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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隆冬

 
十二月已经过去一大半,萨拉慢慢发觉,自己时不时地便有机会离开锯木厂自由行动,因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邦妮—哈得森那带有切罗基血统的妻子—会吩咐她去干些跑腿的活。自从他们乘着哈得森的骡车来到萨瓜瀑布以来,邦妮就一直把萨拉留在自己身边,以一种母亲的姿态保护着她。然而,随着寒冬到来,山上的气候逐渐变得恶劣起来,给她们平日的活计增添了不少麻烦,这位切罗基妇人开始觉得,多给萨拉派些可以独立完成的短途任务,即使有些不慎重,也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天,萨拉又领了这么一项任务,此前积累的成功经验让她胆子大了起来,她在半道上进到了锯木厂的商铺里。那是一间漏风的原木建筑,里头除了慈祥的老店家,一个买东西的人也没有。她磨磨蹭蹭地停在店里的珠串面前,这些都是店家早早备好,打算在春天厂子开工时,卖给前来庆贺的锯木工人的妻子和家人的。每天这个时辰,男人们都会在锯木厂的工地上埋头苦干。萨拉心想,在继续完成任务之前,暂时欣赏一下这些奇妙的商品,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你好像有东西忘拿了。”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大吃一惊,先前竟然毫无察觉。
萨拉匆忙转过身来,看见这个名叫霍夫施塔特的男人,正站在距离自己不到一两英尺的地方。他把手伸出来,一条镀银的玻璃珠串顺势垂了下来。这种珠子通常只是用于交易,而且不是特别值钱,不过在她看来已经相当讨喜。她从未接触过什么别的珠宝,只有切罗基族的祖母留给她的,手工凿刻的骨雕串珠和精雕细琢的祈祷盒,她确实,有好几次,偷偷将渴望的眼神投向了那镀银珠串所在的位置。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但又迅速收了回来,“不,那不是我的。我是来买油炸用的盐和面粉的,别的什么也不要。”她给他看篓子里的东西,都是邦妮派她出来买的。她们要用这些把肥美的鹿肉给炸一下,那头母鹿正是昨天夜里霍夫施塔特本人所捕获的。对于这一点,他想必也是知情的,毕竟,捕获野味一直是他的职责,那样才能增加微薄的过冬储备,争取撑到来年春天。
霍夫施塔特一把抓过她的手,把珠串放进她的掌心,吓得她顿时猛吸了一口气。
“你还是收下吧。这珠子的颜色和你的眼睛一样,不过不如你的眼睛那般迷人。”
萨拉一声不吭,茫然地看着躺在手心的那串首饰。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陌生人送礼物给她,并且坚持一定要她收下!
“要我说,你戴上这串项链肯定会很好看。”霍夫施塔特的手指在空中比画了一下,似乎想拨开她的头发,看看那珠串将会配上的肌肤。
萨拉不及细想便猛地往后退去。那珍贵的珠串从她指间滑落,咔嗒一声跌到地上。她脚下稍微有些不稳,但很快就找回了平衡,只是嘴里仍发不出声音。
霍夫施塔特极尽殷勤地摘下帽子,俯低上身,拾起珠串,把它们当成小玩意似的,缠在他粗壮的手指上,“我不是存心想要吓着你。”
邦妮重申过无数次的警告盖过了萨拉此刻狂乱的心跳声,她又往后退了一大步—不要跟男人混在一起,这冻死人的地方,他们都寂寞得要命。
她原本还想继续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抵靠在墙边那排粗犷的货架上,再无后路可退。这事带来的苦恼绝不只一星半点,一天天地,生活在一大帮男人中间,却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男人。当然,她满可以为自己选定这么一个归宿,只要她心里愿意。过去这几周时间里,她偶尔也曾考虑过,或许自己真该这么办。要是她果真嫁给这其中一个男人,杰普和布朗·崔格便不得不放弃对她的追捕。夺妻之罪是一项足以杀头的罪名,尤其是在仍然遵循山地法则的山区里,犯此罪名者往往会遭受最为残暴的杀戮方式。霍夫施塔特身体强壮,枪法高明,而且他本人也有山区和切罗基人的血统,绝对有能力护卫她的周全。
霍夫施塔特和善的声音很有吸引力,像在召唤一只小动物去到他跟前,“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我看见过你盯着它的样子。你就收下这份礼物吧,就当是一个朋友送的。”
