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们在夜色中沿着湖岸东行，爬上了一开始看着很遥远的山坡。没有人敢跟上来，只有北方吹来的风陪伴着他们。
沈礼眉回头望去，博古营地的篝火仍然闪烁着微弱的光，在这广袤的草原上，显得如此渺小和微弱，似乎随时可能熄灭。篝火旁还有一群男人——也有几个女人，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北风冰冷，天上的云彩迅速变幻着形状，还有时隐时现的繁星。鹿皮靴子比镶嵌着珠宝的便鞋更适合行路，但也受不了这么一刻不停地行走。狼群在两旁跟随着，沈礼眉尽量不去看它们。
自他们从博古人营地出来以后，那名男子始终一言不发。
因为光线昏暗，她也没能仔细打量他。他的步幅很大，一步能迈出挺远的距离，虽然动作有点僵硬和笨拙。她很好奇是不是因为他长期骑马，所以不习惯步行，就跟大多数博古人一样。他在前面走着，没有打扰她，也没有回头看她是否跟得上，或是防备她逃跑。他不需要防备，因为有狼群。
沈礼眉不知道这个男人要带她去哪里，为什么要带走她而不是真正的公主。或许是他搞错了吧，或许这也是那群博古骑兵没有反抗的原因，牺牲她这个假公主，保护好可汗的新娘。
对天家的忠诚要求她继续扮演目前的角色，好让真正的公主脱身，走得越远越好。沈礼眉想着，她不认为这个男人会杀害她，否则他早就下手了。看起来也不像是绑架公主勒索财富的，虽然在帐篷里拿着刀等待的时候，她曾经这样想过。
绑架的事情，在她的故乡并不鲜见，尤其是在雄江三峡的荒山野岭中，有大量的土匪出没。但她并不认为这个男人是为了钱财而来。
或许……他是想占有她的身子。虽然很难启齿，但奇台女人独特的魅力，再加上身为皇室成员的神秘感，或许这是她被绑架的原因。可是，她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那名男人都没有正眼看她一下。
不，这不是普通的求财或者求色的绑架：因为他带着狼群，当他出现的时候，博古人的猎犬一径保持沉默。肯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沈礼眉笃定地想着。她的父亲曾经称赞她比大多数女孩更加聪明和冷静，又补充说她甚至能胜过大多数男人。这一直是沈礼眉引以为傲的事情。她想起了父亲说这番话时的场景。
她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能够察觉到人们脸上那些细微的、难以捉摸的变化。在皇后娘娘还没有被放逐出宫之前，她甚至在后宫里学到了宫廷内明争暗斗的技巧。虽然现在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的父亲并不擅长这些东西，而她所拥有的这些特质，倒是跟长兄沈柳相似。虽然她不愿意想起沈柳，更不愿承认他们之间有着最直接的血缘关系。她不要想起任何跟沈柳有关的事情，任何事！
她恨不得杀了他。
除此之外，她只想要躺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好好休息一下。他们已经爬上了更高更陡峭的山头，那男人还带着她往上爬，凛冽的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感觉身体都快麻木了。
她穿着单薄的衣服，根本不适合在这么寒冷的夜晚走路。而且她什么也没带，除了笼在袖子里的一把小刀。
沈礼眉耸耸肩，很快做了个决定。死的方法有很多种，传道的夫子曾经说过，生与死都有许多种方法。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一群狼撕裂，或是被当作某种博古祭祀的牺牲品死去，但……
“停下！”她说着，虽然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这语气太像命令了，就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恐惧的轻颤。
那男子没有理会她，仍然不停地往前行。所以，跟了几步以后，沈礼眉索性停下了脚步。
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人忽视，从小就如此。他们正站在一片山脊上，左边下面就是那片湖，湖面反射的月光让她看得很清楚。对一名擅长山水画的画师而言，这里显然是很美的。可惜她不是，至少现在不是。
离她最近的那匹狼也停下了脚步。
它停了下来，转身，径直看着沈礼眉，眼睛里放射出传说中的那种凶残的绿光。她想着，至少在这一点上，传说里写的是真的。那只狼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另外两匹狼也沉默地靠了过来。太近了。那可是匹狼，而她却独自一人。
她没有哭泣，虽然风吹得她眼睛生疼，流出了眼泪，但那是两码事。她不会再哭泣了，不管遭遇怎样的噩运。
她往前两步，走过狼的身边。就在那一刻，沈礼眉闭上了眼。或许狼群会撕碎她的身体，咬断她的脖子。她看到前面的男子放缓了脚步，等着她和他的动物赶上来。他依然没有回头，然而，他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无法忍受这种局面。
沈礼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停住了脚步。她身边那只狼同样如此，而这一次，她看都没看它一眼。
她大声说：“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赶紧动手。”
没人回答。但他停下了脚步，确确实实停了下来。这是否意味着他能够听懂她的话？沈礼眉继续说：“我快冻僵了，也不知道你打算带我去哪，还要走多远。除非你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一步也不会再走了。我问你，你绑架我是为了勒索么？”
他转过身。
看来有效了。沈礼眉想着。
他俩就这样在夜里站着，相隔十步的样子，许久。她仍然看不清他的脸，月光不够明亮。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她无所谓。反正看得出来是一个大个子博古男人，手臂很长，即使在这么凛冽的寒风中，他仍然袒胸露背，披散的头发不时被风吹起，打在他脸上。
沈礼眉想着，他大概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吧，即使她说自己快被冻僵了。他死盯着她，而她看不到他的眼睛。
“山代，”他突然开口，这让她吓了一跳，“跟我走，住处，马。”他说的无疑是奇台话，但口气生硬而笨拙。
说完男人又转身，似乎这几个简单的词就足以表达他的意思，或是他只能说这么多。不善言辞的男人总是用简洁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好吧，她姑且认为这个男人只能如此了。她瞥了一眼狼群。
“山代？”她重复着，“这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她从来没看过任何地图，现在不免有些后悔。
他又一次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她可以看到，他的动作极为僵硬。男人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山代！”他更加铿锵有力地说，“原因，找你。快走！博古人，追，巫师。”
她明白巫师什么意思，眼前的男人很可能就是一名巫师。
他又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她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思索着，试图解开谜团，因为满脑子困惑，她不觉得冷，甚至不觉得累了。他不希望被巫师抓住，这句话似乎说得很清晰了。可是她的博古护卫里没有巫师，而且他们都很害怕他。一名巫师……难道说？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正前方灰蒙蒙的天边开始发出白光，天色逐渐明亮起来，很快一抹鱼肚白出现在天边，映出周围灿烂的朝霞。已是破晓时分了，她四下张望，薄雾渐渐升起，氤氲在整个草原的四面八方，一直蔓延到地平线。
她的未婚夫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
或许现在已经不是了，或许，她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另一条路上。
就在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照亮了整个广袤的草原时，在那片苍天之下，她突然明白了那名男子说的话。
新安城内的新安大道，径直穿过新安城的正中心，延伸到大明宫南面的城墙为止。宽为四百九十步。
整个奇台国，甚至整个世界都不会再有一条这么宽敞和壮观的大道了。新安大道设计得威武庄严，彰显了奇台天子统治下的辉煌盛世，象征着天子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另外，也是防止周围的火灾不小心蔓延到宫廷的方式。
在宵禁之后，金吾卫把守着每一个路口，没有任何人可以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在路上行走。尤其是宽敞并且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官道。
新安城东西方向共有十四条大街，在所有重要的十字路口上，都有三十人一组的金吾卫把守，那些次要的路口则是五人一队。如果闭门鼓敲响以后，有人还在新安城的大路上行走，金吾卫会将其拦下，杖责三十。若是无视停下的命令，金吾卫有权将其先斩后奏。
宵禁的规矩是由朝堂定下的，新安城里两百万人口，若逢饥荒灾祸或是民情骚乱，一不小心就会严重影响大明宫的秩序和威严，所以，实行宵禁是最妥当的方式。新安城里用夯实的围墙分隔了不少街区，在街区内，入夜了也可以自由活动。否则那些酒馆和青楼，还有夜市里卖点宵夜、木柴、灯油或是菜油的小商贩就没法做生意了。在东西两大集市关闭以后才是他们的舞台。没有人可以完全限制一座城市，但可以尽量控制它，尽可能让它安全。
新安城垣差不多有四人高，每一个箭楼上都有上百名金吾卫看守，不分白天黑夜。敌楼上有二十名护卫。有三座高大的城门，分别开在东部、南部和西部。而北部则有六道城门，其中四道通往大明宫，另外两道城门通往皇帝狩猎的鹿场。
共有四条运河在新安城里交汇，为城里的人们提供饮用和生活用水，灌溉城市里达官贵人们的庭院——还开出了一个很大的湖泊。其中一条运河专门用来放漂木，源源不断地提供修建和修缮房屋所用的木材，还供运输煤炭和柴火的驳船通行。每条运河通往新安城的河口，还设有一百名金吾卫。
入夜之后还在运河上的人，统统要被杖责六十。如果是在白天，又没有官府的许可——有时候需要船工来转移下漂木，以免它们都堆在某段河里——会被杖责三十。不过有一种情况可以从宽处理，那些彻夜不归在酒肆里喝得烂醉的酒鬼，不小心掉进了运河里，显然这种人不会有什么险恶的目的。太祖是一名仁慈的君王，总会为他的臣民多加考虑。通常三十以内的杖责很少会把人打死，或者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重伤。
当然，律法对某些人而言是没有用的。所谓刑不上大夫，达官贵人是不会在乎宵禁令的。还有皇家信差和紫荆宫的黑衣卫，他们随时可能出入城里，不分昼夜。
而新安城北里则集中了城里最好的青楼，那些达官贵人早就习惯在深夜造访。甚至有人直接从大明宫里而来：那些尽职尽责的御史台或是户部的大人们，在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工作以后，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来青楼听点小曲，找个姑娘乐上一乐。
甚至有一些女子会在夜里幽会情人，乘着一顶遮蔽严实的小轿，在宽阔的街道上穿行。轿帘紧闭，旁边跟着的护卫全身也裹得严严实实，出面请金吾卫通融一下，还得偷偷摸摸地不能被家里的人发现。
一般情况，入夜以后还能在新安城的大街上行走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宫中宿卫，或是嫌自己命太长的。
相国文周最喜欢骑着他那匹灰色的名马，在入夜时分穿行在宽敞的新安大道上。这让他身心愉悦，有种坐拥新安城的满足感。作为一位地位显赫、相貌英俊、穿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他星夜驰骋在大明宫南门通往自家府邸的道路上，当然，还有护卫跟在他身后，不过如果忽略掉他们，文周可以想象整个皇城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先皇曾下令在外城边缘种下了许多松树和槐树，用来遮盖排水沟。灯火通明的关隘口种有大片大片的牡丹，在春天的夜里散发出馥郁的芬芳。星空下的新安城，显得格外的宏伟壮丽。
可是，在这个特殊的夜晚，相国文周找不到在星夜下驰骋的愉悦感。
在大明宫里欣赏他堂妹舞蹈的时候，文周只想赶紧离开，他内心一直有种焦虑和紧张（他绝不承认那是恐惧），而今晚几乎快抑制不住地表现出来了。他非常害怕自己不小心流露出异样的表情，被某些精明的有心人看在眼里。这样的后果简直无法想象，他早就不是那个刚步入官场的毛头小伙子了，居然还会有这种感觉。
