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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行驶途中,先前那通电话一直在我脑海里不断重演—莉莉·克拉瑞特,我最小的妹妹,打电话过来问我,是否会去参加下午的生日聚会。
“我就是想在你离开之前见你一面,不行吗?”她的嗓音同科拉尔·瑞贝卡一样甜美动听,不知她是否也拥有同样的歌唱天分。我突然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从没和她通过电话。一次也没有过。这些年来,她曾经就学校的课题选题给我写过那么几封信,不过,我们的交流也就仅止于此。
我甚至不怎么熟悉她的声音,这事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没准我能想办法过去一趟。到时候再看吧。” 
我又争取了几天时间,继续留在镜面湖这里—自从上次和埃文谈过以后,我怎么可能不留下来?对于送到木屋的那些书稿,他和我一样感到困惑不解。他来木屋牵马的时候,顺便翻看了那些内容,并证实的确是他所写。
目前,他正在设法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然而,维尔莉特和海伦都不肯承认,她们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 
照埃文所说,我已经读完了《守护故事的人》原有的全部内容。我们坐在木屋门廊上聊了聊这件事情,汉娜则在那边安抚紧张的灰马穿过畜栏走上运畜车。
突然间,埃文·哈尔和我已不再是敌对关系。这个谜团,从某种意义上,把我们变成了同感不安的盟友。我们都想弄清楚,那些后续书稿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再去问谁。
这谜团既令人着迷,又让人沮丧,然而,在我开车的时候,却是莉莉·克拉瑞特的那通电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盖过了我对于《守护故事的人》的疑虑。
“拜托,珍妮·贝丝。就待上一会儿也行。我听科拉尔·瑞贝卡说,拉维今天特意请了半天假,他要到希尔瓦镇上的沃尔玛去把大蛋糕给取回来,还有哦,我们把旧马房周围翻了个遍,找到了原先玩的掷蹄铁。到时候一定会很好玩的。爸爸和罗伊成功把猎犬换成了四轮摩托,而四轮摩托也已经卖了出去,所以每个人都很开心。科拉尔·瑞贝卡那么盼着你能过来。你要是不来,她肯定会心碎的。我们从没像这样子全家团聚过。”
我们当然有过,只不过,莉莉·克拉瑞特记不起来了。除开几封来回邮件,和她四年级的《卡片娃娃斯坦利》课题作业以外,我们完全就是陌生人。
“我尽量,不过,我现在还有些工作相关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具体怎样还不太确定。”
妹妹叹了口气,“《以赛亚书》中说道,‘你们不要纪念从前的事,也不要思想古时的事。看哪,我要尝试一件全新的事。’是时候做一些新的尝试了,珍妮·贝丝。” 耳边突然听到《圣经》中的话语,使我感到措手不及。我心中某个残缺破碎的东西好像被这些话语触动了,一个埋藏于我心底隐隐的期待,于是我答应了她:“好吧。我去。”
于是,现在我正开着车,在山中一路蜿蜒前行,后座上放着包装精美的窗台盆栽和儿童玩的沙滩工具套装。我在来的路上,和“星期五”顺道去了趟山叶堂,在那里买下了这些礼物,免得到时空手出现。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有爸爸那间房屋的现状,小孩子生日聚会的预算恐怕会比较微薄。
不过,很明显,有人设法弄到了足够的钱,在沃尔玛的面包房定制了一个生日蛋糕,还是说,他们又把这笔钱,压到了科拉尔·瑞贝卡和拉维肩上?
够了,别胡思乱想了。
我的下巴已经僵硬,一直紧咬着牙关,感到有股压力正在向我袭来。
我设法转移注意力,开始思考我从镜面谷图书馆拿到的调查资料。那里的图书馆员超乎寻常地热心,不过,她也没能找到,关于萨拉溪这个名字的源起根据,只知道,在拉贝尔教会学校成立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个名字。她给了我一本书,里面介绍了1904年成立的拉贝尔教会学校,另外,还有本世纪初直到现在的人口普查文件以及税务记录的影印件,只不过我至今仍未发现,当中有提及兰德·查普林或是萨拉名字的地方。
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在阳光与树影之间穿行,我沉浸于当下的美景,视线掠过绵延的山坡,延伸至隐藏在密林山谷中的小村落。我想象着野鹿踩出的小径和切罗基人的古商道,想象兰德和萨拉为求生存,四处奔波的身影。除此之外,我心中还存着更深的疑虑:他们能否跨越横亘于彼此之间的阻隔?又是否存在某种可以接纳他们两人的生活方式?
