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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心医生叙述的故事挑起了费尔明的好奇心。挖掘不为人知的事实,总是让他兴致勃勃,因此,他决定私下着手调查,并试图厘清更多关于马丁的真相,顺便也回顾一下大仲马风格的“借死逃生”这个招数。他对事情了解越深入,感受就越强烈,那就是,这位“天堂囚徒”并不像其他囚犯描述的那样疯癫,至少在牢里是如此。每逢中庭放风时间,费尔明必定挖空心思黏着马丁不放,说什么也要跟他聊上几句。“费尔明,我怎么觉得您和我几乎就像一对情侣一样。每当我散步的时候,您一定会出现。”
“请多包涵,马丁先生。不过,我对您的某些事情一直很纳闷。”
“敢问您纳闷的事情是哪一桩?”
“这个嘛,我就不跟您拐弯抹角了,我实在不懂,像您这么正派的人,怎么可能会接受典狱长先生那个虚荣恶心的混账东西提出的要求,为了欺世盗名,他居然想从掉书袋的文人变成通俗作家。”
“哎呀,瞧您跟小姑娘一样气呼呼的。看来,这地方真是藏不住秘密。”
“对于各种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的情节,我这个人生来就特别有天分。”
“既然这样,您大概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正派的人,而是杀人犯。”
“那是法官的说法。”
“还有一大群发了誓的证人也这么说。”
“那群人全都被一个挟怨报复、心胸狭窄的小气恶棍收买了。”
“我说……费尔明,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事情吗?”
“那可多了。不过,前几天,我这脑袋怎么也想不通,您怎么会跟那个小心眼儿的混账有瓜葛。像他那种人,根本就是国家的毒瘤。”
“像他那样的人到处都是。费尔明,看起来就跟寻常人一样。”
“但是到了我们这里,就是要小心应付这种人才行。”
“别这么早就下定论。在这出戏码当中,典狱长先生这个角色比他看起来的样子复杂多了。那个您口中小心眼儿的混账,一出场就是个非常有权势的人。”
“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还是上帝哩!”
“在这个人间炼狱,他倒是选了一条正确的路。”
费尔明皱起了鼻子。刚刚入耳的这句话,让他心里很不舒坦。从那语气听起来,马丁似乎已经开始浅尝挫败的苦酒了。
“他是不是出言恐吓您了?是不是这样?他们到底还能对您怎么样呢?”
“对我是没戏唱,只能一笑置之。但是伤害监狱外头的其他人,他们的手段可是非常狠毒。”
费尔明沉默许久。
“很抱歉,马丁先生,我实在无意冒犯您。我倒是没想到那些。”
“您没有冒犯我,费尔明。恰恰相反……我想,您看待我的处境,实在是过于慈悲了。这份善意说明了您的为人比我好太多了。”
“您担心的是那位小姐,对不对?那位伊莎贝拉?”
“她是位太太了。”
“啊呀!我不知道您已经结婚了。”
“我没有结过婚。伊莎贝拉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我的情妇,如果您正在臆测的话……”
费尔明又是一阵静默。他并不想质疑马丁所说的话,不过,光是听他谈起她的语气,那位无论是小姐或太太的女子,绝对是马丁在这个世上最深爱的人,更有可能是他陷入悲惨深渊仍留住一口气的唯一支柱。最凄凉的是,恐怕连他都不自觉。
“伊莎贝拉和她丈夫合力经营一家书店,从我小时候开始,那个地方对我一直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典狱长先生告诉我,假如我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就会指控他们夫妻俩贩卖颠覆思想的书刊,然后查封那家书店,并且把他们两人关进监牢,留下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真他妈的婊子养的混账东西!”费尔明低声咒骂着。
“不要这样,费尔明。”马丁说道,“这是我惹出来的麻烦,由我自己承担,您千万别蹚这浑水。”
“您并没有惹什么麻烦,马丁。”
“是您对我认识不清,费尔明。不过,您也不必为此浪费精神,应该把全部心力投注在如何逃出这里才对。”
“这正是我想请教您的另一件事。据我了解,您有个方法可以逃出这个鬼地方。如果您需要一个身材精瘦、动如脱兔,而且充满冒险精神的人,在下当之无愧。”
马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您读过大仲马的作品吗?”