“我……”她不知道怎样回答才最合适,“它们很好看,可我只是出来给邦妮买面粉和食盐的。”她将篓子顶在腰间,目光投向门口那边。这狭窄低矮的建筑此刻仿佛就是一处无处可逃的陷阱,能移动的空间实在是太少了。
“是吗,那可好,我也正要往那边去。”他抢在她避开自己之间,将篓子从她手上揽了过来,“我得把那头母鹿的残骸收拾收拾,扔到断崖底下去,免得招来些讨厌的动物。”
萨拉别无他法,只好一路跟着,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前几天夜里,有那么一只山猫,竟敢大胆地跑到他们营地周围撒野。
萨拉没有吭声,只不时地点点头,出于礼貌,也有一丁点入迷。没想到,霍夫施塔特竟然挺会讲故事。事实上,她来到萨瓜瀑布的这几周时间里,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常常好几天不见踪影,只在移送捕获的猎物时才会再次现身。他非常了解山中野生动物的生活习性。同样,他对植物也十分熟悉,知道如何处理某些根茎和树叶,把它们做成美味的食物或是药品,因此他也经常会采集这些东西。
或许,萨拉心想,若能设法将自己的心意转向这个男人,应该会是件明智的事情,倘若人的心意当真可以听凭自己意愿转移。或许,他可以帮她找到回家的路,回到额吉家的小木屋,等到来年春天,就可以回去好好安葬尸骨并为他们祈福。
她盯着踩在脚下的泥浆,琢磨着这些令人费解的问题,而霍夫施塔特则还在说着山猫的话题,讲到它前一天是如何从他面前溜走的。
“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前面便是邦妮和哈德森随意搭建的露天厨房。他的视线再一次坚定地落在了她身上。她并不傻,能看懂他渴望的眼神,而且还本能地感受到了些许恐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贪婪的神色使她又回想起了自己在布朗·崔格那间木屋里度过的一个个漫漫长夜。
“你们这是怎么个状况?”兰道夫的声音打破了冬日午后的宁静。萨拉立马将篓子从霍夫施塔特手中夺了回来,她扭转身子,看见兰道夫正从旁边的林子里走出来。他时常会去林中漫步,带着他的笔和本子。眼下,他手里拿着一小截树枝,是从额吉用切罗基语称之为shee-show的植物上折下来的。这种植物生长在近水边,即便到了寒冬,树叶也不会掉光。
兰德一见着霍夫施塔特,蓝眼睛里便燃起了怒火,相应地,对方也挺直胸膛,将下巴高高仰起,像一头誓要保卫领地的恶狗,“那我能问问你吗,你干吗要这么操心?”
“不能。”兰道夫安逸地抱着胳膊,斜倚在露天厨房外边的柴堆上。
“怎么,她又不是你的女人。”霍夫施塔特点头朝萨拉的方向示意。
“我既然把她带到了这里,当然就有责任确保她能得到幸福。”
萨拉听了这话,多少有些受伤。她心里有些期盼着,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兰道夫可以回以简单的三个字:她就是。
“我又不会伤害她。不过是陪她待上一会儿。我说,这种事情她总能自己决定吧。”
兰道夫伸手搭住萨拉的胳膊,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他动作温柔,但很坚定,“照我说,你最好还是赶紧走吧,霍夫施塔特。”
萨拉心里很乱,像一窝在开春时节被人在空罐底下发现的小老鼠一样。
霍夫施塔特保持姿势站了一会儿,这才准备抬脚走开,并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嘴角,“既然如此,你就不该在你钻进山野里的时候,让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人在外四处乱走。再这么下去,总会有个家伙出现,用行动向大伙昭显他的意图。”
他说完便走开了,萨拉与兰道夫站在那儿,看着这人的身影在野地里消失。
“他那是什么意思?”兰道夫问道,皱起眉头,往下压了压下巴。他的视线看向了装食物的篓子,她也看了过去。此时她才发现,原来霍夫施塔特留下了那串银色珠子,把它放在了面粉上头。
“这是他买的。”她低声咕哝,指着那串珠子。她动了点小心思,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他说,这珠子的颜色和我的眼睛一样。”
“哦,霍夫施塔特说了这么些话,是吧?”他从篓子里取出珠子,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行了,我会把它们送还回去的。萨瓜瀑布这地方,聚集了各式各样的男人,萨拉。这里打什么主意的人都有,而且有好些人都心怀不轨。你明白吗?”
