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礼眉已经记不清他们骑行了多久，差不多有五天五夜了吧？周围的景色丝毫没有任何改变。夏季的到来让芳草茂盛地生长，几乎无法分辨其间蜿蜒的小径或是窄道。在这里，连时间都变得模糊。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直以来她都能够确切地知道自己过着怎样的日子，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知道她该去向何处。她可以决定自己该做什么，她一直都可以。
在这一点上她很像长兄沈柳，虽然她绝不承认。
她会骑马，幼年的时候父亲就教过她，他觉得即使是女孩子也有必要学习这个。但没日没夜地骑马赶路对她来说太艰难了，而梅斯哈看起来又很不愿意停下来休息。
每晚入睡的时候她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第二天天不亮又得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骑行，夜晚很冷，又没有舒适的床休息，她根本睡不踏实。她希望这种疲惫的日子赶紧过去。
她从未抱怨，但他应该知道，她很肯定。她感觉到为了照顾她不适的身体，梅斯哈已经放慢了赶路的速度。她试图减少自己休息的时间，每次结束休息后都争取第一个站起来。但梅斯哈根本不理睬她的表态。他会等她休息好以后才动身出发，或是他判断她休息好了的时候。
但是在那个山洞里（她还在那里杀了人）他曾经说过，他的弟弟在追捕他们，还带着巫师，她也很清楚，虽然梅斯哈有狼群跟随，虽然他跟某种黑暗的神灵有着某种联系，但他绝不愿意被巫师追上。当然，或许他是顾虑着她，也或许是顾虑他自己。
他应该避开人群的，不是么？自从她哥哥救了梅斯哈（沈泰的行为应该算是救了他吧）以后，他就一直躲着人群，躲着自己的弟弟。但现在，为了她——为了一个名叫沈礼眉的奇台女子——他出现在人群面前，带走了她，还带着她躲避追捕。这些都只是从他嘴里听到的，而沈礼眉无法得知这是否是真相。这让她不安，甚至有些恼怒。她曾经问过他，既然他们赶路的速度不快，为什么追兵还没有追上他们。
“他们得先找到我们。”他说，“还有另一个公主，得护送她往北。他们不知道我们走哪条路，必须等到有巫师来。”
对他而言，这算是很长的答案了。
她大概知道他们的位置，他们往东骑行，已经到了朔奇人的土地上，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天气转暖以后他们就折向北行了。
朔奇是博古的敌人，往北的方向有要塞和哨站，驻扎着奇台帝国的守军。当然，长城远在他们南边。她不清楚到底有多远，不过她知道长城蜿蜒起伏如一条长龙，直通东海。他们前方除了草原什么都没有，如果没遇上朔奇人的话。对放牧的博古人而言，这里太偏东面。而对高丽半岛的人而言，又太偏西了。
他把她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踪迹了，哪怕是清晨湖边升起的炊烟也没有。梅斯哈决定不朝有炊烟升起的湖边走，虽然他们的水不多，不得不省着点喝。
他在傍晚的时候找到了一小片池塘，在那里驻扎下来，狼群守护着他们。这样好歹有点时间概念，她这样告诉自己。两个晚上之前他们待在了水塘边，而昨夜是在旷野露宿的。从那个山洞离开过后，她就一直在露宿。
他们晚上几乎都不生火，除了扶着她上马，他也从来不碰她。她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想过很多次。本来，自从那晚上他把她从帐篷里带走之后，她就做好了失身的准备。孤男寡女单独相处，共同骑行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通常都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然而，梅斯哈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虽然看得出来，他也有不安分的时候。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她从未与男人欢爱过，虽然曾经跟宫女们相互戏耍，但只是私下笑闹，相互搂抱或抚摸一下。当然有一些宫女做过更大胆的事，互相狎玩，或是勾引大明宫里的皇子们——但沈礼眉从来没有。皇后娘娘是贞洁自持的人，在后宫的时候她严格约束宫女们，一定要循规蹈矩，表现出良好的教养，绝不能做那些有伤风化的丑事。
只有一次，皇帝陛下钦定的继承人，申祖太子（当然，那次情况特殊），在明光殿内欣赏歌舞的时候，曾经站到她身后，有过一些轻薄的行为。在音乐响起，表演正式开始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一股温热甜腻的气息喷在她脖子上。然后申祖太子的手轻轻放在她腰后，顺着柔滑的丝绸往下抚摸，又往上，来来回回。在人们眼里，申祖一直是个纨绔子弟，成天醉生梦死，很难有清醒的时候。关于他还能当多久的太子，甚至皇帝陛下为什么会选择他作为继承人，有太多的谣传和猜测，莫衷一是。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直直地望着歌舞表演，一动都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从后面抚摸她的时候，愤怒之余她也感觉到一阵兴奋，还有一股无力的感觉。
他没有再做什么，那次以后，直到沈礼眉跟随皇后离开大明宫，他都没有再跟她说过一次话。
只有那一次，在音乐遮掩下，他一边触碰她，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她甚至都没听清），音乐结束后，她看到申祖跟另一名嫔妃愉快地说着话，然后他笑了，手里拿着酒杯。沈礼眉无法描述出自己看到这一幕时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
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那种可以依靠美貌颠倒众生的人，或是拥有能让男人臣服于石榴裙下的魅力。那年秋天在明光殿的那一幕，让她甚至觉得自己连让男人眼前一亮的魅力都没有。
