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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午后,我着实厌倦了往日幽暗魅影的纠葛,于是取消了期刊阅览室之行,和贝亚带着小胡利安出外散步,重温自己几乎已不复记忆的那个洁净、晴朗的巴塞罗那。我们出了家门,一路逛到城市公园。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小胡利安和他妈妈在草坪上嬉戏。凝望着他们母子的身影,我对自己一再重复费尔明的话。此生何等有幸的男子,那人就是我,达涅尔·森贝雷。这个幸运儿却任由盲目的怨气在内心膨胀,直到连自己都无所适从。我默默看着儿子正专注于他钟爱的游戏。他使劲地往前爬,不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贝亚紧跟在后。偶尔,小胡利安会突然停下来,朝着我这边张望。一阵微风骤然扬起了贝亚的裙摆,小胡利安乐得哈哈大笑。我拍手助阵,贝亚随即对我抛出责备的眼神。我看着儿子的目光,告诉自己,不久后,他会开始以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世间最睿智、最优秀的人,在他眼里,我将是所有疑难的解惑者。我告诫自己,此后绝不再提起毛里西奥·巴利斯这个名字,也别再对他留下的阴影穷追不舍了。
贝亚走向我,到我身边坐下。小胡利安跟在后面,一直爬到长椅边,接着又爬到我脚边,于是我将他抱在怀里,这时候,小胡利安开始在我的外套领子上擦拭双手。
“哎呀,刚从干洗店拿回来的外套。”贝亚说道。
我耸耸肩,淡然以对。贝亚往我身上靠过来,握住我的手。
“好一双性感美腿。”我说道。
“别这么不正经,小孩会跟着学的。还好旁边没有别人。”
“哦,那边有个老先生躲在报纸后面,我看他八成因为心跳过快要昏过去了。”
小胡利安认为“心跳过快”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玩的词,后来回家的路上,他大半时间都在哼唱着“心、跳、过、快”,贝亚则始终走在我们前头,一路都在生闷气。
那天晚上,一月二十日,贝亚把小胡利安哄睡,然后就在我身旁的沙发上睡着了,当时,我正第三次重读戴维·马丁的一本旧作,那是费尔明当年逃亡期间找到并保存多年的书。我想好好品味书中的每个转折,仔细研究每个句子的结构,倘若能参透那些句子的诗韵节奏,或许能够更深入认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人,大家都向我保证,这个人绝非我的生父。不过,那天晚上,我就是静不下心。连一个句子都没读完,思绪却已经从书页间飘走,眼前出现的所有文字,在我看来都是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写给我妻子的那封信。隔天下午两点钟,他约了她在丽兹酒店见面。
我终于合上书本,凝视着在身旁熟睡的贝亚。比起马丁的故事以及他那座充满悲惨不幸的邪恶城市,我总觉得她身上隐藏的秘密甚至要多得多。贝亚睁开双眼时,早已过了午夜时刻,她发现我正在仔细打量她,随即对我嫣然一笑,只是,我脸上的神情却引出了她内心不安的阴影。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我在想……我是个多么幸运的人。”我答道。
贝亚直视我良久,眼神中尽是疑惑。
“你的口气却好像心里根本就不这样想。”
我立刻起身,并向她伸出手。
“我们上床睡觉吧。”
她牵着我的手,跟着我经过走道进了卧房。我往床上一躺,默默盯着她看。
“你整个人都不太对劲,达涅尔。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我用微笑否定她的问题,笑容有如谎言那般虚伪。贝亚径自点着头,缓缓褪去身上的衣服。她宽衣解带时态度一向大方,从未背对着我,也不会像政府提供的婚姻卫生保健手册上建议的那样躲进浴室或门后。我静静观望着她,仔细端详她的胴体曲线。贝亚直视我的双眼。她套上我憎恶的那件睡衣,然后钻进被窝里,背对着我。
“晚安。”她说,语气显得拘谨,在一个对她有深刻了解的人听来,心里实在不好受。
“晚安。”我轻声回应她。
我默默聆听着她的呼吸,知道她躺了半个多小时才睡着。不过,一天下来的疲惫终究比我的怪异举止更具威力。我躺在她身旁,犹豫着是否该叫醒她向她道歉,抑或只要亲吻她就好。但我始终裹足不前,依旧躺着不动,只是望着她的背部曲线,忍受着内心的郁闷,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再过几个钟头,贝亚即将密会前任未婚夫,此后,她的双唇和肌肤将不同于以往,一如那个骗子在信中所做的暗示。
早上醒来时,贝亚已经出门了。我一直辗转反侧到清晨才睡着,九点钟一到,教堂准时敲钟,我猛然惊醒,随手抓了衣服急忙穿上。屋外等着我的是寒冷的周一早晨,雪花凌空飘洒,拢聚在街道中穿梭疾行的路人身上。一踏进书店,就看见父亲高高站在凳子上,此时正忙着更换日历上的数字,一月二十一日。
“贪睡的懒虫!就算十二年后你也没那个本事接手经营书店。”他悻悻然说道,“今天轮到你开店门。”
“对不起,晚上没睡好,以后不会了。”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我想尽办法让脑袋保持忙碌,双手也忙着干活,然而,填满思绪的依旧是我对自己复述了一次又一次的那封讨厌的信。近中午时,费尔明偷偷摸摸走到我身旁,递了一颗瑞士糖给我。
“就是今天,对吧?”