很有可能,我永远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解答。那位图书馆员虽然十分专业,但在相关史料方面,她也没能提供什么新信息,唯一的根据,就是埃文之前提到过的民间传说:相传,从前有一位白人男子和一个有切罗基血统的女孩,他们为了不被世人拆散,双双从瀑布上面跳了下去。传说中,这对薄命鸳鸯的灵魂至今仍在萨拉溪一带的山谷中游荡,在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份爱恋将会化作绮丽彩虹出现在萨瓜瀑布附近。
我再次意识到,如果不能在这堆资料中找到突破性发现,我的追寻之旅恐怕就要在此画上终点了。如果,兰德和萨拉两人,当真只是古老传说中的主人公而已,如果,这背后其实再无任何历史背景,或者说,那段历史早就已经湮没无闻,我又该怎么办呢?埃文倒是很想尽我们所能地挖掘出真相,可他无意为兰德和萨拉的故事续写一个结局。他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
我不得不承认,从长远来看,唯一的解决办法,可能真的只有放任不管。
也许,这次旅程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发现一个遗失多年的故事,或者让它重见天日进而付印面世。也许,这次旅程其实是一段关乎我自己的故事,提醒我去书写我人生的新篇章,不要再一味翻看多年前已经写就的过去。
也许在这里,这个我总也无法求得安宁的地方,也是我最终能够和自己的过去达成和解的地方。
但是,如果我的实力还不够强大,不足以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审判—这场我在旅程之初便早已预料到的审判,我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就赶紧掉头,随便编个借口,回小木屋去吧。内心的疑惧化作汹涌的音浪,几乎使我难以抗拒。
我试图压制这股声音,可是并不奏效,车子绕过图瓦什,我停在一处交叉路口,心里翻来覆去地自我辩驳,直到一辆带加长排气管的汽车轰隆隆地驶过来,在我车后按响了喇叭,我才不得不拿了个主意。我几乎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才将车子拐到了通往莱恩山丘的路上。犹疑与幻象同时折磨着我,路面逐渐越变越窄,前方出现了本世纪初期的邮局与店铺的遗迹,表明曾有一个小社群在这渡口处生活。我感觉那声音又在靠近,还有谁在朝车窗里面窥视,在拼命敲打玻璃,一步步朝我逼近。
继续往前开出四分之一英里,通往莱恩山丘的那条土路仿佛即将遭到废弃。树枝像手指似的罩在路上,山中尖利的萧萧声久久不停,钻进我的脑子里。轮胎滑入了车辙泥痕当中,我开始感觉自己在劫难逃,这感觉随着车轮一圈圈滚动而愈演愈烈,尤其是,方才经过的那个地方,正是乔伊小时候经常趁大人在山上教堂逗留时,偷溜出来抓蝾螈的地方,我几乎就要承受不住了。“星期五”醒了过来,两只爪子搭在仪表板上,似乎感知到车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压力变得越来越重,氧气逐渐稀薄起来。
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前方,一座矮小的建筑从树林中冒了个顶,接着便完全进入我的视野。那短小的尖塔和已褪色的墙板看起来毫不起眼,与我记忆中的庞大形象极不相符。我原本对它既是敬畏,又有恐惧,然而现在,当我一边打量着它,一边把车停在各种载运工具之间时,我才意识到它是多么无足轻重。不过是一幢人为修建的普通建筑,充斥了一小节一小节,从语境当中脱离,如同勒索信一般硬凑起来的,所谓上帝的圣言。
我此时方才明了,这地方从来就不存在,除了仇恨、恐惧与惩罚以外的任何东西,只有毫不讲理的绝对控制。这座建筑绝不是通往天堂或地狱的入口,这里根本看不到爱或者恩典—没有我在家中自己阅读《圣经》时使我感到困惑不解的任何内容。男人们篡夺上帝的权力,霸占了这个地方,将它变成一尊金牛犊,一个崇拜的偶像。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对它俯首让步,我同这些仍然聚集在他们自己用废纸烂铁树起的神像脚下的无知人群,又有些什么差别呢。
是时候给莱恩山丘除魅了,将原本便不属于它的东西彻底清理干净。
我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挺直身板,从车上出来,取出后座上的礼物,坚定地踏出了通向自由的步伐。
刚一绕到教堂背后,我便听到了喧哗的人声。树荫底下,聚会的桌子就摆在陈旧的跷跷板和秋千中间,那地方原有间老学校,因为校车制度和并校活动已经关闭多年。辫子松散的女孩和穿大号旧牛仔裤的男孩子在已经坏掉的秋千和向一侧倾斜的滑梯中间穿行,他们正在玩“鬼抓人”的游戏,尖利的声音唤起了我过往的记忆。
从前,祷告会结束后,我们经常会溜进学校后面破旧的操场。吵吵闹闹地玩些小孩游戏。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放声欢笑。一旦进了教堂,就连年纪最小的孩子,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坐着,保持正确的礼拜姿势。谁敢乱动一下,立马就会迎来短棍抽打—大人会将短小轻薄的木棍装进口袋或夹在《圣经》里。后来,家里还会准备些更有威力的棍棒,以用作不时之需。
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仍然是这地方的惯例。我很难想象科拉尔·瑞贝卡会出手教训她的女儿,或者会允许别的人这样做。我们小时候,只要是信众成员,一旦发现哪个孩子行为不端,都有权力向违规者施以惩戒。在莱恩山丘,你必须认识到,审判永远如影随形,必须做到时刻警戒……否则就要经常挨打。