他本来可以让沈柳跟他一起回来，沈柳肯定不会拒绝。但今晚，他不愿意自己手下的第一谋士跟在身边。他不想看到他那张光滑圆润、令人捉摸不透的脸。尤其是在无法保证自己能把真实情绪完全隐藏起来的时候。
他信任沈柳：沈柳的一切都是他文周给的，现在的命运也和文周绑在了一起。但这个跟信任无关。有时候，人们不会希望手下太了解自己，而沈柳总是表现出一副对人了如指掌的样子，而自己则显得高深莫测。
身为相国，文周自然还有其他的谋士，他还掌握了庞大的军队。文周曾经仔细调查过沈柳——还有他的家人——有些东西挺难捉摸，也有些东西挺有意思。
沈柳善于察言观色的天赋让他受益匪浅，他可以帮助相爷揣摩宫内和朝堂里人们的隐秘心思，但这也意味着此人极擅长见风使舵，朝秦暮楚。
文周在考虑今夜是让春雨单独陪他，还是找其他女人一起来。不安和焦虑会影响头脑，他又一次提醒自己不要想起和提起她在北里青楼所用的那个名字：毕竟给她改名的人是他。
文周环顾了下四周，离相国府不远了。
陛下赐给他的府邸位于新安城的第五十七区，就在官道中段的东面。这里集中了整座新安城里最奢华的豪宅。
其中有一座最新最奢华的府邸，皇帝陛下于今晚赐予给了帝国第七、第八、第九军节度使，被世人称为荣山的安隶。
那个文周又憎恨、又恐惧、巴不得他赶紧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那个臃肿肥胖、身患眼疾、出身卑微的爬虫。
想到这里，他的手不由自主紧勒缰绳，胯下的名马一惊，侧身挪了几步。文周轻而易举地驾驭住它，他的骑术相当精湛，还是一名出色的击鞠手，能够骑最快的马，也能驯服最烈的马。说老实话，骑马比在皇宫里鉴赏书法、绘画或是即兴赋诗什么的更让他感到愉快和刺激。至于舞蹈，他必须得承认，如果舞者是像他堂妹那样舞技精湛的人，那么也是种令人震撼的享受。
他的堂妹文芊可以说是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帝国，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拜堂妹所赐。可她却坚决而任性地拒绝了和他一起对付那个长得像怪物的家伙——那个野心大得路人皆知的胖子。几个月前，她甚至还收养荣山当她的义子！这个女人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那个肥胖的野蛮人比她大了快三十岁，就连他那个令人厌恶的儿子都比她大！
这种认亲实在是无聊透顶，文周只能揣测她这样做是为了讨好皇帝。但这位帝国相国可不觉得有趣，自从秦海死后，文周大权独揽，接替了相国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职。而安隶则是他心目中最为危险的政敌。
秦海一死，荣山就如放归山林的猛虎，嚣张到肆无忌惮的程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英明的帝王和他的宠妃都无法看透那野蛮滑稽的胖子如此明显的野心呢？
文周强迫自己冷静，稳稳地驾驭住胯下的名马。他抬头，看着残月繁星和变幻无常的阴云。他走过金吾卫驻守的路口，卫兵们纷纷朝他行礼致敬。他略微点头表示回礼，挺直背脊，留给卫兵们一个肩宽身长，平易近人的深刻印象。
突然一个想法跃入他脑海，破坏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如果他一直在考虑着怎么让荣山身败名裂，或者死于非命，那么对方对他是否也有类似的想法？
现在回想起来，他独自在夜里从皇宫骑行回府邸就显得有些莽撞了，以后可不能如此，这件事情必须认真加以权衡……
他指了指跟得最近的卫兵，示意他骑行在前。他们几乎快到家门口了，需要有人去叫门。
即使是在皇帝面前，荣山似乎也不懂什么叫做害怕和收敛，毫不克制自己——他那脑满肠肥的块头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他在秦海面前却总是诚惶诚恐的。如果他们同处一室，秦海跟荣山说话的时候，总会把荣山吓出一身冷汗。文周不止一次看在眼里。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在秦海面前还能面不改色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文周接任相国一职之后，谣言四起——有人说贵妃用了某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把那些足以跟文周竞争相国之位的人流放或是暗害，然后这份肥缺才落在她堂兄头上——事实上以文周的资历想担任相国确实不足。至少跟服侍了陛下大半辈子的秦海相比，差距太大。
这些消息是他那名聪明的谋士沈柳告诉他的，就在文周接替了被人私下称为“蜘蛛”的前相国的位置不久后。沈柳献计说，如果他想好好地坐稳相国的位置，有些人必须得处理下，清理掉一些，再提拔一些，培养一些自己的心腹。
文周年轻，又不是朝中老臣，可以预见他想要在朝堂里站稳脚跟必须得采用一些雷厉风行的手法。不管是国内的政敌，还是国外的探子，都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刺探他的喜好和弱点。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挟年轻气盛之势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吧。
沈柳建议说，雷厉风行，干净利落，几乎总能解决这类的问题。
众所周知，他补充说，在这个复杂的年代，快刀斩乱麻才是当务之急。表面上看，奇台帝国或许富饶繁盛，但周围对它虎视眈眈的野蛮民族太多了，或许还有些暗藏祸心的朝中大臣。这样内忧外患的时候，更需要相国忠诚、敏锐和多疑。而在别的人击鞠、吟诗作对、欣赏异域舞蹈、品尝各地美食、游湖观景、焚香享乐的时候，帝国相国必须要保持冷静和警惕。
击鞠是文周最喜欢的运动，熏香是他认为最能彰显富贵的方式，他卧室墙上的香炉里从未断过。他的府邸背后开凿了一片人工湖，用玉石和象牙建成湖心小岛，极为奢华。当他在家会客和举行宴会的时候，就从北里请来花魁，穿着华服，打扮得就似从九天下凡的仙女一般。还有一次她们穿着翠鸟羽毛制成的羽衣，那种鸟儿极其珍贵，一件羽衣的价格着实不菲。
但新上任的相国接受了沈柳最重要的建议：大明宫和帝国的军队都需要相爷全权操控。尤其是军队。即使是秦海，初上任的时候也担心过帝国的世家贵胄唱反调拖后腿，后来秦海大肆提拔胡人担任帝国军官，尤其是提拔了好几个出身蛮族的节度使，这才让他站稳了脚跟——试想那些目不识丁的野蛮人，全靠着他的提拔才能手握大权，他们能翻得出秦海的手掌心么？但这样做也有隐患。尤其是近年来，陛下年事愈高，处理政务军务越来越力不从心，对胡人的震慑力也越来越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的，一切就有了变化。
众所周知，荣山曾经为太祖皇帝献上仙丹灵药。就在皇后被逐出大明宫，流放去道观，文芊被册封为珍妃，专享帝王宠爱没多久的时候。
文周真是非常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就想不到献药这一招呢？长生不老药。
虽然那是个很缥缈，也从未有人真正寻到的东西。人们都可以拿长生不老当笑话说，可是至少在今夜，文周一点也没觉得它好笑。皇上在今天晚上把己故相国秦海的府邸赐给了那位肥胖的野蛮人——又是一项慷慨的赐予！这座府邸在秦海死后的九个多月里，一直无人居住。
曾经的秦府虽然华丽宏伟，但跟它的主人一样是个让人恐惧的地方。有传闻说他在府邸的地下修建了刑讯的密室，用厚墙来阻隔惨叫声。而现在，这一切都被赐予了一名坐拥东北三镇的节度使？一个很少踏足新安城，几乎从来不使用这座府邸的肥猪？到底皇帝和文周那绣花枕头一般的堂妹在想什么？他们到底明白不明白这样的厚赐暗示了某种可怕的讯息？
或者，更可怕的是，陛下心知肚明，但仍然这样做了。
街区守卫认出了相国一行，城楼上传来开门的喊声。守卫们匆匆忙忙地打开街区城门放行。或许他们不算是最好的守卫，但至少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积极地迎接——脸上还带着点恐惧，这就不错了。
或许他应该习惯别人对他的恐惧，不过，为什么一个久居上位，令人畏惧的人就得摆出秦海那种阴沉的模样呢？那些哲人和学者能回答这个问题吗？他仍然乐于享受美酒和美人，不是么？
文周在通过街区城墙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宵禁过后有没有在街上看到可疑的人物，以及是否有人在宵禁过后来找过他。这也是他的习惯。
一名金吾卫回答了他的问题，给了他两个名字，两个都无法给文周带来愉悦感的名字，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他继续骑行向前，听到身后的金吾卫呼喝着关闭街区城门，落下门闩的声音。
即使在街区里面，东西两侧的大道也有六十五步宽。城墙上遍插灯笼，其间还有世家贵胄绿树掩映着的府邸。那些豪府的大门华贵得都几乎能与皇宫媲美。文周骑行来到相国府，右侧是仆人出入的小道。而大门自然是坐北朝南。
他看到了某个人，适才金吾卫回答他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提到过某人的名字，他正在相府门口，坐在轿子里等着文周。轿帘拉开，借着相府大门挂的灯笼，他的脸孔一览无遗。
今晚上文周不打算在自家府上看到他最重要的谋士，而他这位善于察言观色的谋士想来也明白。既然沈柳明知自己今晚不受欢迎，却仍来到了此地，这就意味着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比今晚上陛下把秦府赐予荣山更令人不安的大事。
而金吾卫提起过宵禁过后还进了这个街区的人就是荣山。毫无疑问，他是来入住他那奢华宏伟的新家：整座新安城里最大，也最彰显身份和荣耀的府邸。
或许，文周想着，他应该一会儿径直骑行去荣山的府邸，带点酒过去庆祝他获得陛下恩赐，或许还可以在酒里下点东西……
其实荣山现在已经很少喝酒了，他有严重的消渴症。文周真希望喝点酒就能让这个肥猪驾鹤西去。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位节度使家养的大夫是谁，或许这是一个好的思路……
秦海的故宅离文周的府邸很近，骑马穿行两条街再转北就到。就算在这片世家贵胄聚集的街区，那座府邸也大得吓人：它一直延伸到街区北部的城墙，毗邻五十三号街区的南墙。有传闻说秦府地下有秘密通道可以直通五十三街区。
文周知道，秦府的仆役一直留在府邸里，由朝廷供养着，即使府邸之前一直无人居住。每个房间里的陈设、家具，还有庭院、花园、宴会厅、女眷居所等，都随时有人打扫安顿，与秦海生前无异。整座秦府一直保持着它原本尊贵的模样，等待着某天皇帝陛下心情好的时候把它赐予某位幸运儿！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这位幸运儿是谁了。
文周飞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了随侍。相府大门敞开着，足以让一辆宽阔的马车长驱直入。进门的庭院灯火通明，欢迎着客人。文周的府邸堪称大气磅礴，只是……
看到相爷下了马，沈柳快步走出轿子。昨天晚上下过雨，地面泥泞不堪，文周的幕僚小心翼翼地挑选着下脚的方位，他是个注重整洁的人。文周觉得挺有趣，这位相国大人穿着马靴，又喜欢打击鞠和狩猎，完全不在乎脚下的污物和泥泞，他大踏步朝沈柳走去。
“就在你来之前他刚刚通过城区大门。”文周说，没必要提到那人的名字。
沈柳点点头：“我知道，我问过了。”
“我真想骑马过去恭喜他蒙皇上恩典，赐下了这么大一座府邸。带上毒酒。”
听到这话，沈柳的表情像是犯了胃病般无可奈何，这是文周为数不多的自我放松的方式之一。他的谋士忍住了想要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仆人或者护卫听到这句话的冲动。文周倒是无所谓，就让那个肥胖的野蛮人知道奇台相国想要对他不利又如何？野蛮人那点隐藏不住的野心早就把他出卖了。
干吗遮遮掩掩的，说得像是荣山蠢得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文周问道，“我说了让你明天早上来的。”
“卑职听到了点消息，”沈柳低声说，“宫里传出来的。”
“我必须今晚就知道么？”
沈柳耸耸肩，显然是重要的事情他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相府门口。
有时候他真是个令人恼火的人，让人感到不安，却又不可替代。文周转身跨过大门，走进庭院，马靴溅起了一地泥泞。穿过第一间会客厅，他走进了内室。婢女们赶紧上来伺候他脱下马靴，换上家居的便鞋，换下朝服，穿上丝袍。酒已温好了，沈柳在邻间的会客厅等候着。
一阵清脆的琵琶声隐约传来，那是春雨在另一个小院的亭子里奏乐。她总是用这样的方式等待他归来。文周清楚，此时的她应该身着镶金嵌玉的华服，如瀑般的金发盘成优美的发髻，精心装扮后，等待着他和他的宠幸。
她现在已经改名叫林嫦，那是文周把她接回家以后下令改过来的。这个名字更加适合相国侧室的身份。虽然他有时还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在北里青楼里所用的名字，不过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已经完完整整属于他了，每天都在等待着他归来，这就是她生活的重心。虽然今夜他必须先把沈柳的事情解决了，才能顾得上她。突然，相国感觉到内心烦躁不安。他回到会客厅，仆人端上一杯温好的酒，他抿了一口，然后把杯子往地上一扔，它弹了起来，又咕噜咕噜滚到了墙角。
