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的模仿者
一
“我真是头疼啊，晴明。”
源博雅一脸困惑地说。
“我真是头疼啊，晴明。”
这时，又有一个源博雅一脸困惑地这么说。
这是在安倍晴明的宅邸。晴明如往常一样，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坐在外廊上，面朝博雅。
晴明与博雅之间，摆放着酒杯和酒瓶。
像往常那样备好了酒。蜜虫坐在一旁，帮忙斟酒，这景象也一如往日。
庭院里盛开着紫藤花，如沉甸甸的果实般的花房垂着一串串花。风从那里吹过，带来紫藤芬芳甘甜的香气。
既非暑日，也非寒天，这个时节清风宜人。
庭院里的树萌发新绿，草也长势喜人，沐浴在四月的阳光下。
晴明的庭院里，无论何处都呈现着这个季节应有的风景，与去年此时相比，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
只有一样与平时不同，晴明的面前坐着两个博雅。
两个博雅外貌一模一样，比双胞胎还相似，此刻正并排坐着。与其说相似，倒不如说是无法区别。双胞胎坐在一起，也多少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可是现在晴明眼前坐着的两个博雅，无论如何都找不出相异之处。
身上穿的黑袍一样，立着右膝、平放左膝的姿态也一样。连紧锁的眉头、困惑的神情，以及向晴明求助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我该怎么办好啊，晴明?”
一个人说完，另一个人也说：“我该怎么办好啊，晴明。”
声音的高低停顿、说话的节奏和间隙都是一模一样的。
“你无论如何也得帮帮我，晴明——”
“你无论如何也得帮帮我，晴明——”
“你最擅长解决这样的事了，对吧?”
“你最擅长解决这样的事了，对吧?”
两个博雅来这里，是在不久前。
看着面前坐着的两个博雅，晴明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博雅?”
“我就是怎么都不明白，才来到这里啊，晴明。”
“我就是怎么都不明白，才来到这里啊，晴明。”
两个博雅回答道。
晴明让蜜虫将两人带到了往常坐的外廊，备了酒。因为有两个博雅在，自然准备了两个酒杯。
于是，现在晴明正在听博雅讲述事情的经过。
一个人将手伸向酒杯喝酒，另一个人也伸手去拿酒杯。一个人开口叹息，另一个人也开口叹息。
这一切，晴明都看在眼里。
“我这么烦恼，你这表情是怎么回事啊，晴明?”
“我这么烦恼，你这表情是怎么回事啊，晴明?”
“我的表情怎么了?”
“你这不是在笑嘛。”
“你这不是在笑嘛。”
“我可没有在笑。”
“不，你在笑。”
“不，你在笑。”
两个博雅都鼓着腮帮子瞪着晴明。
晴明的唇角如往常一般挂着一丝笑意，但博雅可不觉得这件事有趣。
“看来不是平时的镜子呀。”晴明喃喃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博雅说。
“如果是映在镜子里，所穿服饰的领子、左右手的动作等，都应该是相反的，现在却不是这样。无论哪个博雅，都习惯使用右手。”
“嗯。”
“嗯。”
两个博雅点点头。
无论哪个博雅，都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动作。
“话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博雅?”
“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
“醒来后，就发现这家伙在枕头边。”
“醒来后，就发现这家伙在枕头边。”
“博雅啊，说起来，你不是昨天刚从葛城回来吗?”
“正是。”
“正是。”
“你去了多久呢?”
“五天。”
“五天。”
“在那里怎么样?”
晴明说完，两个博雅开始讲述在葛城的事情。
二
博雅出京，是在六日前的早晨。
他是为了去神社参拜一位叫一言主的神明。一言主是传达神谕的神明。
恶事亦一言，善事亦一言，断言之神
因此信众会向一言主询问事情的善恶，请愿祈福。
在大约一个月前，村上天皇写了一首不知该以“了”还是“否”结尾的和歌，于是问了一言主，得到了神谕，点明该用“否”。
于是用了“否”，和歌显得更加协调，也更加准确地传达了意味。
“不愧是神明啊。”
因为得了一首上等的和歌，天皇便想再次差人去一言主神社参拜。
“还是源博雅大人去为好。”
有人这样提议，天皇便派了博雅前往。
一言主神社位于葛城山东南面的山麓。
在那里，博雅吹了几曲笛子，以此为供品供奉神明，而后便回到了都城。
昨天回来后，先向主上禀报了此事，回到家中后，早早就睡下了。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坐在枕边，正俯视着自己。
“你、你是谁?”