若是父亲还在世，她现在无疑已经出嫁了，那她会更明白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出嫁之前的女孩都要学习这些。如果沈皋还活着，她的女儿不会在此刻跟着一个胡人单独骑行在北方的草原上，身边陪伴着一群狼。
梅斯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休息，狼群像是哨兵一样站成一圈，明月渐亏，繁星一夜比一夜显得耀眼。她每晚都能看到牛郎织女星，出现在她头顶的天河两侧，在黎明之前，那两位无法厮守的爱人会隐没在苍穹深处。
狼群还是会让她紧张，她尽量不看它们，但她明白，因为梅斯哈的缘故，狼群不会伤害她。每天日出之前，浓雾弥漫的时候，男人都会独自骑行离开，让她自己赶路。有狼群守护着她，给她领路。
这种时候她总是感到恐惧，人们很难在几天之内扭转形成已久的观念，不是吗？
不过每一次，梅斯哈都会在中午之前赶上来，跟她一起用餐。他独自一人去狩猎，甚至还会背着柴禾回来。他会小心地拔光一片草地，留出空地来烤肉，避免引燃周围的草丛。
他们通常吃的是剥皮的兔子和旱獭，用削尖的木棒穿起来烤熟。他还给她找来一种剥好皮的水果，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尝起来有点苦涩，但还是吃了下去。他还为她找来水，供她饮用和洗漱，对一个奇台的大家闺秀，沈皋将军的千金而言，那很重要。她总是抢在梅斯哈之前吃完东西，站直身子，伸展一下四肢。
然后他们继续骑行，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时而有白云飘过。白天很温和，夜晚却非常寒冷。草原向着四面八方广袤无垠地伸展，她从未见过这样壮阔的场景。草长得十分茂密，几乎可以将他们连人带马一起隐没。狼群的身影在茂密的草间若隐若现，她几乎都忘了它们的存在。
她甚至想象，他们就这么永远地骑行下去，沉默地骑行在高高的草丛之中，狼群守护在他们身边。
但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永恒，自九重天外的战争改变了整个世界以后。
这天傍晚，夕阳西斜。沈礼眉感觉全身疲惫，她试图隐藏自己的虚弱。幸好梅斯哈一马当先，也很少回头张望。他的头狼会看护沈礼眉，保证她能跟上他。她一直不停地背诗，不是触景生情，只是为了让自己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忘记骑在马背上全身酸痛的感觉，直到他们停下来。
梅斯哈突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她反应不及，差点撞上去。于是也迅速勒住缰绳，停在他身边。
他正抬头看着天空。
往北的方向飘着几缕白云，西面红色的晚霞映着金色的夕阳，没有下雨或者有风暴来袭的征兆。风很和缓，天象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她顺着梅斯哈视线的方向，看到了一只天鹅。他的脸色平静得如死水一般。不过是一只鸟儿而已，她差点脱口而出。但她跟他共处了好几天，已经比较了解他。如果那只是一只飞鸟，那他不会露出如此凝重的神色，更不会一直停在那里盯着它看。
梅斯哈从马鞍上摘下粗短的博古弓弩。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没带着弓箭，这是他偷马的时候顺走的。沈礼眉策马挪开几步，给他让出空间。天鹅往南面飞行，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飞来。
时值春夏之交，就连沈礼眉也知道不该是天鹅南飞的季节，而且那是一只孤鸟，或许是从鸟群中失散，也或许是单飞寻找通往九重天阙的道路？她不这样认为，回头看了梅斯哈一眼，明白他也不会这样想。他飞快地搭箭上弦，举起弓弩。射程很远，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思考。
她听到羽箭破空而出的声音，就如一阕灿烂恢宏的边塞诗，奇台帝国很多诗人都写过边塞诗，最早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第一帝国刚刚建成的时候。
她发现梅斯哈的动作一点也不僵硬和别扭了，他都不需要调整弓弩或者仔细瞄准，直接扣箭上弦，然后射击。
天鹅从飘着白云的蓝色天际跌落，消失在草丛中。
她看到两只狼贪婪而迅速地往那个方向奔去。一切都如此寂静。
“为什么？”她忍不住开口询问。
他回头看向西边。仍然只有天空和草丛，他收好弓弩。
“他发现我了，”他说，“运气真不好。”
她犹豫了一下：“你弟弟？”
他点点头。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那只……天鹅是来搜寻我们的？”
他又点点头，有点心不在焉的。显然他在考虑该怎么应对。他审慎地说：“现在，巫师召唤的时候没有回音了。他们知道每只鸟儿飞翔的方向，知道是我杀了它。”
她感到一阵恐惧，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得让她害怕。杀了一只天上飞的鸟儿，就跟杀了一只草丛中的兔子或是旱獭一样。可是，那意味着……
“难道他们不会认为是别人做的么？有人狩猎的时候把它打下来了。”
他盯着她，那双阒黑的眼睛里黯然无光。“博古人从不射杀天鹅。”
“啊。”她只能如此回答。
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她记忆中，他从未这么长时间的凝视自己。他的眼睛吞噬了一切光芒，深不可测。
他开口：“我弟弟会伤害你。”
她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伤害我？”
“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想了会儿，有点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男人就是这样，在奇台也是。”
他似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当我还是……我不是那样的。”当我还是 。当他还是个正常人的时候吗？她不愿意想太多，那个方向太过阴暗。