送酒的仆人吓得一边哭泣一边跪地求饶，颤抖地说着求相爷开恩的话，随即连滚带爬地跑到火盆边，又加上了几块炭，然后趴在地上捡起了杯子，他的双手不停地在颤抖，华贵的地毯染上了酒渍。
相国对晚间酒的温度有着极其严苛的规定，还跟早上和午后饮酒的温度有所不同。仆人们必须牢牢记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有一名仆人就是因为搞错了酒温，被打成残废逐出相府，有人跟文周提起过，那名仆人现在还在相府背后的大街上乞讨度日。
窗外的琵琶声不绝于耳，滑门半开着，因为午夜微寒，窗户倒是关得严实。不过丝纸所糊的窗无论如何也阻隔不了那清脆的乐声。文周本想让她停下来，不过那琵琶实在是太优美了——而且能让他心情平静，尤其是一会儿他还得处理沈柳带来的消息。
他做了个手势，跪坐在几案边，沈柳坐到了他的对面。夜深，风寒，两个男人就这么静静地听着琵琶声。送酒的仆役端着酒，拜了三次，眼睛根本不敢离开地面，双手捧着酒送到他们面前。文周又抿了一口。
他没有点头表示满意，没这个必要，没有把杯子扔出去就足够了。仆人又为沈柳斟满酒，一路弯着腰退出了房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不一会儿，酒冷了，文周看了看他的谋士，点头示意他可以说话了。
“大人想过会发生什么吗？”沈柳那张圆圆的脸上仍然冷静如常，“当我们开玩笑说要杀掉他的时候？”
文周没想到他的开场白是这样。“我们没开玩笑，”他冷冷地说，“我确实这么想。难道我不在场的时候你就当它是笑话了？”
沈柳摇头。
“我想也不会。至于后果，”文周继续说，他的表情变得更加阴冷，“至少让我自己愉悦了一把。”
“是的，大人。”沈柳说。
沈柳没有再说什么，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很明确：有些时候不是你想要愉悦一把就可以为所欲为的。
文周不能认同，如果他想要一个女人，或是一座府邸，那就一定会得到，除非他自己厌倦了，放弃了。同理，如果他想要一个人消失，就会派人去要他的命。身居高位就要呼风唤雨，可别忘了他的身份。
这就是手握大权的感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的？”他低吼，打了个手势，仆人赶紧端着新温好的酒小跑着上前伺候。
沈柳轻啜了一口酒，相爷很好奇，这位谋士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可惜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
隐约的琵琶声停下来了。
想来是有人告诉她，相国大人正在会见一名重要的谋士，春雨——林嫦受过完美的训练，而且冰雪聪明。她知道不能打扰他们，文周很明白。
直到仆人全部退下后，沈柳才再次开口：“今晚收到消息，来自西部的军区信使，从铁门关来的。”
“好吧，西边来的。”文周似乎被逗乐了，微微一笑。
沈柳没有笑，他说：“您也知道我的……我的弟弟去了库拉诺湖吧？您问起过卑职家里人的情况，我有提及。”
文周确实记得自己曾经问过，那是在他出任帝国相国之前。这件事，这个人他都记得很清楚。他从来都不喜欢沈泰，也不了解他，不过那无关紧要。
相爷点了点头，小心地没有泄露更多情绪，他的情绪有了微妙的变化，不过不希望对方注意到。
“埋葬死者，”他冷淡地说，指尖轻轻一抖，“愚蠢的事情，为了表达对你们父亲的哀悼。那又怎么了？”
“他已经离开库拉诺湖了，正在赶回新安城的路上。第二军的人让他入了军职，可以减少孝期，允许他返乡。”
在座的两个男人也做过同样的事，就在沈皋死后不久，为了让沈柳尽早回到京城辅佐文芊贵妃的堂兄获得皇上的青睐，平步青云。
相爷沉默了片刻，仍然谨慎地开口：“我不明白你说这个干嘛，这就是铁门关送来的消息？”
沈柳点点头：“他在铁门关待了一晚上。派了信使送信到大明宫，还有铁门关要塞将军的上疏。”
只停留了一晚上，证明他急着赶路。文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好吧，你弟弟的行踪对你而言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可是那跟我，或者跟帝国有什么关系？”他想他讲得已经够明白了。
沈柳看上去挺狼狈，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可真少见。他挪了挪位置，像是坐在马鞍上太久感到不舒服。可真有意思，相爷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怎么了？”他又问道。
沈柳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我弟弟首先报告了他在库拉诺湖的遭遇，有人派了一名刺客去杀他。”
“我明白了，”文周力图保持声音平静，“这是第一件事，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目前为止我没看出来。还有什么？”
他的谋士清了清嗓子：“还有好像……好像……白玉公主，在日格尔的那位……程婉殿下，我们，我们的公主殿下……”
“我知道她是谁，沈柳。”
谋士又清了清嗓子，沈柳这种罕见的紧张表现只能让人感到更加不安。“她赠送给沈泰一份礼物，”他接着说，“为了褒奖他在库拉诺湖畔的义举，就是埋葬死者的事情。”
“你的弟弟肯定会欣喜若狂的，”文周慢吞吞地说，“可是我仍然没发现——”
“那是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
文周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困难地吞了口唾沫：“你说……你的弟弟带着二百五十匹天马，从边境回来了？”
那不可能，他想着。
如他所愿，沈柳摇了摇头：“不，他没有直接把天马带回来，而是让塔古人暂为保管。他声称自己必须亲自到边境去，才能取得这批宝马，也只有他有权决定它们的归属。他在信上写明，他正在赶往新安城的路上，要把这件事当面向陛下……和其他人，禀报。”
和其他人。
文周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必须立刻知道这个消息，突然间也明白了一些别的东西。他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
沈柳那个惹人厌烦的弟弟告诉了铁门关的士兵——还写了封信——提到有关刺客的事情。现在这件事有了特殊的意义，因为那批天马。几乎可以肯定，朝廷会介入调查刺客的事情，虽然看起来像是小题大做。
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某些人必须被处理掉，就在今晚。事实上，得赶在沈泰回归和他所得礼物的消息——显然它会很快传遍整个大明宫和紫荆宫——传开之前，尤其是传到那个人耳朵里之前。
真是太不幸了，他本来觉得那个人还有用的。但他知道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他必须得消失。
将来会有某种原因，导致沈泰不能回到新安城，可现在，沈泰的安全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还有，你刚才说，他必须亲自去领取那批马？你看到他在信里是这么说的？”
“是的。”
相爷没有询问沈柳怎么看到那封信的。
沈柳继续说：“如果他没有回去，那份礼物就会被取消。那是公主赐给他私人的礼物。还有……还有第三封信，是一名塔古军官写的，确认了这个问题。”
相国大人在心里用能想到的最恶毒肮脏的话咒骂着沈泰，他能感觉到脸上有汗水滴下来。
比他想象的情况还糟糕，如果沈泰死在路上，因为那些天马，这消息一定会在帝国掀起惊涛骇浪。
二百五十匹，真是一个荒谬而愚蠢的数字，这让沈泰像一名英雄般凯旋，朝廷会非常重视。这种情况很糟糕，所以有些人必须马上被处理掉，马上。
沉默的气氛显得很凝重，沈柳安静地等待着文周消化这个消息。表面上看这件事情似乎对他是有利的，毕竟沈泰是他的亲弟弟，这是家族的荣耀。不过，如果了解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还有沈柳所做的某些事情——大家就不会抱有兄友弟恭的妄想了。
文周突然高声说：“你的妹妹已经北出了长城，沈柳，他什么也做不了。”
沈柳没有跟他对视，这也是少见的，证明文周说的话击中了这名谋士脑中正在想的事情。他严厉地补充说：“你是家里的长子，对不对？一家之主。这是你的权力，而且得到了我的允许，朝廷也同意了。这是属于你的荣誉，还有你们家族的荣誉。”
这也让沈柳欠他的更多了。
谋士点点头，虽然在文周看来，多了几分犹豫。
“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消息么？”相爷问。沈家两兄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他必须赶紧把沈柳打发走，今夜他还想见另一个人。“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沈柳抬起眼：“谁知道？每个人都会知道。今晚，或者明天白天。信使送来的是正式的奏疏，一式两份，一份送到中书省，一份送到军部。大明宫里没什么秘密可言。”
他深知沈柳的最后一句话，大明宫内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一个麻烦的家伙来了，带着数量庞大得超乎人想象的汗血宝马，作为他过去两年那崇高的、功德无量的事迹的嘉奖。天子将亲自召见他。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而沈泰的选择将造成巨大的影响，他即将成为这盘已经足够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横空杀出的搅局之子。
虽然，他会被刺杀，甚至很有可能现在已经死了，就在铁门关通往新安城的道路上。但由于那些马匹，他的死亡会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朝廷会介入调查他的死因，毫无疑问。
偏偏文周文相爷恰好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少鬼门关等着沈泰去闯。
这种事情本来无足轻重，仅仅出于微不足道的私人恩怨，只不过是在手握生杀大权之后的一时冲动而己。可是现在……如果由于他的一时冲动，因为这一点小小的私人恩怨令帝国失去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后果不堪设想。而若是有人口风不紧，不小心泄露了……
那个人必须死。他迅速做出决定，他不能冒任何风险，必须想办法保护自己。肯定会有什么风言风语的，说不准会传到大明宫里，说不准就在今晚，说不准就在此刻！
要不然——文相爷想到这里突然变得脸色煞白——他只能找到那位刚才还咒骂过的节度使，托庇于他门下，苟且偷生了。
哪怕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这种情形都太过可怕。
他把谋士打发回去了。
或许这么突兀地让一个聪明的谋士离开也不太妥当，但已经没有时间去想那些委婉的措辞了。而且他绝不会告诉沈柳自己做了什么，他得考虑到沈柳已经够心烦意乱了——因为他对妹妹所做的一切，而他的弟弟即将回来。
两人的烦恼竟然是因为同一个男人。文周苦涩地想着。一个从帝国境外回归的男人，一个或许很快能拥有足够的权力毁灭他俩的男人——他肯定迫切地想这么做。
他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除了那名惊魂未定、无足轻重的仆人。文周开始大声咒骂。那个被他咒骂的人——他并没有愚蠢到提及名字，就是太祖皇帝的第十七位女儿，那个恬静又美丽的白玉公主，程婉殿下。那个远在高原的日格尔城，却做了如此任性和不负责任的决定，连带改变了这么多人命运的女人。
他听到了琵琶声重新响起。
想来是有人告诉她沈柳已经离开了，她猜文周应该从一整天的忙碌和操劳中解脱出来了。可他没有，他们都没有。他现在还不能去找她，他还没有平息或是缓和内心的愤怒与恐惧，更别提将它们疏导出来。他必须立即处理某件事情，那就意味着他必须信任另一个人，得祈祷现在行动还来得及。
他知道自己该去找谁，很快那人被带到了他面前。至于信任的问题，事后他同样可以干掉这人。解决一件事情后往往会带出一大堆麻烦，文相爷想着，就像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面后会荡起一层层涟漪。
世事如此，多想无益！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就像一名被诅咒的诗人。
文周举起酒杯，仆人赶紧上来斟满酒。他试着不去想象那种画面：就在今夜，有人急匆匆地骑马或者乘轿，从紫荆宫出发，穿过大半个新安城，在荣山的新居门口停下。然后，他被允许进入，然后，他告诉了那人一切……
侍卫带来了他要找的人。文周吩咐那名壮硕的男子进来，他名叫冯大，右脸颊上有一道疤痕。他在门口倒身跪拜。
文周挥手示意那名温酒的仆人退下，然后下达了命令，他的态度从容，措辞精确。冯大面无表情地再次跪拜，表示接受任务。
