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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宁武杰,那名第一个看到沈泰骑着闪灵,在清晨的阳光中来到铁门关的士兵。
那天过后,他就知道,他的生活会被改变——或者说已经被改变了。因为那个人和他所乘骑的那匹马。
可能对那些毕生耕耘在田地间的农民和府兵而言,无法理解这种命中注定的变数。他们在田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耕耘,乞求风调雨顺,不遭洪水或者饥荒。然后过着结婚生子,老去,埋骨田间的生活。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是他们无法想象的,他们偶尔会在小酒馆里喝着酒,听一些传奇的故事。对府兵而言,也有可能被送去距离家乡非常遥远的地方,挖沟渠,打水井,修篱笆,在城墙上巡逻,剿匪或者帮当地的农民清除野兽,或许会偶感风寒,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或许就这么命丧他乡。有的人被派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打仗,死在战场上,或是失去一只眼睛或者一条胳膊,生不如死。普通的士兵们哪管得了军国大事,只知道在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中活下来。军队之间也流传一些小道消息,但大部分只是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管是即将开始的战役,或是某地方发生叛乱之类。
宁武杰并不是一个能理解命定变化的人,至少曾经的他不是。而这一次,他……正在经历着那种剧变。
至少,他不敢相信自己离新安城如此之近,生平第一次有机会靠近奇台帝国的帝都。大概再走上一两天就能到了,同伴们这样告诉他。
他们骑行出了辰尧以后,路上的景致一直有大幅变化。田里种着小麦和大麦,偶尔能看见成片的桑林(桑林背后,远离大道的一边通常有蚕房)。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城镇,城镇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几乎算是连成一片了,沿途所见的人也越来越多。寺庙的钟声在空旷之地萦绕,而混入嘈杂的人声中却几近难闻。小片小片的农场——种着土豆、蚕豆之类——夹在村庄之间,似点缀一般。
宁武杰看到了川流不息的小贩推着推车,或是赶着木质的四轮马车,夹在他们中间,让他们行进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这就是新安城最外围最偏僻的地方,有人这样告诉他。
他们离帝都越来越近了。
这简直是宁武杰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对他而言,帝都遥远得就如东海一般。而且说实话,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但他现在已经被那些川流不息的人群吓得够呛。可能周围的伙伴都注意到了吧,有一个平时沉言寡语的士兵盯着他看了好久,他还以为自己没表现得太明显呢。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连呼吸都带着点惶恐。
宁武杰一边走,一边想着,他很好奇其他士兵对即将抵达京城有何感想。现在他们一行有三十名骑兵,并非刚从铁门关出行之时那么寒碜,只有五个人护送沈大人。徐毕海节度使坚持将沈泰提拔为第二军的参将,带着重要的奏疏(更重要的是他骑的那匹马),在骑兵队的护送下前往京城。
在来自铁门关的士兵中流传着一个带点讽刺的笑话(虽然宁武杰没有看出什么地方好笑,不过他自知不是个太风趣的人),说就是因为徐大人的护卫疏忽大意,结果害得沈大人差点在辰尧被刺客杀死。这是那个总是夸夸其谈、满嘴酒气的士兵告诉他的,他说那晚上守在客栈外面的士兵肯定都没命了。
他说,徐节度使早已不再是一名风华正茂的青年,但他并不像是那种想要解甲归田,在家乡的果园或是池塘边颐养天年的老人。他腰缠万贯、地位显赫,能跟其他辖区的节度使分庭抗礼。其中,还有一位“特别大”的。说到这话的时候,他向在座的各位都使了个眼神,仿佛大家都能领会到他的意思。宁武杰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不过那不重要。
要是沈泰被杀害——更可怕的是如果那匹马死了,宁武杰固执地认为——徐大人才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虽然宁武杰不太清楚,也没去仔细思考自己这种想法从何而来,但在离开辰尧的时候,他就尽可能地守护在沈大人和闪灵的身边。他尊敬沈泰,更喜爱那匹马。宁武杰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爱这样的一匹马呢?
那个瞰林女子让他们心存畏惧,在晚间休息的时候,也有些人在提到她的时候顺带讲一些粗俗下流的玩笑话。不过她似乎对宁武杰印象不错,有几次他固执地试图留在沈大人和闪灵身边的笨拙举动让她不禁流露出好笑的情绪,但她差不多默许了宁武杰可以在赶路和休息的时候尽可能地和闪灵待在一起。
宁武杰不明白她的眼神和表情所传达的意思,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可笑的。但他已经学会明白这个事实:有些别人认为好笑的东西他理解不了,只好无动于衷。
现在他们手里有第二军节度使亲笔签署的批文,所以每天歇息的地方都是高档的客栈或是帝国军驿。吃的是美食,给马喂的也是上好的草料。
每天晚上歇息的时候,宁武杰总是被分派去照顾闪灵,他试图不让自己因此表现得那么自豪,可惜控制不住。他经常跟马儿说话,半夜醒来,从士兵们睡的客房径直走到马厩,带果子给闪灵吃。有时候他甚至直接睡在马厩里。
沈大人在骑行的时候很少跟卫兵们谈话,偶尔会跟瞰林护卫说几句,大多数时候他跟后来加入的诗人闲聊(那个诗人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他老惦记着赶路的速度,卫兵们都不知道原因,就连那个号称百事通的同僚都不知道。
或许魏苏和那个诗人知道吧,不过他们从来没提及。那名诗人名叫司马子安,听其他人说,他可是位了不起的名人。甚至有人说他是天上的诗仙下凡。宁武杰对这些东西也是一无所知,他从不认为凡人界会出现神仙,或许奇台帝国的皇帝陛下除外吧。他唯一知道的是,沈泰大人非常迫切地想要尽快返回新安城。
