,正在忙着四处觅食。因此,兰德必须先在周围小心打探……
“你能找回我们昨晚丢下杰普那帮人的露营点吗?”他清了清嗓子,把背挺得直直的,以此支撑他已受伤的自尊。他不愿去想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已全被她看在眼里这个事实。或许,如果他能装出冷静的样子,他便可以联合她的力量而不是让她也陷入恐慌情绪。
她抬起下巴,瞪大眼睛,然后开始拼命摇头。
这反倒让她更加害怕了,而他此时最不需要的,便是还要去照顾一个情绪激动的女人。
“不。”这是她说出的,第一个字,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再往前走两天,就会有一个小镇,最多三天就能走到。我知道去那里的路。这一带都不安全。要是布朗·崔格派出猎犬来追我们,那是肯定躲不过的。”
“这么近就有居民点?你确定?”他对此表示怀疑。他们来的路上,艾拉曾经咬牙切齿地抱怨,嫌崔格店铺的位置太过偏远。
“两天,如果走得不是特别慢的话。”她横跨一步,朝旁边的树林走去,并示意他暂时留在原地。
在等她回来的当头,他为自己的好运而感谢上帝。这女孩原来会说英语,还知道去居民点的路,而且看上去似乎神志也很正常。昨天夜里涉及女巫和咒语的那些话,其实已经令他相当不安,甚至到了羞于承认的地步。还好,她就是个平常女子,有血有肉的正常人。说起来,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却落到了那帮危险的男人手里。无依无靠。
他听见她在矮树丛里钻来钻去,在一小块空地上,从这头窜到另一头。回来的时候,她那瘦长的褐色手指抓着一大把野柿子和山核桃。鲜活的色彩使他瞬间愣了神,不知怎么竟看得入迷了。直到她走到他跟前,他才注意到她的肩上正挂着某个熟悉的东西。是他的鞍马袋。
“我的东西。”他的动作太快,过于唐突,使她吃了一惊,急忙后退,手里的柿子和山核桃撒了一地,鞍马袋掉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他拿起袋子,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检查,找出了原本没有的硬饼干和面包、一小块肉干,以及他的手枪。除此之外,还有备用子弹,这些明明一直放在骡车上的旅行箱里,不该在这鞍马包里,另外,还有一把艾拉装在箱子里准备出售的全新猎刀。
他迷茫地看看她,看看手里的包,然后低下头,看着她重新捡起那些颜色鲜艳的深红色果子,并用裙子兜了起来。终于恍然大悟。
“你偷了我的包,”他脱口说道,“还有我的手枪。”她趁着他们睡着时,在营地里搜刮了一番。她一直准备着要独自离开?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他,“之前应该都是骡夫在照看你吧。”
他把包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祖父的那本《圣经》,还有他的野外放大镜,以后生火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假如阳光足够强烈的话。他用皮革捆起来的那包东西不见了,里面有他的笔记本,还有钢笔和墨水。她肯定是在搜刮骡车上的补给品时,把它们藏在营地附近某个地方了。“我的本子不见了。我的本子和笔都到哪儿去了?”
她站起来,仔细看着手中那颗柿子,好像打算马上将它吃掉,就在此时此地。“一个满是树叶的本子有什么用,又不能拿来当饭吃。而且,你选的绝大部分连一点药用价值都没有。”她耸耸肩,拿起柿子咬了一口,汁液沾到开裂的嘴唇使她痛得缩了一下,她接着说:“是时候启程了。大雪就要来了,还有杰普那帮人。要是他们找回布朗·崔格店里,他一定会派猎犬来追我们。”
“我必须拿回我的本子。”他扬起一只手,足足高出她1英尺 。
“就是那些狗找到我的,我第一次逃跑的时候。”
“我说了,我必须要拿回我的本子……”
木屋里边响起了电话铃声。直响到第三声时我才终于反应过来。“星期五”趴在门廊另一边,一只耳朵动来动去,被这声音弄得晕头转向。它从没听过固定电话发出的,机械铃声。
我放下只剩最后一页没有读完的书稿,急忙朝屋内跑去,“星期五”也跟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往门里钻。
我在铃声响到第五下时拿起话筒,气喘吁吁地应了一声。
“你手机号码不在我手边,所以我直接拨了这个电话。”海伦·哈尔没有自报姓名,不过她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再说了,我已抱着万一的希望等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只盼着她能打电话过来。“喂?你在听吗?”她问。
“在的,在的,我在听。抱歉,我刚才和我的小狗绊到一块了。”我用脚把“星期五”推开,它则毫不示弱地回击我的鞋子。“我会让‘霍雷肖’好好陪你玩玩的。”我很想这样警告它,然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不好意思,海伦。你刚刚说什么?”我贴紧听筒,并堵上另一只耳朵,努力从静电干扰和“星期五”的叫嚷声中过滤出她的声音。
话筒里传来她的后半句话:“……明天中饭过后到药店来见我吧?我给你想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