迪迪,就是科拉尔·瑞贝卡的大女儿,首先发现了系着皮带的“星期五”,还有我走近时手中那堆颤颤巍巍的礼物。玛拉·黛安其中一个女儿,那个红发的小姑娘也跟着走了过来,她先是惊讶地看了看礼物,一发现拿礼物的人是我,便把眼睛眯起来,露出满是警惕的神色。我上次去农场时,几乎没怎么好好看过玛拉·黛安的几个孩子,她一直忙着斥责他们,将他们从自己身边赶走。我可以想象,我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什么形象。最起码,我今天,按照父亲的意愿,真的穿了条裙子—一条上身带欧洲宫廷式设计的毛织中长裙。这是我特意赶到时空过客狂欢营区,在罗宾的摊位上买来的,我在腰间系了条从行李箱里找来的围巾,搭配西装外套和套靴,整体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差错。
一个男孩子跑过来,拍了红发姑娘一把,把她变成了“鬼”,她和迪迪立马飞奔起来,从我旁边擦身掠过,近得我能感觉到有风。玛拉·黛安瞟了这边一眼,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她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数落那群孩子,叫他们不要跑到炸鱼锅旁边。
“我不能待太久,我没办法参加之后的祷告会。”刚一碰面我便抢先说道。我没有忘记,今天是礼拜三,也就是说,聚会结束之后,圣徒兄弟会将要进行集体祷告活动。
不过,此时此刻,这院子倒是看似一片喜庆。庆生的桌子已经布好,摆着色彩鲜艳的盘子、餐巾和塑料餐具。还有一大锅豆子和很大一块奶酪—这些食品大概是切罗基部族谱上可以供给粮食的某个人提供的—早已备好摆在桌面上,供各位家庭成员和教会伙伴共同享用。盘子里装着炸鱼和看着像是鹿里脊或背板筋的东西,旁边还有个丙烷炉灶正支在油锅底下熊熊燃烧。
“我可没妄想你会进教堂。”玛拉·黛安咬着牙说,再次打量了一番我的衣服,“看样子,科拉尔·瑞贝卡之前交待过你,让你穿着得体一点吧。”
冷静,不要反击,不要反击。
“我带了点东西给孩子们,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那边,和其他礼物放在一起。”她指了指教堂边上的一张桌子。我迅速扫了一眼,立马就被惊呆了。桌上摆着一个特大的长方形蛋糕和一些包装好的礼物,旁边还停着四辆崭新的自行车。
“爸爸和罗伊已经拿到卖四轮摩托的钱了。”玛拉·黛安仰起下巴,轻蔑地看着我,“全是现金,总共二千五百美金。”
我觉得脖子滚烫,脸上也开始升温。可是,家里的屋顶怎么办,还有欠下的账单、凹陷的地板、莉莉·克拉瑞特卧室那面坏掉的窗户—那间至今还没通电的卧室。
他们总是这样,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有钱的时候不知节制,饕餮挥霍,然后迅速陷入饥荒穷困,一片潦倒。
“姑娘们总得好好过上一回生日吧。”她舔了舔嘴唇,津津有味地品味着我竭力克制没有当场揭穿的矛盾局。猎犬买卖得来的意外之财将在一个月内全部花光,用来支付疯狂的购物账单,还要借一点给眼下处境困难的各种亲戚……直到所有人都变得同样困难。情况向来如此。
我只能呆呆地应了一声:“哦。”
“礼物就随便放在那张桌上吧。你还知道给她们带点东西,真是有心了。”她不屑地看了看我手中的礼品袋,像是在说:“你本买得起更大的礼物,不过你就有这么自私。”
她把注意力转向炸锅那边,科拉尔·瑞贝卡和拉维正往一袋袋他们亲手捕来的鱼做的鱼片上撒着面包屑。我的几个姑姑围着桌子忙个不停,男人们悠闲地坐在一旁的草坪椅上,我的父亲便在其中,此时正背对着我。两边的人群都还没有注意到我,又或者说,他们谁也不在乎我是否出现。我也很难判断事实究竟是哪种。
“我去看看鱼炸得怎么样了。”玛拉·黛安说完便走开了,把我一个人丢在礼物桌边,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最后,我终于把手中的东西放进了礼物堆,并尽量安抚自己,他们能把钱用来买自行车,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至少,孩子们会玩得十分开心。
“我真高兴你能过来。”科拉尔·瑞贝卡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不过仍然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没有像我上次去她家时那样,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她两只手臂刻意地交叉在胸前。我们俩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好奇的目光正投向我们这边,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周围的空气因为大家期待的视线变得异常紧绷,仿佛拨弄一下就能弹奏出一首乐曲。
“你真是太贴心了,还给孩子们都带了礼物。”
“嗯,那天和你谈过以后,我担心礼物可能会有点少。”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你别生气。”科拉尔·瑞贝卡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那些想法已经全写在我脸上了,“其实也没有太多钱了。玛拉·黛安和罗伊想给姑娘们过一个特殊的生日。所有花费都由我们两家平均分担,拉维和我只借了那么一丁点,就凑齐了能给茜茜买自行车和分摊食物费用的钱。”
“你和拉维还为这事借了钱?”