宁武杰倒没有迫切的感觉,不过他的想法和意愿就如那昏暗中默默吐丝的蚕,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离开辰尧的第五天,他们走过了沈泰曾经最喜欢的那座桥,然后转向右边的小道,沿着溪流前行。
他当然知道那是必经之路。
快马加鞭跑过那座横跨在宽阔水面的桥上时,他假装自己毫不在意,也小心地提醒自己路过岔路口的时候不要去看那条溪边的路。只是李树开出的繁花倒映在水中,他看得清清楚楚。
假装毫不在意,这可不容易,他对南方的那条路熟悉得就如青铜镜中看到的自己的脸一样。他清楚每一个转弯,上坡或是下坡,甚至清楚什么时候会骑行经过某个村庄或是小镇,还清楚沿路的农田、桑林和丝绸工坊。他还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真正能喝到好酒的酒肆,去哪里能找到最好的女人和舒适的客栈。他们正经过沈泰的故乡,他的母亲和姨娘,还有幼弟还在庄园里,还有父亲的陵墓。
而他不在,沈柳不在,沈礼眉也不在。
他们三人被卷入了烦嚣的尘世中,纠缠不清,身不由己地深陷俗世的繁华和喧嚷之中。在湖畔独居了两年,他不清楚自己对此作何感想。或许这也是尘嚣俗世的一部分吧,他想着:永远没有时间静下来思考。
沈礼眉的现状想必更糟糕,沈泰回忆起北方的风沙,那是真正的沙尘风暴,遮天蔽日,打在人身上生疼,而且危险,不是诗人想象中那样。每当想起妹妹,他就抑制不住怒火中烧。
当他们路过那条往南行的岔路时,他的心像是被撕扯了一下,疼得无法忍受。两年多未曾踏上那片土地了,未曾看到石墙上的大门,门边光滑的石狮子(用来镇宅,驱逐恶鬼),还有那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道路,那养着金鱼的池塘,那门廊、花园和小溪。
父亲的陵墓应该早就建成了吧,他想着。母亲总是有条不紊地打理家中的一切。只是沈泰还从未见过父亲的陵墓,也没有在坟前给父亲磕头。也不知道父亲的墓碑上会有什么样的题字,应该是一篇韵律优美的墓志铭吧。也不知道会是谁选的,用谁的书法写上去。
他心中也明白,这样拼命赶路毫无意义。只是一种姿态,或是情绪的宣泄,为了表明他为妹妹的事情十分焦急,必须尽快赶往新安城,其实赶到了又如何?无济于事。
司马子安曾提起,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听到沈礼眉已经离开的消息。早在可怜的周岩出发去沈家庄园的时候一切就成了定局,如果沈泰没有去这么遥远的地方,或许周岩还来得及把消息告诉他,或许还有足够的时间。
而现在说什么都迟了。那他为什么要所有人都赶在日出时分吃饭,直到太阳落山才歇息呢?夏日来临之时,白昼极其漫长。
没有人抱怨过,不管是透过言语,或是透过眼神。士兵们忠诚地执行军令,就连那个总是自以为是规劝沈泰行为的魏苏也没有半句怨言。还有年长又体胖的司马子安,吃的苦比他们更多,也没有不满的表示。诗人从未跟沈泰谈起过拼命赶路的问题,或是这样的行为无济于事之类的话。
或许,阅人无数的诗仙早就看明白了,而沈泰却是在这几天的疾行赶路中逐渐想通——他这么近乎疯狂地骑着宝马拼命赶路,不是为了救他的妹妹。
而是为了找长兄算账。
明白这个事实,接受这个事实,却没有如预期中为他带来冷静和理智。仿佛每向前疾行一里路,每一个不眠之夜,或是在每一天结束赶路后的疲乏之中,他的愤怒都有了新的渠道发泄。
他从未跟诗人提及过这些,更不可能跟魏苏说,虽然他能感觉到他俩都隐隐约约明白自己的情绪。他不喜欢被人看得太透,尤其是新结识的,如谜一般的朋友,更不喜欢被一个仅仅充当护卫的女瞰林了如指掌。只是因为在铁门关内一时冲动,才雇佣了她,而现在,他有了三十名士兵护卫,解雇她也无妨。
但他没有,沈泰深刻地记得,在辰尧镇那天清晨,她是如何奋不顾身地为他浴血而战。

 
天色已晚,沈泰感觉后背和双腿酸疼不已。夕阳的光辉照耀在他们背后,夏日的微风轻抚着面庞。官道上挤满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马车,太拥挤,太吵闹,让他们没有余暇欣赏落日余晖和夕阳西下的美景。
离开那条可以通往沈泰家里的岔道已经三天了,离新安城还有两天的路程。如果他们够快的话,说不准明晚宵禁时分就可以赶到。他对这段路程非常熟悉,那些年不知道来来往往多少回了。
哪怕官道上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也骑行得非常迅速,因为他们走的是驿道,那是专门供士兵和骑兵赶路用的。还有一群驿使,赶路比他们还快,大声吆喝着人们让路,甚至撞翻了一些农车和扛着大包小包的路人。驿使的背包鼓鼓囊囊的,显然不止是送信这么简单。
“给珍妃娘娘送的荔枝!”当司马子安询问的时候,其中一人转过头来大声回答。
司马子安大笑出声,须臾后又敛住了笑容。
沈泰本想下马帮那些农民收拾散落的货物,不过他心里揣着更着急的事情。他一边赶路一边想着,那些农夫会互相帮忙的,回头看去,果然如此。这就是乡间农民的处世之道:如果士兵们停下来帮他们,估计反而会让他们感到恐惧不安吧。
他转头看着并肩而行的诗人,闪灵本来可以轻易地甩开所有人,不过那样太鲁莽也太愚蠢。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沈泰想自己或许可以一个人仗着快马先行,赶在明晚宵禁城门紧闭之前悄悄地进入新安城。他迫切地想见到某人,天黑以后反而更方便。
他们目送着那群驿使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前方,诗人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为珍妃娘娘送的荔枝,他看得出那些驿使属于军驿,他们所乘骑的马匹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了。
“真是……劳民伤财……”司马子安轻声说,又住口了。
“太不合适了?”沈泰不假思索地问道。
司马子安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点点头:“正是如此。乱世将临总是让人惶恐,不管是在九天之上,还是在苍天之下。”
这些言辞大逆不道,可能会为他招致飞来横祸,比如杖责,流放,甚至杀头。沈泰浑身一颤,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不安。诗人看出来了,微微一笑:“抱歉,我不该谈论这些。我们不如来聊聊岑杜吧,我非常喜欢他的诗,现在可能他也在新安城里……我想,他是当世最伟大的诗人。”
沈泰清了清嗓子,跟上了他的话题:“我想,当世最伟大的诗人正与我并驾齐驱。”
司马子安大笑出声,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我和岑杜是两种不同的人。不过我很高兴的是,他跟我一样爱喝酒。”他沉默了片刻,“他年轻的时候曾写过关于库拉诺湖的诗,就在令尊那一役之后。你知道么?”
