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也缄口不言 9-12
9
内维尔火气十足地说:“不,我根本不喜欢他。”“为什么呢?只因为他是个地球佬?”赛琳娜从制服右胸前掸下一撮绒毛,伸手抓住,打量着说,“这不是我身上的东西。我告诉过你,这里的空气循环器早坏了。”
“这个狄尼森根本没用,他根本就不是平行空间物理学家。他在这个领域只不过自学过点东西,他自己说的,来月球就是为了检验他那些固有的混蛋理论。”
“什么理论?”
“他觉得,电子通道会把宇宙炸掉。”
“他是这么说的?”
“他是这么想的……噢,我早就知道这个争论。我听说的够多了。不过这并不是事实,仅此而已。”
“说不定,”赛琳娜,“只是你不愿意相信而已。”
“你又开始了。”内维尔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赛琳娜先开口说:“那么,你要怎么对付他?”
“我准备给他间实验室。作为科学家,他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他在其他方面还是有用的。他的地位有点特别,专员都找他谈过了。”
“我知道。”
“他的经历很传奇,一个前途被毁的科学家要重新开始。”
“真的?”
“真的。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要是你自己问他,他肯定会讲给你听。这就对了。我们现在手里有个从地球来的传奇人物,他要在月球上开展一项匪夷所思的研究。这事本身就非常传奇,专员已经被吸引住了。他就是我们的烟雾弹,一个骗人的摆设。甚至我们还能通过他,打探一点地球方面的动向,谁知道呢……你还是要跟他保持密切的关系,赛琳娜。”
10
赛琳娜放声大笑,声音传到狄尼森的耳机里,很有金属感。她窈窕的身材掩藏在宽大的太空服里,不见了平时的风韵。她说:“来啊,本,没什么可怕的。你已经是个老鸟了——你都待了一个月了。”
“二十八天。”狄尼森嘟囔着。在厚厚的太空服里,他感到呼吸困难。
“一个月,”赛琳娜坚持,“自从你来以后,月球已经绕过半个地球了,这可以叫作刚好‘半地’。”她的手指向南方的天空,地球优美的弧线在空中无比灿烂。
“好吧好吧,不过还得等等。我一到月面上来,胆子就不像在地下那么大了。我要是摔倒怎么办?”
“摔倒又怎样?以你的标准来说,这里的重力很弱,脚下的月面也很柔软,而你的盔甲够结实。要是摔倒了,你只要顺势倒下,打个滚就行了。其实那也很好玩。”
狄尼森怀疑地望着她。在地球幽冷的光芒中,他记起一周前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正是白天。雨海底部一望无际的电池板映照在耀眼的阳光中,丝毫没有温柔的触感。而相比之下,因为没有白天强烈的光线对比,夜晚暗淡的月面看起来非常美丽;地光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柔和而晶莹的白色。而阴影部分更不见了白日里强烈的反差,温和得没有一丝棱角。天空中星光璀璨,而地球——那个迷人的巨大球体——海洋蓝色的基调上白云缭绕,时不时还会有一角褐色的陆地悄悄显露。
“好吧,”他说,“我得抓着你点儿,不介意吧?”
“当然不。我们也不会一直上坡。这个坡面比较合适初学者。看好了,我要慢慢起步了。”
她每一步都迈得很远,动作缓慢,摇摇晃晃。他极力和她保持步调一致。他们脚下的上坡路积满灰尘,他每迈一步,尘土都会四散飞扬,不过马上又在真空中沉淀下来。他努力地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好,就这样,”赛琳娜一边说,一边抓着他的胳膊,帮他保持平衡,“你做得相当不错,作为一个地球佬——不对,我该叫你新人才合适——”
“谢谢。”
“其实也没好多少。把移民叫作新人,跟把地球人叫作地球佬是一样的。或者我应该说,你干得很漂亮,相对于你的年龄而言。”
“别!这更难听。”狄尼森气喘吁吁地说,他觉得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她说:“在你的一只脚将要落地的时候,另一只脚也要稍稍用点力,这样你的步子会更稳,走起来更轻松。不,不对——看着我。”
狄尼森松了口气,停下步子,看着赛琳娜。即使在厚厚的太空服包裹之下,她的步态也一样轻盈优美。她慢慢起步,节奏分明地向前跳出。几步走完她便转回来,跪在他的脚边。
“你先慢点,往前迈,本。什么时候该用力,我会推你的脚。”
他们试了几次,狄尼森说:“这比在地球上还累,我得歇会儿。”
“好吧。这是因为你的肌肉还不适应这种动作,缺乏协调性。你要知道,你的敌人是你自己,而不是重力……好了,坐下来调整一下呼吸,我们不会再走这么远了。”
狄尼森问道:“要是我躺下来,会不会把背包压坏?”
“不会,当然不会,不过最好不要试,至少别直接躺在地面上。这里的绝对温度只有120开氏度,或者说零下150摄氏度。要是你非要躺下的话,尽可能减少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如果是我,只要坐下就好。”
“这样啊。”他嘴里咕哝着,也坐了下来。他故意面向北方,背对着地球,“你看,那些星星!”
赛琳娜坐在他对面,身体侧对着他。在地光的照射下,透过面罩,他可以不时看到她的脸庞。
她说:“难道你在地球上看不到吗?”
“没这么清楚。即使在晴天,地球的大气层也吸收了很大一部分光线。由于大气温度的不均衡,它们都像在闪烁;还有城市的灯火,即使遥远,也会将星光淹没。”
“听起来好像挺没劲的。”
“你喜欢出来吗,赛琳娜?到月面上来?”
“不算特别喜欢,不过也不反对。其实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总得带一些游客上来。”
“现在你不得不带我上来了。”
“本,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是两码事。导游要做的只是安排好的项目,非常无聊,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总不会以为我还会带他们散步吧?散步是月球人——还有新人的事。其实,主要是新人。”
“好像没多少人喜欢,你看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
“噢,你不知道,出来也是分日子的。你以后会看到,到了竞赛日那天,这里就大不一样了。不过,那种场景你也不会喜欢的。”
“现在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从事滑行这项运动的,是不是主要都是新人?”
“应该是。一般的月球人都不太喜欢上来。”
“内维尔呢?”
“你想问,他对地表有什么看法吗?”
“是。”
“说实话,我好像从没见过他上来。他是个真正的都市男孩儿。你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只是我向他提出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是自己却不愿陪我一起去。我还是盛情邀请他,因为得找个懂行的人回答我的问题,不过他怎么都不肯去。”
“我猜你还是找到个人陪你。”
“对,也是个新人。照你的说法,也就不难理解内维尔博士对电子通道的态度了。”
“你的意思是?”
