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菩萨
一
“我来迎接了。”
据说夜深时分，藤原家盛在床上听见有个声音这样说。
确实是听见了，可当时家盛还在睡梦中，无法分辨那究竟是梦中的声音，还是真实的声音。
“啊，可真是出落得标志极了。我许久以来的等候也算值得了。”
又听见了同样的声音，家盛终于从睡梦中醒来。
嗡……嗡……嗡……
耳边回响着幽幽的低沉的声音。
在黑暗中，有无数闪闪发光的东西在舞动，散发着点点金光。
金色，银色，它们竞相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
那不是一只两只，也不是十只二十只，数量可能更多。
“你说迎接?”
“是的。”
“迎接谁?”
“迎接那智小姐。”
那智是实盛的女儿，今年正好十四岁。
“你说什么?!”
此时，家盛终于从床上坐起身来。
那不是梦。在枕边的黑暗中，有一个身着黑色水干、头戴折乌帽的老人，如同蹲着一般坐在地上。
那是个矮胖如岩石般的老人，只有一双大眼向外突出，用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家盛。
“你、你是谁……”
“我是你拜过的菩萨。”
“菩、菩萨?”
“正是。”老人点头。
那老人周围浮动着无数豆粒大小、散发着金色光芒的东西。
嗡……嗡……嗡……
它们一边飞舞，一边发出这样的声音。
仔细一看这些小东西，竟然都是菩萨。这些小菩萨乘坐在一朵朵小小的云上，围绕在老人的四周飞舞。
“家盛大人，五年前我曾与您说，想要那智小姐。不过那时您说那智还小，让我五年后再来。今年恰好是第五年。”
五年前，那智还只有九岁。
“我艰难地活到现在，也不得不去那个世界了。看，这些东西正在我周围飞舞。这就是征兆。”老人看向自己四周乘云而飞的东西。
嗡……嗡……
那是无数发着金色和银色光芒的小佛陀。
“总之，我只剩几日的生命了。今天如果您无法兑现诺言，可是会有祸事上身的……”
听到这些，家盛终于想起了五年前发生的事。
二
“想起了什么?”
喝完杯中的酒，安倍晴明问道。
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晴明和博雅相对而坐，正在饮酒。
正是夜里，浓郁的紫藤花香气溶在夜色中。
式神蜜虫手执酒瓶，正往已经空了的酒杯中斟酒。
月光中，缠绕在松树上的紫藤垂着几串繁盛绵密的花。蜜虫的身体和吐息也散发着与那紫藤花一样甜蜜的香气。
“就是五年前的那件事啊——”博雅将手中的酒杯往嘴边送，而后一口饮尽。
“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博雅放下酒杯，开始说起那件事来。
五年前，藤原家盛从朝廷受封了一块土地。
那土地位于东市的东边，面朝西洞院大路，是一片荒地。家盛雇人将土地整理了一番，然后建了宅邸。
荒地上本来有个池子，将那池子填埋了一半，留下一半。
在各种迁居的仪式结束后，家盛马上搬进了宅邸，家中却发生了怪事。
宅子里经常出现各种蛇。像虎斑游蛇、蝮蛇、锦蛇等，各式各样的蛇在宅子里游走。家盛睡觉的时候，蛇还从他的脸上爬过。
据说夜里，感到有冰凉的东西在脸上爬，家盛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抓，结果抓住了一条粗大的锦蛇。
进出府中的女人，还有人被蝮蛇咬伤丢了性命。
每每发现蛇，总会将其捕杀，扔到府外，却丝毫不见有减少的迹象。
“家盛的宅邸中有怪物作祟。”
“是蛇屋吧。”
人们听说了家盛府上的情形，在背后议论纷纷。
即使是白日里，也有锦蛇突然从头顶的梁上掉下来，甚至都无法在府中自由地走动了。
家盛有个九岁的女儿，名字叫那智。在那智周围的蛇尤其多，那情形真是危险至极。
恰好在那剩下一半的池子边，有个小观音堂，供着一尊约三寸大小的观音菩萨像。
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一半浸在池子里，一半留在岸上，观音堂正是建在那巨岩边。
虽是个老旧的观音堂，但也能为观音像遮雨，因此只是修理了一下，基本照旧保留下来。
家盛从叡山请来和尚，请他在观音堂前祈求，让菩萨平息蛇乱。
结果那一夜，家盛的梦中出现了一位男子。
这位男子身穿黑色水干，头戴折乌帽，像矮矮胖胖的石头一般。
“家盛大人，你托人向我祈祷了吧。”他开口说道。
“您是……”
“是那观音堂的主人。”
“那您就是观音菩萨吗?”