她心里又气又怨,想把珠子抢回来,大声说,这是我的,他已经送给我了。然而,她很清楚兰道夫的意思,尽管她倒情愿自己不懂。接受这串珠子是要付出代价的。男人所给的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就连兰道夫帮助她的善意举动—救了她的命,带她来到这里—也都附着一定代价。随着冬意渐深,她越发担心,这代价或许会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心里像被拉扯般隐隐作痛,而且情况日渐严重。每每想到他到了春天便要离去,心脏便感到刺痛不已。她不知该用什么言语界定这种痛楚。这样的感觉她以前从未经历过,不过在某些方面,倒有些类似她抛下额吉孤零零地等死时,内心的那种苦痛折磨。
“霍夫施塔特动的就是歪心思,那是肯定的。”兰道夫压低声音,低到只有他俩能听见,“比起这些玻璃珠子……或是任何珠宝,你的眼睛可要迷人多了。”
她深深凝望着他,思慕之情令她心痛不已,仿佛自己被一剖成了两半,像布朗·崔格屋后挂起的野猪躯体。痛楚将她的心脏、肺腑还有灵魂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具空壳。 
兰道夫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她没有退开,甚至还凑近了些。她原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像这样,安心接受一个男人的触碰。
“我们该进去了。”他悄声说。
“邦妮还等着配料做菜呢。”她附和道。很快,工地上的男人们就要过来了。他们饥肠辘辘地赶来,盼着今晚能吃上新鲜的肉菜。
然而她心底仍有个疑问,仿佛扑扇着翅膀,乘风鼓动。当兰道夫像那样深情凝望她时,他究竟在看什么呢?
他握紧拳头,包好珠子,塞进他的外衣口袋里,“我会妥善处理这串东西,也会叫霍夫施塔特知道个清楚。”
萨拉点点头,跟了进去,脑子里却还在想着那串珠子。或许,她应该把它们留下来。或许,她应该考虑去接触了解一个不会马上离开山林的男人。
兰道夫低下头,抬起笔,就着纸上的家书,继续书写起来—这封书信,自从来到萨瓜营以后,他已提笔补充过许多次。天气意外地暖和了几天,多少融化了一些积雪,不消多久,便会有骡队上路,能将书信带去邮局。
在这个当口,家里人必定十分关心他此时的行迹—他的母亲和亲爱的妹妹们生怕有什么可怕遭遇落到他的头上。他把写好的内容重看了一遍,仔细瞧着纸上清晰流畅的笔画,他落笔极稳,细细交代了有关锯木厂的各种情形,并营造出这样一种印象,他所以会在此地逗留不前,纯粹是为了学术研究,他对这工厂小镇的兴建过程产生了极大兴趣。
他交代完相关情形,又写了些话安抚她们—
“总之,你们大可不必为我忧心,倘若此前,你们确实做了这样的傻事情。我一切都好,山里的清爽空气和宜人风景简直令我振奋不已。这蓝岭山脉,确实是一片天堂之地,倘若这世上果真存在这样的地方。当然,我一直谨记,细心研究此处的动植物群,并努力向山中居民宣扬教会的真理以及全能伟大的上帝……”
他闭目养神了会儿,用手撑住额头,再次抬笔断断续续地写信。“全能伟大的上帝……”是不会容忍那些虚妄皆无望者的罪恶标记的。是的,他没有坦诚对待他的家人,甚至也在欺骗自己。
在那些凛冽的寒夜里,他曾无数次想象,自己心爱的家人,舒舒服服地围坐在壁炉前,喝着热茶,说着故事,一起吟诵晚间的祈祷词!他曾无数次盼望,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正与他们一起,共同享用哈斯特老妈妈做的美味茶点和小吃!
为何此刻,他脑海中却没有这种意象?为何他们,竟显得如此遥远?