“这么说吧——”狄尼森身体往后仰着,双腿轮流踢起,懒洋洋地看着它们缓缓地起起落落,“你看,挺好玩的,看啊,赛琳娜——我的意思是,在太阳能电池完全够用的情况下,内维尔依然无比执著,一定要在月球上建立电子通道。我们在地球上根本无法如此使用太阳能电池,因为在大气层包裹之下,太阳辐射远没有这么强烈,这么光芒夺目,这么持久不衰。在太阳系的所有天体中,月球是最适合太阳能电池应用的一个。尽管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可是这种对太阳能电池的依赖,又把我们紧紧地拴在月表附近,而如果你又讨厌月表的话——”
赛琳娜猛地站起身来,说道:“好了,本,我们休息得够多了。起来!起来!”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继续说道:“如果电子通道一旦建立,那就意味着那些不喜欢月球表面的居民,从此可以远离月表。”
“我们要往上走了,本。我们要走到那上面去。你看见了吗?就是远处明暗交界的地方。”
他们默默地向上走去,爬上最后一道斜坡。在狄尼森眼前的是一个光滑的下坡,宽阔的坡道上没什么灰尘。
“对一个新手来说,这坡有点太光滑了,不利于循序渐进,”赛琳娜说,正回答了他心中的问题,“不要急于冒进,我还是先让你看一个袋鼠跳吧。”
说着,她就马上一个袋鼠跳,向上飞起。快要落地时,她回过头来说:“就这样。你坐下来,我会调节一下——”
狄尼森坐了下来,面对下山的方向。他往下看去,心里惴惴不安。“我们真能滑下去吗?”
“当然。月球上的重力比地球上弱得多,所以你对地面的压力也小得多,这就意味着摩擦力也小得多。月球上所有东西都比地球上更滑。这就是为什么,你在月球上的走廊和宿舍里走起路来都很困难。要不要听我的导游课,就是我给游客们讲的那种?”
“不用了,赛琳娜。”
“再说,我们还有必备工具,滑翔器。”她把一个小气筒塞到他手里。上面有个夹子和一对小管。
“这是什么东西?”本问道。
“只是个小储气罐。它会在你的鞋底喷射出一种气体。这种薄薄的气垫会滞留在你鞋底和地面之间,使摩擦力减少到近乎为零。它可以让你几乎飞在空中。”
狄尼森不安地说:“我不太赞成。在月球上,这么浪费燃气可不大好。”
“噢,行了吧。你以为这个滑翔器里装的是什么气体?二氧化碳?还是氧气?不,都是废气,是氩气。它来自月球的土壤,用之不竭。它是在亿万年中由钾-40分解而来……本,这其实就是我导游课的部分内容……在月球上,氩气的作用也不大。要是只用来做滑翔器的话,一百万年也用不完……好了,你的滑翔器装好了。等我一会儿,我得装好我自己的。”
“怎么用?”
“都是自动的。你只要开始滑行,就会触发开关,气垫就会喷射出来。你的气罐只有几分钟的储量,不过这也足够你用了。”
她站起身来,又把他拉起来。“面对山下……来吧,本,这是缓坡,看着它,它就像平地一样。”
“不,不对,”狄尼森怏怏地说,“对我来说,它就像悬崖。”
“胡说。现在听好了,记住我说的话。先是双腿分开,大概六英寸远,一只脚稍稍靠前,哪只都行。然后双膝弯曲。不要怕被风吹歪,这里根本就没风。不要往上或者往后看,要实在忍不住,可以往两边看看。最重要的是,等你最后滑到平地的时候,不要急着刹车——你的速度远比你想象的要快。只要等你的气罐耗尽,摩擦力最终会让你慢慢停下来的。”
“这么多,我怎么记得住?”
“行了,你能记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的。万一你摔倒了,而我又没有抓住你的话,千万不要乱动。只要放松身体,顺势翻滚或者滑行就好。这里没有什么石头,不会撞伤的。”
狄尼森咽了口唾沫,向前看去。斜坡一直向南延伸出去,在地光下闪烁着微冷的光芒。几处微小的崎岖反射出稍稍显眼的亮光,使长长的坡道上平添了几处模糊的斑纹。地球半圆的轮廓划过漆黑的天幕,正悬在头顶。
“准备好了吗?”赛琳娜问道。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
“好了。”狄尼森有气无力地回答。
“出发吧。”说完,她一把推在狄尼森背上,他感到自己开始滑动。起初,他动得非常缓慢。他回头望向她,晃晃悠悠的,她说:“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开始,他还能感到脚下的月面——然后,感觉消失了。滑翔器启动。
过了一阵,他觉得自己好像静止住了。耳边没有风声掠过,也看不出身边的景物变化。但是当他回头望向赛琳娜的时候,发现光线和阴影都在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
“眼睛盯住地面,”赛琳娜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直到速度加起来为止。速度越快,身体就越稳定。双膝弯曲……本,干得真不错。”
“对一个新人而言。”狄尼森在喘着粗气。
“感觉如何?”
“像飞一样。”他说。身体两侧光影斑驳,都在急速后退。他先看看一边,再看另一边,想从后退的景物中,找到飞速前进的感觉。还没等他确定找到,就感到一阵头晕,不得不马上向前看,盯住地面,这才又找回身体的平衡,“不过,这个比喻对你而言并不恰当。因为你并不知道在地球上飞是什么感觉。”
“现在我知道了。飞一定就像滑行一样——我比较清楚滑行的感觉。”
她毫不费力地跟在他身后。
狄尼森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即使一直向前看,他也能感到飞驰的滋味。月面的景物正向他飞速迫近,又从身体两侧瞬间划过。他说:“滑行的时候,你们一般有多快?”
“一场高水平的竞速比赛中,”赛琳娜回答,“记录时速可达一百英里——当然,那时的坡道也比这个陡得多。你现在的时速大概有三十五英里左右。”
“我怎么感觉还要快一些。”
“没有,没那么快。我们现在已经到平地了,本,你一直都没摔倒。坚持住,气罐要耗尽了,你马上就能感到摩擦力了。什么都不要做,继续往前滑。”
赛琳娜话音未落,狄尼森的双脚就突然感到一阵压力。这时他猛然体会到了自己的速度。他牢牢攥住拳头,努力控制双臂,不让它下意识地上摆。他知道,只要胳膊一抬起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向后摔倒。
他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直到肺快要憋爆,然后他就听到赛琳娜说:“干得漂亮,本,干得漂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新人在首次滑行中,居然可以不摔倒。其实你摔倒了也无所谓,大家都会摔跤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可不想摔跤。”狄尼森轻轻咕哝着。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睁大眼睛。地球还是那样静静地挂在天边。他的速度慢慢地降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
“我现在停下来了吗,赛琳娜?”他问道,“我不敢肯定。”
“你已经停住了。现在别动,在我们返回之前,你得休息一下……见鬼,来的时候,我把东西丢在半路上了。”
狄尼森狐疑地看着她。他们不是一路在一起吗?她跟他一起爬上山,又一起滑下来。不过还没等他从高度紧张中回过神来,她已经几个长距离的袋鼠跳,飞出一百码开外。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这儿!”从耳机里听,她的声音很大,好像就在他身边一样。
没多久她就回来了,怀里夹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塑料包裹。
“记得吗?”她说,“在我们往上爬的时候,你问过我这是什么,我当时告诉你,我们回去的时候用得着。”她揭开包裹,把它放在满是灰尘的月面上。
“它的全名叫月球躺椅,”她说,“不过我们一般都叫它躺椅,因为在这儿,月球两字是理所当然的,不必时时挂在嘴边。”说着,她把一个气筒塞了进去,打开一个阀门。
那东西开始充气。狄尼森心里老觉得应该有“咝咝”的声音,不过周围没有空气,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声音。
“你不用问了,我直接告诉你吧,”赛琳娜说,“这还是氩气。”
那东西现在已经充足了气,变成一个结实的气垫,有六条腿。“你躺上去,”她说,“它跟地面的接触面积非常小,你躺上去以后,周围都是真空,身体的热量就不容易流失。”
“别告诉我这玩意儿是热的。”狄尼森惊讶地说。
“氩气在注入的时候已经加热了,不过也只是相对比较热而已。大概最后绝对温度能达到270开氏度,差不多能融化冰。足够了,躺在上面,你的太空服热量流失速度就不会超过限度。过来吧,躺下。”
狄尼森照做了,感到非常惬意。
“太棒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赛琳娜算无遗漏。”她说。
她从他身边掠过,绕着他轻盈地滑行。她的双腿优美地舞动着,仿佛在滑冰一样。然后她又飘然飞起,双脚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一肘点地,盘坐着落在他的身边。
狄尼森叫了起来:“天哪,你怎么做到的?”