沈泰点点头:“我当然知道。”这些诗他都背诵过。
司马子安的眼睛一亮:“是那些诗把你带去的么?带到库拉诺湖畔?”
沈泰想了想:“也不是。是我父亲的哀伤把我带去的。不过有一首诗……或许触发了我的联想。”
司马子安沉吟片刻,开始念道:
君不见,青海头,
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
天阴雨湿声啾啾。
“你认为这些都是诗人的想象么?那些鬼魂之类。”
沈泰点头:“大概每个人都会这样认为吧,如果他们没去过那里的话。”
诗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世子,我们到达新安城以后你打算怎么做?我要怎么帮你?”
沈泰赶着马往前骑行几步,然后简短地说:“我不知道。我迫切地想听下您的建议,我应该怎么做呢?”
但司马子安只是把问题扔回给他:“其实我也不知道。”
他们继续赶路,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照耀着天地,白天即将宣告结束,风吹过脸颊,沈泰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在风中飞扬。他伸手向前,轻轻拍了拍闪灵的鬃毛。他早就爱上这匹汗血宝马了,他想着,简直是一见钟情。
诗人开口:“你说你想杀掉某人?”
沈泰还记得这句话,那是在玉凤楼里那天深夜说的:“我是说。虽然现在也很生气,但我不会这么莽撞。如果换做你是我的话,会怎么做呢?”
这一次的答案来得很快。“首先保住小命。你会威胁到很多人,而他们知道你回来了。”
他们当然会知道。他发了书信,铁门关的将军,还有徐毕海节度使也都写了文书,日夜兼程,快马加鞭。
不过沈泰领会到了这位睿智诗人的意思,他不该想着自己一个人骑行潜入新安城,那太不明智了,不管他迫切地想要做什么——何况他根本就还没有计划。
他意识到司马子安已经勒住了马,也让闪灵缓下来。沈泰往前面望去,路边有一条水沟,两旁都是浓密的草丛。他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确实是愚蠢至极,而如果把这一想法付诸行动,那就不只是愚蠢的问题了。
他勒住马,举手示意大家都停下来。魏苏骑行向前,来到他身边。在她身后一点,是一名缺了颗牙齿的士兵,沈泰记不起他的名字,不过知道每天晚上都是他照顾的闪灵。
“那是谁?”她轻声问。
“不是很明显了么?”诗人反问。
“我没觉得很明显!”女瞰林抢着说。
“看看那辆马车,”司马子安说,语气不免有些尖刻。夕阳的余晖照耀着官道、草丛,还有他盯着看的那辆马车。“上面还插着翠鸟的羽毛。”
“那不是皇帝!”魏苏说,“不要打哑谜了。我需要知道那是谁,好决定该怎么——”
“瞰林,看看那些士兵,”诗人说,“看看他们的军服。”
一阵沉默。
“明白了。”魏苏说着,不由自主地又重复了一次。“明白了。”
诗人看着沈泰。“你做好准备了么?”这还真是个问题,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威严。“恐怕你没有余暇去考虑了。那可是个怠慢不得的人物,我的朋友。”
沈泰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我做梦也没想过。”
他驾驭着闪灵前行几步,朝着那辆由四五十名精锐士兵护卫着的庞大而奢华的马车走去。那辆马车大得吓人,沈泰都怀疑它能不能顺利地通过河上小桥。他心里琢磨着,似乎在更远的东面有一座大桥?好像在哪条岔道?这无关紧要,他屏息凝神,他的脑子总是在某些重要关头冒出奇怪的想法。
身后传来马蹄声,沈泰回头,看来面对他们的不止他一个:那位总是衣衫不整的诗仙和瘦小的黑衣瞰林跟了上来。
他停住马,望着面前那条沟对面的马车,如诗人所说,它的顶上装饰着翠鸟的羽毛。按照礼法的严格规定,那只能皇亲国戚使用。不过某些陛下极其宠爱的重臣,也可以用它来炫耀自己的特殊荣耀。
他提醒自己,宫廷里的各方势力现在都希望尽可能地延揽自己,而不是一来就要他的命。
他骑着闪灵,走到了那辆马车的附近。车内的人掀开了车帘,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尖细,带着点异国口音,那人用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口气径直说:“是沈泰么?我们得谈谈,就在这里吧,你赶紧过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拱手为礼。
他说:“在下能与将军一晤,实乃三生有幸。斗胆烦请将军移步东面的驿站小坐?在下的朋友和士兵赶路一整天,早已疲惫不堪了。”
“不行。”马车内的人说。
如此断然,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沈泰骑着闪灵站在路边,无法看清车中人的面目。那人又说:“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沈泰清了清嗓子。“大人,”他说,“想必在这条路上,敢说不认识大人马车的人恐怕寥寥。在下希望能在驿站的酒馆一睹大人的风采,不知是否有幸能与大人共进晚餐?那对在下而言真是莫大的荣幸。”
马车里的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一张肥胖的、滚圆的脸,扎着黑色的头巾。
这位统率东北三镇的节度使、珍妃娘娘的干儿子、通常被人称为荣山的安隶断然重复说:“不行。要么你自己过来跟我谈,要么我杀光你的士兵,砍了你朋友的头,再把你抓进来。”
说来奇怪,本来喧闹拥挤的官道现在空旷了一大片,东西两侧都空了。沈泰往前看去,又回头望了望,荣山的士兵阻拦了道上的行人,一时间,一切都寂静得如山雨欲来。
事关紧要,他提醒自己,必须步步为营。
所以,他极其清晰地说:“司马兄,我很抱歉,整个帝国也将为此而遗憾,你我的友谊或许标志着您那充满传奇的一生宣告终结,但我想你能理解其中的原因。”
“当然,”诗人毫不在意地说,“真朋友不光要一起喝酒,还得一起挨刀子。”
沈泰点点头,转头看向女瞰林。“魏苏,你最好回去,告诉徐大人的士兵,做好准备,眼前这位节度使的士兵会攻击我们。”他扫了一眼前方的士兵。“我不确定他们是第八军还是第九军的士兵,您能告诉我么,尊贵的安大人?”