他抬起视线,在房里瞟了一圈,看见萨拉偎在火边,手里忙着邦妮交给她的针线活。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萨拉和他两人,总会在哈德森和邦妮睡下之后,在这地方待上片刻。一段时间过后,萨拉会回到搭在厨房的折叠小床,兰道夫则在火边直接铺上草垫,眼睛盯着翻滚的火舌,回想他们在这地方度过的数周时间。十二月已经过半,如今已是隆冬时节。
春天仿佛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萨拉停下手里的活猛地看过来,好像一个出其不意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为什么你总在那本子上涂涂画画?我见过好多次了,你总带着它出去。”
兰道夫被她这么冷不防提问给问住了。他视线飘来飘去,思索着如何回答。他要怎么解释才能使她明白,有这么一种研究植物和鸟类的学科,而他这样做的目的,是盼着能在学术上有所发现?在萨拉的世界里,这类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参考资料。她知道各种植物的用途、种植方法,以及它们何时会结花苞,但她绝不会想到要去研究、编录以及记载这类事情,那些事她通通记在心里。
他又该如何解释,这一趟旅程,他在化外之地度过的这一年时间,即使曾经遭遇不幸,还要为求生存奋力抗争,却是他矢志留存的神圣体验?再过不到十年,阿巴拉契亚山脉的高原和丘陵地区,必定会被铁道所贯通,沿途将会出现许多工厂小镇,同哈德森留在此地建造的这个小村落没有什么差别。这世界如今已是瞬息万变。
“我正在给家里写信,”他笨拙地答道,“这样能感觉他们仿佛就在身边。我知道,他们一定盼着我的来信,想听我说说这一路所见识和体验到的事情—尤其是我的妹妹,露辛达。我觉得她应该会成为一个探险家,等她长大以后。”他再次想起,萨拉,这个长着一双银色眼眸的山区女孩,虽然身处不同地域,却和露辛达是一个年纪。刚满十六岁。
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却被独自留在世上,面对这难以理解而又无比残酷的环境。他希望能在自己离开之前,为她寻到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处,但问题在于,具体究竟如何实现,他自己也还全无概念。对一个拥有默伦琴血统的女孩而言,她的选择余地极为有限,而周围的困阻实在太多,尤其萨拉还没有家人留心照顾。
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让他猜透自己的心思,“你很想念他们。”她用的是陈述语气,而非询问,声音听来有些颤抖。她那优美的下颌曲线紧紧绷着。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萨拉犹如大师画作中的人物那般迷人,肌肤呈现出柔和有光泽的色调,卷曲浓密的长发如同黑夜一般深沉,垂落下来搭在她的肩头。她又接着干起了针线活。
兰道夫惶然地凝视着她。或许她已察觉了他的想法,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家人的话题,让她回想起了位于田纳西州的切罗基族外祖母。
“没错,我确实想念他们。圣诞节就要到了,我更忍不住自己对他们的思念,想到他们一定会为了庆祝这个节日而聚在一起—所有人都围坐在大桌旁。放声欢笑,讲许多动人的故事。而我的那个位置,则只能空出来留在那里。”他边说边在脑子里想象,思乡之情猛地扎在了他的心上,又尖又利,让人备受折磨,像童话故事里女巫手中的缝衣针一样,“你知道圣诞节吗,萨拉?”
“还有谁不知道吗?”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边笑边皱着眉头,“外祖父常常给我们念书里写的圣诞节故事。今天是圣诞节吗?”
“不是今天,不过就快到了。”他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邦妮用野冬青泡的茶,这种茶他最近几周一直在喝,如今已经喝惯了。接着他向萨拉描述,圣诞节期间查理斯顿的盛景,讲停泊在港口的大船,讲圣米迦勒和圣菲利普教堂的钟声,讲孩子们放置于水面的浮灯,还有古勒妇女劳作时所唱的那些深沉而悦耳的曲调:“在这座海边圣城,再没有别的节日,能像圣诞节期间那般热闹。”
他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拿起笔来,迅速画出镇上建筑的空中轮廓线,标示出一座座美丽的尖顶。他把画拿给萨拉看,同时向她一一解释,每栋建筑的大小、外形以及各自用途。他想象自己总有一天会带着她亲自领略这座城市,去看那宏伟庄严的古老教堂,还有沿海那些上流社会的豪宅。他会陪着萨拉,一路从炮台走到港口,看停靠在岸边的高桅帆船。他想象她用她那天真的眼睛,细细观察这座他所热爱的城市里,那些或壮观或平凡的东西。
当她初次经历那样的美好时刻时,她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仅打消了念头,还为自己的想法及幻想而羞愧不已。像萨拉这样的混血女孩,在查理斯顿绝找不到容身之地,同样的,在他的人生里也难有她的位置。上流社会永远容不下她的存在。不说楼上的主人家,就是厨房里干活的那些女人,都不会愿意与她为伍。用不了多久,一些有钱人肯定会因为她的异域风情和美丽,想方设法把她纳为情妇,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齿于她的身份。
对这位山区姑娘,查理斯顿什么也给不了,而他自己也一样。脑子里萌生出那种留恋,哪怕只是停留片刻,也是对萨拉、对他自己,尤其是对他家人的一种伤害。