“熟能生巧啊!你可不要这样尝试,会把胳膊摔断的。我先跟你说一声,我要是感到太冷了,就得到垫子上跟你挤挤。”
“没关系,”他说,“这玩意儿很结实,能躺两个人。”
“噢,他们会说我不检点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啊,我想。太刺激了。”
“刺激?你刚才一直没摔倒,很了不起的记录啊。你不介意我回去四处宣扬吧。”
“不,我这人就爱听表扬……你不指望我还能再来一次,是吗?”
“现在吗?当然不。我自己都做不到。我们再休息一会儿,等你的心跳恢复正常了,我们就往回走。要是你现在把腿伸给我,我可以把滑翔器给你解下来。下次,我会教你自己操作。”
“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当然会有了。难道你玩得不开心吗?”
“不只开心,也很恐怖。”
“下次就没这么可怕了。越往后,恐惧就会越来越少,最后就会完全消失,只剩下乐趣。到那时候,我们来一场比赛吧。”
“不,我不干。我太老了。”
“在月球上,你不算老,你只不过看起来老一点而已。”
狄尼森躺在月面上,无边的寂静一点点渗入体内。现在,他就面对着地球。它悬在半空,岿然不动。刚才滑行的过程中,只有看着它,心里才有足够的安全感,他才能一路平稳地滑下来。对此,他深怀感激。
他开口问道:“赛琳娜,你经常到上面来吗?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或者跟一两个朋友一起,在节日以外。”
“应该一次都没有。除了陪很多人一起,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不过现在我却跟你一起上来了,想想自己都奇怪。”
“唔。”狄尼森随口应了一声。
“你不感到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我个人以为,每个人做一件事都不外乎两个理由,要么是他愿意做,要么是他不得不做。但是不管出于哪个原因,我认为都是个人选择,别人无权干涉。”
“谢谢你,本。很高兴你也这么想。你知道吗?你的优点之一,作为一个新人,是你从不企图干涉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是生活在地下的种族,我们月球人,是穴居人类。可这有什么错吗?”
“一点没有。”
“但地球佬们可不这么想。我是个导游,天天都得听他们的屁话。他们嘴里的每一句废话,我都听过几万遍了,无非就那几句。不过在所有这些垃圾语言中,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她开始模仿地球人说话,一口标准的地球语,“‘可是,亲爱的,你们这些人怎么能永远住在地洞里呢?你难道就不会得幽闭症吗?你们从来就没想过,看看蓝天、绿树和大海吗?没想吹吹风,闻闻花香吗——’
“噢,本,我还能一直说下去。他们还会说,‘不过我想你从来没见过蓝天绿树,所以也不会想念’……这么说,好像我们根本收不到地球的电视节目,接触不到地球的文学作品,完全不知道地球的画面和声音,以及味道。”
狄尼森被逗乐了。他说:“你们一般的正式回答是什么?”
“也没什么。我们只是说,‘我们习惯了,女士。’对方要是个男人,就说‘先生’。不过一般都是女人。男人们都在盯着我们的衣服,脑子里想着我们什么时候会脱光。你知道我心里真正想跟那帮白痴说什么吗?”
“告诉我。只要你穿着制服一天,这话都得憋在心里,不过至少你今天可以说出来。”
“有意思,说得好……我想告诉他们,‘听着,女士,为什么我要喜欢你们那个狗屁世界?我们不想挂在任何星球的表面,等着刮风下雨。我们不想感受天然的气流,也不想那些天然的脏水溅到身上。一想到你们浑身细菌,我就恶心;我讨厌你们那难闻的青草、无聊的蓝天,还有那什么破白云。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能从自己的天空中看到地球,不过我们一般都不愿意。月球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一手创造了它;完全是我们。我们拥有这个家园,我们开发了自己的能源,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根本不需要你们假惺惺的同情。滚回你们的世界,让你们的重力把你们的奶子拽到膝盖底下去吧。’这就是我要说的。”
狄尼森说:“真不错。不过要是哪天你实在憋不住了,来找我说一遍,心情一定会好很多。”
“你知道吗?老有一些新人建议,在月球上建个地球公园,从地球上带来点种子树苗之类,种点花花草草,说不定还可以搞点动物,带来一点家的感觉——他们一般都这么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
“当然,我当然反对了。家的感觉?谁的家?月球就是我们的家。要是哪个新人想家了,他最好回去。有时候新人比地球佬还讨厌。”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狄尼森说。
“不是说你——你瞎想什么?”赛琳娜说。
他们沉默了一阵。狄尼森在想,是不是该回城区了?赛琳娜什么时候会叫他回去呢?从一方面来说,他的身体也有点累,他已经开始怀念宿舍的舒适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从来都没感到过如此身心放松。他开始考虑背后的氧气还能撑多久。
这时,赛琳娜开口了:“本,我想问你个问题,不介意吧。”
“完全不。如果你对我的私人问题感兴趣,那么我将毫无保留。我身高五尺九寸,在月球上重二十八磅,曾经结过一次婚,已经离了,有一个孩子,女儿,已经长大并结婚了。我读过的大学是——”
“不,本,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能问问你的工作吗?”
“当然,赛琳娜。尽管我不知道有多少可讲。”
“好吧——你知道巴伦和我是——”
“是,我知道。”狄尼森直接打断。
“我们一起谈过。他告诉我一些事。他说,你认为电子通道会让我们的宇宙爆炸。”
“是宇宙中我们这一部分。它可能把我们银河的一截旋臂轰成类星体。”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
狄尼森说:“在我刚到月球的时候,我还不敢确定。不过现在我有把握,我个人确信这一定会发生。”
“那你认为,它什么时候会发生呢?”
“我不知道确切时间,或许是几年以后,也可能是几十年。”
两人又短暂地沉默了一阵。赛琳娜突然抬头说道:“巴伦不相信你。”
“我知道他不信,我也没想说服他。你不可能通过一次正面进攻就颠倒乾坤,变拒绝为相信。这是拉蒙特的失误。”
“谁是拉蒙特?”
“对不起,赛琳娜,我在自言自语。”
“不,本,告诉我,我很感兴趣,求你了。”
狄尼森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好吧,”他说,“我没什么可保密的。拉蒙特是个地球上的物理学家,他以自己的方式警告全世界,指出了通道的危险。他失败了。地球人需要那个通道,他们渴望免费的能源。这种渴望极其强烈,已经变成一种依赖,他们现在已经离不开那个通道了。”
“但是如果通道意味着毁灭,那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弃呢?”
“他们只要拒绝相信就行。面对难题,最容易的对策就是拒绝相信它的存在。你的朋友,内维尔博士,就是这样的。他不喜欢月面,所以他就强迫自己相信,太阳能电池不好——即使稍微有点公允之心的人,都能看出太阳能电池就是月球最合适的能源。他想要得到电子通道,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待在地下,所以他拒绝相信通道的危险。”
赛琳娜说:“我不认为巴伦会拒绝相信客观的实验数据。你手里有没有足够的证据?”