“就算是吧。你拜托的事，就是那闹心的蛇，我倒是能帮你解决。”
“您说的是真的吗?”
“关于这一点，我要和你做一个约定。”
“您说。”
“事成之后，也就是蛇乱解决后的清晨，我要一份谢礼。”
“是钱吗?”
“不，我可用不上钱。”他说得极为自然。
“那您希望要什么呢?”
“你有个女儿，是叫那智吧。让那女孩来做我的妻子吧。”
“可是，她不过才九岁啊。”
“那我等就是了。要等多久才可以?”
“再过五年，她便十四岁了。那等到十四岁的时候可好?”
因为是在梦中，家盛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那么，我就等到那智十四岁时再来。在这之前，长尾麻吕的事由我来解决。”
之后那男子便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家盛仍然记得那个梦。
“反正是个梦……”
虽然没有放在心上，可从第二天开始，宅邸里便没有蛇出现了。
是那梦中出现的男子做了什么，还是蛇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呢?家盛并不清楚，可是蛇不再出现，确实值得庆幸。
之后，蛇也好，梦也好，家盛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就在此时——
“第五年，那男人变成老人的模样出现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晴明。”博雅说。
三
这么说来，五年前的那件事不是梦?
还是说，这次同样也是做了个梦呢?
“那么，我明晚再来，还请您务必遵守五年前的约定……”
在家盛发呆之际，老人的身影慢慢变浅。
“请、请等一等——”家盛着急地喊道，“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告诉那智小姐来龙去脉之后，还请您做好举行婚礼的准备。”
“可、可是——”
“我为了制服那长尾麻吕，耗费了精力，才变得如此苍老。还请您务必遵守约定……”
老人的身影越发淡去，不久后便没了踪影。同时，围在老人周围嗡嗡飞舞的菩萨也消失了。
可是第二天，家盛什么都没有做。因为等到早上醒来，他仍然觉得昨晚的事是个梦。
恰好在搬到这里的第五年，之前忘记的事在不经意间想了起来，才做了那个梦。
如果不是梦，那么今晚那个老人应该还会出现。至于该如何做，到时候再想便是。现在急于应对的话，若是今夜什么都没发生，岂不被世间笑话。
夜晚到来了。家盛睡着后，耳边又传来了那个声音。
“如何了，家盛大人……”
家盛睁开眼，直起上半身，发现老人正坐在枕边。他看起来显然比昨夜更老了，身体也缩得更小。
“您可告诉那智小姐了?”
“这……还没有……”
“您说什么?”
“我以为是个梦……”
“不管是梦还是真，您知道约定就是约定，必须要遵守吧?”
“是、是的……”
“或许您还没有察觉，那智小姐原本就是与蛇有缘的人。”
“与蛇有缘?!”
“她出生于巳年巳刻，您的宅邸恰好建造在大内的巳位。这两点与今日发生的事有一定的联系。”
嗡……嗡……
那散发着金银光芒的菩萨又环绕在老人周围飞舞。
“如此继续下去，那智小姐可就要与那长尾麻吕……”
“长尾麻吕?是什么?长尾麻吕是什么人?!”
家盛如同央求一般苦苦逼问。老人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家盛，那身影比昨晚更快地变浅了。
“老人家，还请——”
“已经晚了。仅仅是这样现身，就用尽了我的精力……”
老人的身影越发浅淡，越发渺小。
“这、这……”
“很遗憾，已经晚了……”
老人的身影随即消失不见。
同时，那些豆粒大小的发着光的菩萨也消失了。
四
“据说从那个晚上开始，老人就不再出现了。”博雅说。
“这样的话，不是挺好吗?”
“这样可不好，晴明。”
“怎么了?”
“老人不再出现后，结果——”
“蛇又出来了吗?”
“是的，蛇又开始出现在家盛大人府上。你可真明白啊。”
“估计就会这样。”
“而且蛇比以前更多了。”
地板上到处是虎斑游蛇。走在府中，梁上时不时地往下掉锦蛇。柱子上缠绕着蝮蛇。
“然后啊，晴明，家盛大人觉得实在太奇怪，就派人调查，发现三十多年前那里是有人住的。”
“是吗?”
“可是，蛇实在太多了，便在池子边建了观音堂，供奉观音菩萨像。”
“所以呢?”
“每日唱诵《观音经》，出现的蛇果然少了，但仍然有蛇在宅子里出没。最终那户人家搬到别处，那片地就成了天家所有。”
“就是家盛大人五年前受封的那块地吧?”