然而,就在今天,当他沿着溪流漫步时,在一棵橡树底下坐了许久。他凝视着已结冰的水面,随手摸到一处光秃的树干,便在上面刻下了萨拉的名字。他幻想着,她应该会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名字以这种形式留存下来,不过,他还没把刻好的成果展示给她看。他还鼓不起这份勇气。
即便如此,仍有许多这样那样稀奇的事情,他渴望着能与她一起分享。他多想带她去见识这大千世界,然而这无疑也只能是他的妄想,正如同他幻想他们能体面地在查理斯顿街头从容漫步那样。尽管理智上他都十分清楚,但体内似乎有股力量,使他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些被诅咒的臆想。
她瞪大的眼睛就像两块擦得发亮的银币。她停下手里的活一直专心地听着,“额吉给我讲过海洋居民的故事。她妈妈家便是从那地方来的。”她将骨雕项链从衣服里抽出,虔诚地举起来,方便他看,“这东西原本属于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跟着他们漂洋过海。”
“额吉?这是你外祖母给你的?”他心里好奇,凑近了去,但并未起身向她走去,这种时刻太过脆弱,他不愿意轻易将它打破。他之前就时常琢磨这项链的来历,还有那些古怪的动物图腾所象征的寓意,“我以为她就来自这片山林—是个切罗基人。”
萨拉思索了片刻,“我们的祖先来自许多不同地方,额吉是这样说的。她和我讲了海洋居民的故事,也同我说起过山地居民的传说。这两种血统都在她体内流淌,因此,她既和我说这个族群的事情,也告诉我另一族群的历史。还说要由我来守护这些故事。‘萨拉,’她这样说过好多次,‘所有血肉之躯最终都将消逝,然而故事能在这世上永久流传下去。你要牢牢记住这些故事,待我从这世上解脱之后,就要由你来充当守护故事的人。’”
兰德抻长了脖子,他原本只坐在那儿注视着她,但好奇心促使他凑上前去。
“你想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吗?”她凝视着他,视线仿佛刺穿他的身体,将他定在了原地。
“当然,萨拉。”
“那我先说一个切罗基人的故事,说说为什么这大山生来就是他们的家园。”
“那我就洗耳恭听了。”他把本子翻过一页,打算在她说的时候,记下这个传说故事。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地还是一片平坦。伟大的神鹰,也就是所有仍然活着和已经故去的鹰的祖先,从广阔的大地上空飞过。”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空中比画出一道徐缓的弧线,演示着她所设想的情景,“当它从切罗基人的居住地上空飞过时,渐渐开始感到体力不济。它挥翅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从空中跌落下来,撞到了地面上。于是,它撞击地面的地方,成了山谷,而它重拾力气展翼飞翔的地方,便成了山峰。”
她借着火光,为他描绘山峰的形状,同时眼角带着笑意,似乎因为他屏息凝视自己的模样而感到欣喜,“天上的动物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担心这世上会变得满是山峰,便把神鹰召唤了回去。而切罗基人的居住地,那些他先前去过的地方,直到如今都是山峰林立。”故事说完,她的唇边带出了笑意,他则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了起来。
“这是个好故事。”他对她说,“那么这世上所有东西,之所以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会以这样的方式创造出来的,全都凭借神鹰的翅膀?”
“这是个好故事。”她表示赞同,模仿着他说这话的声调和语气,“不过在最开始,是天父上帝造就了这天和地。这是许久以前,人们听渡海而来的那群人说的。他们乘着木屋那么大的船,从大老远的地方航行而来。我想,那地方没准就像你在本子上所画的那样。”
他努力整理思绪,“这么说,那些人是水手?曾经有一批水手来到了这片山林,还带来了他们的信仰?”他听人说过几次,仅有几代人历史的克里奥尔人,就是遇难船员、奴隶和当地人通婚的后裔。也许,沃尔特·雷利爵士派去罗阿诺克岛却神秘消失的殖民者的后代,也曾来过这里。如果艾拉·尼尔逊的说法没错,默伦琴人不是黑人或白人,也不是印第安人,那么,那个海上来客的故事或许是在暗示一种令人着迷的可能性—萨拉很有可能是古代水手的后裔,而且他们抵达这片海岸的时间,要远早于著名的詹姆斯敦的落成。
他看着她拨弄颈上的那条珠串,饶有兴致地说:“再和我说说你戴的那条项链吧。”
“这是海上来人传下来的,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了。”
“它能用来祈祷是吗?我见过你用它进行某种仪式。”
“它就是祈祷专用的。”她纠正说。
“那个盒子能回应你的祈祷吗?它拥有某种神奇力量吗?”有一段时间,他一直想同她谈论这个话题—借此向她传授正确的信仰,使她不带偏颇地理解神圣教会的教义。如果他给不了她别的什么,至少可以将这件唯一而又最重要的事情,传授给她。
她为难地咬了咬嘴唇,将项链放回胸前,又埋头干起了针线活,“那么,那栋建筑本身拥有什么力量吗?你会向它祈祷吗?”这话暗指了他先前的那幅画作。
他往后一缩,吓了一跳,感到极为震惊:“什么,不,当然没有?真正的基督教徒从来不向物件祈祷,萨拉!真正的基督教徒只向他们心中的上帝祈祷。教堂只是承载信仰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得以与上帝亲近。”她如何能够理解这种说法,毕竟她从未参加过礼拜,没有进过任何教堂,也未曾接受过要理问答的教育。
“那么,也许他同样,也在这里。”她用手指描摹盒盖上蚀刻的十字架,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还有这里。也许他无处不在。”她又把视线抬了起来,“否则,又是谁创造了山川,浮云,还有那晨光幽暗呢?”