“他为什么要伤害我？一名奇台的公主，会给他带来荣耀，不是吗？”她纯粹是为了打破沉默，而不是真的需要知道答案。
他的肩膀动了下，像是一次笨拙的耸肩。“你问得真多，总是在提问。女人不该这样。”
她看向一边，然后又凝视着他。“这么说我得再次向你致谢，因为我现在没有落在他手里，对吧？他们会赶上来抓住我们么？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是她的试探，也是反击，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看到了他的表情，几乎算是一抹微笑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消除恐惧、陌生、迷茫的感觉。
他们一路骑行，直到天色尽黑，然后坐在马鞍上吃了点剩下的烤肉和水果。残月渐渐升上天空，沈礼眉虽然感到全身不适，但仍然默不作声。追兵可能靠得很近，他在尽全力救她。这场逃亡之旅，跟以往春日里骑行在鹿苑欣赏小动物完全是两码事。
他又把她带到有水源的地方了，她很纳闷他是怎么做到的，在这么遥远、博古人也不熟悉的地方。或许是狼为他找到的，她想。
他告诉她，他们只能歇息片刻，她最好抓紧时间。他们会连夜赶路，接下来几乎每夜都会。不过，他忽然凝视她许久。在几近朦胧的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脸。然后，他命令她脸朝下趴在水池边的草地上。
她顺从了。终于要来了，她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心狂跳着，不听使唤。（一个人又如何能控制自己心跳呢？）
但她发现自己错了。在她趴下以后，他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但并不是为了占有她的身子，或是发泄欲望。他只是用手按摩着她的背脊，缓和那些僵硬疼痛的肌肉。她紧张得几乎抽搐，他用手指轻轻拍打她，似乎在驯服一匹难以驾驭的马儿。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被侵犯了，然后在他的手指按摩中放松下来。很快他们又要骑行赶路，已经没时间来照顾自尊什么的了。在这种情况下，男女之防算得了什么？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但力量很大。她忍不住叫唤过一次，然后道歉。但他什么都没说。
她突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是否几年前那场剧变对他的身体有着致命的影响，所以在面对女人的时候如此冷漠？他是否对女人已经失去了欲望，或是失去了某方面的能力？
她对这类事情一窍不通，不过觉得很有可能。而且，这样也说得通……
突然，他的手游移到她的臀部，逐渐慢下来，越来越慢，不由自主地在那附近徘徊。她意识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虽然她趴在草地上，什么都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到，他是在抚摸她。
虽然沈礼眉是大家闺秀，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亲密接触，对男女欢爱更是一窍不通。但她本能地知道，这个男人对她并非毫无感觉。尤其是在黑暗之中，那种感觉更加明显。这就意味着，他并没有丧失对女人的欲望——
就在这一刹那，她明白了更多的东西。自从梅斯哈把她从营地里带走以后，她一直隐隐约约有某种感觉。沈礼眉闭上眼睛，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他，居然如此温柔体贴。她完全没料到。他们不都是一群野蛮人么？人们都说帝国以外的化外之民都是野蛮人。他们完全不懂什么叫做礼貌。
她聆听着他急促的呼吸，感觉到他隔着衣服的抚摸。在这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西面天边，牛郎织女星隔着银河孤独地闪烁。沈礼眉发现自己的心沉静下来，但某些新的东西悄悄开始萌芽。
她想通了一些东西，心情从容了。感觉一切都有所不同。
她想到他跟自己说的第一个词，山代。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温柔地轻声说：“谢谢你。我想我可以睡觉了，要赶路的时候你能叫醒我吗？”
她翻了个身，跪坐起来。梅斯哈站起身，她仰头，看着站在星空下的他。她看不到他的眼睛，狼也不见了，但她知道狼群不会离开他们太远。
她跪着，突然向他叩首，行了跪拜大礼。
她说：“感谢你，为了许许多多原因，梅斯哈。以我自己卑微的名义，也以我已逝的父亲的名义，还有那位你我都尊敬的兄长沈泰的名义……谢谢你，对我的保护。”她没有说下去。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哪怕是在这样的黑夜。
夜风微寒，他没有回答，但她看到他点了点头。他默默地走到马儿旁边，没有隔得太远，但又为她留下属于自己的空间。沈礼眉再次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她感觉到风的轻抚，听到草丛和水塘里动物的声音。这才意识到，她居然在哭泣，自从离开了那个洞穴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落泪。
最终，她安心地睡了过去。
自多年前离开塞达后，春雨就再也没想起过母亲给她取的塞达名字。
春雨作为塞达献给奇台帝国歌舞姬中的一员被送往奇台帝国，献给太祖。塞达人总是小心谨慎，每年都向奇台、塔古，甚至西域新崛起的强大国家纳贡献礼。这是一个小国的生存策略，尤其是作为一个土地肥沃，群山环绕的小国，不得不对周边的强大邻居低头献媚，大部分时候这样就可以确保自己的生存，但也只是大部分时候。
她不是奴隶，也不是被人绑架来的，但她也没有多少可供选择的余地。在她十五岁的那年，某天早上，刚一睁眼，乐坊的主人就告诉她可能得永远离开家乡了。那时她已在乐坊里崭露头角，年轻貌美，还拥有高超的歌艺和琵琶技艺。她能弹奏从奇台帝国传来的二十八弦琵琶，或许这就是她被选上的原因。