“我认为有。赛琳娜,它非常奇妙。我想要的东西,完全都是微观层面的,基于一个一个夸克的交互作用。你能听懂吗?”
“你不用详细解释。我跟巴伦谈了很多,这方面的内容我大致明白。”
“好吧,我开始认为想要达到我的目的必须要借用月球的质子同步加速器,它有二十五英里长,由超导体构成,可以处理两万亿电子伏以上的电流。后来我才明白,你们月球人制造出了一种设备,管它叫介子仪,它的功能不亚于同步加速器,可体积却小得多。月球在高科技方面,的确走在了前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谢谢,”赛琳娜有点得意,“代表月球。”
“好了,然后呢,我用你们的介子仪得出的数据,表明微观领域内强作用力正在增强。这种增强正好印证了拉蒙特的理论,推翻了传统理论。”
“你给巴伦看了吗?”
“没有。即使我拿给他看,我想他也不会接受。他会说这个结果毫不重要,他会说我的实验出错了,他会说我没有把所有因素考虑在内,他会说我的操作程序不对……不管他说什么,他的本意就是不想放弃电子通道。”
“那你的意思是毫无办法了?”
“当然有,不过不能硬来,不能像拉蒙特那样。”
“什么办法?”
“拉蒙特的解决方案是强制放弃通道,但是谁都不愿意倒退。你不能把小鸡赶回蛋里去,也不能把红酒变回葡萄,或者把孩子塞回娘胎。如果你想让孩子听你的话,那么你不必非得强迫他做这做那——你应当给他适当的引导,通过他自己的兴趣来引导。”
“什么意思?”
“啊,具体细节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简单的想法——或许过于简单了,操作起来很有难度——它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为什么会是两个?没道理啊。”
两人都一言不发,还是赛琳娜先开口了,她一字一句地说:“让我来猜猜,猜猜你这话的含义。”
“我都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有没有含义。”狄尼森说。
“先别说这个,让我猜猜吧。我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宇宙中,也只能直接感受到这么一个,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就是而且也只能是唯一的宇宙。但是,某天我们找到了证据,证明还有另外一个宇宙存在,我们把它称为平行宇宙。这时候我们就会以为有两个,而且也只有两个宇宙。这个想法其实毫无道理。如果存在第二个宇宙,那么第三个、第四个……第无穷个宇宙也可能会存在。宇宙的数目不是一,也不会是二,甚至不会是一到无穷之间的任何一个数字,它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并非此时的人类可以把握。”
狄尼森说:“这正是我的理——”沉默,又是沉默。
狄尼森坐了起来,看着面前在太空服内的姑娘。他说:“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她说:“刚才我说的只是猜测而已。”
他回答:“不,不只是。不管它是什么,但绝不只是猜测。”
11
巴伦·内维尔直直地盯着她,一时语塞。她平静地回望。她房间里全息景物窗上的图案已经换了。其中一幅是地球,稍稍过了半圆。最后,还是他忍不住先问:“为什么?”
她回答:“纯属偶然。我听到那个话题,实在忍不住,就开口说了几句。几天前我就想告诉你的,不过怕你生气,我知道你一旦听到,就会像今天这样。”
“现在他知道了!你真蠢啊!”
她眉头微皱:“他知道什么了?这事他迟早会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真的导游——我是你的预言师,一个连数学都不会的白痴预言师。他知道了又怎么样?我是有预感天赋,这又怎么样呢?你自己跟我说过多少次了,在通过数学推理或者实验证明之前,我的预言不是毫无价值吗?你不是还说,即使是最强烈的预感也可能出错吗?怎么现在你又这么计较,我的预言什么时候又变得重要了?”
内维尔脸色苍白,不过赛琳娜看不出他是生气,还是害怕。他说:“你不一样。只要你心里认定了,你的预言不是常常都对吗?”
“啊,可他不知道,不是吗?”
“他会猜出来的。他会去戈特斯坦那里告密。”
“他能告什么密呢?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站起身,走到他近前,对着他的脸喊道,“不!你只会坐在这儿,胡思乱想,觉得我会背叛你,背叛所有人。要是你不相信我的人品,至少该听听我的预言。至少我没必要用这话骗你。我再骗你有什么意义呢?要是我们都快毁灭了的话。”
“噢,别这样,赛琳娜,”内维尔厌烦地摆着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着。他跟我谈了很久,给我讲他的工作。而你呢?只会把我藏起来,当作所谓的‘秘密武器’,还说我比任何科学仪器或者一般科学家都有用。你只会玩点小阴谋,坚持让我做个普通导游,蒙蔽所有人,然后我的天赋就可以安全地隐藏起来,只为月球人服务。其实我是你的私产,而你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呢?”
“至少我们保护了你的安全,不是吗?你以为自己会有自由吗,要是万一被他们查出——”
“你只会这么说。但这些年来究竟有谁去坐牢了?有人被抓吗?你一直反复强调身边危机四伏,但证据呢?这些年地球人越来越孤立你和你的团队,不让你们接近大型科研设施,但这根本不是他们的阴谋陷害,而是你每天故作神秘搞阴谋刺激他们的结果。不过这样对我们的好处多、坏处少,至少逼我们独立发明了更精密的仪器。”
“也多亏了你卓越的预言能力,赛琳娜。”
赛琳娜笑了笑。“我知道。本对它们的评价非常高。”
“你和你的本。你到底想从那个可怜的地球佬身上得到什么?”
“他现在是新人了。我只想得到信息和知识,你会告诉我吗?你只会害怕我被地球人抓到,甚至不敢让人看见我跟任何一个物理学家说话,除了你,而你是我的——或许这才是你封闭我的真正原因吧。”
“噢,赛琳娜。”他试图作出宽慰的表示,但声音里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不耐烦。
“算了,我也不在乎你到底是什么动机。你交待给我某个任务,我就会集中精神去思考,有时候会得到答案,不管数学上是否精确。我会在脑海中看到画面,就是那种应该去怎样行动的画面——然后画面闪动,消失。但这些都有什么用呢,如果电子通道即将摧毁一切的话……我没有告诉过你吗?我不信任核力的跨宇宙置换。”
内维尔说:“那我再问你。你现在做好准备了没有?你能不能预测一下,电子通道会不会毁灭我们?别说可能会,也别说或许会,就说会,或者不会。”
赛琳娜气恼地摇摇头。“我说不出来,现在还是一片空白。我不能说会。但这种事情上,说可能会还不够吗?”
“噢,老天啊。”
“别翻白眼,别不屑一顾!我告诉过你怎么测试。”
“在听你的地球佬废话之前,你从来没这么担心过。”
“他是个新人了。你不愿意测试吗?”
“不!我告诉过你,你的实验方法没有操作性!你又不是专业的实验技师。就算你的实验计划在你的脑袋里完美无缺,但到了真实世界不见得可行。我们要考虑到仪器设备、随机性,还有不确定性。”
“你所谓的真实世界,就是指你自己的实验室吧。”她脸色涨红,怒气勃发,拳头攥紧搁到下巴边上,“你浪费了太多时间去制造完美的真空实验环境——但上面就有真空啊,就在我手指的方向,月球的表面。而且那里温度适宜,逼近绝对零度的一半。为什么你就不肯在月面上做实验呢?”