马车中的人沉默着,没有回应。
他应该在艰难地权衡,沈泰刚才所说的两件事情他都得仔细斟酌。沈泰很满意自己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在跟人拉家常一样。
“我想应该是第九军吧。”诗人说。
“遵命,我的大人。”话音刚落,魏苏立刻回应。
他看到她轻盈的身子驾着骏马往己方士兵的方向飞驰,他没有转头,只一直盯着那辆马车,看着那张圆如满月,沉默不语的脸。
他平静地说:“大人,我很荣幸忝为第二军的骑兵校尉,这些士兵是徐毕海节度使亲自派发的。在下明白自己的身份,也必将做出跟自己身份相符的行为。我为朝廷带来了极其重要的消息,我想您也明白。您纡尊降贵来此,想必出自同一原因。在下无法遵从您的意思,贸然答应进入您的马车跟您密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您那辆装饰有翠鸟羽毛的马车,这背后的寓意关系重大。我想您也会理解我的顾虑,同意我的看法。”
他很清楚,那个人不会。只是,但凡有一丝希望,他也必须遵照自己的意愿去行事,所以他必须——
安隶在马车里冷冷地说:“你身边就是那个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诗人?被称为诗仙的那位?”
沈泰微微点头:“是的,伟大的诗仙,我很感谢这些天来他一直陪伴着我,给予我劝导。”
骑行在他身边的司马子安微微一笑,冲着安隶点头行礼。沈泰看到他笑得很愉快,似乎很满意那句“喝得醉醺醺的诗人”。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突然,马车内的荣山爆出一大串粗俗下流的脏话,就连一向粗野的士兵听了都会瞠目结舌。
又一阵沉默之后,诗仙愉快地说:“这是对我的欢迎辞么,大人?在我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呢,真新鲜。”
荣山来来回回瞪着他俩。他的眼睛深陷在脸上凸出的肥肉里,反而让人看不清眼神,无法猜测他的想法。沈泰琢磨着,这个样子的荣山看起来更加令人恐惧。
据说有一次,他在东北长城以外,打败了来犯帝国边境的朔奇部落叛军。他命令麾下士兵和博古盟军砍下了每一个俘虏的一只脚,然后带走了所有朔奇人的马,把他们流放在草原上自生自灭,那些朔奇人要么死在荒野上,要么拖着残废的身躯苟延残喘。
这些都是关于荣山的传说。
现在,他正用那尖细的、带着点异域口音的腔调说:“不要自作聪明,诗人。我对那些弄嘴皮子的人没什么耐心。”
“我深感抱歉。”司马子安回应说。沈泰居然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真诚。
“你出现在这里真是打乱了我的安排。”
“那我再次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大人,”诗人冷静地说,“如果真如您所说的话。”
荣山的头缩了回去,舒服地靠在马车的座椅上。他的脸隐没在车厢里,沈泰朝右看去,太阳很快就落山了,他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魏苏已经让士兵们布好防御的阵势,虽然他们还没有拔出武器。周围的行人也被阻隔,他明白,自己与荣山会面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四方,在他还没有到达新安城之前,那消息一定会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这也是他必须表现得如此强势的原因。但这样很冒险,或许恼羞成怒的荣山会不顾一切地把他当场格杀,还有他手下的士兵。如果那位大名鼎鼎的诗人没有跟他在一起的话……
荣山的声音再次从马车里传出来:“沈皋之子,请接受我对你父亲的诚挚慰问。当然,我认识他。我特意赶了两天路来跟你见面,出于个人的原因,我不能跟你一起到驿站去——至于什么原因你就不用知道了。不过,如果你来我的马车里,如果你……肯赏光过来……我会告诉你那个你要找的人现在怎么了,还会给你看一封信。”
沈泰听出了他口气的软化。他小心谨慎地说:“请问那个人是?”
“辛伦。”
沈泰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跳。
“辛伦?”他重复着。
“是的,是他找刺客来杀你的。”
沈泰感觉到口中一阵干涩,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自己告诉我的。”
“他什么时候……不,他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他不该这么问,如果那个人回答了,就代表他欠了荣山一不人情。
而他回答了:“数天前的晚上,他被杀死了。”
“啊!”沈泰说。
“就是你即将回到新安城的消息传来的同一天晚上,随之而来的消息还有白玉公主赏你的东西,那些汗血宝马。对了,顺便说一句,你这匹马可真棒,我想你舍不得卖掉它吧?”
“同一天晚上?”沈泰像是傻掉了一般重复着他的话。
那张满是肥肉的脸又出现在马车窗前,就像一轮明月从乌云中钻出来。“我说过了,他托人送来一封求救信,想要我保护他,他在信里说明了原因。我答应了,结果在他从大明宫去我那儿的路上,有人杀了他。”一根肥胖的手指伸了出来,指着沈泰,“沈公子,你应该清楚你的麻烦不是来自于我,而是相爷。明白这一点才能活命,想要你命的人是文周,而你需要的是朋友。”
沈泰忍不住浑身颤抖,辛伦死了,一名酒肉朋友,一名同窗——也是他想要除掉的人,为了替周岩报仇,为了让死者的英灵得到安息。
现在他发誓要除掉的人少了一个了,这是好事么?让他感到轻松了么?可惜不是。
荣山还说有一封信来着,或许会告诉他想要知道的消息——也是他害怕去了解的东西。
“进来吧。”荣山的口气里有不耐烦,但没有愤怒。
他又一次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沈泰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一个人必须懂得顺势而为。他下了马。
他把闪灵的缰绳递给诗人,诗人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沈泰一下跳进了那条沟里,一名第九军的士兵伸手拉他从另一边上去。
他走进了那辆马车,亲手放下了帘子,关上车门。

 
出于很现实的原因,官道边上的客栈里,马厩往往修得比客栈楼本身还大。