“你、你是谁?”
两个博雅同时说道。
用手触摸对方，却没有实体，手能穿过对方的身体。
博雅将寝衣换成黑袍时，不知何时，对方也换成了黑袍。博雅宅邸的人都对此惊叹不已。
这情形实在是让人头疼，博雅便坐着牛车来到了晴明这里。
博雅乘上牛车时，不知何时，另一个博雅也穿过帘子悄悄坐在了一旁。
就这样，博雅便与另一个博雅一同来到了晴明的宅邸。
三
“我该怎么办啊，晴明?”
“我该怎么办啊，晴明?”
博雅说。
“且先等等。”
晴明微微歪着脖子，若有所思。
“喂，晴明，有什么好困惑的，我才是真的啊。”
“喂，晴明，有什么好困惑的，我才是真的啊。”
两个博雅一起探出身子。
“博雅啊，我并不是在为谁是真博雅而困惑。”
“那你倒是说说，谁是真博雅。”
“那你倒是说说，谁是真博雅。”
“不说。”
“傻气，别捉弄我，晴明。”
“傻气，别捉弄我，晴明。”
“到底谁是真的，来碰碰这个博雅就知道了。你不碰的话，我碰给你看。”
“到底谁是真的，来碰碰这个博雅就知道了。你不碰的话，我碰给你看。”
“博雅啊，互相触碰的话，如果一个人没有实体，双方都会穿过对方的身体。看的人是看不出谁有实体的。”
“晴明啊，这样的话，你摸一下试试。”
“晴明啊，这样的话，你摸一下试试。”
两个博雅互相伸出右手，触碰对方的左肩。
“啊!”
“啊!”
两个博雅提高了声音，几乎同时向后退去。
“能、能摸到。”
“能、能摸到。”
“来这里之前，明明是能穿过去的。”
“来这里之前，明明是能穿过去的。”
两人互相用手指着对方。
那个之前还没有实体的博雅，现在竟然拥有了实体。
此外，之前是一人说话，另一人复述同样的话，现在也基本没有先后之分了。一个人说话时，话音未落，另一个人便开始说。
“博雅啊，我知道先说话的是你，后说话的是假博雅。不必担心——”
“但是，晴明啊，如果同时……”
“但是，晴明啊，如果同时……”
先说话的博雅在中途停下了，因为一句“晴明啊”还没有说完，另一个人就开始说话了。
“博雅啊，别说话了，就只在我问你的时候再开口。说得越多，你的身体被掏空得越快——”
“你说什么?!”
博雅说着，急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另一个博雅也说着“你说什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博雅，先别管说话的顺序，我哪会搞错你的本尊呢，别担心。”
晴明说完，两个博雅捂着嘴点点头。
“博雅，你去参拜的葛城之神是神明一言主，对吧?说到一言主，是古神，也是八咫乌的亲属，八咫乌本是鸭，也是加茂氏奉祀的神明——”
晴明的师傅贺茂忠行便出自加茂氏一族。
“在许久之前，大泊濑幼武尊曾前往葛成山猎鹿，遇见过这位神明……”
大泊濑幼武尊就是雄略天皇。
进入葛成山，雄略天皇登上可以俯瞰山谷的山脊，在那里遇见了与自己一行完全相同的一队人，所穿衣物也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带着红丝线的蓝染布衣。
那一队人的一切都与天皇这一行别无二致，甚至连那位天皇的容貌也完全相同。
“你们是谁?”雄略天皇问。
“你先自报家门。”对方说。
于是天皇回答：“我乃幼武尊。”
对方便说：“吾乃葛城一言主大神。”
“恶事亦一言，善事亦一言，断言之神。”
雄略天皇惶恐至极，不仅将弓箭献上，还让侍从和官吏脱下所穿衣物献给了一言主大神。
一言主大神的传说不是仅有这一则，还有与役行者——役小角之间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一言主大神成了被役小角任意使唤的神明。
那时，役小角想在葛城山与吉野金峰山之间架桥。他命令天地诸神及小鬼建造此桥，但工程却迟迟不见推进。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角问道，鬼神中一位名为一言主的神说：“我等的容貌太丑陋，因此不好在白日里露面工作。”
鬼神们只肯在夜间工作的事触怒了役小角。他一怒之下，将一言主关进了巨岩山中。
这件事在《古事记》中也有记载，博雅自然也知晓。
“所以呢?这又怎么了，晴明?”