能居高位者，必定心狠手辣。这不算什么，要管理一个内忧外患的庞大帝国，优柔寡断、心慈手软是不行的。那种内心神圣的人只配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中。
任何一个公正的史官都会赞同他处理这件事的方法。尤其在这么一个君主已经老去的时候，太祖皇帝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果敢、狠辣、野心勃勃的人了，当年他杀掉兄弟保全皇位，创造奇台帝国辉煌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前任相国秦海——那位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人——教会过朝堂，帝国所有阴暗的、肮脏的事情都该由相国大人一力承担，要不然相国府里怎么会有那些骇人的审讯密室，和玄而又玄的出入府邸的地下通道？不过这座府邸现在已属于那个最具有危险性的野蛮人。
如果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疲惫不堪地日夜操劳，为了皇帝陛下的宠信孜孜不倦地为帝国贡献所有心力，而结果却是受到一个只会在某个女人面前邀功争宠的野蛮人掣肘……好吧，没日没夜地为帝国劳心劳力到底有什么好处？就像今夜，他还得强撑着，不能安然入睡也不能跟自己的宠妾作乐，得等待刚刚派出去的人给他汇报任务执行的情况呢。
九重天阙上的神仙肯定会理解自己的。文周笃定地想。
她从未接受过文周把她从醉月楼赎身后给她起的新名字。
林嫦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无足轻重，本来春雨这个名字也没什么意义，但身为名妓的她早就习惯了。至少青楼的妈妈还给了她三个名字任她挑选。
文周根本没这么做，他觉得没有必要。当然，她刚来到醉月楼的时候也觉得起个花名没什么必要。文周甚至都没告诉她新名字的来历，或者对他有什么意义之类的。这当然不是塞达人名，她也想不出来任何意义。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小妾有个比青楼女子的花名更体面的称呼，仅此而已。
她当然也没必要因为这种事情记恨他，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这是她来奇台帝国以后学到的，明白什么事情才是最重要的，然后对不重要的事情漠不关心。否则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哪能把精力浪费在琐事上？
一个女人，有时候就得学会妥协。
文周手握大权，对待仆役和女人也不算太严厉——当然不是按照新安城的标准，她是塞达人。他年轻，大部分时间也很风趣，容易相处。而且他对女色的需求也不强烈，他认为纵情声色会让人颓废不堪（男人总是有这样道貌岸然的说辞），至少对一名久居青楼的女人而言，他不算是个浪荡子。
如果说春雨憎恨文周的话——事实上她确实憎恨他，虽然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她对文周的憎恨和愤怒已经到达了极点。
他不该下令杀死情敌的。
沈泰甚至根本不配算他的情敌，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因为要为父亲守孝的缘故，沈泰离开了春雨，离开了新安城。而他仅仅是一个还没有通过科举的书生，怎么可能跟帝国相国，珍贵妃的堂兄相提并论？
从这一点上真的能看出男人是一种脆弱又善妒的生物，不管他有多么位高权重。也可以看出女人到底能对男人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当今天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或许即使像文周那样位高权重的人，也不愿意想起那些回忆——不请自去醉月楼的晚上，总会发现春雨跟另外一名男人在一起，并且很愉悦的样子。这种记忆会让他非常不快。
但不快是一回事，让这种不快的感觉击破内心的底线，派出刺客去杀戮一个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春雨来到相国府以后，很快就轻易站稳了脚跟。
她已经让两名仆役对她言听计从，为她神魂颠倒。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她又凭什么让文周如此魂牵梦萦呢？从她一来到相府就开始搜集各种信息，没有任何目的，就如……本能的一部分。
而她又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目的，让所有人——不管高低贵贱——都以为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更好地服侍主子文周。她想方设法去刺探他的心情，捕捉他跟人谈话的只言片语，是为了更了解他，进而更好地伺候他，更体贴入微地拿捏他的需要。
从进府到现在，无论是在府里，还是乘着轿子带着护卫去集市购物，或陪同文周参加宴会和击鞠赛之类，她的一举一动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也许除了文周的其他妾室，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人不喜欢她。在跟文周的其他妾室相处时，她依然谨慎地自称春雨，以免别人说她摆架子。
而她真正的塞达名字，很早就不再使用了。从多年前跨过玉门关之后，那个名字就被搁置在遗忘的一角。甚至整个奇台帝国都没有人知道。
文周的正室无关紧要，她出身名门，虔诚地信奉佛教，跟她的丈夫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一名侍妾曾说过，如果正室稍有姿色，肯定就不会这么贤良淑德。这种想法显得小家子气了点，却也并非捕风捉影。
相爷的妻子经常去庙里求神拜佛，世人皆知她对寺庙和僧尼的慷慨大方，相国大人也鼓励她这么做。她也时常出入星相师府上，但通常都小心谨慎。太祖皇帝对司天监和星相师控制得极其严苛。
今晚，春雨知道文周的谋士沈柳来到了相府门口，看上去像是在为什么事情焦急不安。相府的管事按礼请沈大人入室等候，但沈柳拒绝了邀请，宁愿站在相府门口的灯笼下等文周回来。忠心于她的仆人何万——也是她消息的主要来源——向她报告了沈柳的焦急，让春雨觉得极不寻常。
沈柳并不知道自家弟弟和她之间的关系，春雨敢肯定这一点。关于沈柳的其他事情，她就不那么笃定了，需要等那位瞰林武士回来报告才能得知——沈柳是个谨慎的人，不能对他贸下结论。
他是否参与了刺杀亲弟弟的计划，还不能完全确定。
春雨精心打扮以后，一直坐在双亭阁里。如往常一样，她身上没有任何熏香的味道——方便她穿过黑暗的庭院，或是在门廊附近徘徊。香味会暴露人的踪迹。
只有她知晓文周要来她房里的时候，才会使用熏香。这种习惯已经成为她的标志，就如书法大家独特的笔触。这是她表现出一名小妾对夫君尊敬的方式。
对于一个有头脑的女人而言，玩点这些小伎俩太轻松了。尤其在男人根本没意识到的情况下。
她听到两名男子穿过小庭院走进客厅的时候，就开始弹奏起琵琶，好让文周知道她在这儿。而当她隐约听到他们开始谈话——只能听到模糊的声音，不可能听清——的时候，就停止了弹奏。她明白，文周会满意地认为她进退有度。
为了不弄脏丝履，春雨赤着脚穿过庭院，背着琵琶，这可以用来作掩护：如果有人看到她，会认为她是要去门廊上伺候着，如果文周和他的谋士想欣赏她的琵琶声，可以随时传唤。在这府邸里，她就是当之无愧的音乐大家。
滑门打开着，夜风微抚，丝纸糊的窗户无法隔音。她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的心怦怦直跳，有兴奋，也有恐惧。但她轻易把情绪平息下来，早在此前她就下定决心。背叛么？现在还不算。如果把她做的事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才算是背叛。
但他派出了一名训练有素的刺客，伪装成瞰林，还安排了更多的手段，一副不置沈泰于死地不罢休的架势。春雨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才是对自己的背叛。
似乎沈泰并不在他父亲的庄园，哪怕现在正在守孝期。看样子文周知道他在哪里，而春雨不知道。这太令人恼火了。在这个城市，在这个帝国，在这片石墙围起来的府邸里，她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迷雾。
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那个名叫何万的仆人早已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通过何万安排了一名瞰林，这次可是一名真瞰林了，从地处码外的瞰林分馆赶来。那位女瞰林——她特意吩咐要找一名女人——在一个宁静的夜晚，翻过围墙跟她在花园里碰面。
春雨告诉何万自己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私下找一名瞰林悄悄地去处理点事情，她可能会遭受一场杀身之祸。她付了瞰林的费用，让她去沈泰的老家，一切线索都得从这里开始。显然在那里才能打听到沈泰去了哪里，以及离开沈家庄园的原因。
而今夜，站在门廊的柱子那里，春雨终于偷听到了沈泰的行踪。他的遭遇简直像一场奇迹。
她快步回到双亭阁，让婢女为她洗干净双脚，又开始为那名还在等待手下回复消息的大人弹起了琵琶。春雨在考虑是否要任由那名侍卫——她知道他的名字叫冯大——成功地杀死辛伦。
她还记得辛伦：一个在醉月楼里举止有些轻佻的客人，喜欢唱歌和高谈阔论，出手也阔绰。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考虑的事情是如果沈泰能够活着回到新安城，他希望看到的是活着的辛伦还是死了的。
她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没有时间给她许愿或者做梦了。虽然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想法，但无论如何，她已经不再是他的人了。
他本不该离开她的，她曾经告诉过他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可那男人压根就没有在意。而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可是……他到底在库拉诺湖畔做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让他能获得二百五十匹来自她家乡的宝马作为赏赐。这种厚赐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也没有任何音乐足以表达出那种震撼。沈泰的人生将因这批汗血宝马而剧变——可惜，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文周来到她房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十分笃定他会来，虽然情绪不会太好。当冯大回到相爷府的时候，何万和她的丫鬟们都早已睡着了。
当文周走进春雨的庭院时，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她想，她已经明白冯大呈报的结果。
他迫不及待地占有了她，先把她压在墙上，从背后来。然后又扳过她身子，让她平躺在床上，面对面地享用。她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抚摸和撩拨他。
完事之后，她伺候他清洗，让婢女端上已经准备好的温酒。文周满意地啜饮了几口，春雨在对待酒温的问题上总是从不马虎。
她的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着，而表面上一如往常般平静。
辛伦死定了，文周为保全自己，免去东窗事发的风险，一定会下手的。她必须慎重地考虑这个问题。她的手在男人的身体上按摩着，先是轻轻地，然后加重力气，再重新转为轻柔。
她的猜测和结论可能会跟事实有出入，尽管她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总是从那些蛛丝马迹中去推测和揣摩，可身为相爷的一名小妾，她能获取的消息少得可怜。一个被锁在内宅大院的女人，出入只能坐在盖着严实轿帘的轿子里，完全依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仆人提供点零碎消息，太闭塞了。
女人总会遭到诸多限制，这就是事实。并非所有男人都是愚蠢的，但愚蠢的男人确实太多。
今夜，春雨按摩着文周的身体，冲着他妩媚地微笑，仿佛做这样的事情是她和他之间隐秘的欢愉（他很满意她的行为），而春雨的心里一直在想，这位相爷大人会不会在事成后把那名叫做冯大的侍卫也灭口了。
她猜测，他会先把冯大外派离开京城再做手脚。先提拔和赏赐他，让他安心和放松警惕，最终冯大会死于一场意外。应该会在南方，文家在南方的权势滔天。
他还需要一个跟冯大长得很像的人留在新安城，如果有什么万一的情况发生，也足以掩人耳目。