“闭嘴,费尔明!”我突然厉声呵斥,被惊动的父亲当下挑起了眉头。
我躲进后面的工作间,听见两人在店里低声交谈。我在父亲的书桌前坐下,然后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二十分。我多么希望时间加速快转,然而,表针就是如如不动。当我再度踏入书店,父亲和费尔明同时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达涅尔,我看你今天还是休个假吧。”父亲提议,“店里的事由我和费尔明来打点就可以了。”
“谢谢,我想这样也好。我昨天晚上几乎没睡,身体不太舒服。”
我静静溜进工作间,不敢多看费尔明一眼。我三步并作两步,急着爬上五层楼,打开家门时,听见浴室传来水流声。我拖着脚步踱到卧室,驻足在门口。贝亚端坐在床沿。她没看见也没听见我进门。我看着她套上丝袜,然后穿上衣服,两眼紧盯着镜子。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发现我在那儿。
“我不知道你站在这里。”她似乎又惊又恼。
“你要出去?”
她点点头,同时在唇上涂抹着口红。
“要去哪儿?”
“我有好几件事情要办。”
“你打扮得很漂亮。”
“我可不想邋遢出门。”她没好气地反驳我。
我静静看着她描画眼影。好一个幸运儿,我的内心浮现这样一个嘲讽的声音。
“办什么事情?”我问道。
贝亚回过头来盯着我看。
“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要去办什么事情?”
“就是有几件事要办。”
“胡利安呢?”
“我妈过来把他接走了,她带他去散步。”
“哦。”
贝亚走近我身旁,恼怒已逐渐消散,却面带忧虑看着我。
“达涅尔,你怎么了?”
“我昨晚整夜没睡。”
“何不去睡个午觉?睡一觉起来,你会感觉舒服多了。”
我点了点头。
“嗯,好主意。”
贝亚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陪我走到床边。她安顿我上床躺下,替我盖了被子,然后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我今天会晚一点回来。”她说。
我目送着她走出房门。
“贝亚?”
她驻足在走道上,回眸一望。
“你爱我吗?”我问她。
“我当然爱你。这是什么傻问题?”
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接着,贝亚轻盈的步履以及她踩着细高跟鞋下楼的足音,逐渐远去。我连忙拿起电话,等着接线员出声。
“请接丽兹酒店。”
线路耽搁了好几秒钟才接通。
“丽兹酒店,您好,很荣幸为您服务。”
“麻烦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有位房客是不是入住贵饭店?”
“请问房客的姓名是?”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我想他应该是昨天到的。”
“请您稍等一下。”
漫长的等候,细碎的低语,夹杂着线路的回音。
“先生?”
“是的。”
“目前我的名单当中,找不到您提到的这位房客……”
我大大松了口气。
“有没有可能他是以公司名义订房呢?”
“我马上帮您查一下。”
这次的等候时间大大缩短了。
“确实,您说得没错。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我找到了。含早餐的欧式套房,房间是以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名义预定的。”
“抱歉,您说什么?”
“我说,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是以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名义订房。请问要不要我把电话转到房间去?”
电话忽地从我手中滑落。“阿里亚娜”正是毛里西奥·巴利斯多年前创办的出版社。
卡斯科斯在巴利斯手下做事。
我狠狠挂上电话,立刻出门去跟踪妻子,内心饱受猜疑的折磨。
9
在天使门往加泰罗尼亚广场方向的人潮中,丝毫不见贝亚的踪迹。直觉告诉我,那应该是妻子前往丽兹酒店会选择的路径,不过,贝亚是永远说不准的。她向来喜欢尝试不同路线。不多久,我放弃了在人群中找寻她的念头,猜想她盛装赴会,很有可能搭了出租车。我花了十五分钟赶到丽兹酒店。室外温度应该不超过十度,我却满身大汗,气喘吁吁。门房偷偷瞄了我一眼,但还是勉强替我开了门。饭店大厅看起来就像悬疑间谍片或文艺大片的场景,看得我头晕目眩。鲜少涉足豪华酒店的我,一时根本分不清哪种设施在哪里。这时候,我瞥见了前台,后面伫立着衣着光鲜的接待员,此时正以好奇且不安的眼神观望着我。我走近前台,脸上堆满了笑,而他却无动于衷。
“请问餐厅在哪里?”
接待员以略带怀疑的目光打量我。
“先生有预约吗?”