博雅的眼神似乎在这么问，他紧紧注视着晴明。
“幼武尊在葛城遇见的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一言主。博雅啊，你的经历跟他极为相似，而且都是去葛城山后遇到的，这一点不是一样的吗?”
“原来如此。”
博雅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另一个博雅也点点头。
“那就是该怎么做的问题了……”
晴明思索片刻。
“备纸笔。”
他让蜜虫准备笔墨纸砚，磨墨后，在纸上流利地写了些什么，递给蜜虫。
“蜜虫，你将这个送到叡山横川忍觉僧都那儿。告诉对方，本约好明天前去拜访，将提早到今天去。”
“是。”蜜虫点点头，随即站起来，消失了踪影。
博雅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晴明。
“别担心，没忘记你的事，博雅。”
晴明边将剩下的纸放进怀里，边说：“去叡山，你也同行。”
就算这样说，博雅又明白了多少呢。
“就与往常一样，博雅，去吗?”
博雅想要张嘴回答，晴明却捂住了博雅的嘴，微微摇头。
“还是先别说话。说了话，身体就会被掏空。点头示意即可，去吗?”
“嗯，嗯。”
博雅点点头。
晴明与博雅无声地互相点了点头，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了。
四
众人徒步而行。
除了晴明与博雅，同行者只有式神吞天。
与博雅一同前来的饲牛童子先回去了。
这一行中，只有晴明和博雅是人，剩下的便是吞天和假博雅。
一行人来到了叡山的林间小道上。在太阳升起前就从晴明的宅邸出发了，所以在天色尚明时便抵达了此处。
樱树和杉树萌发绿芽，长出青叶。古枫上缠绕着紫藤，垂下几串紫色的花。紫藤花的香气在林间的大气中飘漾。
博雅自然在走路时也沉默不语，只有晴明时不时地出声说一句：“呐，看那紫藤花，博雅。怎么样，真是绝妙，不是吗?”
即使这么说了，博雅也不回答，只是默默地迈开步子。
“不过啊，博雅，你的笛声虽然美妙，或许还是别在神明面前轻易吹奏为好……”晴明喃喃低语，“你啊，是在葛城山中吹着笛子，高声地说着，真是好风景啊，已经是夏日景象了，对吧?”
博雅用眼神表示赞同。
走着走着，到了山脊，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可以看到对面的山谷间也出现了一条山脊。
“到这里就可以了吧……”
晴明低语着停下脚步。两个博雅以及吞天也停下了脚步。
“那么，真博雅——”
晴明看着两个博雅。两个博雅都像求助一般望着晴明。
“是这位呢?还是这位呢?”
晴明做出歪着头思考的模样，像在确认一般用手触摸着两个博雅的胸口和肩膀。两个人现在都有了实体。
“究竟是——”
晴明若有所思地歪着脖子。
“有个好办法。”他忽然说。
“我想让真博雅说一句话，说‘我才是葛城山一言主大神’。”
晴明交替看着两个博雅，像在确认一般。
“那么，在我说了开始以后，真博雅就朝着山谷大声喊出我刚才说的话。明白了吗?”