“嗯。”博雅点点头，继续说道，“说起这次的事，还有更加糟糕的。”
“怎么了?”
“那智小姐似乎是被什么附体了。”
“哦。”
“蛇再次出现后的第三天，那智小姐变得怪异起来。”
“怎么怪异了?”
“大白天的，小姐却待在水池子里。”
“水池里?”
“家中有人发现后，大喊小姐。据说小姐回过头来，口中竟然叼着青蛙。原来她在池子里捉了青蛙，想生吞入腹。”
“这可真是……”
“回到家中后，小姐一说话，发出的却是男人的声音，说的话也很古怪。”
“说了什么?”
“说自己不是那智，而是长尾麻吕。”
“哦?”
“说今后每天早晨都要捉十只青蛙奉上，他要吃那东西。”
“家盛大人照办了?”
“一开始没有。但要是不这么做，小姐就闹个不停，不用手便能在地上和庭院里飞快地爬行，甚至想爬进池子里捕捉青蛙。家盛大人实在受不了，才开始给小姐捉青蛙。”
小姐本来是害怕蛇的，但自从被什么东西附体后，就变得一点也不怕了，而且蛇也不会袭击和撕咬她。
不仅如此，那智小姐还自行靠近蛇，让蛇缠绕在她身上。
“某天早上，她的身上竟缠绕着将近三十条蛇，在被窝里睡着。”博雅低声说道。
“那智小姐名字中的智与蛇的发音一样，所以小姐可能与蛇有某种因缘吧。”
“智?”
“智在日本古语中就指代蛇。虎斑游蛇以前也读作智，而且在古代，三轮山的神明为蛇身，其名字便是大己贵神，里面也有智。”
“嗯、嗯。”
“蛟里的智，也是蛇的智啊。巳年巳刻出生，名字中又带着智，而且住在了大内的巳位，就算不愿意，也会被蛇缠上吧。”
“晴明啊，我不清楚具体情况，总之现在家盛大人是焦急万分啊。”
“就是说让我解决这件事，对吗?”
“正是。昨天，家盛大人托我问你，有没有办法解决……”
“倒不是没有办法。”
“那你能为我走一趟吗?”
“你受人之托，就是晴明我受人之托，博雅。”
“晴明——”
“那么，明天就去吗?”
“嗯。”
“走吧。”
“走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五
眼前是数也数不清的蛇。
不论是庭院里，地板上，还是柱子上，目力所及之处都爬着大大小小的蛇。
“比听到的情形还惊人呢。”晴明说。
“晴明大人，您可算来了。要是您不来，我今日都打算弃宅而逃了。”
家盛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看着晴明。
“那智小姐呢?”
“请这边走。”
在家盛的带领下，他们走进宅子，发现里面坐着一位被无数的蛇包围的小姐，看起来有十三四岁。
小姐抬头看向晴明和博雅。
“没用的阴阳师来了?”她用男人的声音说道。
小姐一开口，四周的蛇也一齐骚动起来，扬起了镰刀形的脑袋。
“不久前听说要请不知哪里的阴阳师来，我正等着呢。”
“这可真是……”
晴明微笑着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了两尺多长、闪着金光的细绳。
“这是什么?”小姐用男人的声音问道。
“云居寺里有一位叫净藏的法师，从他常年穿的袈裟上抽了些丝线，这细绳正是那丝线揉搓而成的。”
晴明用指尖捏住绳子，在另一端打了一个结。
蛇开始向晴明和博雅的方向爬来。
“喂，晴、晴明，没问题吗?!”博雅问。
“博雅，拿出叶二。”
“叶、叶二?”
“立刻拿出来!”