“在上面做也没用。”
“你又怎么知道?你就是不肯试!本·狄尼森试过了,他不辞辛苦,设计出一套能在月面使用的仪器,然后在去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把它们架了起来。他想要约你一起去,但你不肯。你还记得吗?那实验太简单了,别人给我讲过一遍,我现在都能完整复述给你。他在白天的温度下做了一次,夜间温度下又做了一次。现在他已经找到应用介子仪的新思路。”
“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发现我是预言者之后,他就告诉了我许多你从来不会讲的东西。他把自己的理由解释给我听,告诉我地球附近的微观核力正在灾难性地加速增强。过不了几年,太阳就会爆炸,掀起核力的波澜——”
“别,别,别说了,”内维尔喊道,“这个结论我也看过,我根本瞧不上。”
“你看过?”
“当然看过。难道我会让他随便使用我们的实验仪器,同时还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吗?我见过他的研究结果,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依赖的数据,都是实验中允许的误差。如果他非要相信那些微不足道的误差有意义,而你又非要相信他,随便你们。但不管你们多相信,也改变不了事实,那些数据根本没意义。”
“那你想相信什么呢,巴伦?”
“我只要事实。”
“但你难道不是在作研究之前,心里就已经预先确定了结论吗?你想在月球上建立一座通道站,不是吗?所以你根本不想跟月面发生任何关系;任何与你的美梦相抵触的东西,都不是事实——你早就咬定了。”
“我不跟你争。我只想建立一个电子通道,甚至——不止一个以上。只有一个是不够的。你敢保证你没有——”
“我没有。”
“将来会吗?”
她又转到他跟前,脚急促而沉重,显露了她心中压抑的怒火。
“我什么都不会对他泄露。”她说,“但是我要得到更多信息。你从来都跟我只字不提,但是他会;他还会把想法付诸实验,而你不会。我已经跟他谈过许多,也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如果你敢介入我和他之间,那你永远也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且,你也不用害怕他会抢先一步,在我之前找到答案。他的思维还是拘泥于地球模式,很难迈出最后一步。而我会。”
“好吧。你也别忘了,你是月球人,而他是地球人,你们是不同的。这里是你的世界,除此之外你无处可去。那个人,狄尼森,或者说你的本,那个移民,是从地球来到月球的。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去。可你却永远都不可能到地球去,永远不能。你是一个月球人,永远都是。”
“我是月亮姑娘。”赛琳娜自嘲说。
“不是姑娘了,”内维尔说,“不过想要证明这点,还得过一阵子,等我有时间了一定要再好好研究。”
她对这个笑话无动于衷。
他说:“还有,关于他那个宇宙爆炸的理论。要是改变宇宙原始物质有这么大的风险,那么另一头的外星人,那些比我们先进很多的外星人,为什么不关掉通道呢?”
说完他就离开了。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他们与我们处境不同,你这蠢货。”这只是自言自语,他已经走远了。
她搬动摇杆,把床放下来,把自己摔在上面,发泄似的腾空踢了一阵子。要知道,巴伦和其他所有人追寻多年的那个梦,她已经触手可及了。
如在眼前。
能量!所有人都在寻找能量!如魔法般的东西!科纽科皮亚之角……可能量却不是生命的全部。
如果有人发现了能量,那他也就找到了秘藏。手里有了通向能量的钥匙,通向秘藏的钥匙也就显而易见。她心里明白,在结果出现的那一瞬间,只要她牢牢抓住,抓住其中那一点点微妙的蛛丝马迹,那么一切奥秘都将在她眼前显现。(天哪,巴伦那与生俱来的多疑多多少少也传染到了她身上,在她脑海里,还称之为“秘藏”。)
没有一个地球人能找到它的踪迹,因为没有一个地球人真正想去寻找。
本·狄尼森会为她找到的,不是为了自己。
除非——要是宇宙爆炸了,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12
狄尼森很难受,他正跟脑海中的羞怯拼命斗争。好几次,他的手不自觉地往腰间去,想把不存在的裤子向上拉一拉。他现在只穿着凉鞋和一条小到不能再小的短裤,那玩意还很不舒服,勒得太紧了。当然,他披了条毯子。赛琳娜穿的并不比他多多少,一直在旁边笑。“本,现在你身上的穿着没什么不对的,不过你看起来有点虚弱。我们这儿人都这么穿。其实,要是你觉得短裤勒得太紧,干脆全脱掉算了。”
“绝不!”狄尼森嘀咕着。他拉了拉毯子,盖住腹部,结果被她一把扯下,拽在手里。
她说:“把这个给我。要是你一直不放弃地球上那套死板做派,怎么做一个月球人呢?你知道吗,假正经一般也就意味着内心好色。”
“赛琳娜,我得慢慢适应。”
“那好,就先从我开始,你先盯着我看上一会儿,目光要集中,不要四处乱瞄。怎么回事?我发现你更喜欢看其他女人嘛。”
“要是我一直看着你——”
“你就会过于兴奋,然后就很尴尬。不过看得越多,你就越习惯,然后你就不会那么注意了。看着,我就站这儿,看好了,我要把内衣脱了。”
狄尼森痛苦不堪地说:“赛琳娜,周围都是人啊,别玩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咱们继续往前走好吗?让我自己先慢慢适应行不行?”
“好吧,不过你看,周围经过的人根本都不看我们。”
“他们不看你。因为他们都在看我。大概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老、体形又这么差的人。”
“或许是吧,”赛琳娜居然表示同意,“不过他们慢慢会习惯的。”
狄尼森每一步走得都无比艰难,脑子里全在惦记着头上的每一根白发,和自己与众不同的大肚腩。直到他们面前的走廊越来越窄,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少以后,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好奇地看着自己,赛琳娜高耸的酥胸和光洁的大腿也仍近在眼前,不过自己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敏感了。前面的通道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好像无穷无尽。
“我们走了多远?”他问。
“你累了?”赛琳娜忽然明白过来,“我们应该带个滑车来的,我忘了你刚从地球来。”
“忘了最好。新人都盼着别人忘了自己的身份吧?我一点都不累,或者说还没感到累。我只是有点冷。”
“冷?纯粹是想象,本,”赛琳娜肯定地说,“你只是看到自己穿得这么少,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冷。忘了这回事吧。”
“说起来容易,”他叹了口气,“我希望,自己这段路可以走得不错。”
“相当不错。再往下我就得教你袋鼠跳了。”
“然后再到月面的坡道上,来一场竞速赛是吧?我说,是不是早了几年?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我们走了多远了?”
“我估计,有两英里了吧。”
“我的天!这里的隧道一共有多长啊?”
“恐怕我也说不上来。住宅区的通道只占通道总数的一小部分。这里还有矿道、地质探测隧道、工业通道、真菌……我敢肯定,总长度加起来应该有几百英里。”
“有地图吗?”
“当然有地图。我们总不能盲目乱闯吧。”
“我问你,你身上有吗?”