乐坊选了十二个人到新安城，最初的两年里，她们被安置在皇宫东面的教坊，这里有两万名歌姬和舞姬，都隶属于伟大的奇台天子。这里的教坊大得吓人，比塞达最大的城市还大。在那两年里，她们只被传召去表演过三次，两次是朝中大臣举行婚宴，还有一次是迎接南方来的使者。三次奇台天子都没有出场。
纵然仍是碧眼金发，貌美如花，身段婀娜，歌舞技艺也越来越纯熟，但那两年仍然可以说是虚掷光阴。在大明宫诸多艺人之间，她们只能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小伙人。
对朝堂的人而言，或许有所不同，但也不算特别令人瞩目。第二次出演的时候，春雨已经被人注意到了，那时候她十七岁，她想，在这个年龄，如果有机会，女人应该作出改变。
她被选入了官家的乐坊，在那里接受了更加高雅的训练。春雨留心观察，逐渐明白自己所接受的训练胜过了绝大多数女孩。毕竟，在奇台帝国，金发碧眼的歌姬仍然是很特别的。后来，她贿赂了大明宫里掌管乐坊的太监，离开了那个地方。这就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然后，春雨进了北里最好的青楼，成为了一名烟花女子，她对此并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在青楼里享受最高的待遇，出入朝中显贵和世家贵胄的宴会，表演歌艺和乐器，当然，宴会结束后，私下里也会有不少风月之事。
在没有受邀参加宴会的时候，她就在醉月楼里，跟那些进京游学的书生们厮混——那些总混迹在北里区青楼的书生，想来也不是一心赴考，但他们心中总有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雄心壮志。
从心底说，春雨更喜欢那些书生，而不是朝中大臣，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应有的偏好。但是他们的热情，梦想，还有说话的方式，跟那些在大明宫里傲慢奢侈的贵族有所不同，有时候会让她露出真心的笑容。
而那些达官贵人，往往会带给她更丰厚的馈赠。
这就是新安城的生活，至少是一个年轻的青楼女子的生活。比起她在家乡的日子优渥许多，但谁也说不清到底哪种日子更让人向往。新安城，奇台帝国天子所在，是世界的中心。她有时候会想，是否世界最中心、最繁华的城市，就是最好的地方？
她还能回想起来，多年前走过玉门关来到奇台帝国的场景。就在那时，她决定不再用她的塞达名字。那个名字将随着过往的记忆埋葬，她在心里暗暗决定。几乎可以肯定，她不会再回到家乡，再也看不到家乡的土地，无法眺望那北方的群山，高得可以直通天阙的群山。
东行的女孩，抛却了她的姓名，还有过往的回忆。
十五岁那一年，她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一路向前，以期生存下去。
虽然她早就不再用自己的塞达名字，那也不代表她就一定要接受文周给她选的那个，她感觉这就像是在市场上挑选布料一样随便。
在相府内，她不得不回应林嫦这个名字，还得面带微笑，高雅而亲切，但那只是表象，就如平静的湖面一样。
文周是看不出她的想法或感觉的，她在欺骗男人方面很有天赋，而且用了很长的时间来学习，有些技能女人是可以无师自通的：音乐、欢爱、善解人意、欲擒故纵，还有挑逗魅惑。
她应该感谢命运，她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独居或是跟文周在一起。她该感谢命运，感谢文周，她目前的生活是北里任何一位名妓做梦都想拥有的。
文周的权势在整个帝国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帝国，甚至整个世界。她居住在美轮美奂的相府里，衣食无忧，还有众多仆役奴婢伺候着。她为他的客人弹奏音乐，或是跟他们妙语如珠地闲聊，看着相国在鹿苑击鞠，在数不清的夜晚里跟他同床共枕。她了解他的喜怒哀乐，还有他的忧虑和恐惧。她总是穿着华贵的丝绸衣服，戴着上好的金银珠宝，能够映衬出她那漂亮的绿色眼睛，还有闪闪发光的金色长发。
当然，他可以随时抛弃她，把她赶出相府，也许给她点钱财让她自谋生路，也可能分文不给，等小妾们到了再昂贵的胭脂水粉，再精心的化妆打扮，再华丽的绫罗绸缎，再别致的发式妆容都无法维持美貌的年龄，这些也算司空见惯的结局了。
她要生存下去，就得确保自己不会被遗弃。不光是为现在，还得为以后打算一直到她青春不再，从男人的眼里再也看不到迷恋光芒的时候。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谨小慎微地行事，依然是悄悄地雇佣瞰林武士，又或者在廊柱偷听文周的秘密谈话。
那次过后的好几天，她一直有点心烦意乱，草木皆兵，生怕自己的行为被发现了。在相府里，除了文周还有其他人盯着她。他的结发妻子倒是从不跟妾室们争风吃醋，她一门心思扑在烧汞炼丹上，以图长生不老。但其他的妾室跟她可不是一团和气，还有那些忠心于她们的贴身丫鬟。
这种权贵之家的后院完全可以媲美战场，有许多诗人们经历过，还写了不少相关的诗词。
事情总是接踵而至。今天早上来了一名码外的使者，没过多久，文周和他的妻子乘马车出去了。匆匆忙忙的准备过程中，文周止不住骂骂咧咧，满脸通红，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很显然是他的堂妹要求他们出席下午和晚上的宴会。既然现在一片四海升平，也没有特别紧急的军国大事，这样的邀请总是无法拒绝的，即使是相国大人。
毕竟，他是靠着堂妹的关系才能当上这个相国的。
当然，有个借口可以用，她也明白文周巴不得能找那个借口。现在确实有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但他和荣山之间越来越紧张的关系并不能摆到台面上来当做拒绝文芊的借口。除非他做好准备打算在皇帝陛下面前参上荣山一本。而春雨知道他不能，还不到时候。
这个世道处处危机，而他们必须得步步为营。
文周已经捎信给他的谋士，沈柳也会很快乘马车赶到码外——每次有可能面圣的时候，文周都希望沈柳能够在自己身边。
相爷现在越来越倚重沈柳，这是相府里每个人都知道的秘密。
尽管春雨尽了全力去查探，但仍然不清楚沈柳到底有没有参与对某人的刺杀。虽然那个某人已经化险为夷，从遥远的西域赶了回来。他摆脱了那些致命的危机，很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帮助。