“没关系的。拉维有些刀可以拿来卖,他有个好伙计就在‘武士周’营区里摆摊。他们已经卖出去一把了,只要有人买下其余的刀,我们就能把钱还清了。”
“如果那些刀没有卖出去呢?如果你和拉维因此陷入困境呢?”
“不会有事的。我们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每当哪个孩子要去看牙或者哪辆车子出现故障或者有谁逾期三个月交不上房租的时候就要给我写信呢?”这些话我说不出口—这点也令我十分沮丧。
妹妹像缩在笼子角落里的动物一般,被困在我和铁丝网之间进退两难,她试图换个话题:“去和爸爸打个招呼吧,顺便看望一下大家。好好享受这次聚会吧,珍妮·贝丝。我的孩子们呀,自从玛拉·黛安告诉她们,真的要举办生日聚会开始,就一直激动得不行。等她们骑上自行车的时候,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她们从来没收到过什么新东西,一直是些别人用过的废旧物品。”
我跟着她来到野餐桌旁,极尽所能地假装一切正常,没有意识到周围的紧张气氛,没有发现追随我每个动作的视线,还有女人们一边打量我的衣服和发型—没有编成辫子只随意扎了个马尾—一边投来的不赞许目光。
我从那圈草坪椅旁边经过时,我的父亲连动都没动一下。“珍妮·贝丝。”他不冷不热地说。我猜想,这几个字大概只是确认我到来的意思,可在我听来,觉得更像是指责。
“嘿,爸爸。”
他马上便和坐在对面的男人继续交谈起来,那人要么是教友,要么就是哪个远房亲戚。
没了,就这一句,在我离家十二年之后。我跌坐在餐桌旁的一张长凳上,感觉有些……麻木了。在我灵魂深处某个偏僻角落里,我心底的那个小女孩曾对这一刻有过全然不同的设想。我还没有做好面对这种真相的心理准备。
我什么时候才能接受父亲毫不在意我的这个事实?他压根不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做着什么工作,或者我是个怎样的人。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
我的一个小侄子—玛拉·黛安最小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被小树枝绊倒,脑袋撞到了桌腿上。我把他从底下抱起,让他坐在我腿上颠着玩,庆幸能有件别的事情让我分心。他软软地靠在我身上,小手摸到我的钥匙,按了按遥控上的按钮,听到停车场传来的喇叭声,立马开心地笑了起来。
“嘟!嘟!”他咯咯笑着,“啾—啾来了!”
“再试试。”我抓着他胖乎乎的拇指又按了一下,“对了!就是这样。火车来了!”他柔软的鬈发蹭得我痒痒的,身上带着泥土和小男孩特有的气味,这一切都令我想起了乔伊。他小的时候特别难带,体弱多病,哭闹不停。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抱着他坐在门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呼吸着凉爽而潮湿的空气,直到他慢慢停止了咳嗽和哭泣。从来没人像我弟弟那样深深地依恋着我。
我把下巴搁在小宝宝的头上,闭上眼睛,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有些时候,在宁静的午夜时分,在只有呼吸声和呼噜声的小房间里,我感觉这个家像被子一样覆盖并包裹着我,使我感到温暖而又安全。有些时候,我想象自己大概会在这山里过完一生—找一个丈夫,生几个孩子,想办法养家糊口。有时,这景象甚至会让人心生憧憬,一种正确的生活。
然而,又有一些时候,我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看到她蜷缩在角落里,任由父亲侮辱、训斥、叫嚷、恫吓,甚至是,动用武力,而我美丽的母亲,只能瘫倒在地上哭泣,任凭无情的棍棒在她身上留下血红的印记,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还有些时候,失控的怒火会使形势越发加剧。这种时候,我们全家都会被笼罩在恐惧的阴云里。
正是在这样的夜晚,我知道自己宁愿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想留在这里,像这个样子,度过我的余生。
这世上一定还有些别的可能,某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然而此时,闻着玛拉·黛安的宝宝身上的味道,我竟意外地有点向往妹妹的这种生活,我曾经抛弃在此的某种前景,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孩子,有间房子,有一个家,以及所有看上去与我当前忙碌而严苛的日程安排有些格格不入的生活。
我还没从父亲的冷淡反应所带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一种难以明状的渴望却悄悄渗入我的内心,在熟悉环境和家庭氛围的作用下,产生了超乎意料的强大冲击。
“他喜欢你。”
我抬起头,看见莉莉·克拉瑞特站在长凳旁,注视着我。
“这小家伙特别认生,只要陌生人一抱,就会哭出来,是个挺黏人的家伙。”她冲他做了个鬼脸,小宝宝咯咯笑了起来,伸手要让她抱,“不要,别过来,我可不想抱你。你就乖乖待着吧。”