“哦,没有,我身上没带,在这一带活动不用地图,我太熟悉了,从小我就在这附近游荡。这些都是很老的通道。大多数新的通道——我们平均每年开凿两到三英里的隧道——都在北部地区。要是没地图的话,我也不敢在那里乱转。即使有地图,也不太保险。”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不是向你保证过了吗?要带你去看个非凡的景观——不,不,不是说我自己,千万别这么说——一会儿你就看见了。这是月球上最神奇的宝藏,从来不会有游客来打扰。”
“别告诉我你们在月球上找到了钻石。”
“比钻石好多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通道两边的墙壁都还没完工——裸露的灰色岩石,虽然本身颜色暗淡,却被电荧光照得一片雪亮。温度很舒适,通风装置运行得非常轻柔,让人丝毫感觉不到风的存在。走在这里,很难想象两百英尺以上的头顶,就是荒凉的月面,那里除了灼热就只有严寒。太阳每半个月升起一次,又用半个月的时间划过天幕,然后落下,半月后再升起——循环往复。
“这里气密性还好吧?”狄尼森问道,他突然想起,他头上就是死寂而漫无边际的真空。
“噢,当然了。墙壁都是密封的,而且报警系统也非常完备。不管在通道何处,气压如果降低了十个百分点,报警器马上就会响起刺耳的警铃,还会有箭头不停闪烁,加上闪光的标志,足以把你领到安全地带。”
“这样的事多久发生一次?”
“不常有。至少在五年之内,我不记得有人死于空气泄漏。”说到这儿,她忽然有点辩护似的,“你们地球上的自然灾害更多吧,一次地震或海啸可以杀死几千人。”
“我不争,赛琳娜。”他举起双手,“我投降。”
“好吧,”她说,“其实我也不想抬杠……等等,你听到了吗?”
她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狄尼森也跟着她听了一阵,却摇摇头,突然,他扫视四周,“怎么这么安静,人都哪儿去了?你敢肯定我们没迷路吗?”
“这儿可不是天然岩洞,没有什么未知的岔路。你们地球上有,是吗?我记得看过图片来着。”
“对,大多数都是石灰岩溶洞,由流水冲刷而成。月球上肯定不会有这种事,是吧?”
“所以我们就不会迷路,”赛琳娜微笑着说,“要是周围没人,那也是因为迷信。”
“因为什么?”狄尼森看上去颇为震惊,眉头一皱,明显不大相信。
“别这样,”她说,“看你脸上都起皱纹了。对了,就这样,放松一点。你现在看起来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你自己能感觉到。一方面是低重力的原因,再者你也做了不少锻炼。”
“还得时时面对裸体的女士们,特别是某位特别空闲、生活无聊到只能跟我混在一起的导游小姐。”
“你怎么又把我当导游了,而且我也不是一丝不挂。”
“至于这两个问题,我认为即使一个几乎全裸的姑娘,也并不比预言能力更可怕……对了,你刚才不是说什么迷信吗?”
“我想,其实也不是真的迷信,不过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尽量避免到这个区域来。”
“可是为什么呢?”
“你马上就会明白了。”他们又继续前行。“现在听到了吗?”
她停了下来,狄尼森支棱着耳朵,努力分辨空气中的细微颤动。他说:“你是说,那种轻微的滴答声?嗒——嗒——就是这个吗?”
她向前几步,步子迈得缓慢而节奏分明,就像慢动作一样,月球人都是这种从容不迫的步伐。他跟在身后,试着模仿她的样子。
“那儿——看那儿——”
狄尼森的目光随着赛琳娜兴奋的指尖向前移动。“我的天,”他说,“这是哪儿来的?”
那是水,正在他面前一滴滴落下。滴得非常缓慢,每一滴都落到一个陶瓷水槽中,引入墙内。
“从岩石中来。我们月球上自己有水,你知道的。大部分都是从石膏矿里分离出来的,总量完全够用了,我们毕竟用得很节省。”
“我知道,知道。来了以后,我还没有痛痛快快洗过一次澡呢。我真不知道你们平时都是怎么洗的。”
“我告诉你吧。第一步,先打开水龙头,把自己淋湿。然后马上关掉龙头,往身上涂一点浴液。搓一搓——噢,本,我懒得往下讲了。其实在月球上,你根本就脏不到哪儿去……不过这不是我们目前要讨论的。我们在月球上也发现了一两处天然水源,一般都藏在山脉阴影下的冰层里。每当我们发现一处水源以后,它很快就会流尽。而我们面前的水源,自从这个通道开掘以来,就一直在滴水,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可这跟迷信有什么关系呢?”
“很明显嘛,水是月球上最宝贵的资源。无论是饮用、清洁,以及种植作物、分离氧气,所有的事都离不开它。这种天然的水源其实并没有多大实际作用,可是人们都对它心怀敬意。开掘隧道的时候,一发现水源,我们马上就会停止工程,直到水源耗尽为止。你看两边,这条通道的墙壁还没完工呢。”
“这听起来还真像迷信了。”
“其实——应该是一种敬畏吧。这种水源最多不过持续几个月的时间,不会更久了。可是,自从我们面前的这个水源度过了它的周岁生日以后,还毫无停止迹象,就像永不枯竭一样。事实上,我们已经把它称作‘永恒之泉’。你甚至能在地图上找到它。人们很自然地就把它供奉了起来,心里都暗暗觉得,哪天它一旦枯竭,一定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狄尼森笑了。
赛琳娜温和地说:“其实,大家也并不见得都相信,可是心里都会有点隐隐的担忧。你也明白,其实它并不是永恒的,在将来的某天,它一定会枯竭。其实,它此时的流速,比起刚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减缓了三分之二,水正在慢慢流尽。我猜,人们大概觉得,如果水流枯竭的时候,他们正好在旁边的话,一定很不吉利。我想这个理由还能讲得通,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来这里。”
“看来你自己并不相信。”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我不认为它会突然断流,而恰巧某个倒霉蛋正好在旁边,赶上这桩事。它只会越滴越慢,越滴越慢,最后直到断流,也没人能指出它究竟是何时枯竭的。所以说,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同意。”
“其实,”她马上跳转了话题,却不显得突兀,“我心里还有其他担忧,想跟你单独谈谈。”她把毯子在地上铺开,盘着腿坐在上面。
“这才是你带我来这儿的真实原因吗?”他也坐了下来,面对着她。
她说:“你看,现在你可以轻松地看着我了,你已经习惯了……在地球上,肯定也有些时代,人们对裸体熟视无睹。”
“不少时代,不少地方都是,”狄尼森表示同意,“不过自从大战之后就没有了。在我有生以来……”
“那么,在月球上,你就得按照月球人的样子做事。”
“你不是要告诉我些事情吗?不会是想色诱我吧?”
“想要引诱你的话,待在城里方便多了。不是这回事。本来我们可以去月面上谈,那儿可能更合适。不过要出去的话,光是准备就得好长一阵子,还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而来这儿就不会。这里是地下设施中唯一一个清净的地方,我们非常安全,丝毫不会受到打扰。”她语气有点踌躇。
“不错。”狄尼森评价。
“巴伦生气了。真的,非常生气。”
“没什么奇怪的。我早就提醒过你,对于你的预言能力,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要是你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他肯定会生气。对了,你为什么非得告诉他不可呢?”
“因为他是我的——伴侣,我很难一直对他隐瞒下去。尽管,说不定以后,他不会再把我当作伴侣了。”
“对不起。”
“我们俩的关系本来也快崩溃了。已经拖了太长时间。不过更让我烦躁的是——这才是最麻烦的——他根本就不相信你的实验数据,就是你的介子仪实验,在经过月面实际观测之后得到的那个结果。”
“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不会信的。”
“他说他看过你的结果。”
“对啊,他随便扫了一眼,还哼了一声。”
“我这次算是明白了。是不是世上的每个人都只会相信那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凡是对自己有一点利益就会选择相信。有时候即使毫无可能,人们也会顽冥不化。”
“你呢?”
