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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7

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一个人初识此地的那一刻,当下的反应是着迷和惊奇。面对此地的绝美和神秘,来访者不是屏息静默,就是专注凝视,或是神游其中。当然了,费尔明既然叫作费尔明,他势必要与众不同。最初的半个钟头,他看得入迷,悠哉地漫步在仿佛巨幅拼图的迷宫密道里。偶尔,他停下脚步,以指关节敲着飞扶壁和圆柱,似乎怀疑建筑不够坚固。有时候,他会驻足思考建筑的角度和透视法,以自己的双手圈成望远镜,试图解析建筑结构。到了螺旋梯形藏书室,那只大鼻子嗅着一排排数不清的书籍,凡是他经过看见的书,他非要瞧清楚书名和类别不可。我一路跟在他后面,情绪忽而紧张忽而担忧。
在拱顶藏书区的天桥上碰见伊萨克时,我已有心理准备,这位管理员大概会把我们数落一顿。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脸上非但毫无不悦,反而是面带微笑观望着费尔明在遗忘书之墓的第一次探索之旅。
“您这位朋友是个挺特别的人。”伊萨克说道。
“您不知道,他特别顽皮。”
“别担心,让他尽管去看个够,他会自己从云端走下来的。”
“万一他迷路了呢?”
“我看他挺机灵的,他自己会有办法。”
我可不这么想,不过,我也不想跟伊萨克唱反调。我陪他走到办公室,接受了他招待的热咖啡。
“您跟这位朋友解释过规则了吗?”
“费尔明这个人的字典里没有‘规则’二字。不过,我已经跟他简略提过基本原则,他信心满满地回我:‘没问题的,您以为我是谁啊?’”
伊萨克正在替我添加热咖啡时,突然瞥见我盯着他女儿努丽亚的遗照,照片就摆在他的书桌上。
“她离开我们,一转眼也好几年了。”他言谈间带着深切的伤感,气氛一时凝重了起来。
我低着头,悲伤难抑。就算一百年过去了,努丽亚·蒙佛特之死在我的记忆中依旧鲜明如昔,当初,她如果没认识我这个人,或许现在还活着。伊萨克以目光怜惜照片里的亡女。
“我老啦,森贝雷。已经到了该找人接替我的时候了。”
我正打算开口反驳,费尔明忽然闯了进来,神色慌张,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刚跑完马拉松。
“怎么样?”伊萨克问他,“您觉得怎么样?”
“非常壮观!只是,我发现这里没有厕所,至少放眼望去都找不着。”
“我希望您没在角落随地小便。”
“我超越了人类憋尿的极限,才一路忍到这里。”
“左边那扇门就是厕所。抽水马桶的链条一定要拉两次,因为第一次都是不管用的。”
费尔明忙着释放的同时,伊萨克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等着他回来。
“伊萨克先生,我有好几个问题想问您。”
“费尔明,我认为现在恐怕不是……”我赶紧打圆场。
“请问,尽管问!”
“第一区是地方史,第二区是技术和建筑类书籍。至于第三区,都是传记……”
伊萨克呵呵笑着。我这辈子还没见他笑过。不知道他这一笑,究竟意味着天堂还是地狱。
“首先,您得选一本想要拯救的书才行。”伊萨克对他说道。
“我留意了好几本,不过,因为个人情感因素,所以我挑了这一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红色真皮书封,书名是烫金浮雕,封面上印着一个骷髅头。
“哎呀,戴维·马丁的《诅咒之城》第十三部:黛芬妮与无尽的楼梯……”伊萨克念着书名。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费尔明说明原委。
“真的?我跟您说,他曾有一段时期经常来这里。”伊萨克说道。
“那应该是内战前的事了吧。”我说。
“哦,不是的……当时已经是战后有一段时间了。”