“一字不落,每本都从头看到尾。”
“您的确像是他的读者。既然都看过,您应该晓得要从哪里着手。仔细听我说个明白……”
8
费尔明的铁窗生涯,已匆匆度过了六个月,此时,一连串事件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首先是当时的政府依旧深信希特勒、墨索里尼及其党羽终将在这场大战中高唱凯旋曲,整个欧洲很快就会跟佛朗哥大元帅一个鼻孔出气,不计其数的不法分子落网,包括杀人犯、告密者,以及倒戈变节的军警人员,使得囚犯人数突然暴增到历史新高。全国监狱疲于应付这个难题,于是军方高层指示,各监狱必须增收高达三倍数量的囚犯,才能吸纳这波罪犯潮。当时巴塞罗那满目疮痍,整座城市几乎被数不清的罪犯淹没了。因为这个缘故,典狱长在他每周日的精彩演说中宣布,囚犯们从今往后必须共享牢房。狱方将萨纳哈耶医生和马丁安排在同一间牢房,想必是为了让他就近监视并防止马丁密谋自杀。隔壁的十四号囚犯搬进费尔明的十三号牢房,其他牢房安排以此类推。所有囚犯皆被安排成两人一室,就为了腾出空间,以便容纳每晚从莫德洛监狱或靴场监狱运来的一车又一车囚犯。
“别端着那张臭脸看我,我的心情没比您好到哪里去。”移入新牢房的十四号先来个下马威。
“话可要说在前头,我这个人只要一碰到谁对我有敌意,吞气症就会发作。”费尔明也不甘示弱,“所以,您就别再搞‘水牛比尔’那套虚张声势说大话的把戏,尽量表现得有礼貌一点,撒尿的时候请面对墙壁,不要乱喷,否则,过不了几天,您会在大半夜被臭醒的。”
这位前十四号整整五天没和费尔明交谈。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费尔明每到大半夜就噼里啪啦响不停的臭屁,只好改弦易辙。
“看吧,我早就跟您说过了。”费尔明淡然说道。
“好吧,我投降。在下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职业是工团成员。我们就握手言和当朋友吧。最重要的是,拜托别再放屁啦,我已经被您搞得头昏脑涨出现幻觉了,甚至还梦见‘方糖男孩 [1] ’跳起了轻快的查尔斯顿舞。”
费尔明和萨尔加多握了手,随即发觉他缺了小指和无名指。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很高兴终于认识您了。敝人是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派驻加勒比海特工,但这项职务目前已经撤销了,至于我的兴趣,乃是博览群书,同时也是艺术爱好者。”
萨尔加多看着这位初识的难兄难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听说,马丁已经疯了。”
“说他疯是因为他神志不清,但他自认一点都不疯。”
萨尔加多没好气地点头附和。
几天之后,牢房内气氛再度僵化,当时正值傍晚时分,两位警卫前来找人。贝伯替他们开了牢房,并极力掩饰不安的神情。
“喂!那个瘦子,你起来。”其中一个警卫大声吆喝。
这时候,萨尔加多深信,一定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祈祷,因为费尔明要被抓去枪毙了。
“勇敢一点啊,费尔明。”他面带微笑鼓励室友,“能够为上帝、为西班牙而死,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两名警卫紧抓着费尔明,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将他拖出牢房。整排囚犯忧心忡忡目送着他,萨尔加多则乐得哈哈大笑。
“看你这副德行,哼,这下插翅难飞啦!”他在牢房里冷言讪笑着落难牢友。
9