驿使和军队的驿率是客栈的常客,通常他们只是来换马,往往不投宿。简单地吃一顿饭,又重新回到马背上,继续沿着驿道疾驰前行,不会停下来享用一晚柔软的床垫,独自饮酒,或是找个姑娘陪睡。在疆域辽阔的帝国,一寸光阴一寸金。
对那一些来往于乡野的庄园之间的官吏,军人和世家贵胄,去各地上任、卸任回家抑或沿途察访的朝廷命官而言,好好地吃上一顿和住上一晚很有必要。
当然,离新安城很近的客栈酒肆就有所不同了。那儿的酒都是醇香佳酿,姑娘和乐师也都是一等一的。那是专门伺候那些高官的,他们出来寻欢作乐,不需要跑到远得需要换马的地方,就能享用到称心如意的佳酿与美人。这些地方通常很方便,能让出来享乐的高官们掐着点赶在宵禁之前回城。
距离新安城不远的桑林客栈,就是这条东西走向的官道旁最奢华、最宜人的去处之一。
客栈周围的桑林早已毫无踪影,还有与之相系的蚕坊。客栈的名字由来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那时候的新安城还远远不如现在繁华。在客栈的庭院里有一块石碑,上面题写着第五王朝的一首诗,描述了当年这间小酒肆周围那宁静恬美的田园风光。
想起来也很讽刺,日落时分沈泰一行来到了客栈,这里半点没有所谓的宁静恬美,喧闹嘈杂得跟外面的官道一样。幸好他们早派了两名士兵安排住宿,否则要在这里订下足够的房间都很困难。
夜幕逐渐降临,客栈的庭院里点起了灯笼火把,淡淡的月光从天空洒落,群星闪烁,星河隐约可见。可是在客栈的喧嚣和烟火之中,这些美景都被隐没。
沈泰的骑兵摆出一副警惕的防御姿态,把他护卫在中间。他想这或许是魏苏的命令,士兵们的纪律性可见一斑。他的瞰林武士能够代替他下达命令。虽然士兵们可能为此不喜欢她,但那个女人可不会在乎这些。魏苏从来都毫不在意那些士兵对她的看法。
沈泰一直心不在焉地想其他事情,刚来到客栈的时候压根没注意到士兵们反常的警惕和保护态度。事实上,他有点悲哀地想着,他好像已经不在意这个问题了。马车里发生的一切让他感到恐惧,直到现在仍然困扰着他。
派去的斥候向魏苏和队长汇报,他们为士兵们预订到三间房,每间可以住上七八个人。还有一间房是沈泰和司马子安合住的,其余的士兵可以睡在马厩里,夜晚会安排人手轮流警卫。沈泰心不在焉地听着,丝毫没有介意这些命令都是以他的名义下的。或许他该在意这些细节,但他实在是没有余力了。
他对跟诗仙合住一间房没有任何意见。反正以前投宿客栈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不过司马子安总是待在庭院的亭台楼阁里,喝上一整晚的酒。沈泰真是佩服这位传奇性的诗人,他的不可思议体现在各个方面。沈泰绝不可能像诗仙那样喝个通宵,况且司马子安还比他大上二十岁呢。
士兵们下马,卸下盔甲,解下佩剑,饥饿疲惫的马匹不停打着响鼻,各种声音混成一片嘈杂。客栈的小二们不停地穿梭来去。沈泰想着,在这里刺杀他或许不是难事。只需要一名心怀不轨的小二,或是袖着匕首的刺客,或是随便谁埋伏在房顶上抽冷子射上一箭就可以。他抬头往房顶上看去,庭院里的火把的浓烟遮蔽了视线,他感觉自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沈泰强迫自己别这么杯弓蛇影,想一想现在的情况:既然汗血宝马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新安城,现在想要刺杀他,不管对谁而言,都是愚蠢的行为,无异于引火烧身。
不管是坐拥军权,统率东北三镇的安节度使,还是文相国。
他环顾四周,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别去想过去的事情,也别想太遥远的以后。魏苏就站在他身边,还有那名缺了一颗门牙的铁门关士兵,自他下马以后就一直在他左右。
他摇了摇头,突然有点恼怒:“那个一直照顾着闪灵的士兵叫什么名字?”他指了指那名正牵着闪灵往马厩方向走的士兵,“我需要知道他的名字,现在。”
魏苏略微转头,惊讶地说:“来自铁门关那个?我不确定是不是铁门关来的,不过我知道他叫宁武杰。”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不过你很快又会忘了。”
“我不会!”沈泰坚决地说,暗暗发誓自己绝不会忘掉。他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还联想到沈家庄里一名姓宁的铁匠。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门廊下的火把跳动,忽明忽暗的光映着她的脸。庭院里的火把也闪烁着,入夜之后小飞虫开始四下飞舞。沈泰拍走了一只停在胳膊上的小虫。“还有不到一天就能回到瞰林寺了,”他低声说,“你想回家么,瞰林?”
他捕捉到魏苏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真是奇怪,这不是个答案明摆着的问题吗?
“您想要解雇您的瞰林护卫么?沈大人?”
沈泰轻咳一声:“不是,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与忠诚。”
“我很感激您的信任。”她拿腔捏调地说。
司马子安从第一间庭院的右侧走了过来——果然不出所料,那是音乐传过来的方向。
“我安排了酒菜,”他兴高采烈地说,“我让他们把最好的佳酿温上了,这一天赶路真是让人疲惫不堪。”他冲着魏苏微笑,“我想你不介意破费吧?”
“我只是负责管账,”她低声说,“虽然我不赞成太过浪费,不过犒劳士兵们除外。”
“给大家都来点好酒。”沈泰说。
诗人挥了挥手,沈泰跟着他穿过人群,魏苏护卫在他身边,满脸警惕之色。那种时时刻刻精神紧绷的姿态让沈泰打心底感觉到疲惫。这真不是他想要过的日子。
不过又有多少人能过上自己希望的生活呢?
或许眼前就有一个吧,沈泰看着诗人急切地带着他往琵琶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眼前这一位,或许,还有我的哥哥。

 
“你的哥哥,”当沈泰关上车门落座以后,荣山单刀直入地说,“这封信里没有提及他的名字。有人为我念过好几次这封信,”他补充说,“因为我不识字。”
世人皆知这位节度使大人目不识丁,这也成为那些自诩雅士和贵族圈子里的一大笑料。大家一致认为,那位心细如发、诡计多端的前任相国秦海大人,之所以允许荣山和那些野蛮人在边境拥有巨大权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的无知。大字不识的人无法威胁到秦海在大明宫中所织的关系网,而那些手握兵权的贵胄子弟则很存可能。
兵权,是那些汲汲于考取功名的世家子弟趋之若鹜的东西,但却被牢牢掌控在那些目不识丁的蛮子手里,这不是很讽刺么?