博雅从怀里取出叶二，几乎与此同时，晴明一下子将绳子扔到地上。
蛇顿时扭过镰刀形的头，瞪着掉在地上的绳子。
“一切皆由法肃清，接下来就是等待时机了。博雅啊，用你的笛声即可，吹吧。”
“我、我知道了。”
博雅将叶二抵在唇边，开始吹奏。
流畅如水的音色犹如闪烁着清辉的风一般，从叶二中流泻而出。那一瞬间，掉落在地上的金色绳子便宛如蛇一般，打结的一端像镰刀形的蛇头那样立了起来。
博雅吹奏笛子，绳子便和着笛音像蛇一样在地上逶迤前行。
爬着爬着，那绳子开始向外爬去。
这时，家盛情不自禁地出声叫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小姐周围的蛇都配合着绳子的扭动，一齐动了起来。
绳子向外爬去的时候，蛇也跟在后面。
绳子从地板爬向外廊，然后出了庭院，蛇也开始爬出庭院。
从屋顶上啪啪掉下来的蛇，也跟在绳子后面爬行。地板下也钻出了蛇，数量之多让人难以想象。庭院中的石头下也开始出现蛇，松树枝上同样掉下蛇来，这些蛇都跟在绳子后面爬着。
“家盛大人，可否让谁打开大门?”晴明说。
“来人，谁都无妨，快去、快去把门打开……”家盛大声嚷道。
门开了。绳子从那里向外爬走了，后面跟着无数条蛇。那可不是一两百条，或许有千条万条。
不一会儿，如此之多的蛇都跟在绳子后头爬到外面去了。
“这样没、没问题吗?”家盛问。
“走在大路和小路上的人或许会受到惊吓，不过无妨，那些蛇并不伤人性命。”
“这些蛇会怎么样呢?”
“等它们爬到鸭川河滩，我便会在那里放了它们，如此就结束了。之后剩下的是——”
晴明看着那智小姐。
“唔、唔……”小姐用男人的声音呻吟着，“嘶、嘶。”
她不时地露出白牙，呼出带着腥味的气息。
“晴明啊，该怎么办?”
博雅停止吹奏叶二，用不安的声音问。
“是要硬来，还是好好谈谈……”晴明走向小姐，在她面前站住，“事到如今，你已经无计可施了。”
“不可能，我的手段还多得很。让这女人赤裸裸地在街上走，随处大小便，在人前吃粪，这些事我还是能做的。”
“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意义。那个男人会因此痛苦，我就开心了。”
“我可不允许你这么做。”
“那个男人让人杀了我，埋在地下，所以我才诅咒这个屋子，才诅咒那个人。正好在这里碰到了有缘的身子，我就想用她的身体代替我的。”
“真是徒劳之举。”
“五年前我就想下咒了，不想被跳麻吕妨碍。”
“跳麻吕?”
“就是以前在这池子里和我一同活下来的家伙。”
“哦?”
“那家伙住在堂下，与佛像一同受到供奉，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奇异的力量。他也看上了这个女人。为了得到她，以阻碍我为条件和家盛做了约定。但是那家伙现在已经耗尽精力，碍不了我的事了。”
“阻碍得了。”
“你说什么?”
说完后，晴明便将藏在右手中的东西塞进那智的嘴巴里。
“你、你干什么……”
之后的话已经无法从那智口中说出来了，因为晴明用右手捂住了她的嘴。
“刚才我取出绳子时，也拿出了这个，不过藏在了手心里。”晴明说。
那智站起来，想要挣扎，可是她只有十四岁少女的力气，甚至甩不开晴明的手。
此时，那智的情形也出现了变化。
之前是想从晴明的手中逃离，现在看起来却像在痛苦地挣扎。
这时，屋子里开始发出声响。
房屋像遇上地震一般开始摇晃，梁柱之间的结合处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晴、晴明?!”
“无妨，博雅，马上便会平息。”
正如晴明所说，不一会儿，他怀里的那智也安静下来。
晴明让那智仰面躺在已经没有蛇的踪迹的地上。
“片刻后便会苏醒，就让她睡一会儿吧。”晴明说着从那智口中取出了小纸片。
那纸片上写着一些字迹。
“是什么，晴明，这个是什么?”
“是孔雀明王的真言。”
说完，晴明打开纸片给博雅看，上面用梵文写着：
唵摩由啰讫兰帝娑婆诃
在天竺，孔雀是专吃毒虫和毒蛇的灵禽，因此成为佛教的守护神——明王之一。
“接下来我们去那边看看。”
晴明走到庭院中，来到那观音堂的附近。
让人在堂下搜寻，发现了一只比人头还大的蛤蟆的尸体。
那尸体四周围绕着许多金蝇银蝇，嗡嗡地飞舞着。
“这就是在跳麻吕四周飞舞的东西的真面目了。因为他自称菩萨，家盛大人便把这些东西看成了乘云而飞的小佛陀。”
晴明说着，微微低下了头。
“好了，这下都已经平息了。那么我们走吧，博雅——”
说话时，晴明已经迈出了脚步。
博雅跟在了他的后面。
六
数日后，家盛差人在宅邸的地下挖掘，挖出了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庞然大物——黑蛇的尸体。
家盛让人将那尸体与蛤蟆的尸体葬在了一起。
自那以后，家盛的宅邸中便不再有怪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