费尔明与我面面相觑。我不禁纳闷,伊萨克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已经衰老到该考虑退休的程度。
“我无意冒犯您,长官,但是,您说的那段时间是不可能的。”费尔明说道。
“不可能?您倒是好好解释一下……”
“戴维·马丁在内战发生前逃亡到国外。”我向他解释,“一九三九年初,大约是内战结束那段期间,他越过比利牛斯山回到国内,不出几天就在普奇塞达镇被捕。他在狱中待到一九四一年初,当时应该是被暗杀了。”
“您要相信他说的,长官。”费尔明在一旁帮腔,“我们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
“我可以非常确定地告诉两位,戴维·马丁当时就坐在您现在坐的那张椅子上,森贝雷,我们还闲聊了好一会儿。”
“您确定吗,伊萨克?”
“当然!我这辈子最确定的就是这件事了。”管理员辩称,“我一直记得这件事,因为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他当时狼狈不堪,而且看起来似乎病得不轻。”
“您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吗?”
“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九四一年最后一天晚上,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费尔明和我是越听越糊涂。
“这就表示,布里安跟您提过的,那个狱卒贝伯所说的确有其事。巴利斯命令手下将他押送到奎尔公园旁那栋房子,然后把他杀掉……可是,贝伯说了,他后来听见枪击手之间的谈话,他们说那里出了事,屋子里还有别人,那个人有可能救了马丁一命……”我立刻做出推论。
伊萨克听着这段题外话,满脸惊愕。
“两位到底在说什么?谁想杀掉马丁?”
“这件事说来话长。”费尔明说道,“错综复杂,牵扯的人和事可多了。”
“哪天有空说给我听听吧。”
“伊萨克,您觉得那时候的马丁神志清楚吗?”我问他。
伊萨克耸了肩。
“唉,马丁这个人,根本没有人说得准……他是个心灵受创的人。他要离开的时候,我还拜托他让我送他去火车站,但是他告诉我,外面有辆车在等着他……”
“有辆车?”
“还是一辆奔驰车。他说车主是个大老板之类的,可想而知,车子应该就在大门口等着。可是,我跟他走出大门时,根本就没有车,也没有大老板,什么都没有……”
“您听了千万别生气。长官,我说……那天是平安夜,过节气氛浓厚,说不定您刚好多喝了几杯,被酒精搞得晕头转向,再加上圣诞歌曲不断疲劳轰炸,还有杏仁糖高浓度的糖分在体内作怪……所以就看走眼了。您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呢?”费尔明以试探的口气问道。
“关于您的疑问,我这个人一向只喝汽水,我这儿最有争议性的液体就是那么一瓶漂白水。”伊萨克澄清,不带丝毫指责的语气。
“很抱歉,误会您了。我纯粹只是做个推测而已。”
“没关系。不过说真的,我跟您讲,他说那天晚上有人会来,您会认为是他的幻想,但是我当时不这么觉得。因为他耳朵流血,双手因为发高烧而不断颤抖,马丁就跟两位和我一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坐在这里,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他没说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回到这里来吗?”
伊萨克点点头。
“他来这里是为了把一样东西交给我,将来可能的话,他会回来拿的。如果不是他本人,就是他委托的人……”
“他留下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用纸张包着,并以细绳捆绑的包裹。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我咽下口水。
“那个包裹还在吗?”我问道。