“你是在问,我是不是普通人类?当然。我也不相信自己已经这么老。我一直都以为自己魅力超凡。我一直都相信你来找我,是因为我相貌英俊——即使你把话题转向物理以后,我还是执迷不悟。”
“什么啊!我就是那么想的!”
“行了。我猜,内维尔告诉你,我收集的数据都在实验的正常误差之内,所以没什么说服力,这倒是实话……不过我还是相信,这些数据是证明我理论的第一步。”
“只是因为你这么希望吗?”
“没有那么多‘只是因为’。我们不妨这么看:假如电子通道没有任何危害,但是我却坚持认为它有。这样的话,我迟早会被证明是个白痴,我的科学声望也就毁掉了。不过即使在今天,在那些人眼里我也已经是个白痴,而且已经毫无科学声望可言了。”
“本,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几次了,你都会提及当年那个故事。你能不能把它完整地告诉我?”
“你要是听了,会很吃惊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我还算少不更事,没想到自己某天会激怒一个白痴,不为别的原因,只因为他蠢。其实蠢也不是他的错,我当时的行为才真正蠢到家了。正是我的无心冒犯,把他推上了高不可及的巅峰,要是他那时知道了自己后来的地位,一定会吓死的——”
“你指的是哈兰姆?”
“是,当然是他。他发达了,于是我就毁了。最后,我甚至不得不逃到月球上来。”
“这儿很糟糕吗?”
“当然不,这里相当好。可以说,以长远的眼光来看,他反倒帮了我的忙……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我刚说到,要是我一直坚信通道有危险,而这其实是错的,那么我毫无损失。但是如果情况相反,我认为通道很安全,而其实却并非如此,那么我的行为等同于在帮助毁灭这个世界。说实话,我已经度过了大半辈子,而且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对全人类并不抱有什么好感。但是,真正伤害过我的人毕竟是少数,如果我因此而向整个世界复仇的话,那也有点太过分了。
“而且,如果一定要找个不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赛琳娜,我会想到我的女儿。在我动身来月球的时候,她刚刚得到许可,可以生一个孩子。用不了多久,她的孩子就会出世,而我——要是你不介意用词的话——就会成为一个外祖父。不算怎么说,我总会希望我的外孙能健康成长。所以我会坚持自己的信念,通道是危险的,而且我也会在这个信念的指引下行动。”
赛琳娜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可我想知道的是,通道到底危不危险?我指的是,真相是什么?我不想听你的信念。”
“这该由我来问你才对。你才是预言师。你的直觉告诉你的是什么?”
“我正在为此苦恼,本。我自己都无法确定。我个人倾向于相信通道是危险的,可我又害怕,这只不过是自己的感情倾向而已。”
“好吧,或许如此,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倾向呢?”
赛琳娜悲哀地笑笑,耸耸肩:“要是能证明巴伦错了,一定很好玩。他这个人刚愎自用,认定了什么就绝不肯回头。”
“我明白了。你很想看看他失败的表情。我完全能理解这种渴望会有多强烈。比如,要是通道真的有危险,而我亲自证明了它,我一定会成为人类的救星,我敢发誓,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哈兰姆的表情。不过这种想法不算太高尚,到时候我真正会做的,恐怕是坚持要跟拉蒙特分享这一成果,他的确堪当此殊荣,然后我的乐趣就限于看看拉蒙特的表情,不过,还要先把他跟哈兰姆放在一起。那时候他应该就不会那么暴躁了……我怎么开始说废话了……赛琳娜?”
“我听着呢,本。”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预言师的?”
“到现在我也没怎么弄清楚。”
“我想,你在大学学过物理吧。”
“嗯,是的。还有点数学,不过我从来学不好。想想就知道了,我的物理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一旦搞不懂问题,我就会直接猜出最后的答案;这么说吧,考试的时候,我只要好好预测一下,如何才能得到正确答案,然后一切答案就都出来了。基本上这招回回都管用,但每次他们都会问我,这些题是怎么做出来的,而我却怎么也回答不好。所以他们每次都怀疑我作弊,又从来都找不到证据。”
“他们从来没怀疑过,你这是心灵预测力吗?”
“他们可不这么想。不过当时我也不知道。后来——我的一个早先的性伴侣是个物理学家,其实他就是我孩子的父亲,精子毕竟是他提供的。当时他有个物理难题,有一次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讲给我听,或许也只是做完爱随便找点话题吧。我当时说:‘你知道我听了以后有什么感觉吗?’后来我就告诉了他。纯粹出于胡闹,他试了试我说的方法,然后他就告诉我,成功了。实际上,那就是发明介子仪的第一步,你不是说,那玩意儿比质子同步加速器还好吗?”
“你说那是你的主意?”狄尼森正把手放在水滴之下,一边听到赛琳娜的话,一边把指头放在嘴边,“这水干净吗?”
“绝对纯净,”赛琳娜回答,“它会流向大蓄水池,作进一步处理。但是它含有硫酸盐、碳酸盐和其他一些矿物质。你肯定不会喜欢它的味道。”
狄尼森把手指在内衣上蹭了蹭,问道:“是你发明了介子仪?”
“不是发明。我只是提出了最初的概念,最终完成还需要做很多很多工作,大多数都是巴伦的功劳。”
狄尼森摇摇头:“赛琳娜,你知道吗,你的天赋真的太了不起了。你的头脑真该交给分子生物学家,让他们好好研究一下。”
“是吗?我可一点都不愿意。”
“大概在半个世纪以前,人类关于遗传工程的研究浪潮达到了顶峰——”
“我知道。不过后来失败了,而且还被立法禁止。现在它是非法的——所有此类研究都是——只要人们能想到的,都成了非法的。不过,我听说还是有人暗地里在搞。”
“我不太清楚,搞什么?关于心灵预测能力?”
“不,我想不是。”
“嗯。不过这是我所想到的。在遗传工程的推动之下,肯定会有人想到研究心灵预测。显而易见,几乎所有伟大的科学家都有类似能力,由此可以联想到,这种能力就是创造力的唯一来源。有人或许会说,这种非凡的创造力源自个人特定的基因排列,而每个人的基因排列肯定都是不同的。”
“我想,或许有很多种排列组合,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如果这是你心灵预测的结论,那就肯定是对的。不过还有些人,坚持认为只有一个基因,或者一小段基因,才是构成这种能力的唯一关键因素,你可以叫它预测基因……后来他们就失败了。”
“我知道。”
“但是在他们失败之前,”狄尼森继续说,“还做过一些尝试,他们筛选出一些似乎可以增强预测能力的基因段,还声称取得了一些成果。这些挑选出来的基因段被放进了基因库,我敢肯定,你是恰巧继承到了这些基因——你的祖父母中有人参与过这项工程吗?”
“据我所知没有,”赛琳娜说,“不过我也查不出来。说不定他们中的哪个参与过,不过我只能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不想仔细调查这件事。我根本就不想弄清。”
“或许并没这回事。后来公众对遗传工程非常抵触,要是哪个人被大家看作遗传工程的作品,那他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人们都说,心灵预测力跟那些惹人讨厌的研究都是一回事。”
“嗯,谢谢。”
“话是这么说。要是谁有了预测力,不管他自身品行有多端正,也难免引起别人的嫉妒和敌意。即使是米歇尔·法拉第那样的圣人,也一样遭到了汉弗莱·戴维的嫉妒和仇恨。早就有过这样的箴言——想要引起他人的嫉恨,并不需要你真正做错什么。至于你的这件事——”
赛琳娜说:“不过,我肯定没有引起你的嫉妒吧?”