两个博雅点点头。
“开始。”
晴明说完的瞬间，两个博雅便朝着山谷大声呐喊。
“我才是葛城山一言主大神。”
“我才是葛城山一言主大神。”
两人同时喊出，毫无间隙，声音也犹如是一个人发出的。
在那一瞬间，其中一个博雅的身影咻地消失了。
留下来的博雅诧异地左右张望。
“喂，喂，晴明，怎么回事啊?那家伙去哪儿了?啊，我能说话了吗……”
博雅盯着晴明。
“你现在不是已经在说话了嘛，博雅。”
“这、这……”
“已经没事了，博雅。”
“晴明，是我，是我。那个家伙去哪里了?”
“在这里呢。”
晴明将手伸入博雅的怀中，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剪纸小人。
“这是什么?!”
“这是我在途中，为了不让他看见，在怀里用手撕出来的。”
这样说来，在出门前，博雅看见晴明在写字时将多余的纸放进了怀里。就如晴明所说，小人的边缘是用手撕出来的模样。
“刚才在触碰你时，取了你落在肩头的头发，夹在了这里面。”
“竟然……”
“也就是说，那假博雅以为这小人是你，便附在上面了。”
“真是一头雾水。”
“是吗?”
“晴明啊，那家伙究竟是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言主大神——不，准确地说，是一言主大神的一部分。”
“什么?!”
“看看这样会如何?”
晴明将手中的小人举到头顶，张开了手。
小人轻轻地乘着风飘向空中，随着风飞向了山谷，越来越小，不久就失去了踪影。
它即将消失不见的时候，从山谷里传来喊声。
“我才是葛城山一言主大神。”
“这、这是……”
“是回声。”
“回声?”
“这里是能清楚听到回声的地方——”
“可是，刚才叫喊时，怎么什么都听不到?”
“这是横川的忍觉僧都设法做到的。”
“忍觉僧都?”
“刚才我写了字，对吧?忍觉僧都按照我所写的，向日枝的大山咋神请求，若有人说出一言主大神之名，请其不要作答。”
“大山咋神?”
“葛城的一言主大神是古老的山神，大山咋神也是从此处被叫作日枝山时起便存在的神明，与一言主大神早有交情。”
“有交情?神明之间吗?”
“是啊。”
“那么那个家伙是——”
“我说了，是一言主大神的一部分。”
“……”
“与幼武尊一同现身，并长得完全一样的一言主大神正是回声。博雅啊，因为你刚才的声音没有回声，它就只能自己重新化为回声了。”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博雅微微摇头。
“回声是山神的属性之一，使声音响彻四周，虽然是一种自然现象，其中却依附着山神的一部分。”
“啊……”
“大约是有感于你的笛声，才时隔许久现了身，想附在你身上吧。你高声叫喊，那声音回荡在葛城山中，就容易使其附身。”
“要是附身了会如何?”
“有多种方式。可能不久后就会离去，也有可能你就变成神明了。”
“我变成神?”
“人也能成神的。”
“我真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可真让人惶恐。”
“博雅变成神明倒是不坏，可是就听不见你的笛声了，那可就寂寞了……”
“那么刚才的回声——”
“附在纸人上的那家伙已经解除了束缚，所以已经无害了。”
“我得救了吧。”
“失去了成神的机会，真遗憾。”
“我不成神也挺好，在葛城不会听不见回声了吧?”
“不会。”
“那接下来怎么办?”
“按照计划，去横川。”
“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还没有道谢呢。”
“道谢?”
“向忍觉大人与大山咋神道谢呀。”
“……”
“因为我在信上写了，作为实现请求的谢礼，会带源博雅前去，以笛声献礼。”
“吹笛子吗?”博雅神色不安地说。
“已经没事了。这里的神明极为严肃，不会像一言主一样捉弄人。而且——”
“而且?”
“有我跟着。还有一件事，我已写了，若是可以，请备美酒。”
“是、是吗?”
“走吗。”
“嗯。”
“走吧。”
“走吧。”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