那或许是她做过最鲁莽的事情，如果被文周发现肯定会杀了她，她非常清楚。几天前，因为这件事情，新安城里至少有一个人已经被杀了：辛伦。就在沈泰回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
辛伦被杀现在还是个秘密，如果沈泰要揭露它，文周的所作所为就会曝光。那样她就不用提心吊胆了。按理说她应该忠于文周，但他对沈泰下的暗杀令让她的忠诚消失无踪。一个女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坚持自己正义感的权利。
其实，现在真正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她自己。
消息从辰尧镇快马送来，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以正常的骑行速度，最迟明天沈泰就能到达新安城，甚至就在今晚。如果消息里说的没错，沈泰还骑着一匹汗血宝马。那是一匹天马，来自她的家乡。
春雨一向善于掩饰和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这个消息对她的震撼性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出来。她也不是一名感性的诗人，虽然许多青楼名妓都长于写诗。她有时候还会唱一些她们的作品。可是，这消息对她而言仍然太过震撼……汗血宝马？
还有，他还活着，离新安城越来越近。在分别两年之后。
早晨已经过去，她用过午膳，在房间里小憩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花园的竹林里散了会儿步，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她坐在湖畔的石凳上，头顶的檀香树叶洒下一片阴凉。她想着，如果文周下午被召去码外赴宴，估计今晚上都回不了家了。
就在这时候，第二名信使来了。管家来花园里找林姬。她觉得那位管家不喜欢她，不过他看上去也不喜欢任何一名相爷的妾室，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似乎有人从码外专门给她带了一条消息。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想着是不是召她去码外为他们演奏……不过应该不是，现在才来找歌姬已经太晚了。而且码外从不缺少能歌善舞的美人儿。
守卫护送着信使来到花园，管家在前面带路。之前已经通禀过了，所以她能够仪态端庄地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在相府里就得注重各种礼节。
信使先冲她一拜，毕竟她是相爷最宠爱的妾室，对女人而言，男人的恩宠就是权势。然后递给她一个卷轴，她碾掉封蜡，展开。
这封信来自于珍妃娘娘文芊的，内容非常简短：
若非玉体违和，今夜切莫早眠。非是玉阶皆余怨。
第二句出自了司马子安所作的《玉阶怨》。文芊稍作改动。可以想象她口述或者撰写这封信时嘴角的微笑。
当然，那个女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她太容易把自己撇清了，这也是让人感到危险的地方。
春雨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因为这封信里的话而加速。虽然她故作严肃地让信使退下，并吩咐管家，在信使返回码外之前，一定要留在府里吃顿便饭。
首先，文芊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还有，她为什么会来帮助春雨安排这类事情？她有必要这么做么？如果这只是一个圈套或是试探，又该如何应对？
春雨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晕头转向地无法搞懂这些复杂的问题。
管家领着信使走过院里的槐树，她的婢女站在院子里，随时准备听候差遣。春雨独自看着文周让人修建起来的湖，还有湖中间特意修建的湖心岛。微风轻抚，树影婆娑，拂过她的头发和皮肤。
幼年时候，她很喜欢琥珀、杏子和音乐。后来喜欢骏马，但只是看过，没有乘骑，那些高大的马匹把她吓着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那么引人注目，从她年幼的时候就是如此。
母亲给她起的名字叫萨瑞娜，那是多年前她曾用过的，最甜美的名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这一点上她很像长兄沈柳，虽然她绝不承认。
她会骑马，幼年的时候父亲就教过她，他觉得即使是女孩子也有必要学习这个。但没日没夜地骑马赶路对她来说太艰难了，而梅斯哈看起来又很不愿意停下来休息。
每晚入睡的时候她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第二天天不亮又得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骑行，夜晚很冷，又没有舒适的床休息，她根本睡不踏实。她希望这种疲惫的日子赶紧过去。
她从未抱怨，但他应该知道，她很肯定。她感觉到为了照顾她不适的身体，梅斯哈已经放慢了赶路的速度。她试图减少自己休息的时间，每次结束休息后都争取第一个站起来。但梅斯哈根本不理睬她的表态。他会等她休息好以后才动身出发，或是他判断她休息好了的时候。
但是在那个山洞里（她还在那里杀了人）他曾经说过，他的弟弟在追捕他们，还带着巫师，她也很清楚，虽然梅斯哈有狼群跟随，虽然他跟某种黑暗的神灵有着某种联系，但他绝不愿意被巫师追上。当然，或许他是顾虑着她，也或许是顾虑他自己。
他应该避开人群的，不是么？自从她哥哥救了梅斯哈（沈泰的行为应该算是救了他吧）以后，他就一直躲着人群，躲着自己的弟弟。但现在，为了她——为了一个名叫沈礼眉的奇台女子——他出现在人群面前，带走了她，还带着她躲避追捕。这些都只是从他嘴里听到的，而沈礼眉无法得知这是否是真相。这让她不安，甚至有些恼怒。她曾经问过他，既然他们赶路的速度不快，为什么追兵还没有追上他们。
“他们得先找到我们。”他说，“还有另一个公主，得护送她往北。他们不知道我们走哪条路，必须等到有巫师来。”
对他而言，这算是很长的答案了。
她大概知道他们的位置，他们往东骑行，已经到了朔奇人的土地上，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天气转暖以后他们就折向北行了。