“我想不至于。不过内维尔呢?”
赛琳娜沉默了。
狄尼森说:“我猜,在跟内维尔结交之前,你的预言天赋就已经出名了吧。”
“应该说不太出名。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有些物理学家是这么怀疑的。但是,像地球上一样,这里的科学家也把自己的名誉看得很重。我想他们都或多或少地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我的预测都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猜想。不过,巴伦心里当然明白。”
“我懂。”狄尼森没往下说。
赛琳娜的嘴唇在颤抖。“我怎么觉得你其实想说:‘所以他才会接近你’?”
“不,当然不是,赛琳娜。你已经魅力超群,根本无关任何东西。”
“我也相信。可是从我们生活的每个细节来看,他对我的预言能力都更感兴趣。不是吗?只有他坚持让我隐藏身份,做一个普通导游。他说我是月球的珍贵财产,万一被地球政府发现了,他们一定会垄断我的能力,就像垄断同步加速器一样。”
“奇怪的想法。不过知道你能力的人越少,他那些科研成就的含金量就越高,其中你的贡献都会被他一人独享。”
“现在你的口气可真像巴伦!”
“是吗?是不是每当你的预测非常准确的时候,他就很生气?”
赛琳娜耸耸肩,“巴伦生性多疑。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
“那你跟我单独出来合适吗?”
赛琳娜马上回敬一句:“我就为他说了一句好话,你没必要生气。他不会怀疑我们偷情的。你毕竟来自地球。实际上,我可以告诉你,他甚至鼓励我跟你交往。他认为我可以从你身上得到些启发。”
“得到了吗?”狄尼森冷冷地问道。
“得到了……尽管这是他鼓励我们交往的主要理由,但并不是我的理由。”
“那你的理由呢?”
“你自己心里清楚,”赛琳娜说,“你只是想听到我亲口说出来罢了。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否则的话,只为了那点东西,我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花更少的时间。”
“好吧,赛琳娜,我们是朋友吗?”
“朋友!当然是朋友!”
“那你从我身上到底学到了什么呢?可以说说吗?”
“说来话长。你曾告诉过我,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建造电子通道,是因为我们探测不到那个平行宇宙,尽管他们可以探测到我们。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智力更高,或者科技更发达——”
“两者不见得是一回事。”狄尼森咕哝了一句。
“我知道,所以我说‘或者’。但你想过没有,我们不见得比他们傻多少,或者落后多少。原因可能只是,他们更难探测而已。既然那个宇宙的强作用力比我们更强,那么他们的太阳肯定比我们的要小,依此推断,他们的行星极有可能也很小。所以,他们的世界整体上看会极其微小,从我们这边很难探测到。”
“然后,”她说,“我想,他们探测的目标可能是我们的电磁场。因为一个行星的电磁场要远远大于自身的体积,也更容易探测得到。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能探测到地球,看不到月球。月球本身几乎没有电磁场可言。所以,我们不可能在月球上建立电子通道。而且,要是他们那个行星体积极小而电磁场微弱的话,我们就无法探测出来。”
狄尼森说:“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然后,我们已经想到,跨空间的物质交换可以弱化他们那边的强作用力,使他们的太阳冷却;同时,这一过程又会强化我们这边的强作用力,使我们的太阳加热并爆炸。而这又说明什么呢?想想没有我们,他们可以单方面操作,但是收集能量的效率会低到不可想象。在通常条件下,单方面行为毫无价值。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给他们发送钨-186,然后得到钚-186。但是如果银河的这条旋臂整体被炸成一团类星体,那就会在我们的太阳系附近产生一道极强的能量流,它的量级远超目前我们的供给规模,而且会持续百万年以上。
“一旦爆炸形成了类星体,他们单方面操作的效率再低,只要能收集到能量流的一点零头,就完全够用了。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存在失去了价值,不管是毁灭了还是怎么样,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说实话,我们这边要是爆炸了,对他们而言更安全一些。只要我们存在一天,就可以随时把通道关掉,那时他们就彻底绝望;而只要一爆炸,他们就万事大吉了,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关上能量的大门……所以,那些白痴还嚷嚷:‘要是通道这么危险,那些聪明绝顶的外星人为什么不关上呢?’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不是内维尔这么说的?”
“对,就是他。”
“可这样的话,平行宇宙的太阳还会持续冷却,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赛琳娜不耐烦地回答,“只要有通道在,他们就根本用不着太阳。”
狄尼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不知道,赛琳娜,在地球上有一种传言,说拉蒙特从平行宇宙那边收到过信息,警告过我们通道隐藏的危险。可他们还是没有关掉它。显然,没人把这事当真,但让我们假设这是真的,假设拉蒙特的确收到了这样的信息。会不会是那边有人良心未泯,不愿意摧毁我们的世界,杀掉亿万生灵,可这人的意见最后却敌不过自私的公众呢?”
赛琳娜点点头:“我想很有这种可能……好像在你分析之前,我就想到了这点,或者说,预测出了。不过你还记得吗,上次你说过,从一到正无穷,任何数字都没有实际的区别。”
“当然。”
“好吧。那么我们再来看,我们的宇宙和平行宇宙相比,强作用力的差异非常明显,其实,我们所知的也仅限于此。可是在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力不止一种,而是四种。除了强作用力,我们还知道有电磁力、弱作用力,以及引力,它们之间的强度之比是:130∶1∶10ˉ10∶10ˉ42。不过我们已经发现了这四种,那么谁又能肯定只有这四种呢?为什么不是有无数种相互作用力存在,只是因为它的强度太弱,或者对我们的宇宙影响太小,以至于被我们忽略了呢?”
狄尼森说:“如果一种相互作用力过于微弱,根本探测不到,或者根本造不成任何影响,那么从科学定义上讲,可以认为它不存在。”
“只是在这个宇宙不存在,”赛琳娜断然反驳,“谁敢说它在平行宇宙中不存在呢?如果有无数种相互作用力存在,强度千差万别,那么也就可以说,我们的世界之外有无数个宇宙存在。”
“或者是个无限的连续体;α-1,而不是α-0。”
赛琳娜皱皱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往下说吧。”
她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紧抱着那个主动搭桥的平行宇宙不放?既然已经知道了它根本不适合我们,那么为什么不能采取主动,在那无数宇宙中,寻找一个既合适又容易联系的平行世界呢?我们不妨先设想一个宇宙的类型,反正不管我们怎么设想,它一定存在,然后再把它找出来。”
狄尼森笑了:“赛琳娜,你跟我想的完全一样。没人能说我的想法完全错误,而且现在,像你我这么聪明的人,都分别独立得出相同的结论以后,这个结论就更不可能出错了……你明白吗?”
“什么?”赛琳娜问道。
“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们那些可恶的月球食品了。总之,还是适应了吧。我们现在就回家,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就可以指定下一步的计划……你还想来点儿别的吗?”
“什么?”
“既然我们要一起工作了,来个吻如何——实验者和导游的吻。”
赛琳娜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我们以前都不缺接吻经验。这次为什么不来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
“我没意见。不过我对你们这儿的风俗还不太懂。月球人是怎么接吻的?”
“全靠本能。”赛琳娜随意答道。
狄尼森小心翼翼地把手背在自己身后,身体倾向赛琳娜。不一会儿,他的双手已经悄悄放在她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