要不是科拉尔·瑞贝卡时不时寄来些家庭活动的照片,我可能都认不出莉莉·克拉瑞特了。我最小的妹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她身材高挑,发色比小时候暗了些,成了深棕色,她的皮肤光滑,偏橄榄色,眼睛则同我和玛拉·黛安一样,是清澈的蜂蜜色。看相片的时候我还没怎么发现,原来她长得那么像妈妈,还有我。
我很想知道,看到莉莉·克拉瑞特身上不断展现的相似之处,父亲心里又是何感想。
她站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似乎不太确定,是否应该站得更近一些,不过,她显然是十分好奇的。
我很想张开双臂,将我的小妹妹搂进怀里来问候她,可我又担心这样会把她给吓跑,或者圣徒兄弟会过后会找她的麻烦。
“你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于是这样说道,“我好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了。我想想,你最后一次给我发邮件应该是,嗯,好几年以前了吧?你当时有个大选题要参加科学展,所以找我帮你校阅那份研究报告。” 自那以后我们便没了联系。我都不太确定我们之间的来往具体是怎么断的—究竟是因为我还是莉莉·克拉瑞特。我太容易沉迷于工作当中,以至于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个人邮箱里的来信始终没法看完。也许她只是厌倦了继续等待吧。
“啊,没错,那件事。”她转了转眼珠,看上去十分俏皮,就像个典型的青春期少女,使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莉莉·克拉瑞特的个性意外地很有朝气,“我后来只晋级到了州级科学展,不过既没赢得名次,也没获得奖学金,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耸了耸肩膀,视线望向草坪椅围成的那个圈,这眼神不禁使我开始揣测,父亲是如何看待莉莉·克拉瑞特所取得的这些成绩的呢?
“你开什么玩笑?那可太了不起了。你应该是咱们吉布斯家族第一个参加州级竞赛的人了,不管是在什么领域。”这话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但我所说的完全是事实。生在问题家庭的孩子往往很难在学校做出杰出表现。
“那些没什么好自夸的。”
我不禁感觉脊背一紧。这简直就是父亲嘴里会说出的话。你以为自己是谁?巴黎女王吗?卡尔普那个女人又给你灌输了什么大胆的想法?
“当你取得某种成就的时候,为自己感到骄傲是很正常的。“
“骄傲是一种罪恶。”
“人的才能是由上帝创造的,莉莉·克拉瑞特。”
“未必总是如此。”她仔细打量自己的手,不太自在地扯掉一截裂开的指甲。
小宝宝放松地靠在我胸前,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起来。我换了个姿势,以免他的脑袋滑落下去。这动作如此自然,熟练而且似曾相识。仿佛幼儿园学过的一首儿歌,直到现在依然熟记于心:“如果并非上帝所创,那又能从何而来呢?”
我想象莉莉·克拉瑞特参加科学展竞赛期间,一定发生过的冲突情景。毫无疑问,肯定会有这么一位老师,像薇尔达·卡尔普或彭伯西老师那样,对我最小的妹妹寄予厚望与信心。我在脑海中勾画出父亲和这位老师进行对抗的画面。双方都拼尽力气,往相反的方向使力。父亲拼命想让莉莉·克拉瑞特安守本分,让她因为自己有头脑并且会思考而感到惭愧。
我这才意识到,当年,莉莉·克拉瑞特会从学校写信给我,与我分享她的成绩,其实还有更深的原因—她在向我寻求支援。而那时的我光顾着追求业绩,并没有挺身给予应有的支持。如今,一切似乎都已太迟。她读到高中最后一年,却准备放弃学业,和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子结婚,而我们全家竟都觉得是件好事。
“任何诱使我们偏离正道的东西,必然全来自于恶魔。”莉莉·克拉瑞特机械地回答。
我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正如我童年时期被告知的绝大部分内容,当中总会掺杂着不多不少的事实,将主题团团围住,使其动弹不得,然后慢慢扼杀掉其真正的主旨。
“谁能够说,让你把天赋应用在科学领域上,就一定不是上帝的安排呢?没准你以后还能成为博士,做一些与环境有关的研究呢?不论是锯木厂、历史遗留的矿业废渣,还是通过地表径流对地下水造成的污染,都存在着大量问题。你那个选题不正是和这些有关吗?” 
她又模棱两可地耸了耸肩,说道:“一点点吧。”
“你有想过深入研究什么领域吗?”
玛拉·黛安此时看向了我们这边,咬紧牙关,下巴前探,伸长脖子。压低的讨论声从坐在那圈草坪椅上的人群中传来,可我听不出具体在说些什么。一个鬓角很长的年轻男子突然不再说话,视线从印有福特字样的帽檐底下投过来,注视着我们。我在想,他会不会就是要和莉莉·克拉瑞特订婚的那个人。
“考虑过上大学吗,比方说位于库洛维的美国西海岸大学?”我开始追问起来,感觉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获得奖学金的办法有很多,莉莉·克拉瑞特。不是只有参加州际科学展这一种。”
她抬起视线仔细探寻着我的目光,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晕染上金黄的色泽。她是在认真考虑吗?