朔奇是博古的敌人，往北的方向有要塞和哨站，驻扎着奇台帝国的守军。当然，长城远在他们南边。她不清楚到底有多远，不过她知道长城蜿蜒起伏如一条长龙，直通东海。他们前方除了草原什么都没有，如果没遇上朔奇人的话。对放牧的博古人而言，这里太偏东面。而对高丽半岛的人而言，又太偏西了。
他把她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踪迹了，哪怕是清晨湖边升起的炊烟也没有。梅斯哈决定不朝有炊烟升起的湖边走，虽然他们的水不多，不得不省着点喝。
他在傍晚的时候找到了一小片池塘，在那里驻扎下来，狼群守护着他们。这样好歹有点时间概念，她这样告诉自己。两个晚上之前他们待在了水塘边，而昨夜是在旷野露宿的。从那个山洞离开过后，她就一直在露宿。
他们晚上几乎都不生火，除了扶着她上马，他也从来不碰她。她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想过很多次。本来，自从那晚上他把她从帐篷里带走之后，她就做好了失身的准备。孤男寡女单独相处，共同骑行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通常都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然而，梅斯哈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虽然看得出来，他也有不安分的时候。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她从未与男人欢爱过，虽然曾经跟宫女们相互戏耍，但只是私下笑闹，相互搂抱或抚摸一下。当然有一些宫女做过更大胆的事，互相狎玩，或是勾引大明宫里的皇子们——但沈礼眉从来没有。皇后娘娘是贞洁自持的人，在后宫的时候她严格约束宫女们，一定要循规蹈矩，表现出良好的教养，绝不能做那些有伤风化的丑事。
只有一次，皇帝陛下钦定的继承人，申祖太子（当然，那次情况特殊），在明光殿内欣赏歌舞的时候，曾经站到她身后，有过一些轻薄的行为。在音乐响起，表演正式开始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一股温热甜腻的气息喷在她脖子上。然后申祖太子的手轻轻放在她腰后，顺着柔滑的丝绸往下抚摸，又往上，来来回回。在人们眼里，申祖一直是个纨绔子弟，成天醉生梦死，很难有清醒的时候。关于他还能当多久的太子，甚至皇帝陛下为什么会选择他作为继承人，有太多的谣传和猜测，莫衷一是。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直直地望着歌舞表演，一动都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从后面抚摸她的时候，愤怒之余她也感觉到一阵兴奋，还有一股无力的感觉。
他没有再做什么，那次以后，直到沈礼眉跟随皇后离开大明宫，他都没有再跟她说过一次话。
只有那一次，在音乐遮掩下，他一边触碰她，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她甚至都没听清），音乐结束后，她看到申祖跟另一名嫔妃愉快地说着话，然后他笑了，手里拿着酒杯。沈礼眉无法描述出自己看到这一幕时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
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那种可以依靠美貌颠倒众生的人，或是拥有能让男人臣服于石榴裙下的魅力。那年秋天在明光殿的那一幕，让她甚至觉得自己连让男人眼前一亮的魅力都没有。
若是父亲还在世，她现在无疑已经出嫁了，那她会更明白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出嫁之前的女孩都要学习这些。如果沈皋还活着，她的女儿不会在此刻跟着一个胡人单独骑行在北方的草原上，身边陪伴着一群狼。
梅斯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休息，狼群像是哨兵一样站成一圈，明月渐亏，繁星一夜比一夜显得耀眼。她每晚都能看到牛郎织女星，出现在她头顶的天河两侧，在黎明之前，那两位无法厮守的爱人会隐没在苍穹深处。
狼群还是会让她紧张，她尽量不看它们，但她明白，因为梅斯哈的缘故，狼群不会伤害她。每天日出之前，浓雾弥漫的时候，男人都会独自骑行离开，让她自己赶路。有狼群守护着她，给她领路。
这种时候她总是感到恐惧，人们很难在几天之内扭转形成已久的观念，不是吗？
不过每一次，梅斯哈都会在中午之前赶上来，跟她一起用餐。他独自一人去狩猎，甚至还会背着柴禾回来。他会小心地拔光一片草地，留出空地来烤肉，避免引燃周围的草丛。
他们通常吃的是剥皮的兔子和旱獭，用削尖的木棒穿起来烤熟。他还给她找来一种剥好皮的水果，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尝起来有点苦涩，但还是吃了下去。他还为她找来水，供她饮用和洗漱，对一个奇台的大家闺秀，沈皋将军的千金而言，那很重要。她总是抢在梅斯哈之前吃完东西，站直身子，伸展一下四肢。
然后他们继续骑行，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时而有白云飘过。白天很温和，夜晚却非常寒冷。草原向着四面八方广袤无垠地伸展，她从未见过这样壮阔的场景。草长得十分茂密，几乎可以将他们连人带马一起隐没。狼群的身影在茂密的草间若隐若现，她几乎都忘了它们的存在。
她甚至想象，他们就这么永远地骑行下去，沉默地骑行在高高的草丛之中，狼群守护在他们身边。
但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永恒，自九重天外的战争改变了整个世界以后。
这天傍晚，夕阳西斜。沈礼眉感觉全身疲惫，她试图隐藏自己的虚弱。幸好梅斯哈一马当先，也很少回头张望。他的头狼会看护沈礼眉，保证她能跟上他。她一直不停地背诗，不是触景生情，只是为了让自己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忘记骑在马背上全身酸痛的感觉，直到他们停下来。