“我和贵饭店房客有约。”
接待员冷冷一笑,并点了点头。
“餐厅就在那条走道尽头。”
“感激不尽。”
接着,我往餐厅走去,心里七上八下。倘若真的见到贝亚和那个家伙在一起,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怎么应付才好。一名餐厅领班走了出来,正好挡在我面前,一脸应酬式的笑容。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我这身衣着似乎不够格进去用餐。
“先生有预约吗?”他问道。
我一手将他推开,径直走进餐厅。大多数餐桌都空着。有一对木乃伊似的老夫妇,仪态可见标准老式作风,正在一丝不苟地喝着汤,突受干扰的两人,忍不住对他怒目相视。另外几桌食客看来多是商务人士的模样,有的还带着一两位优雅女士做伴。放眼望去,就是没有卡斯科斯和贝亚的身影。
我听见餐厅领班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后面还跟着两名服务生。我转过身,立刻送上随和的笑容。
“请问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是不是预约了两个人的位子?”我问。
“这位先生已经通知我们将餐点送去他的套房。”餐厅领班提出说明。
我看了看手表。两点二十分。我随即前往电梯走廊。有个门房看了我一眼,不过,当他朝着我走过来时,我已经钻进其中一部电梯了。我按了较高的楼层,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知道欧式套房在哪一层楼。
“就从上面找起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在七楼出了电梯,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宽敞走廊闲逛。过了半晌,我发现了通往逃生梯的那扇门,于是向下走了一层。我一间挨一间地找,就是找不到欧式套房。手表指针显示的时间是两点半。到了五楼,我碰见一个女清洁工拖着装满鸡毛掸子、肥皂和浴巾的推车,索性开口问她套房在何处。她一脸惊愕地盯着我看,不过,我大概是真的吓着她了,因此,她连忙指着上面。
“八楼。”
我宁可不搭电梯,免得碰见饭店工作人员找我麻烦。爬完三层楼的阶梯加上一条长长的走廊,到达欧式套房门口时,我已经一身汗水。我在门前伫立了约莫一分钟,脑子想的尽是那扇贵气的房门后可能正在上演的戏码,接着,我质问自己是否真的该进去。我发觉走廊另一端似乎有个人正在斜眼观望我,不禁心生疑惧,就怕是门房跟上来了,不过,仔细再看看,那个身影消失在走廊角落,我猜想可能只是饭店的房客吧。最后,我还是按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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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逐渐走向门边的脚步声。贝亚轻解罗衫的景象突然在我脑海中闪过。钥匙孔转了一圈。我紧握着拳头。房门打开了。替我开门的男子,抹了一头发蜡,身上穿着五星级大饭店的浴袍和拖鞋。虽已事隔多年,但是,一个人再怎么样也忘不了自己憎恶至极的面孔。“森贝雷?”他以不可置信的语气问道。
我的拳头就落在他的上唇和鼻子之间。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肌肉和软骨在我的拳头下迸裂。卡斯科斯双手掩面,不停地颤抖。鲜血从指间渗了出来。我用力把他推到墙边,接着,我也进了房间。我听见卡斯科斯在我背后不支倒地。床已经铺好,一盘热腾腾的菜肴就放在面向格兰大道的阳台边那张桌子上。餐具只有一人份。我转过身,逼视着卡斯科斯,他正紧抓着椅子,试图站起来。
“她在哪里?”
卡斯科斯那张脸因为剧烈疼痛而扭曲。我看见自己这一拳打得他嘴唇破裂,鼻梁大概也断了。这时候,我突然感受到指关节有强烈的灼痛感,仔细看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我打烂了他的脸,同时也让自己的手破了皮。我心中没有一丝愧疚感。
“她根本就没有来。这样你满意了吧?”卡斯科斯咬着牙说道。
“你从多久以前开始给我妻子写信的?”
我看他似乎在讪笑,在他尚未开口之前,我再度冲到他面前,狠狠赏了他第二拳,内心的怨怒全都发泄出来。这一拳打松了他的牙齿,也让我的手变得麻木无感。卡斯科斯发出极端痛苦的呻吟,整个人就瘫在他刚才倚靠的那张椅子上。他看到我屈身靠近,不由得抬起双臂遮盖脸部。我的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手指使劲地戳着,一心想把他的脖子扭断。
“你跟巴利斯有什么关系?”
卡斯科斯望着我,面露忧惧,以为我会当场把他杀了。他结结巴巴咕哝着模糊难懂的句子,我的双手沾满了从他嘴里流出的唾液和鲜血。我使出更大的蛮力紧紧掐着。
“说!你跟毛里西奥·巴利斯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的脸庞几乎就要贴上他的脸,甚至能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像。他的毛细血管已在角膜下开始破裂,纵横交错的黑色血丝网络正朝着虹膜蔓延。我这才惊觉自己正在置他于死地,于是赶紧松了手。卡斯科斯用力吸气,发出一阵喉音,接着,他举起双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我坐在他对面的床沿,沾满鲜血的双手不住颤抖。接着,我走进浴室,洗了手,头脸冲了冷水,然后看着镜中几乎已认不出来的自己。我差点就把一个人活活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