在马车里坐定以后,沈泰立刻有一种落入对方掌控的感觉。他意识到或许这就是荣山提起他哥哥的原因。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我会怀疑自己的兄长也参与了暗杀计划么?”他故意放慢语速,试图掌握自己的节奏。
安隶往后靠去,舒服地躺在垫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近处看,这位体肥如猪的节度使更加巨大,胖得吓人,就像志怪小说里的猪精。
在他还没有荣升三镇节度使之前,曾经率领着第七军的三支骑兵队,历经五日五夜的浴血奋战,力挽狂澜,大败来自高丽半岛的叛军。高丽人居住在遥远的东方,在他们那野心勃勃的国王率领下,试图挑衅奇台帝国的威严,在长城之外的地方建立属于高丽人的要塞。
他们的挑衅很快得到了回应,损兵折将,大败而归——这一切都是因为荣山。那是二十年多年前的事情了,沈泰的父亲曾经给他讲过这段故事。
他也告诉过沈柳,沈泰还记得。
安隶在靠垫上挪了挪:“你的哥哥是文相国的人,他已经选了自己的路。这封信——你可以读一下——提到文周不想让你出现在世人面前,尤其是某个美女的脑子里。或者也是不让你去干扰你哥哥的计划,文周在很多方面是挺依赖沈柳的,也正是这位相爷在朝堂上正式提出让你妹妹去和亲。这个你知道吗?”
沈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但是有所猜测。
节度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他的手指出奇的长。安隶身上熏着一种很好闻的花香,整个马车里都弥漫着那股味道。“春雨,那个迷人的妓女叫这个名字吧?真是的,我恐怕到死也想不通,男人怎么会为了女人做一些愚蠢的事情。”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不过话说回来,就连人中之龙也会为情所惑的。”
他说的一切都意有所指,沈泰提醒着自己。而最后那句话简直是大不敬,因为人中之龙只能是皇帝陛下。
沈泰开口,或许这句话不该说出口:“可能我也会为一个女人犯错。”
“是么?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那个林嫦——现在她叫这个名字了吧——就这么有魅力?我都有点好奇了。”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我们都叫她春雨。但我说的不是她,大人,您刚才提到过两个女人。”
荣山的眼睛眯起来,沈泰怀疑这样他到底能不能看清楚东西。节度使又在垫子上挪了挪身子,他在等待着。
沈泰又开口:“如果您能够赶在我妹妹嫁给博古人之前把她救下,带她回我身边。那么我会去接受那批汗血宝马,然后把它们全部献给您。”
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
安隶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沈泰意识到他说的话把这位节度使大人吓了一跳。荣山惊讶地说:“看来你比你哥哥直接得多啊,是不是?”
“我和他相同的地方不太多。”沈泰说。
“除了有一个共同的妹妹?”荣山咕哝着。
“还有一名与众不同的父亲,您刚才提及了他的名字。但是我们在光宗耀祖这方面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在下刚才的提议您怎么看,安大人?”
“就为了一个女孩,你就把汗血宝马给我,都给我?”
“为了我的妹妹。”
沈泰感觉马车外的声音又响起,行人们又开始赶路,车轮吱吱嘎嘎转动的声音,鼎沸的喧哗声,笑闹声,喊叫声彼此交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节度使。
沉默了好久,荣山摇了摇头:“为了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我当然很乐意这么做。换了谁都会乐意。可是我刚才想了想具体要怎么救你妹妹,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根本做不到。我想你是在耍我。”
“我是认真的。”沈泰冷静地说。
对座的人又在垫子上挪了挪,伸开那双肥胖的腿,舒服地哼了一声。他说:“哪怕只给五匹汗血宝马,也是一份厚赐了。白玉公主程婉把你的日子搅和得乱七八糟,对吧?”
沈泰一言不发。
“我想是的,”节度使继续说,“就像天雷劈倒了大树一样,不,简直是连根拔起。现在你得做出抉择。除非你死了,否则必须做出选择。我也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除非您能做得天衣无缝,不让这个消息传回到大明宫,传到相爷耳朵里,这样谁也不知道您让帝国损失了二百五十匹天马。”
安隶的双眼眯起,死盯着他。
“你们都迫切地想要那批马。”沈泰说。
“不献给敌人就行,沈泰。”
沈泰注意到他的措辞,他说:“我刚提议把那批马献给您。”
“我听到了啊,但那不行,行不通。你的妹妹已经走了,这个时候早越过了长城,她都到博古人手里了。”
他咧嘴一笑,那是种恶意的笑容。跟他在朝廷里装扮小丑的时候,跟他允许那些宫女把自己包裹在襁褓里的时候完全不同。“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说不准她都怀上可汗继承人的孩子了。至少她该知道那家伙有没有能力让她怀孕了吧。我可是听说过一些传闻,不知道你哥哥听说过没,在他决定把自己的妹妹弄去博古和亲之前。”
马车里的甜香味道突然让沈泰觉得恶心。“干吗说得这么粗野?”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快要抑制不住怒火,只能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眼前这位节度使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他的险恶用心。
荣山似乎觉得好笑。“粗野?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这辈子都是个打仗的大老粗,我的父亲也在博古人部落里面待过。沈泰,不止你一个人说话很直接。”
“让我看看那封信。”沈泰径直说。
荣山一言不发地递给他。沈泰飞快地读了一遍,信是用正楷抄录过的。如荣山所说,没有提到沈柳,但是……
沈泰说:“辛伦在信里明确地提及,他担心有人会来杀人灭口。为什么你不派人去保护他呢?”
节度使脸上的表情又一次让沈泰感觉到谈话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你想得太天真了,他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
安隶耸耸肩,左右扭了下脖子。“本来是可以的,他向我乞求庇护,不是吗?我想你说得没错。”
“本来可以?”沈泰内心的挣扎从他的口气里泄露无疑。
节度使失去了耐心:“沈泰,你的父亲一定教过你,在打任何仗的时候,都要明确自己和敌人的筹码。你们管这个叫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还活着,带着宝马回来的消息一传到大明宫,文周就会知道。这就是为什么辛伦知道自己会很危险。相国大人必须杀人灭口,那个辛伦知道得太多了,也做了太多。文周是个蠢货,但是很危险。”
“是啊,那为什么你不派人保护辛伦?”
节度使悲哀地摇了摇头,似乎为他的无知感到泄气。
“这件事情发生在哪里,沈泰?那时候我们都在什么地方?”
“新安城,但是我不明白——”
“好好想想!我在这里没有军队,对任何一个节度使而言,想要在京城拥有军队是不可能的。我在敌人的地盘上,还手无寸铁。我要是去保护辛伦,那就意味着我正式向我们的文相爷宣战了。他在京城里有军队,我可没有!”