梅斯哈突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她反应不及，差点撞上去。于是也迅速勒住缰绳，停在他身边。
他正抬头看着天空。
往北的方向飘着几缕白云，西面红色的晚霞映着金色的夕阳，没有下雨或者有风暴来袭的征兆。风很和缓，天象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她顺着梅斯哈视线的方向，看到了一只天鹅。他的脸色平静得如死水一般。不过是一只鸟儿而已，她差点脱口而出。但她跟他共处了好几天，已经比较了解他。如果那只是一只飞鸟，那他不会露出如此凝重的神色，更不会一直停在那里盯着它看。
梅斯哈从马鞍上摘下粗短的博古弓弩。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没带着弓箭，这是他偷马的时候顺走的。沈礼眉策马挪开几步，给他让出空间。天鹅往南面飞行，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飞来。
时值春夏之交，就连沈礼眉也知道不该是天鹅南飞的季节，而且那是一只孤鸟，或许是从鸟群中失散，也或许是单飞寻找通往九重天阙的道路？她不这样认为，回头看了梅斯哈一眼，明白他也不会这样想。他飞快地搭箭上弦，举起弓弩。射程很远，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思考。
她听到羽箭破空而出的声音，就如一阕灿烂恢宏的边塞诗，奇台帝国很多诗人都写过边塞诗，最早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第一帝国刚刚建成的时候。
她发现梅斯哈的动作一点也不僵硬和别扭了，他都不需要调整弓弩或者仔细瞄准，直接扣箭上弦，然后射击。
天鹅从飘着白云的蓝色天际跌落，消失在草丛中。
她看到两只狼贪婪而迅速地往那个方向奔去。一切都如此寂静。
“为什么？”她忍不住开口询问。
他回头看向西边。仍然只有天空和草丛，他收好弓弩。
“他发现我了，”他说，“运气真不好。”
她犹豫了一下：“你弟弟？”
他点点头。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那只……天鹅是来搜寻我们的？”
他又点点头，有点心不在焉的。显然他在考虑该怎么应对。他审慎地说：“现在，巫师召唤的时候没有回音了。他们知道每只鸟儿飞翔的方向，知道是我杀了它。”
她感到一阵恐惧，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得让她害怕。杀了一只天上飞的鸟儿，就跟杀了一只草丛中的兔子或是旱獭一样。可是，那意味着……
“难道他们不会认为是别人做的么？有人狩猎的时候把它打下来了。”
他盯着她，那双阒黑的眼睛里黯然无光。“博古人从不射杀天鹅。”
“啊。”她只能如此回答。
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她记忆中，他从未这么长时间的凝视自己。他的眼睛吞噬了一切光芒，深不可测。
他开口：“我弟弟会伤害你。”
她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伤害我？”
“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想了会儿，有点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男人就是这样，在奇台也是。”
他似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当我还是……我不是那样的。”当我还是 。当他还是个正常人的时候吗？她不愿意想太多，那个方向太过阴暗。
“他为什么要伤害我？一名奇台的公主，会给他带来荣耀，不是吗？”她纯粹是为了打破沉默，而不是真的需要知道答案。
他的肩膀动了下，像是一次笨拙的耸肩。“你问得真多，总是在提问。女人不该这样。”
她看向一边，然后又凝视着他。“这么说我得再次向你致谢，因为我现在没有落在他手里，对吧？他们会赶上来抓住我们么？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是她的试探，也是反击，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看到了他的表情，几乎算是一抹微笑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消除恐惧、陌生、迷茫的感觉。
他们一路骑行，直到天色尽黑，然后坐在马鞍上吃了点剩下的烤肉和水果。残月渐渐升上天空，沈礼眉虽然感到全身不适，但仍然默不作声。追兵可能靠得很近，他在尽全力救她。这场逃亡之旅，跟以往春日里骑行在鹿苑欣赏小动物完全是两码事。
他又把她带到有水源的地方了，她很纳闷他是怎么做到的，在这么遥远、博古人也不熟悉的地方。或许是狼为他找到的，她想。
他告诉她，他们只能歇息片刻，她最好抓紧时间。他们会连夜赶路，接下来几乎每夜都会。不过，他忽然凝视她许久。在几近朦胧的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脸。然后，他命令她脸朝下趴在水池边的草地上。
她顺从了。终于要来了，她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心狂跳着，不听使唤。（一个人又如何能控制自己心跳呢？）
但她发现自己错了。在她趴下以后，他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但并不是为了占有她的身子，或是发泄欲望。他只是用手按摩着她的背脊，缓和那些僵硬疼痛的肌肉。她紧张得几乎抽搐，他用手指轻轻拍打她，似乎在驯服一匹难以驾驭的马儿。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被侵犯了，然后在他的手指按摩中放松下来。很快他们又要骑行赶路，已经没时间来照顾自尊什么的了。在这种情况下，男女之防算得了什么？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但力量很大。她忍不住叫唤过一次，然后道歉。但他什么都没说。