8

那个小包裹,就放在伊萨克书桌上的储物柜底层角落。我以指腹轻抚着包裹,表面顿时扬起一缕灰尘,伊萨克在我左边提着油灯,灯光下凝结了薄雾般的明亮粉尘。在我右手边,费尔明已经拉开了他的小拆信刀,朝着我面前递过来。我们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踌躇不决。
“管他会有什么后果,拆开吧!”费尔明在一旁鼓动。
我将刀子滑入细绳下方,一刀割断了那条紧捆着破包装纸的绳子。我小心翼翼地拆着包裹,直到里面的东西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沓手稿。稿件看来很肮脏,处处可见凝蜡和血渍。第一页是以凌乱潦草的字迹写下的书名:
天使游戏
戴维·马丁 著
“这是他被囚禁在塔里那段时间所写的书。”我低声说道,“一定是贝伯偷偷把稿子保存下来了。”
“稿件下面有东西,达涅尔……”费尔明在一旁提点。
手稿下方露出了一张羊皮纸信封边角。我把它抽出来,并将信封恢复为平整状态。信封以绯红色火漆黏合,漆上烙印着天使图案。信封正面仅以红色墨水写着一个名字:
达涅尔
我突然感觉双手一阵冰凉。伊萨克目睹这一幕,既惊愕又震撼,此时他已悄悄走向门口,费尔明也紧跟在后。
“达涅尔……”费尔明轻声唤我,“一个人平静一下吧,这样才能好好看信,不受干扰……”
我听着他们的脚步缓缓远去,两人的对话依稀可闻。
“我说,长官,刚刚这么激动,我都忘了要请教您,我刚才进门的时候,正好听见您提起考虑退休的事……”
“是啊,我都在这里那么多年了。怎么了,费尔明,为什么问起这件事?”
“这个嘛……我知道,咱们才刚认识,不过,我其实对这份工作很有兴趣……”
费尔明与伊萨克的交谈声已遁入遗忘书之墓的回音里。我独自坐在管理员的扶手椅上,拆开信封上的火漆封缄,里面装着一张黄褐色镶边的信纸。我打开阅读。
巴塞罗那,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达涅尔:
我满怀希望写下这些文字,并且深信,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此地,遗忘书之墓,一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地方,我相信,这里也将改变你的人生。我内心怀抱的希望也让我相信,或许到时候,当我已经不在这里时,有人会和你谈起我这个人,以及我和你母亲之间的深厚友谊。我知道,当你读着这些文字,脑海中可能会涌现许多疑问和困惑。有些答案,你会在这份手稿中找到,我试着将我记得的人生往事具体呈现在这份手稿当中,因为我知道自己清醒的时间所剩不多了,而且经常只记得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我也知道,当你拿到这封信时,岁月正逐渐抚平过往留下的痕迹。我知道,你心中怀有诸多疑虑,如果你已经得知母亲临终前几天的真实状况,或许会义愤填膺,并渴望复仇。人们都说,宽恕乃智慧与正义的展现,但是我清楚得很,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我的灵魂已经被逼到死胡同了,没有任何救赎。我知道,我会把握在世上苟活的每一刻,尽我所能为伊莎贝拉之死报仇。
这是我的宿命,但不该是你的。
无论如何,你母亲绝对不希望你的人生跟我一样。你母亲会乐意看到你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仇恨,也没有怨怼。看在她的分上,我希望你能读一读我写下的故事,当你读完时,务必把这份手稿销毁,并且彻底忘掉那段已经不存在的过往,好好洗涤你那沾染了仇恨的心灵,去过你母亲希望你过的人生,眼睛要永远向前看。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跪在母亲的坟墓前,感受到怒火即将吞噬你的时候,想想在我的自传当中,一如你的人生,有这么一个天使,所有答案尽在其中。
你的朋友
 戴维·马丁
接下来的时间,我将戴维·马丁的信重读了好几次,在我看来,他的文字充满了悔恨和疯狂,而且是我无法完全理解的字句。我双手拿着信,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我还是把它凑近油灯灯火,看着它烧成灰烬。
我在迷宫楼下找到费尔明和伊萨克时,他们正聊得尽兴,就像多年老友。一见我出现,两人的交谈戛然而止,双双以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信上的内容是写给您看的,达涅尔。您不需要跟我们说什么。”
我点头回应。墙外隐约传来好几响钟声回音。伊萨克看了看我们,然后查看手表。
“唉,两位今天不是要参加婚礼吗?”

9

新娘子一身雪白,虽然婚纱式样简洁,身上也没有佩戴珠宝首饰,然而,值此蓝天如洗的二月初,艳阳遍洒圣安娜教堂前的广场,在新郎的眼里,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比贝尔纳达更美丽了。巴塞罗先生八成把全巴塞罗那的鲜花都买来堆满在教堂门口,这时候的他,哭得跟泪人儿似的,而新郎的神父好友倒是出乎大家意料,他在弥撒典礼上那段精彩动人的讲道,就连不轻易动容的贝亚也频频拭泪。
至于我呢,差点儿把戒指掉落地上,不过,我很快就忘了自己的窘态,当神父宣布仪式完成,并请费尔明亲吻新娘,就在此刻,我回眸一望,似乎瞥见教堂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个身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面带笑容看着我。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在刹那间,我坚信那个陌生人就是“天堂囚徒”。只是,当我再次回头看,他却不见了。在我身旁的费尔明,此时正紧紧拥抱着贝尔纳达,他肆无忌惮地给了新娘一个热吻,一旁的神父乐得带头鼓掌叫好。
那天,看着好友亲吻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一时深有所感,为了这个幸福的瞬间,一路走来历经苦难,未来的人生还有更多考验等着我们,但只要生活俭朴、平安、静好,只要能够继续在爱人的双唇、双手和深情眼神中寻得慰藉,一切都值得。我知道,这对幸运的佳偶,将会携手向前,直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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