“可是您……您是珍妃娘娘和皇上宠信的人啊。”
“不,我俩都是他们宠信的人,我和文周。这就是平衡,我们伟大的陛下现在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朝政上。而文芊太年轻,又是个女人,那就更不可捉摸了。沈皋的儿子,你得明白,那种宠信是不可靠的。我不可能带着辛伦去我京城的府里,那样的话,我怕是不能活着离开新安了。”
沈泰默默地低头,再读了一遍那封信,争取时间让自己整理下思绪,现在他有点明白了。
“所以……你让辛伦相信你会庇护他,而这样他才会离开大明宫赶去你的府上。”
“没错,”安隶说,“看来你也不傻。你不会跟你哥哥一样危险吧?”
沈泰眨了眨眼:“或许对他来说我很危险。”
节度使笑了笑,又换了个姿势。“不错的回答,算是讨我欢心了。来,接着说,我那晚上做了什么?”
沈泰缓缓地开口:“您还是派了人的,对吧?但不是去救辛伦,而是去观察动静。”
“说得好,为什么?”
沈泰咽了口唾沫。“去看他什么时候被杀。”
安隶笑了:“嗯,不光是什么时候,还有被谁杀的。”
“那个杀人灭口的人被您的人看见了?”
“当然啊,不光是我的人,还有金吾卫。我的人只是去确认,我让金吾卫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但是要记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沈泰盯着他,盯着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和圆如满月的脸庞:“是文周的侍卫杀了辛伦么?”
“当然。”
事情就这么简单。
“可是,如果辛伦死了……”
“他是死是活,对我都一样有用,尤其是金吾卫也看到了事情经过。我需要的就是那封信,还有我的人亲眼看到写信的人被某个嫌犯杀人灭口。文相爷这次可是送了一份大礼啊。如果辛伦到了我家那才糟糕,搞不好我还会被连累。新安城可不是适合挑起战争的地方。”
他最后的一句话让沈泰的心如沉到了冰冷的湖底。
“您要……挑起战争?”
一阵沉默。沈泰突然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马车外的喧嚣声不断,人们赶路的声音,喊叫笑闹的声音……白天即将结束,夜晚很快降临。太阳很快就会落下,繁星即将出现在天际。
“告诉我,”对座之人终于开口,“你这两年是不是真的在库拉诺湖畔埋死人?”
“是的。”沈泰回答。
“与那些鬼魂住在一起?”
“是的。”
“好吧,那你胆子可真不小。作为一名军人,我向你致敬。本来考虑到你那批马足以改变形势,我打算杀了你的。”
“您现在觉得它们不能么?”
“肯定能。不过那不影响我的决定。我打算放了你。”他又在垫子上挪了挪身子。
“您可能会失去——”
“军衔,地位,管辖的大片土地。说不定还得搭上我这条命。好吧,沈泰,我这样算不算回答了你的问题?”
您要挑起战争?沈泰刚才这样问道。
沈泰清了清嗓子,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我很感激,看来您对那批马并不像其他人这么看重。”
一阵如死寂般的沉默。然后荣山大笑出声,整个马车都震了震,他一直笑个不停,最后以咳嗽告终。他说:“你不明白,是吧?你离开得太久了。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要么被人毁掉,要么毁掉别人。文周是在赌博,他就是那种性格。可我不是,我不会在新安城里逗留太久,等着看皇帝到底要怎么做。或是文芊到底要选择她的堂兄,还是……她的干儿子。”
沈泰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笑得如此狰狞。
他浑身战栗,节度使能看出来,毫无疑问。他那双深陷在肥肉里的眼睛能看穿很多东西。荣山说:“你可以留着那封信,可能对你有用。说不定对我也有用,如果你最终还记得是谁把它给你的话。”他摆动了下伸展开的腿。
最终……荣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饱含着深意。
突然间,沈泰了悟到,他的动作也是有原因的。眼前这位节度使大人正在饱受病痛的折磨,一旦留心到就很容易观察出来。
沈泰移开了目光,直觉让他隐瞒自己的情绪,他不能表现出察觉到什么的样子。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看出安隶的病,但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而如果安隶知道他注意到这一点,肯定不会愉快。
“我……这些跟我没关系。”沈泰思考许久后才说。现在他怀疑马车里那股浓烈的香味也是刻意安排的,是在掩饰什么吗?
“可惜,我不这样觉得。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包括你。除非你回到库拉诺湖畔跟那些死人为伴,或许到了那里你也清净不了。我告诉过你的,日格尔的公主已经把你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了。”他坐直身子,伸手比画了下,“我会对那批宝马多加留心的。你嘛,会发现你像站在悬崖边,后面还有一只老虎在追。我们东北人经常这样说。”他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挥了挥另一只手,“你可以走了,沈世子。我也该上路了,在新安城里也要保持警惕。”
“您不回去么?”
节度使摇了摇头:“今年春天来朝廷真是个错误。我的长子早就警告过,还试图阻止过我。四天前我就把他打发回北边了,去了我的地盘。”他冷冷一笑,“我的儿子可是读过书的。他还会写诗,我可啥都不会。”
另一片拼图似乎也能合上了。她的妹妹小时候很喜欢玩拼图游戏。沈泰试图回忆自己对荣山儿子的印象。
“可是您亲自跑这么远的路——”
“我来见你,顺便看看你会不会把那批马献给文周。我很欣慰,你不会这么做。”
沈泰感觉到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如果您得到的答案不是这个呢?”
“那这里就会发生一次小小的战斗。你的骑兵可能会被杀得一干二净,或许还有那名诗人。但是首先送命的肯定是你,我也没办法。”
“为什么?”
一个冒失的问题。但他没有得到答案,除了一张狰狞的笑脸。
这个时候,看到这种表情,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向沈泰袭来。
在还没有小心翼翼地选择好措辞之前,他脱口而出:“尊贵的节度使,安大人,您没必要替令公子决定他的人生。而我和令公子一样,都有一名伟大的父亲,我想,我们都应该选择最合适的道路,做出自己应该做的选择。多年以来,您一直为帝国尽心尽力戍守边防,现在,难道您不能稍事休息么?为什么不能……安心地颐养天年,从而避免……沉重的负担?”