差不多了，春雨想着，现在是为他弹琴唱歌的时候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沈礼眉回头望去，博古营地的篝火仍然闪烁着微弱的光，在这广袤的草原上，显得如此渺小和微弱，似乎随时可能熄灭。篝火旁还有一群男人——也有几个女人，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北风冰冷，天上的云彩迅速变幻着形状，还有时隐时现的繁星。鹿皮靴子比镶嵌着珠宝的便鞋更适合行路，但也受不了这么一刻不停地行走。狼群在两旁跟随着，沈礼眉尽量不去看它们。
自他们从博古人营地出来以后，那名男子始终一言不发。
因为光线昏暗，她也没能仔细打量他。他的步幅很大，一步能迈出挺远的距离，虽然动作有点僵硬和笨拙。她很好奇是不是因为他长期骑马，所以不习惯步行，就跟大多数博古人一样。他在前面走着，没有打扰她，也没有回头看她是否跟得上，或是防备她逃跑。他不需要防备，因为有狼群。
沈礼眉不知道这个男人要带她去哪里，为什么要带走她而不是真正的公主。或许是他搞错了吧，或许这也是那群博古骑兵没有反抗的原因，牺牲她这个假公主，保护好可汗的新娘。
对天家的忠诚要求她继续扮演目前的角色，好让真正的公主脱身，走得越远越好。沈礼眉想着，她不认为这个男人会杀害她，否则他早就下手了。看起来也不像是绑架公主勒索财富的，虽然在帐篷里拿着刀等待的时候，她曾经这样想过。
绑架的事情，在她的故乡并不鲜见，尤其是在雄江三峡的荒山野岭中，有大量的土匪出没。但她并不认为这个男人是为了钱财而来。
或许……他是想占有她的身子。虽然很难启齿，但奇台女人独特的魅力，再加上身为皇室成员的神秘感，或许这是她被绑架的原因。可是，她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那名男人都没有正眼看她一下。
不，这不是普通的求财或者求色的绑架：因为他带着狼群，当他出现的时候，博古人的猎犬一径保持沉默。肯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沈礼眉笃定地想着。她的父亲曾经称赞她比大多数女孩更加聪明和冷静，又补充说她甚至能胜过大多数男人。这一直是沈礼眉引以为傲的事情。她想起了父亲说这番话时的场景。
她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能够察觉到人们脸上那些细微的、难以捉摸的变化。在皇后娘娘还没有被放逐出宫之前，她甚至在后宫里学到了宫廷内明争暗斗的技巧。虽然现在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的父亲并不擅长这些东西，而她所拥有的这些特质，倒是跟长兄沈柳相似。虽然她不愿意想起沈柳，更不愿承认他们之间有着最直接的血缘关系。她不要想起任何跟沈柳有关的事情，任何事！
她恨不得杀了他。
除此之外，她只想要躺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好好休息一下。他们已经爬上了更高更陡峭的山头，那男人还带着她往上爬，凛冽的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感觉身体都快麻木了。
她穿着单薄的衣服，根本不适合在这么寒冷的夜晚走路。而且她什么也没带，除了笼在袖子里的一把小刀。
沈礼眉耸耸肩，很快做了个决定。死的方法有很多种，传道的夫子曾经说过，生与死都有许多种方法。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一群狼撕裂，或是被当作某种博古祭祀的牺牲品死去，但……
“停下！”她说着，虽然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这语气太像命令了，就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恐惧的轻颤。
那男子没有理会她，仍然不停地往前行。所以，跟了几步以后，沈礼眉索性停下了脚步。
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人忽视，从小就如此。他们正站在一片山脊上，左边下面就是那片湖，湖面反射的月光让她看得很清楚。对一名擅长山水画的画师而言，这里显然是很美的。可惜她不是，至少现在不是。
离她最近的那匹狼也停下了脚步。
它停了下来，转身，径直看着沈礼眉，眼睛里放射出传说中的那种凶残的绿光。她想着，至少在这一点上，传说里写的是真的。那只狼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另外两匹狼也沉默地靠了过来。太近了。那可是匹狼，而她却独自一人。
她没有哭泣，虽然风吹得她眼睛生疼，流出了眼泪，但那是两码事。她不会再哭泣了，不管遭遇怎样的噩运。
她往前两步，走过狼的身边。就在那一刻，沈礼眉闭上了眼。或许狼群会撕碎她的身体，咬断她的脖子。她看到前面的男子放缓了脚步，等着她和他的动物赶上来。他依然没有回头，然而，他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无法忍受这种局面。
沈礼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停住了脚步。她身边那只狼同样如此，而这一次，她看都没看它一眼。
她大声说：“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赶紧动手。”
没人回答。但他停下了脚步，确确实实停了下来。这是否意味着他能够听懂她的话？沈礼眉继续说：“我快冻僵了，也不知道你打算带我去哪，还要走多远。除非你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一步也不会再走了。我问你，你绑架我是为了勒索么？”
他转过身。
看来有效了。沈礼眉想着。
他俩就这样在夜里站着，相隔十步的样子，许久。她仍然看不清他的脸，月光不够明亮。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她无所谓。反正看得出来是一个大个子博古男人，手臂很长，即使在这么凛冽的寒风中，他仍然袒胸露背，披散的头发不时被风吹起，打在他脸上。
沈礼眉想着，他大概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吧，即使她说自己快被冻僵了。他死盯着她，而她看不到他的眼睛。
“山代，”他突然开口，这让她吓了一跳，“跟我走，住处，马。”他说的无疑是奇台话，但口气生硬而笨拙。
说完男人又转身，似乎这几个简单的词就足以表达他的意思，或是他只能说这么多。不善言辞的男人总是用简洁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好吧，她姑且认为这个男人只能如此了。她瞥了一眼狼群。
“山代？”她重复着，“这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她从来没看过任何地图，现在不免有些后悔。
他又一次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她可以看到，他的动作极为僵硬。男人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山代！”他更加铿锵有力地说，“原因，找你。快走！博古人，追，巫师。”
她明白巫师什么意思，眼前的男人很可能就是一名巫师。
他又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她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思索着，试图解开谜团，因为满脑子困惑，她不觉得冷，甚至不觉得累了。他不希望被巫师抓住，这句话似乎说得很清晰了。可是她的博古护卫里没有巫师，而且他们都很害怕他。一名巫师……难道说？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正前方灰蒙蒙的天边开始发出白光，天色逐渐明亮起来，很快一抹鱼肚白出现在天边，映出周围灿烂的朝霞。已是破晓时分了，她四下张望，薄雾渐渐升起，氤氲在整个草原的四面八方，一直蔓延到地平线。
她的未婚夫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
或许现在已经不是了，或许，她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另一条路上。
就在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照亮了整个广袤的草原时，在那片苍天之下，她突然明白了那名男子说的话。
新安城内的新安大道，径直穿过新安城的正中心，延伸到大明宫南面的城墙为止。宽为四百九十步。
整个奇台国，甚至整个世界都不会再有一条这么宽敞和壮观的大道了。新安大道设计得威武庄严，彰显了奇台天子统治下的辉煌盛世，象征着天子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另外，也是防止周围的火灾不小心蔓延到宫廷的方式。
在宵禁之后，金吾卫把守着每一个路口，没有任何人可以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在路上行走。尤其是宽敞并且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官道。
新安城东西方向共有十四条大街，在所有重要的十字路口上，都有三十人一组的金吾卫把守，那些次要的路口则是五人一队。如果闭门鼓敲响以后，有人还在新安城的大路上行走，金吾卫会将其拦下，杖责三十。若是无视停下的命令，金吾卫有权将其先斩后奏。
宵禁的规矩是由朝堂定下的，新安城里两百万人口，若逢饥荒灾祸或是民情骚乱，一不小心就会严重影响大明宫的秩序和威严，所以，实行宵禁是最妥当的方式。新安城里用夯实的围墙分隔了不少街区，在街区内，入夜了也可以自由活动。否则那些酒馆和青楼，还有夜市里卖点宵夜、木柴、灯油或是菜油的小商贩就没法做生意了。在东西两大集市关闭以后才是他们的舞台。没有人可以完全限制一座城市，但可以尽量控制它，尽可能让它安全。
新安城垣差不多有四人高，每一个箭楼上都有上百名金吾卫看守，不分白天黑夜。敌楼上有二十名护卫。有三座高大的城门，分别开在东部、南部和西部。而北部则有六道城门，其中四道通往大明宫，另外两道城门通往皇帝狩猎的鹿场。
共有四条运河在新安城里交汇，为城里的人们提供饮用和生活用水，灌溉城市里达官贵人们的庭院——还开出了一个很大的湖泊。其中一条运河专门用来放漂木，源源不断地提供修建和修缮房屋所用的木材，还供运输煤炭和柴火的驳船通行。每条运河通往新安城的河口，还设有一百名金吾卫。
入夜之后还在运河上的人，统统要被杖责六十。如果是在白天，又没有官府的许可——有时候需要船工来转移下漂木，以免它们都堆在某段河里——会被杖责三十。不过有一种情况可以从宽处理，那些彻夜不归在酒肆里喝得烂醉的酒鬼，不小心掉进了运河里，显然这种人不会有什么险恶的目的。太祖是一名仁慈的君王，总会为他的臣民多加考虑。通常三十以内的杖责很少会把人打死，或者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重伤。
当然，律法对某些人而言是没有用的。所谓刑不上大夫，达官贵人是不会在乎宵禁令的。还有皇家信差和紫荆宫的黑衣卫，他们随时可能出入城里，不分昼夜。
而新安城北里则集中了城里最好的青楼，那些达官贵人早就习惯在深夜造访。甚至有人直接从大明宫里而来：那些尽职尽责的御史台或是户部的大人们，在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工作以后，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来青楼听点小曲，找个姑娘乐上一乐。
甚至有一些女子会在夜里幽会情人，乘着一顶遮蔽严实的小轿，在宽阔的街道上穿行。轿帘紧闭，旁边跟着的护卫全身也裹得严严实实，出面请金吾卫通融一下，还得偷偷摸摸地不能被家里的人发现。
一般情况，入夜以后还能在新安城的大街上行走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宫中宿卫，或是嫌自己命太长的。
相国文周最喜欢骑着他那匹灰色的名马，在入夜时分穿行在宽敞的新安大道上。这让他身心愉悦，有种坐拥新安城的满足感。作为一位地位显赫、相貌英俊、穿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他星夜驰骋在大明宫南门通往自家府邸的道路上，当然，还有护卫跟在他身后，不过如果忽略掉他们，文周可以想象整个皇城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先皇曾下令在外城边缘种下了许多松树和槐树，用来遮盖排水沟。灯火通明的关隘口种有大片大片的牡丹，在春天的夜里散发出馥郁的芬芳。星空下的新安城，显得格外的宏伟壮丽。
可是，在这个特殊的夜晚，相国文周找不到在星夜下驰骋的愉悦感。
在大明宫里欣赏他堂妹舞蹈的时候，文周只想赶紧离开，他内心一直有种焦虑和紧张（他绝不承认那是恐惧），而今晚几乎快抑制不住地表现出来了。他非常害怕自己不小心流露出异样的表情，被某些精明的有心人看在眼里。这样的后果简直无法想象，他早就不是那个刚步入官场的毛头小伙子了，居然还会有这种感觉。
他本来可以让沈柳跟他一起回来，沈柳肯定不会拒绝。但今晚，他不愿意自己手下的第一谋士跟在身边。他不想看到他那张光滑圆润、令人捉摸不透的脸。尤其是在无法保证自己能把真实情绪完全隐藏起来的时候。