警卫带着他穿过百转千回的隧道之后,来到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可见一扇木制大门。费尔明突然一阵作呕,他在心里嘀咕着,此生最悲惨的旅程就要开始了,那扇木门后面,傅梅洛正拿着焊枪等着他,并打算陪他消磨一整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走进木门前的那一刻,其中一位警卫替他解开了手铐脚镣,另一位则轻轻叩了门。“进来吧。”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就这样,费尔明置身典狱长先生办公室。这个豪华气派的大厅里,地上铺着从波纳诺瓦区某个大宅院抢来的名贵地毯,家具陈设全是高级精品。布景是一面巨型西班牙国旗,缀以老鹰、盾牌与神话图像,还有一幅比玛琳·黛德丽的宣传照修饰得更厉害的佛朗哥大元帅肖像,而典狱长先生毛里西奥·巴利斯,则笑盈盈地坐在办公桌前,嘴里叼着进口香烟,手上捧着一杯白兰地。
“坐下吧,没什么好怕的。”典狱长展示善意。
费尔明瞥见办公桌旁放着托盘,里面有一盘炖肉、青豆和热腾腾的马铃薯泥,一股浓郁的热奶油香气扑鼻而来。
“那可不是什么海市蜃楼。”典狱长和颜悦色地说道,“那是你的晚餐,希望你会喜欢。”
自一九三六年七月以来就不曾见过奇迹的费尔明,二话不说扑上去拼命将那盘美食往嘴里塞,生怕它就此蒸发了。典狱长先生一脸嫌恶鄙夷的神情盯着他,嘴角叼着烟,撇着一抹虚浮的微笑,每隔一分钟就伸手去顺一顺他那抹了发胶的油头。费尔明吃完大餐之后,典狱长示意警卫们立即退下。身边少了荷枪实弹的警卫,典狱长顿时显得阴险诡异许多。
“你是费尔明,是吧?”他漫不经心地问。
费尔明慎重地点了点头。
“我把你找来,你一定觉得很纳闷。”
费尔明猛地缩进椅子里。
“没什么好担心的。事实跟你想的完全相反。我把你找来,是因为我想让你日子好过一点,还有呢……说不定可以重审你的判决。你我都清楚得很,你被扣上的罪名,根本就没有具体的犯罪事实。这是乱世造就的命运,就算恶水洪流滔滔流过,还是会有盲目的一群人自投罗网。这是国家复兴必须付出的代价。此外,我也希望你能够了解,我是跟你站在同一边的。在这个地方,我自认也有点被囚禁的感觉。我想,我们两人都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而且我也考虑过了,我们其实可以互相帮忙。来根烟吧?”
费尔明怯怯地接下了香烟。
“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留着以后再抽。”
“那有什么问题。喏!拿着,整包都给你。”
费尔明连忙把那包香烟塞进口袋。典狱长先生倚着办公桌,笑容可掬。费尔明心想,动物园里有一种毒蛇也是这副德行,但是那种毒蛇只会吞噬老鼠。
“你的新牢友怎么样?”
“萨尔加多?我们处得就跟哥们一样。”
“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被关进监牢以前,这个混蛋是拿钱替共产党做事的枪手和刺客。”
费尔明摇头否认。
“他跟我说以前是工团成员。”
典狱长嘴角微微上扬。
“一九三八年五月,他单枪匹马闯入魏拉赫亚纳家族位于波纳诺瓦区的宅邸,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他杀死了五名幼童、四个女佣,还有一个八十六岁的老祖母。知道魏拉赫亚纳家族是何方神圣吗?”
“这个……”
“一个珠宝商家族。命案发生时,宅邸里共有高达六万五千元的珠宝和现金。你知道这笔钱后来去了哪里吗?”
“不晓得。”
“别说是你,任何人都不知道。唯一知道这笔钱下落的人,正是这位萨尔加多同志,他决定不把钱交给共产党,打算先藏着这笔钱,等到战后就能过好日子。但是他不可能过什么好日子了,因为我们会让他在这里关到死,要不就是让你的老朋友傅梅洛将他碎尸万段。”
费尔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而且走路姿势怪怪的。”
“你改天叫他把内裤脱下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他缺的可不只那些。那全都是他顽抗不肯招供的结果。”
费尔明吓得直咽口水。
“我希望你能明白,对于这一类野蛮行径,我一向深恶痛绝。我下令把萨尔加多移到你的牢房,原因之一是,我认为人在交谈的过程中,必然会互相了解。所以,我要你去探探他的口风,魏拉赫亚纳家族那笔巨款,以及他这几年犯下的所有偷窃和谋杀案件的不法所得,究竟藏在哪里。有了结果就向我报告。”
费尔明那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另一个原因是……?”