这话说得太过僭越,也太过直接。安隶只是盯着他看,那眼神是他见过最阴沉,最令人恐惧的。他想到了狼,感觉自己的咽喉正被一只狼咬在嘴里,狼爪还在撕扯他的皮肉。那种感觉让他非常恐惧。安隶没有开口回应,沈泰也一言不发。
节度使为他打开了马车门,然后侧了侧身——那是种礼貌的姿态,以他的身份,对座之人应该受宠若惊。沈泰冲他作揖,然后迈步走出了那辆马车。外面天色已晚,他有一种回到了尘世的感觉。

 
魏苏在房间的另一头,靠近门口的地方盯着他看,这让沈泰感觉到一阵烦躁。他和诗仙正坐在酒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他俩喝得很快,房间里响着柔和的音乐。
桌上摆满了佳肴,可他压根没半点食欲。他只想喝个酩酊大醉,可惜在这里还不能这么做。他实在是不愿意想起脑子里装的任何事情。偶遇湍流河,不敢试水深。他的朋友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不是什么名句,但此时这句诗一直在他脑子里浮现。
问题不在于河有多深,而在于那条河流得多急,河水有多冷,是否有瀑布和湍流,水里是否有危险的东西。
沈泰又干了一杯酒,环顾了下房间,他的瞰林站在不远处,正盯着他。他不喜欢看到她那副微微张着嘴,紧张戒备的样子。她的眼神里有着关切,还有不赞同。
是,我是喝酒了。他很想这么说,我怎么就不能喝酒了? 她怎么从来不用那种眼神看着司马子安?诗人经常整晚整晚地喝酒,有时候白天也喝。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来没见过魏苏穿别的衣服,除了那身瞰林的劲装。他也不想看她穿别的。曾经有一次她的头发披散着,那还是在铁门关,清晨的阳光下。那时候他还以为她是另一名刺客呢,而她不是。
是春雨派她来的。而春雨此时正躺在离他还有一天多路程的地方,在文周的府邸里,或许还在她床上。又或许是她在他的床上,在做点别的。
她曾经告诉过他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的瞰林那种尽职尽责的警惕目光再一次让他烦躁不已。是的,他的瞰林。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用那种目光看着诗人的原因。司马子安又没有雇佣她,他只是……喜欢她在这儿而已。
诗人是一个很容易相处的同伴,你喜欢的时候他能陪你高谈阔论,如果你想安静,他也会静静地陪坐在身边。沈泰摇了摇头,不小心又回想起适才跟荣山在马车里的会面,他赶紧把这些思绪甩开。
这就是他这么想喝醉的原因。
琵琶声停了下来,长笛声响起。沈泰看着坐在对面的诗仙,他发觉这是第一次看见司马子安没有放开喝酒。他的眼里没有那种评判性的光芒,也没有愉快的笑意,或许这就是他的评判吧。
沈泰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今夜他不愿意思考任何问题。
他茫然地挥了挥手,一名身穿蓝色襦裙的姑娘走上前来为他斟酒。他隐约闻到一股熏香,或许是今年新安城里流行的味道,他想着。
他们几乎已经到了新安城。这个他离开了两年多的地方,已经近在咫尺。
“想要消愁解忧,女人比酒更合适。起码不会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让你这么头疼。”司马子安温和地笑道。
沈泰盯着他。
诗人平静地补充说:“鸟入深林,不鸣自音。你不必多言,不过我能听到。”
沈泰耸耸肩:“我还在这儿,我们都还活着。那封信里没有提及我哥哥的名字。我得说这是一次愉快的会面。相互尊重,宾主尽欢。”
“是么?”
诗人那睿智而通达的目光,让他很快就放弃了内心的挣扎与抵抗。
鸟入深林……他的回答几乎毫无意义。没有告诉诗人什么,也没有说清会面的详情,更别提自己脑子里乱成一团的东西了。琵琶声起,和着长笛奏出悠扬的音乐,这里的乐师非常不错。
“我很抱歉,”沈泰低头片刻,又抬头,“早先你提到过有什么东西即将来临,你说是乱世。”
“我是这么说的没错。”
“我想你说对了,乱世几乎已成定局。”
“而你想做点什么?这就是让你烦恼的东西?沈泰,别忘了我们只是一介草民,别把自己当作什么救世主。”
沈泰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脑子里想(或是努力不去想的)的东西:“我本来可以杀了他的,就在马车里。他不再年轻了,还一直饱受病痛折磨。我还带着剑呢。你明白么?我就在那里,而我听着他说的那些话,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就该这么做!为了帝国,为了我们所有人。”他移开了视线,“我一生中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好吧,你在赶路的时候还说过要杀掉某人呢。”
他确实说过,他说的人是辛伦。“那是因为周岩的死,得为他复仇。那不一样。我感觉我必须得杀死荣山,然后跟他同归于尽……为了……为了所有人。那是我的宿命,可是……太迟了。”
他明白诗仙终于被他弄糊涂了。
“他想要做什么?”司马子安忍不住问。
“他要离开新安,回到东北。他已经打发自己儿子先去了。他很害怕留在京城里。他说文周在逼他。他手里有辛伦的信,证实了是相国大人想要我的命。”
“会有人信么?”
“我想会的。荣山的人还有金吾卫都看到文周的侍卫杀死了辛伦灭口。”
他从未见过诗仙脸上出现这么凝重的表情。“他回东北去要做什么?”
沈泰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的天,你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司马子安沉默半晌,最终说,“肯定的,你自己明白。”
“我当然明白!有时候你就得去直面命运,不是吗?那不是一种勇气么?军人的荣誉感,难道不对么?可是,今天我觉得我像个懦夫。”
沈泰一口喝完了杯里的酒。
诗人摇摇头。“你不该这么想的,杀掉一个人,再赔上自己的命?在众目睽睽之下?你要明白,你不是神祇。”
“或许吧,否则我就不会这么怕死。这可能就是让我烦躁的原因吧。”
诗人盯着他半晌,然后念了一首诗:
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
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
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司马子安接着说:“我曾告诉你我喜欢写这首诗的人。但是岑杜的诗太过沉重。他总是试图延揽所有责任,扛在自己肩上,这也太托大了。我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我们不能预知未来,我的朋友,虽然我们经常有这种错觉。万事万物都有它运行的规律,不为人力改变,总是如此,一直这样。”
沈泰盯着他半晌,又看向房间的另一边。
魏苏已经离开了,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房间里乐声悠扬,极为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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