他信任沈柳：沈柳的一切都是他文周给的，现在的命运也和文周绑在了一起。但这个跟信任无关。有时候，人们不会希望手下太了解自己，而沈柳总是表现出一副对人了如指掌的样子，而自己则显得高深莫测。
身为相国，文周自然还有其他的谋士，他还掌握了庞大的军队。文周曾经仔细调查过沈柳——还有他的家人——有些东西挺难捉摸，也有些东西挺有意思。
沈柳善于察言观色的天赋让他受益匪浅，他可以帮助相爷揣摩宫内和朝堂里人们的隐秘心思，但这也意味着此人极擅长见风使舵，朝秦暮楚。
文周在考虑今夜是让春雨单独陪他，还是找其他女人一起来。不安和焦虑会影响头脑，他又一次提醒自己不要想起和提起她在北里青楼所用的那个名字：毕竟给她改名的人是他。
文周环顾了下四周，离相国府不远了。
陛下赐给他的府邸位于新安城的第五十七区，就在官道中段的东面。这里集中了整座新安城里最奢华的豪宅。
其中有一座最新最奢华的府邸，皇帝陛下于今晚赐予给了帝国第七、第八、第九军节度使，被世人称为荣山的安隶。
那个文周又憎恨、又恐惧、巴不得他赶紧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那个臃肿肥胖、身患眼疾、出身卑微的爬虫。
想到这里，他的手不由自主紧勒缰绳，胯下的名马一惊，侧身挪了几步。文周轻而易举地驾驭住它，他的骑术相当精湛，还是一名出色的击鞠手，能够骑最快的马，也能驯服最烈的马。说老实话，骑马比在皇宫里鉴赏书法、绘画或是即兴赋诗什么的更让他感到愉快和刺激。至于舞蹈，他必须得承认，如果舞者是像他堂妹那样舞技精湛的人，那么也是种令人震撼的享受。
他的堂妹文芊可以说是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帝国，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拜堂妹所赐。可她却坚决而任性地拒绝了和他一起对付那个长得像怪物的家伙——那个野心大得路人皆知的胖子。几个月前，她甚至还收养荣山当她的义子！这个女人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那个肥胖的野蛮人比她大了快三十岁，就连他那个令人厌恶的儿子都比她大！
这种认亲实在是无聊透顶，文周只能揣测她这样做是为了讨好皇帝。但这位帝国相国可不觉得有趣，自从秦海死后，文周大权独揽，接替了相国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职。而安隶则是他心目中最为危险的政敌。
秦海一死，荣山就如放归山林的猛虎，嚣张到肆无忌惮的程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英明的帝王和他的宠妃都无法看透那野蛮滑稽的胖子如此明显的野心呢？
文周强迫自己冷静，稳稳地驾驭住胯下的名马。他抬头，看着残月繁星和变幻无常的阴云。他走过金吾卫驻守的路口，卫兵们纷纷朝他行礼致敬。他略微点头表示回礼，挺直背脊，留给卫兵们一个肩宽身长，平易近人的深刻印象。
突然一个想法跃入他脑海，破坏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如果他一直在考虑着怎么让荣山身败名裂，或者死于非命，那么对方对他是否也有类似的想法？
现在回想起来，他独自在夜里从皇宫骑行回府邸就显得有些莽撞了，以后可不能如此，这件事情必须认真加以权衡……
他指了指跟得最近的卫兵，示意他骑行在前。他们几乎快到家门口了，需要有人去叫门。
即使是在皇帝面前，荣山似乎也不懂什么叫做害怕和收敛，毫不克制自己——他那脑满肠肥的块头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他在秦海面前却总是诚惶诚恐的。如果他们同处一室，秦海跟荣山说话的时候，总会把荣山吓出一身冷汗。文周不止一次看在眼里。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在秦海面前还能面不改色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文周接任相国一职之后，谣言四起——有人说贵妃用了某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把那些足以跟文周竞争相国之位的人流放或是暗害，然后这份肥缺才落在她堂兄头上——事实上以文周的资历想担任相国确实不足。至少跟服侍了陛下大半辈子的秦海相比，差距太大。
这些消息是他那名聪明的谋士沈柳告诉他的，就在文周接替了被人私下称为“蜘蛛”的前相国的位置不久后。沈柳献计说，如果他想好好地坐稳相国的位置，有些人必须得处理下，清理掉一些，再提拔一些，培养一些自己的心腹。
文周年轻，又不是朝中老臣，可以预见他想要在朝堂里站稳脚跟必须得采用一些雷厉风行的手法。不管是国内的政敌，还是国外的探子，都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刺探他的喜好和弱点。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挟年轻气盛之势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吧。
沈柳建议说，雷厉风行，干净利落，几乎总能解决这类的问题。
众所周知，他补充说，在这个复杂的年代，快刀斩乱麻才是当务之急。表面上看，奇台帝国或许富饶繁盛，但周围对它虎视眈眈的野蛮民族太多了，或许还有些暗藏祸心的朝中大臣。这样内忧外患的时候，更需要相国忠诚、敏锐和多疑。而在别的人击鞠、吟诗作对、欣赏异域舞蹈、品尝各地美食、游湖观景、焚香享乐的时候，帝国相国必须要保持冷静和警惕。
击鞠是文周最喜欢的运动，熏香是他认为最能彰显富贵的方式，他卧室墙上的香炉里从未断过。他的府邸背后开凿了一片人工湖，用玉石和象牙建成湖心小岛，极为奢华。当他在家会客和举行宴会的时候，就从北里请来花魁，穿着华服，打扮得就似从九天下凡的仙女一般。还有一次她们穿着翠鸟羽毛制成的羽衣，那种鸟儿极其珍贵，一件羽衣的价格着实不菲。
但新上任的相国接受了沈柳最重要的建议：大明宫和帝国的军队都需要相爷全权操控。尤其是军队。即使是秦海，初上任的时候也担心过帝国的世家贵胄唱反调拖后腿，后来秦海大肆提拔胡人担任帝国军官，尤其是提拔了好几个出身蛮族的节度使，这才让他站稳了脚跟——试想那些目不识丁的野蛮人，全靠着他的提拔才能手握大权，他们能翻得出秦海的手掌心么？但这样做也有隐患。尤其是近年来，陛下年事愈高，处理政务军务越来越力不从心，对胡人的震慑力也越来越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的，一切就有了变化。
众所周知，荣山曾经为太祖皇帝献上仙丹灵药。就在皇后被逐出大明宫，流放去道观，文芊被册封为珍妃，专享帝王宠爱没多久的时候。
文周真是非常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就想不到献药这一招呢？长生不老药。
虽然那是个很缥缈，也从未有人真正寻到的东西。人们都可以拿长生不老当笑话说，可是至少在今夜，文周一点也没觉得它好笑。皇上在今天晚上把己故相国秦海的府邸赐给了那位肥胖的野蛮人——又是一项慷慨的赐予！这座府邸在秦海死后的九个多月里，一直无人居住。
曾经的秦府虽然华丽宏伟，但跟它的主人一样是个让人恐惧的地方。有传闻说他在府邸的地下修建了刑讯的密室，用厚墙来阻隔惨叫声。而现在，这一切都被赐予了一名坐拥东北三镇的节度使？一个很少踏足新安城，几乎从来不使用这座府邸的肥猪？到底皇帝和文周那绣花枕头一般的堂妹在想什么？他们到底明白不明白这样的厚赐暗示了某种可怕的讯息？
或者，更可怕的是，陛下心知肚明，但仍然这样做了。
街区守卫认出了相国一行，城楼上传来开门的喊声。守卫们匆匆忙忙地打开街区城门放行。或许他们不算是最好的守卫，但至少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积极地迎接——脸上还带着点恐惧，这就不错了。
或许他应该习惯别人对他的恐惧，不过，为什么一个久居上位，令人畏惧的人就得摆出秦海那种阴沉的模样呢？那些哲人和学者能回答这个问题吗？他仍然乐于享受美酒和美人，不是么？
文周在通过街区城墙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宵禁过后有没有在街上看到可疑的人物，以及是否有人在宵禁过后来找过他。这也是他的习惯。
一名金吾卫回答了他的问题，给了他两个名字，两个都无法给文周带来愉悦感的名字，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他继续骑行向前，听到身后的金吾卫呼喝着关闭街区城门，落下门闩的声音。
即使在街区里面，东西两侧的大道也有六十五步宽。城墙上遍插灯笼，其间还有世家贵胄绿树掩映着的府邸。那些豪府的大门华贵得都几乎能与皇宫媲美。文周骑行来到相国府，右侧是仆人出入的小道。而大门自然是坐北朝南。
他看到了某个人，适才金吾卫回答他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提到过某人的名字，他正在相府门口，坐在轿子里等着文周。轿帘拉开，借着相府大门挂的灯笼，他的脸孔一览无遗。
今晚上文周不打算在自家府上看到他最重要的谋士，而他这位善于察言观色的谋士想来也明白。既然沈柳明知自己今晚不受欢迎，却仍来到了此地，这就意味着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比今晚上陛下把秦府赐予荣山更令人不安的大事。
而金吾卫提起过宵禁过后还进了这个街区的人就是荣山。毫无疑问，他是来入住他那奢华宏伟的新家：整座新安城里最大，也最彰显身份和荣耀的府邸。
或许，文周想着，他应该一会儿径直骑行去荣山的府邸，带点酒过去庆祝他获得陛下恩赐，或许还可以在酒里下点东西……
其实荣山现在已经很少喝酒了，他有严重的消渴症。文周真希望喝点酒就能让这个肥猪驾鹤西去。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位节度使家养的大夫是谁，或许这是一个好的思路……
秦海的故宅离文周的府邸很近，骑马穿行两条街再转北就到。就算在这片世家贵胄聚集的街区，那座府邸也大得吓人：它一直延伸到街区北部的城墙，毗邻五十三号街区的南墙。有传闻说秦府地下有秘密通道可以直通五十三街区。
文周知道，秦府的仆役一直留在府邸里，由朝廷供养着，即使府邸之前一直无人居住。每个房间里的陈设、家具，还有庭院、花园、宴会厅、女眷居所等，都随时有人打扫安顿，与秦海生前无异。整座秦府一直保持着它原本尊贵的模样，等待着某天皇帝陛下心情好的时候把它赐予某位幸运儿！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这位幸运儿是谁了。
文周飞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了随侍。相府大门敞开着，足以让一辆宽阔的马车长驱直入。进门的庭院灯火通明，欢迎着客人。文周的府邸堪称大气磅礴，只是……
看到相爷下了马，沈柳快步走出轿子。昨天晚上下过雨，地面泥泞不堪，文周的幕僚小心翼翼地挑选着下脚的方位，他是个注重整洁的人。文周觉得挺有趣，这位相国大人穿着马靴，又喜欢打击鞠和狩猎，完全不在乎脚下的污物和泥泞，他大踏步朝沈柳走去。
“就在你来之前他刚刚通过城区大门。”文周说，没必要提到那人的名字。
沈柳点点头：“我知道，我问过了。”
“我真想骑马过去恭喜他蒙皇上恩典，赐下了这么大一座府邸。带上毒酒。”
听到这话，沈柳的表情像是犯了胃病般无可奈何，这是文周为数不多的自我放松的方式之一。他的谋士忍住了想要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仆人或者护卫听到这句话的冲动。文周倒是无所谓，就让那个肥胖的野蛮人知道奇台相国想要对他不利又如何？野蛮人那点隐藏不住的野心早就把他出卖了。
干吗遮遮掩掩的，说得像是荣山蠢得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文周问道，“我说了让你明天早上来的。”
“卑职听到了点消息，”沈柳低声说，“宫里传出来的。”
“我必须今晚就知道么？”
沈柳耸耸肩，显然是重要的事情他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相府门口。
有时候他真是个令人恼火的人，让人感到不安，却又不可替代。文周转身跨过大门，走进庭院，马靴溅起了一地泥泞。穿过第一间会客厅，他走进了内室。婢女们赶紧上来伺候他脱下马靴，换上家居的便鞋，换下朝服，穿上丝袍。酒已温好了，沈柳在邻间的会客厅等候着。
一阵清脆的琵琶声隐约传来，那是春雨在另一个小院的亭子里奏乐。她总是用这样的方式等待他归来。文周清楚，此时的她应该身着镶金嵌玉的华服，如瀑般的金发盘成优美的发髻，精心装扮后，等待着他和他的宠幸。
她现在已经改名叫林嫦，那是文周把她接回家以后下令改过来的。这个名字更加适合相国侧室的身份。虽然他有时还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在北里青楼里所用的名字，不过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已经完完整整属于他了，每天都在等待着他归来，这就是她生活的重心。虽然今夜他必须先把沈柳的事情解决了，才能顾得上她。突然，相国感觉到内心烦躁不安。他回到会客厅，仆人端上一杯温好的酒，他抿了一口，然后把杯子往地上一扔，它弹了起来，又咕噜咕噜滚到了墙角。