“第二个原因是……我发觉你最近和戴维·马丁已经建立了很不错的交情。我觉得这样很好。友谊具有非常珍贵的价值,并且能帮助囚犯们恢复正常生活。你知不知道马丁是个作家?”
“略有耳闻。”
典狱长先生目露凶光,但脸上依旧保持友善的笑容。
“这个马丁,人其实还不坏,偏偏做错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件错事,就是他自以为必须保护某些人和某些棘手秘密,真是无知!”
“他这个人确实非常奇怪,脑袋里总有些很诡异的念头。”
“没错。因此,我有个想法,或许你待在他身边反而好,你可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好好留意他,然后来向我报告,他说了些什么,又有什么想法、什么感觉……他一定跟你提过一些事情,让你印象深刻……”
“典狱长先生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他最近常常抱怨,说是大腿内侧因为内裤摩擦而破皮长蛆了。”
典狱长先生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摇着头,显然对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径颇感厌烦。
“我说……你这王八蛋,咱们现在聊的这些,结果是好是坏,就看你怎么拿捏了。我是尽量保持理性,不过,要是我拿起电话通知你的老朋友傅梅洛的话,他半个小时之内就会出现在这里。有人告诉我,他最近又添了一些新花样,除了焊枪之外,他在其中一间地牢里放置了一个木工用的工具箱,用来钻细孔的,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费尔明紧握双手,借此遮掩止不住的颤抖。
“非常清楚!请原谅我,典狱长先生。我实在太久没吃肉,大概是蛋白质都冲上脑门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典狱长再度展露笑容,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我特别想知道的是,他是不是提过一个遗忘书之墓或是死亡书之类的。你仔细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马丁有没有提过这个地方?”
费尔明随即摇头。
“我在此向您发誓,这辈子从来没听过马丁先生或任何人提过这个地方……”
典狱长对他眨了眨眼。
“我相信你就是了。他如果提起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一直没提起,你就要想办法套他的话,并且查清楚那地方在哪里。”
费尔明频频点头。
“还有一件事。如果马丁跟你聊起了我交代给他的那个任务,你要尽量说服他,为了他好,尤其是为了和他非常亲近的那位女子以及她的丈夫孩子着想,他最好全心投入,好好写出精彩作品。”
“您指的是那位伊莎贝拉女士吗?”费尔明问道。
“呵,看来他已经跟你聊过她了……你真该看看她。”他边说边拿着手帕擦拭眼镜,“花样年华的美娇娘,皮肤就跟小女孩一样紧实……你不知道她已经来过多少次了,就坐在你现在坐的椅子上,为了那个可怜虫马丁向我苦苦哀求。我是一派正人君子,所以不能告诉你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承诺,不过,我们私下聊聊就好,这个小姑娘为马丁所做的付出,简直让人无法置信。若要我打赌的话,我觉得她那个儿子达涅尔,一定不是她丈夫的种,而是她跟马丁生的小孩。马丁这家伙,文学品味俗不可耐,挑选女人的眼光倒是挺不错的。”
典狱长突然发觉囚犯正盯着他看,那副不可思议的眼神,让他觉得浑身不对劲。
“你看什么看!”他大声呵斥。
接着,他的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一下,费尔明后面那扇门立即开启。两名警卫分别紧抓着他的手臂,将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两脚腾空。
“好好记住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话。”典狱长说道,“四个礼拜之后,我会再找你来一趟。假如有结果的话,我向你保证,你在这里的待遇一定会改善。如果没有,那么,我会帮你预留一间地牢,就让傅梅洛用他那些把戏好好伺候你。这样够清楚了吧?”
“就跟清水一样清楚。”
接着,他一脸憎恶的神情,示意属下把囚犯押走,随即将白兰地一饮而尽,因为他实在厌倦了这种天天都得跟低俗卑劣的流氓打交道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