“看哪,那创山、造风,将心意指示人,使晨光变为幽暗,脚踏在地之高处的。他的名是耶和华万军之神。”《阿莫斯书》中的这段话,连同许多经典语句都摘抄在祖父那本《圣经》的最前页,此时低语在他的思绪中,并迅速占据他的脑海,他全然没有防备,只能无言地望着她的眼睛。
“脚踏在地之高处的……”
他对这句话熟记于心,但最近这段时间的经历,使他不由得极为忧心,生怕自己倘若当真死在这里,在这个没有一间像样教堂的地方,可能连天堂之门都无法进入。这种担忧隐含着他心底的不安,害怕上帝没能与他同在,走进这蛮荒旷野之中。
他在这一刻顿悟了,真相清清楚楚地摆到了他的面前。的确,信仰无关乎任何仪式与身外之物。信仰存在于人们的血液里,在呼吸之时,与肌腱相连—是人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正因如此,才能跋山涉水时时刻刻与人同行。
这个地方,这片荒野,绝不是远离上帝的所在,因为在这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地方。一切皆为上帝所造,并且为上帝所有。上帝距离我们既不远也不近,如同人们投射在他身上的种种顾虑、恐惧与希望一样,常伴我们左右。他的存在就像兰道夫此时的心情一样感受真切。
他有些苦恼,想到家里人会如何看待这个结论,如何评判他刚刚发现的这个领悟。另外,还有一事也让他心境难平,思及他们会怎样评价萨拉和她的祈祷项链,然而就其本质而言,它同他揣在口袋里的十字架其实并无任何差别。
“上帝创造了世上的一切,萨拉。”他简单答了一句,然后,她接着埋头干活,他则一边在本子上描绘她偎在火边的身影,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暗自思索着,并且明镜似的知道,即使当他返回查理斯顿后,自己身心的很大一部分仍将留在这个地方。他埋藏在心底的愁思,他灵魂深处的角落,那些他直到如今才开始明了的领悟,将一直留存在这蓝岭山脉里。
他要抛离的,是身在荒山野地而悸动不已的那份心情,那份他逐渐开始认清的心意—尽管他深知这件事是绝无可能的—那便是他对萨拉的爱意。
然而,等在他身后的,他的家庭,他在那座海边城镇的生活,也是他极为珍视的东西。一想到没法见证妹妹们长大成人,不能待在拉贝尔的游廊消磨漫长的下午,听不见帮厨女仆从楼下传来的歌声,或者再无法感受母亲亲吻他脸颊时那轻柔的气息,心痛的程度便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对家人和拉贝尔的眷恋,在他来到这遥远山村之前,在他注视萨拉的脸庞,发现自己已被她迷住之前,就早已刻进了他的心底。他早就说过,要在来年夏天结束之前返回查理斯顿。违背这个誓言,必定会令他的母亲、他的祖母,还有他的妹妹们失望,也会让已故父亲和尊贵的查普林家族的希望落空。
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人,他必须肩负起延续家族香火的使命。他会成为一名父亲,他的孩子会在拉贝尔长大,备受家庭成员的宠爱,并在有朝一日,继承他们的家业。
萨拉的孩子不可能融入拉贝尔的生活,实际上,她们连上门做客都不会受到欢迎。
他没有办法,让此时以及一直以来,都完全寄托于他肩膀上的那些责任和夙愿就此彻底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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