送酒的仆人吓得一边哭泣一边跪地求饶，颤抖地说着求相爷开恩的话，随即连滚带爬地跑到火盆边，又加上了几块炭，然后趴在地上捡起了杯子，他的双手不停地在颤抖，华贵的地毯染上了酒渍。
相国对晚间酒的温度有着极其严苛的规定，还跟早上和午后饮酒的温度有所不同。仆人们必须牢牢记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有一名仆人就是因为搞错了酒温，被打成残废逐出相府，有人跟文周提起过，那名仆人现在还在相府背后的大街上乞讨度日。
窗外的琵琶声不绝于耳，滑门半开着，因为午夜微寒，窗户倒是关得严实。不过丝纸所糊的窗无论如何也阻隔不了那清脆的乐声。文周本想让她停下来，不过那琵琶实在是太优美了——而且能让他心情平静，尤其是一会儿他还得处理沈柳带来的消息。
他做了个手势，跪坐在几案边，沈柳坐到了他的对面。夜深，风寒，两个男人就这么静静地听着琵琶声。送酒的仆役端着酒，拜了三次，眼睛根本不敢离开地面，双手捧着酒送到他们面前。文周又抿了一口。
他没有点头表示满意，没这个必要，没有把杯子扔出去就足够了。仆人又为沈柳斟满酒，一路弯着腰退出了房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不一会儿，酒冷了，文周看了看他的谋士，点头示意他可以说话了。
“大人想过会发生什么吗？”沈柳那张圆圆的脸上仍然冷静如常，“当我们开玩笑说要杀掉他的时候？”
文周没想到他的开场白是这样。“我们没开玩笑，”他冷冷地说，“我确实这么想。难道我不在场的时候你就当它是笑话了？”
沈柳摇头。
“我想也不会。至于后果，”文周继续说，他的表情变得更加阴冷，“至少让我自己愉悦了一把。”
“是的，大人。”沈柳说。
沈柳没有再说什么，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很明确：有些时候不是你想要愉悦一把就可以为所欲为的。
文周不能认同，如果他想要一个女人，或是一座府邸，那就一定会得到，除非他自己厌倦了，放弃了。同理，如果他想要一个人消失，就会派人去要他的命。身居高位就要呼风唤雨，可别忘了他的身份。
这就是手握大权的感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的？”他低吼，打了个手势，仆人赶紧端着新温好的酒小跑着上前伺候。
沈柳轻啜了一口酒，相爷很好奇，这位谋士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可惜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
隐约的琵琶声停下来了。
想来是有人告诉她，相国大人正在会见一名重要的谋士，春雨——林嫦受过完美的训练，而且冰雪聪明。她知道不能打扰他们，文周很明白。
直到仆人全部退下后，沈柳才再次开口：“今晚收到消息，来自西部的军区信使，从铁门关来的。”
“好吧，西边来的。”文周似乎被逗乐了，微微一笑。
沈柳没有笑，他说：“您也知道我的……我的弟弟去了库拉诺湖吧？您问起过卑职家里人的情况，我有提及。”
文周确实记得自己曾经问过，那是在他出任帝国相国之前。这件事，这个人他都记得很清楚。他从来都不喜欢沈泰，也不了解他，不过那无关紧要。
相爷点了点头，小心地没有泄露更多情绪，他的情绪有了微妙的变化，不过不希望对方注意到。
“埋葬死者，”他冷淡地说，指尖轻轻一抖，“愚蠢的事情，为了表达对你们父亲的哀悼。那又怎么了？”
“他已经离开库拉诺湖了，正在赶回新安城的路上。第二军的人让他入了军职，可以减少孝期，允许他返乡。”
在座的两个男人也做过同样的事，就在沈皋死后不久，为了让沈柳尽早回到京城辅佐文芊贵妃的堂兄获得皇上的青睐，平步青云。
相爷沉默了片刻，仍然谨慎地开口：“我不明白你说这个干嘛，这就是铁门关送来的消息？”
沈柳点点头：“他在铁门关待了一晚上。派了信使送信到大明宫，还有铁门关要塞将军的上疏。”
只停留了一晚上，证明他急着赶路。文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好吧，你弟弟的行踪对你而言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可是那跟我，或者跟帝国有什么关系？”他想他讲得已经够明白了。
沈柳看上去挺狼狈，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可真少见。他挪了挪位置，像是坐在马鞍上太久感到不舒服。可真有意思，相爷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怎么了？”他又问道。
沈柳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我弟弟首先报告了他在库拉诺湖的遭遇，有人派了一名刺客去杀他。”
“我明白了，”文周力图保持声音平静，“这是第一件事，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目前为止我没看出来。还有什么？”
他的谋士清了清嗓子：“还有好像……好像……白玉公主，在日格尔的那位……程婉殿下，我们，我们的公主殿下……”
“我知道她是谁，沈柳。”
谋士又清了清嗓子，沈柳这种罕见的紧张表现只能让人感到更加不安。“她赠送给沈泰一份礼物，”他接着说，“为了褒奖他在库拉诺湖畔的义举，就是埋葬死者的事情。”
“你的弟弟肯定会欣喜若狂的，”文周慢吞吞地说，“可是我仍然没发现——”
“那是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
文周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困难地吞了口唾沫：“你说……你的弟弟带着二百五十匹天马，从边境回来了？”
那不可能，他想着。
如他所愿，沈柳摇了摇头：“不，他没有直接把天马带回来，而是让塔古人暂为保管。他声称自己必须亲自到边境去，才能取得这批宝马，也只有他有权决定它们的归属。他在信上写明，他正在赶往新安城的路上，要把这件事当面向陛下……和其他人，禀报。”
和其他人。
文周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必须立刻知道这个消息，突然间也明白了一些别的东西。他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
沈柳那个惹人厌烦的弟弟告诉了铁门关的士兵——还写了封信——提到有关刺客的事情。现在这件事有了特殊的意义，因为那批天马。几乎可以肯定，朝廷会介入调查刺客的事情，虽然看起来像是小题大做。
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某些人必须被处理掉，就在今晚。事实上，得赶在沈泰回归和他所得礼物的消息——显然它会很快传遍整个大明宫和紫荆宫——传开之前，尤其是传到那个人耳朵里之前。
真是太不幸了，他本来觉得那个人还有用的。但他知道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他必须得消失。
将来会有某种原因，导致沈泰不能回到新安城，可现在，沈泰的安全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还有，你刚才说，他必须亲自去领取那批马？你看到他在信里是这么说的？”
“是的。”
相爷没有询问沈柳怎么看到那封信的。
沈柳继续说：“如果他没有回去，那份礼物就会被取消。那是公主赐给他私人的礼物。还有……还有第三封信，是一名塔古军官写的，确认了这个问题。”
相国大人在心里用能想到的最恶毒肮脏的话咒骂着沈泰，他能感觉到脸上有汗水滴下来。
比他想象的情况还糟糕，如果沈泰死在路上，因为那些天马，这消息一定会在帝国掀起惊涛骇浪。
二百五十匹，真是一个荒谬而愚蠢的数字，这让沈泰像一名英雄般凯旋，朝廷会非常重视。这种情况很糟糕，所以有些人必须马上被处理掉，马上。
沉默的气氛显得很凝重，沈柳安静地等待着文周消化这个消息。表面上看这件事情似乎对他是有利的，毕竟沈泰是他的亲弟弟，这是家族的荣耀。不过，如果了解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还有沈柳所做的某些事情——大家就不会抱有兄友弟恭的妄想了。
文周突然高声说：“你的妹妹已经北出了长城，沈柳，他什么也做不了。”
沈柳没有跟他对视，这也是少见的，证明文周说的话击中了这名谋士脑中正在想的事情。他严厉地补充说：“你是家里的长子，对不对？一家之主。这是你的权力，而且得到了我的允许，朝廷也同意了。这是属于你的荣誉，还有你们家族的荣誉。”
这也让沈柳欠他的更多了。
谋士点点头，虽然在文周看来，多了几分犹豫。
“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消息么？”相爷问。沈家两兄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他必须赶紧把沈柳打发走，今夜他还想见另一个人。“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沈柳抬起眼：“谁知道？每个人都会知道。今晚，或者明天白天。信使送来的是正式的奏疏，一式两份，一份送到中书省，一份送到军部。大明宫里没什么秘密可言。”
他深知沈柳的最后一句话，大明宫内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一个麻烦的家伙来了，带着数量庞大得超乎人想象的汗血宝马，作为他过去两年那崇高的、功德无量的事迹的嘉奖。天子将亲自召见他。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而沈泰的选择将造成巨大的影响，他即将成为这盘已经足够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横空杀出的搅局之子。
虽然，他会被刺杀，甚至很有可能现在已经死了，就在铁门关通往新安城的道路上。但由于那些马匹，他的死亡会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朝廷会介入调查他的死因，毫无疑问。
偏偏文周文相爷恰好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少鬼门关等着沈泰去闯。
这种事情本来无足轻重，仅仅出于微不足道的私人恩怨，只不过是在手握生杀大权之后的一时冲动而己。可是现在……如果由于他的一时冲动，因为这一点小小的私人恩怨令帝国失去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后果不堪设想。而若是有人口风不紧，不小心泄露了……
那个人必须死。他迅速做出决定，他不能冒任何风险，必须想办法保护自己。肯定会有什么风言风语的，说不准会传到大明宫里，说不准就在今晚，说不准就在此刻！
要不然——文相爷想到这里突然变得脸色煞白——他只能找到那位刚才还咒骂过的节度使，托庇于他门下，苟且偷生了。
哪怕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这种情形都太过可怕。
他把谋士打发回去了。
或许这么突兀地让一个聪明的谋士离开也不太妥当，但已经没有时间去想那些委婉的措辞了。而且他绝不会告诉沈柳自己做了什么，他得考虑到沈柳已经够心烦意乱了——因为他对妹妹所做的一切，而他的弟弟即将回来。
两人的烦恼竟然是因为同一个男人。文周苦涩地想着。一个从帝国境外回归的男人，一个或许很快能拥有足够的权力毁灭他俩的男人——他肯定迫切地想这么做。
他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除了那名惊魂未定、无足轻重的仆人。文周开始大声咒骂。那个被他咒骂的人——他并没有愚蠢到提及名字，就是太祖皇帝的第十七位女儿，那个恬静又美丽的白玉公主，程婉殿下。那个远在高原的日格尔城，却做了如此任性和不负责任的决定，连带改变了这么多人命运的女人。
他听到了琵琶声重新响起。
想来是有人告诉她沈柳已经离开了，她猜文周应该从一整天的忙碌和操劳中解脱出来了。可他没有，他们都没有。他现在还不能去找她，他还没有平息或是缓和内心的愤怒与恐惧，更别提将它们疏导出来。他必须立即处理某件事情，那就意味着他必须信任另一个人，得祈祷现在行动还来得及。
他知道自己该去找谁，很快那人被带到了他面前。至于信任的问题，事后他同样可以干掉这人。解决一件事情后往往会带出一大堆麻烦，文相爷想着，就像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面后会荡起一层层涟漪。
世事如此，多想无益！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就像一名被诅咒的诗人。
文周举起酒杯，仆人赶紧上来斟满酒。他试着不去想象那种画面：就在今夜，有人急匆匆地骑马或者乘轿，从紫荆宫出发，穿过大半个新安城，在荣山的新居门口停下。然后，他被允许进入，然后，他告诉了那人一切……
侍卫带来了他要找的人。文周吩咐那名壮硕的男子进来，他名叫冯大，右脸颊上有一道疤痕。他在门口倒身跪拜。
文周挥手示意那名温酒的仆人退下，然后下达了命令，他的态度从容，措辞精确。冯大面无表情地再次跪拜，表示接受任务。
能居高位者，必定心狠手辣。这不算什么，要管理一个内忧外患的庞大帝国，优柔寡断、心慈手软是不行的。那种内心神圣的人只配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中。