“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真的,不论你需要些什么。SAT考试的学习资料也好,寻找合适的奖学金选题也行。哪怕要我做担保人帮你申请大学贷款,我也绝不推辞。我还可以帮你到克莱姆森大学去找找关系。虽然我没有薇尔达·卡尔普那样的影响力。”但是埃文·哈尔绝对可以。他会愿意帮助我的妹妹吗?“但我会试试看的。”
莉莉·克拉瑞特抿紧嘴唇,强忍情绪,迅速眨了眨眼皮,好像这画面刺痛了她的眼睛,“克莱姆森实在太远了……”
“那么,不然就从社区大学开始吧?”我很着急。莉莉·克拉瑞特因为背对着那边,所以可能没有察觉那圈男人窃窃私语正在酝酿着什么。我父亲把玛拉·黛安叫了过去,不难看出来,他们是在谈论与我有关的事情。
根据科拉尔·瑞贝卡的肢体语言判断,她显然也注意到了,并且感到十分担心。她对离开男人圈子来到炸锅旁帮忙的丈夫低声说着什么,两只眼睛不安地转动着。每当她意识到战火即将点燃时,就会露出这种胆怯而痛苦的神情。
“我还可以帮你租间公寓,就挨在校园附近,你可以直接走着去上学。”据我所知,几个妹妹都还没有正式拿到驾照。我想,莉莉·克拉瑞特大概会同我当年一样,觉得在城市街道穿行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两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我十岁那年父亲带回家的那只舶来鸡产下的淡绿色鸡蛋那么大。莉莉·克拉瑞特脸上夹杂着惊骇和惊奇两种情绪,慌忙说道:“我不知道,我得先问问爸爸。”她紧张地捋平散落的发丝,并将它们重新束好,“还有克雷格。”
我握住了她的手,“你用不着去问任何人,莉莉·克拉瑞特。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已经快满十八岁了。”尽管她的其他情况我都不甚清楚,但我确实记得她的出生日期。她出生的那年,十一月的第一周,下了一场大雪。母亲本想为她起名温特,但被父亲给否决了。他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名字。实际上,在她之前,母亲怀的两胎都相继流产了,他盼着至少能再生出一个男孩,好让他同乔伊做伴,但莉莉·克拉瑞特的出生让他的希望落了空。于是,只要不会让教会里的伙伴为之侧目,父亲根本不在乎母亲为她起个什么名字。
“我得问问爸爸的意见。”她再次重申,可是那么做无异于直接放弃,“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需要我照料的时候就变多了。有一阵子,他的状态真的非常糟糕……”我知道她还想补充些什么,却已想不出更多的借口,“而且,就算已经年满十八岁,也不代表一个人就可以目无尊长。我继承了妈妈的性情,在许多方面都和她很相像。虽然我努力抗争,却总也无法彻底消去。我不希望自己偏离正轨,变得像妈妈还有……”
“还有我是吗?”我在家里的形象,肯定是个走上歪路的坏典型。
“我可没这么说。别把这话硬安在我身上。”她的双颊染上了颜色,水彩描绘的小红点洒在她的脸上,“我可不像玛拉·黛安还有埃维·克里丝汀。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跑到克莱姆森去,珍妮·贝丝。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完全赞同你的做法,但是,我能理解你会这么做的原因。我也知道,科拉尔·瑞贝卡多次写信过去问你要钱,而你每次都会寄过来。有好几次,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可能就撑不下去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并不傻。”她把手抽回去,放到自己腿上,紧紧交握起来。
“这我当然知道了。所以我才希望你能至少考虑一下这个建议。你的未来是无可限量的,莉莉·克拉瑞特。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你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只要你心里认定,这里的生活就是最适合你的,但至少,在那之前你应该知道莱恩山丘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她明显反感地皱起了鼻子,“危险的大城市,人们会遭到抢劫,甚至被人杀害,而且都挤在楼房里一层叠着一层。到了那种地方我肯定会疯掉的。”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在我高中二年级,薇尔达·卡尔普第一次和我讨论这件事情时,我几乎说出了和她同样的话。
“事实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莉莉·克拉瑞特。城市里的生活……很有意思。那里十分忙碌,但总是生机勃勃的,有许多可以去看可以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你在这里根本接触不到的机会。这样吧,你寒假的时候过来找我玩吧,过来亲自确认一下,那地方和你想的是否一样。”我不确定自己要拿什么来付她的机票钱,也不知道怎么把她弄到夏洛特机场—或者说,怎么才能让她脱离父亲的掌控—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一定会想到法子的。
有一瞬间她整个人仿佛被点亮了,那是一个心怀好奇、头脑聪颖的人心中的向往和渴望。