任何一个公正的史官都会赞同他处理这件事的方法。尤其在这么一个君主已经老去的时候，太祖皇帝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果敢、狠辣、野心勃勃的人了，当年他杀掉兄弟保全皇位，创造奇台帝国辉煌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前任相国秦海——那位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人——教会过朝堂，帝国所有阴暗的、肮脏的事情都该由相国大人一力承担，要不然相国府里怎么会有那些骇人的审讯密室，和玄而又玄的出入府邸的地下通道？不过这座府邸现在已属于那个最具有危险性的野蛮人。
如果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疲惫不堪地日夜操劳，为了皇帝陛下的宠信孜孜不倦地为帝国贡献所有心力，而结果却是受到一个只会在某个女人面前邀功争宠的野蛮人掣肘……好吧，没日没夜地为帝国劳心劳力到底有什么好处？就像今夜，他还得强撑着，不能安然入睡也不能跟自己的宠妾作乐，得等待刚刚派出去的人给他汇报任务执行的情况呢。
九重天阙上的神仙肯定会理解自己的。文周笃定地想。
她从未接受过文周把她从醉月楼赎身后给她起的新名字。
林嫦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无足轻重，本来春雨这个名字也没什么意义，但身为名妓的她早就习惯了。至少青楼的妈妈还给了她三个名字任她挑选。
文周根本没这么做，他觉得没有必要。当然，她刚来到醉月楼的时候也觉得起个花名没什么必要。文周甚至都没告诉她新名字的来历，或者对他有什么意义之类的。这当然不是塞达人名，她也想不出来任何意义。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小妾有个比青楼女子的花名更体面的称呼，仅此而已。
她当然也没必要因为这种事情记恨他，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这是她来奇台帝国以后学到的，明白什么事情才是最重要的，然后对不重要的事情漠不关心。否则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哪能把精力浪费在琐事上？
一个女人，有时候就得学会妥协。
文周手握大权，对待仆役和女人也不算太严厉——当然不是按照新安城的标准，她是塞达人。他年轻，大部分时间也很风趣，容易相处。而且他对女色的需求也不强烈，他认为纵情声色会让人颓废不堪（男人总是有这样道貌岸然的说辞），至少对一名久居青楼的女人而言，他不算是个浪荡子。
如果说春雨憎恨文周的话——事实上她确实憎恨他，虽然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她对文周的憎恨和愤怒已经到达了极点。
他不该下令杀死情敌的。
沈泰甚至根本不配算他的情敌，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因为要为父亲守孝的缘故，沈泰离开了春雨，离开了新安城。而他仅仅是一个还没有通过科举的书生，怎么可能跟帝国相国，珍贵妃的堂兄相提并论？
从这一点上真的能看出男人是一种脆弱又善妒的生物，不管他有多么位高权重。也可以看出女人到底能对男人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当今天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或许即使像文周那样位高权重的人，也不愿意想起那些回忆——不请自去醉月楼的晚上，总会发现春雨跟另外一名男人在一起，并且很愉悦的样子。这种记忆会让他非常不快。
但不快是一回事，让这种不快的感觉击破内心的底线，派出刺客去杀戮一个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春雨来到相国府以后，很快就轻易站稳了脚跟。
她已经让两名仆役对她言听计从，为她神魂颠倒。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她又凭什么让文周如此魂牵梦萦呢？从她一来到相府就开始搜集各种信息，没有任何目的，就如……本能的一部分。
而她又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目的，让所有人——不管高低贵贱——都以为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更好地服侍主子文周。她想方设法去刺探他的心情，捕捉他跟人谈话的只言片语，是为了更了解他，进而更好地伺候他，更体贴入微地拿捏他的需要。
从进府到现在，无论是在府里，还是乘着轿子带着护卫去集市购物，或陪同文周参加宴会和击鞠赛之类，她的一举一动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也许除了文周的其他妾室，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人不喜欢她。在跟文周的其他妾室相处时，她依然谨慎地自称春雨，以免别人说她摆架子。
而她真正的塞达名字，很早就不再使用了。从多年前跨过玉门关之后，那个名字就被搁置在遗忘的一角。甚至整个奇台帝国都没有人知道。
文周的正室无关紧要，她出身名门，虔诚地信奉佛教，跟她的丈夫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一名侍妾曾说过，如果正室稍有姿色，肯定就不会这么贤良淑德。这种想法显得小家子气了点，却也并非捕风捉影。
相爷的妻子经常去庙里求神拜佛，世人皆知她对寺庙和僧尼的慷慨大方，相国大人也鼓励她这么做。她也时常出入星相师府上，但通常都小心谨慎。太祖皇帝对司天监和星相师控制得极其严苛。
今晚，春雨知道文周的谋士沈柳来到了相府门口，看上去像是在为什么事情焦急不安。相府的管事按礼请沈大人入室等候，但沈柳拒绝了邀请，宁愿站在相府门口的灯笼下等文周回来。忠心于她的仆人何万——也是她消息的主要来源——向她报告了沈柳的焦急，让春雨觉得极不寻常。
沈柳并不知道自家弟弟和她之间的关系，春雨敢肯定这一点。关于沈柳的其他事情，她就不那么笃定了，需要等那位瞰林武士回来报告才能得知——沈柳是个谨慎的人，不能对他贸下结论。
他是否参与了刺杀亲弟弟的计划，还不能完全确定。
春雨精心打扮以后，一直坐在双亭阁里。如往常一样，她身上没有任何熏香的味道——方便她穿过黑暗的庭院，或是在门廊附近徘徊。香味会暴露人的踪迹。
只有她知晓文周要来她房里的时候，才会使用熏香。这种习惯已经成为她的标志，就如书法大家独特的笔触。这是她表现出一名小妾对夫君尊敬的方式。
对于一个有头脑的女人而言，玩点这些小伎俩太轻松了。尤其在男人根本没意识到的情况下。
她听到两名男子穿过小庭院走进客厅的时候，就开始弹奏起琵琶，好让文周知道她在这儿。而当她隐约听到他们开始谈话——只能听到模糊的声音，不可能听清——的时候，就停止了弹奏。她明白，文周会满意地认为她进退有度。
为了不弄脏丝履，春雨赤着脚穿过庭院，背着琵琶，这可以用来作掩护：如果有人看到她，会认为她是要去门廊上伺候着，如果文周和他的谋士想欣赏她的琵琶声，可以随时传唤。在这府邸里，她就是当之无愧的音乐大家。
滑门打开着，夜风微抚，丝纸糊的窗户无法隔音。她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的心怦怦直跳，有兴奋，也有恐惧。但她轻易把情绪平息下来，早在此前她就下定决心。背叛么？现在还不算。如果把她做的事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才算是背叛。
但他派出了一名训练有素的刺客，伪装成瞰林，还安排了更多的手段，一副不置沈泰于死地不罢休的架势。春雨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才是对自己的背叛。
似乎沈泰并不在他父亲的庄园，哪怕现在正在守孝期。看样子文周知道他在哪里，而春雨不知道。这太令人恼火了。在这个城市，在这个帝国，在这片石墙围起来的府邸里，她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迷雾。
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那个名叫何万的仆人早已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通过何万安排了一名瞰林，这次可是一名真瞰林了，从地处码外的瞰林分馆赶来。那位女瞰林——她特意吩咐要找一名女人——在一个宁静的夜晚，翻过围墙跟她在花园里碰面。
春雨告诉何万自己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私下找一名瞰林悄悄地去处理点事情，她可能会遭受一场杀身之祸。她付了瞰林的费用，让她去沈泰的老家，一切线索都得从这里开始。显然在那里才能打听到沈泰去了哪里，以及离开沈家庄园的原因。
而今夜，站在门廊的柱子那里，春雨终于偷听到了沈泰的行踪。他的遭遇简直像一场奇迹。
她快步回到双亭阁，让婢女为她洗干净双脚，又开始为那名还在等待手下回复消息的大人弹起了琵琶。春雨在考虑是否要任由那名侍卫——她知道他的名字叫冯大——成功地杀死辛伦。
她还记得辛伦：一个在醉月楼里举止有些轻佻的客人，喜欢唱歌和高谈阔论，出手也阔绰。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考虑的事情是如果沈泰能够活着回到新安城，他希望看到的是活着的辛伦还是死了的。
她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没有时间给她许愿或者做梦了。虽然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想法，但无论如何，她已经不再是他的人了。
他本不该离开她的，她曾经告诉过他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可那男人压根就没有在意。而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可是……他到底在库拉诺湖畔做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让他能获得二百五十匹来自她家乡的宝马作为赏赐。这种厚赐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也没有任何音乐足以表达出那种震撼。沈泰的人生将因这批汗血宝马而剧变——可惜，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文周来到她房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十分笃定他会来，虽然情绪不会太好。当冯大回到相爷府的时候，何万和她的丫鬟们都早已睡着了。
当文周走进春雨的庭院时，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她想，她已经明白冯大呈报的结果。
他迫不及待地占有了她，先把她压在墙上，从背后来。然后又扳过她身子，让她平躺在床上，面对面地享用。她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抚摸和撩拨他。
完事之后，她伺候他清洗，让婢女端上已经准备好的温酒。文周满意地啜饮了几口，春雨在对待酒温的问题上总是从不马虎。
她的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着，而表面上一如往常般平静。
辛伦死定了，文周为保全自己，免去东窗事发的风险，一定会下手的。她必须慎重地考虑这个问题。她的手在男人的身体上按摩着，先是轻轻地，然后加重力气，再重新转为轻柔。
她的猜测和结论可能会跟事实有出入，尽管她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总是从那些蛛丝马迹中去推测和揣摩，可身为相爷的一名小妾，她能获取的消息少得可怜。一个被锁在内宅大院的女人，出入只能坐在盖着严实轿帘的轿子里，完全依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仆人提供点零碎消息，太闭塞了。
女人总会遭到诸多限制，这就是事实。并非所有男人都是愚蠢的，但愚蠢的男人确实太多。
今夜，春雨按摩着文周的身体，冲着他妩媚地微笑，仿佛做这样的事情是她和他之间隐秘的欢愉（他很满意她的行为），而春雨的心里一直在想，这位相爷大人会不会在事成后把那名叫做冯大的侍卫也灭口了。
她猜测，他会先把冯大外派离开京城再做手脚。先提拔和赏赐他，让他安心和放松警惕，最终冯大会死于一场意外。应该会在南方，文家在南方的权势滔天。
他还需要一个跟冯大长得很像的人留在新安城，如果有什么万一的情况发生，也足以掩人耳目。
差不多了，春雨想着，现在是为他弹琴唱歌的时候了。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这是一首诗仙司马子安早期脍炙人口的诗歌。通常只会在午夜过后唱响，让人心情平静，承载着美好的回忆。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