“哦,我说不好……”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堆男人,这才发现他们正在议论着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得再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她脸上憧憬的神情迅速黯淡下来,正如其出现一样叫人猝不及防,“你不用费神担心我,珍妮·贝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克雷格有份好工作,如果他以后能攒下些钱,没准什么时候还能从他叔叔手里,把那间丙烷公司给买下来。我保证,我绝不会像玛拉·黛安还有埃维·克里丝汀那样生活的。”
我抬头,看见玛拉·黛安正朝我们走来,“最起码,你考虑一下先过来找我玩吧。在圣诞节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可以在城市里过圣诞节。在那之后你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好好考虑自己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我打开钱包,抽出一张名片,塞到她手上,并合拢她的手指,把名片握紧,“你先别急着做决定,行吗?给我发邮件或者打电话,我们可以再深入谈一谈。”
她顿时便被名片给吸引了,但还是迅速把手翻转过去,将它藏进了裙子的褶层里,“可是,在我满世界到处乱跑的时候,克雷格可不会巴巴地等着我。他二十一岁了,已经准备好组建家庭,开始新生活了。”
“要是他真的爱你,他肯定会等你的,会等到你也准备好的时候。”我的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了,尽量不让第三个人听见我们的对话。一旦家里人得知这件事情,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坚决反对,而莉莉·克拉瑞特则会沦为扭曲的高压攻势下的牺牲品。
“莉莉·克拉瑞特,”玛拉·黛安的嗓音十分刺耳,“快去帮科拉尔·瑞贝卡把食物端上桌。”她摆出一副不容争辩的态度,明确彰显着其聚会负责人的身份。
“我们还在说话。”我抗议道。
“好像你也应该去帮忙端吃的吧,还是说,你已经忘记该怎么做了?”她把小宝宝从我腿上一把抓起,让他半梦半醒地站在地上,又轻轻推了推他的屁股,“到那边去跟其他孩子一块儿玩吧。要是你之前肯听我的乖乖睡上一觉的话,就不会在生日聚会上一个人缩在一边了。”
小男孩慢慢地找到平衡,摇摇摆摆地走开了,他胖乎乎的小腿向外弓起,如同一个迷你的橄榄球后卫,光着的小脚丫仿佛毫无痛感似的走在满是石子的地面上。
莉莉·克拉瑞特急忙起身迅速离开了。
“你可别插手她的事情啊。”玛拉·黛安尖声尖气地说着,伸出手指戳到我面前,像是要给坐在草坪椅上的那群男人表演一场好戏。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去,说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这样认为。”
“你肯定是在撺掇她让她自己拿主意吧。别把你那些有害思想灌输给她。她是个好姑娘,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等着她。她会在这间教堂里,和一个莱恩山丘的男人结婚,而你觉得无法忍受,因为这些你都没有。”她嗓门抬高,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我们之间的这场对峙,多少有些表演的成分。女人的口舌之争往往先是受到鼓励,等到必要时男人们再出面调停。
看到大家转过头来,我一下子也来火了,“相信我,你不会喜欢我的回答的。”我四下搜寻“星期五”的身影,打算现在就带它离开这里。我可不能在这种时候爆发。要是玛拉·黛安当真和我算起旧账,后果绝对会是灾难性的。
“是吗?为什么不会呢?你不过就是知道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罢了,不是吗?还能有什么,你有份了不起的工作,在纽约赚着大钱。你觉得比我们所有人都更聪明是吧。”
“玛拉·黛安,够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今天可是你孩子的生日聚会。”我站起身来与她平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围在秋千和跷跷板一带玩耍的孩子们,此时已经停下动作,满脸沮丧地注视着我们。我很熟悉这种神情。他们是在等待炸弹爆开的瞬间,预感到一个普通的日子又将陷入冲突与混乱当中。他们深知这类事情的规律,正如我们当初一样。这个家几乎永无宁日—总会因为什么事轻易点燃战火。
玛拉·黛安凑到我的跟前,“你连孩子都没有,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应该怎么养育我的孩子。”
“开饭了!”科拉尔·瑞贝卡突然大喊一声,仿佛没有留意到身边这一触即发的大灾难。
“趁现在还是热的,大家快来吃吧。”拉维也补了一句。愿上帝保佑拉维。我虽然几乎还不了解他,却已经喜欢上他了。他和科拉尔·瑞贝卡一样,因为家里的矛盾冲突而感到懊丧不已。
人群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他们从草坪椅上起身,移到了餐桌旁边,我的父亲,也就是家族中年纪最长的男人,将会念诵一段祷词,以净化食物供大家食用。
玛拉·黛安向我使了个警告的眼色,这才和我分开走向不同方向。我绕过桌子,在女人们围坐的那头,挨着科拉尔·瑞贝卡和她的孩子坐了下来。“星期五”悄悄钻到我的脚下,准备搜寻掉到地上的碎屑。
父亲念完祷词之后,大家便按平常的节奏开吃了,过去与现在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了。从以前开始,全家人围坐在食物面前就一直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至于具体吃些什么,份量会有多少,则完全取决于当季的收成。我们所吃的东西,基本上是自己耕种或者森林里采摘的食物,在有机食品大行其道之前,便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我和科拉尔·瑞贝卡聊了一会儿,又观察了她们母女相处的方式,还看到她和拉维隔着桌子相视而笑,我突然意识到,要不是圣徒兄弟会明令规定,男人和女人必须分坐于桌子两端,他们俩肯定会紧挨在一起。我很想知道,克雷格—莉莉·克拉瑞特挑选的那个男人—会不会也会和拉维一样体贴。虽然我很想阻止她过早结婚,但我同样盼望着,她也能够获得幸福。
吃完饭后,玛拉·黛安把蛋糕端了上来,她大惊小怪地插上蜡烛,打趣地拍走那些伸向奶油蛋糕的小手。孩子们咯咯笑着,声音响亮而又甜美。像这样的生日蛋糕的确是相当罕见的,看到他们眼巴巴地等到自己那块蛋糕然后开始细细品味的时候,你很难不由衷地感到高兴。就连我父亲似乎也因此而十分开心。他一边笑着,一边同一个年轻男子,就是我猜测是莉莉·克拉瑞特未婚夫的那个人说着什么。
孩子们刚吃完蛋糕,过生日的几个小姑娘便开始吵着要生日礼物。
“这事得由你们的爸爸说了算。”玛拉·黛安嘴里骂着,眼睛却央求地看了她丈夫一眼。
“这里由我说了算。”我的父亲纠正道,“现在,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刚咽下的奶油堵在了我的喉咙。我起先还不太明白具体原因,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想了起来,在我们家里,饭后时间一直是用来实行惩治的。这个时候,倘若父亲觉得有谁逾越了规矩,便会当着全家人宣告其不当行为,然后对其实行惩罚。如果犯下严重罪过,需要长棍鞭打以资惩戒,你还得不吵不闹地走到屋外,等待棍棒最终降临。
我现在才注意到,他的行动有些不稳,体重轻减了许多,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两手撑在桌面上已经微微有些颤抖,其中一只手臂,因为那场意外而变形留疤,三根手指都没了踪影。
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片刻都没在我身上停留。连最小的孩子都安静下来,纷纷坐回自己的位置。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也像他们那样,一听他讲话便感觉畏缩不已。
“刚刚,克雷格·约翰向我提出了请求,希望我将莉莉·克拉瑞特许配给他,我看他是这教会里的正派人,因此,已经答应了他的这个请求。等他们挑下一个好日子,便可以早些成婚了。你们可以安下心来,好好祝贺他们了。”
父亲说完这话,便缓缓矮身坐回座位。我抢在议论声响起之前,俯低身子望向莉莉·克拉瑞特那边。她紧盯着面前的餐碟,脸色如牛奶一般白得毫无生气。当她抬起头时,脸上虽已挂着笑意,但笑意并未流入她的眼底。显然对于此事她毫不知情。
围在桌子这头的女人顿时兴奋地交谈起来,生日聚会被暂且搁置,转而讨论起了婚事的安排,她们提到二手店里的那件旧婚纱,如今可以从卖狗得来的钱中拿出一笔将它买下,又琢磨着谁家还有余下的面料,能给他们做床婚被,或者谁家又有什么家具,可以转送给他们,帮扶着组建出一个小家庭。
至于桌子那头的男人们,则相互拍着后背庆贺着这件喜事,中间还夹杂着这样的声音,说什么,若是贩狗的生意能够做大,克雷格大可辞去开卡车的工作,过来给我父亲卖力。
先前吞下的食物顿时在我肚中翻腾起来。我凑到科拉尔·瑞贝卡身旁轻声对她说:“我得走了。事情结束之后,请代我向大家告别,好吗?”
我准备明天打电话给她,问问她对莉莉·克拉瑞特这事的看法。我相信,我们总还能够做些什么,让她重新考虑考虑这件事情,不能仅仅因为这是父亲的安排,便辍学穿上那件二手婚纱。
我起身离座,往前走去,起初步子还很平静,紧接着便跑了起来,“星期五”一路小跑跟在我身后。脑子里面飞速运转,如同新耕土地上席卷而过的龙卷风,一边移动,一边卷起各种碎谷残渣。
我起先并未发觉自己正在前往何处,只是坐进车里,冲下车道,沿着土路往上弯了好几英里。突然间,周遭的一切变得异常熟悉。我曾经乘坐人类已知的各种交通工具在这条小路上走过无数次—马儿、骡子、生锈的农用卡车、徒步,甚至还有一辆从垃圾桶拣来被我们修好的旧自行车。
薇尔达的家便隐匿于前方丁字路口过去一点的位置,左转而后向上。我屏住呼吸,等待它进入我的视野。它还在那里—若隐若现地立于山谷的松林之中,墙面还是那种灰蒙蒙的蓝,尽管已经有些褪色。
这间农场的存在本身,便如同强大而坚定的薇尔达本人,一下子将我治愈了。它带来的抚慰就像毛毯似的将我紧紧裹住,我停在车道上,闭起眼睛,不再去看那变暗的窗玻璃,那已遭时间侵蚀的外墙,还有那杂草丛生的花园。我把脑袋搭在方向盘上,不去管落下的眼泪,假装薇尔达仍在身旁,会伸手帮我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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