她突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是否几年前那场剧变对他的身体有着致命的影响，所以在面对女人的时候如此冷漠？他是否对女人已经失去了欲望，或是失去了某方面的能力？
她对这类事情一窍不通，不过觉得很有可能。而且，这样也说得通……
突然，他的手游移到她的臀部，逐渐慢下来，越来越慢，不由自主地在那附近徘徊。她意识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虽然她趴在草地上，什么都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到，他是在抚摸她。
虽然沈礼眉是大家闺秀，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亲密接触，对男女欢爱更是一窍不通。但她本能地知道，这个男人对她并非毫无感觉。尤其是在黑暗之中，那种感觉更加明显。这就意味着，他并没有丧失对女人的欲望——
就在这一刹那，她明白了更多的东西。自从梅斯哈把她从营地里带走以后，她一直隐隐约约有某种感觉。沈礼眉闭上眼睛，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他，居然如此温柔体贴。她完全没料到。他们不都是一群野蛮人么？人们都说帝国以外的化外之民都是野蛮人。他们完全不懂什么叫做礼貌。
她聆听着他急促的呼吸，感觉到他隔着衣服的抚摸。在这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西面天边，牛郎织女星隔着银河孤独地闪烁。沈礼眉发现自己的心沉静下来，但某些新的东西悄悄开始萌芽。
她想通了一些东西，心情从容了。感觉一切都有所不同。
她想到他跟自己说的第一个词，山代。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温柔地轻声说：“谢谢你。我想我可以睡觉了，要赶路的时候你能叫醒我吗？”
她翻了个身，跪坐起来。梅斯哈站起身，她仰头，看着站在星空下的他。她看不到他的眼睛，狼也不见了，但她知道狼群不会离开他们太远。
她跪着，突然向他叩首，行了跪拜大礼。
她说：“感谢你，为了许许多多原因，梅斯哈。以我自己卑微的名义，也以我已逝的父亲的名义，还有那位你我都尊敬的兄长沈泰的名义……谢谢你，对我的保护。”她没有说下去。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哪怕是在这样的黑夜。
夜风微寒，他没有回答，但她看到他点了点头。他默默地走到马儿旁边，没有隔得太远，但又为她留下属于自己的空间。沈礼眉再次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她感觉到风的轻抚，听到草丛和水塘里动物的声音。这才意识到，她居然在哭泣，自从离开了那个洞穴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落泪。
最终，她安心地睡了过去。
自多年前离开塞达后，春雨就再也没想起过母亲给她取的塞达名字。
春雨作为塞达献给奇台帝国歌舞姬中的一员被送往奇台帝国，献给太祖。塞达人总是小心谨慎，每年都向奇台、塔古，甚至西域新崛起的强大国家纳贡献礼。这是一个小国的生存策略，尤其是作为一个土地肥沃，群山环绕的小国，不得不对周边的强大邻居低头献媚，大部分时候这样就可以确保自己的生存，但也只是大部分时候。
她不是奴隶，也不是被人绑架来的，但她也没有多少可供选择的余地。在她十五岁的那年，某天早上，刚一睁眼，乐坊的主人就告诉她可能得永远离开家乡了。那时她已在乐坊里崭露头角，年轻貌美，还拥有高超的歌艺和琵琶技艺。她能弹奏从奇台帝国传来的二十八弦琵琶，或许这就是她被选上的原因。
乐坊选了十二个人到新安城，最初的两年里，她们被安置在皇宫东面的教坊，这里有两万名歌姬和舞姬，都隶属于伟大的奇台天子。这里的教坊大得吓人，比塞达最大的城市还大。在那两年里，她们只被传召去表演过三次，两次是朝中大臣举行婚宴，还有一次是迎接南方来的使者。三次奇台天子都没有出场。
纵然仍是碧眼金发，貌美如花，身段婀娜，歌舞技艺也越来越纯熟，但那两年仍然可以说是虚掷光阴。在大明宫诸多艺人之间，她们只能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小伙人。
对朝堂的人而言，或许有所不同，但也不算特别令人瞩目。第二次出演的时候，春雨已经被人注意到了，那时候她十七岁，她想，在这个年龄，如果有机会，女人应该作出改变。
她被选入了官家的乐坊，在那里接受了更加高雅的训练。春雨留心观察，逐渐明白自己所接受的训练胜过了绝大多数女孩。毕竟，在奇台帝国，金发碧眼的歌姬仍然是很特别的。后来，她贿赂了大明宫里掌管乐坊的太监，离开了那个地方。这就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然后，春雨进了北里最好的青楼，成为了一名烟花女子，她对此并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在青楼里享受最高的待遇，出入朝中显贵和世家贵胄的宴会，表演歌艺和乐器，当然，宴会结束后，私下里也会有不少风月之事。
在没有受邀参加宴会的时候，她就在醉月楼里，跟那些进京游学的书生们厮混——那些总混迹在北里区青楼的书生，想来也不是一心赴考，但他们心中总有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雄心壮志。
从心底说，春雨更喜欢那些书生，而不是朝中大臣，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应有的偏好。但是他们的热情，梦想，还有说话的方式，跟那些在大明宫里傲慢奢侈的贵族有所不同，有时候会让她露出真心的笑容。
而那些达官贵人，往往会带给她更丰厚的馈赠。
这就是新安城的生活，至少是一个年轻的青楼女子的生活。比起她在家乡的日子优渥许多，但谁也说不清到底哪种日子更让人向往。新安城，奇台帝国天子所在，是世界的中心。她有时候会想，是否世界最中心、最繁华的城市，就是最好的地方？
她还能回想起来，多年前走过玉门关来到奇台帝国的场景。就在那时，她决定不再用她的塞达名字。那个名字将随着过往的记忆埋葬，她在心里暗暗决定。几乎可以肯定，她不会再回到家乡，再也看不到家乡的土地，无法眺望那北方的群山，高得可以直通天阙的群山。
东行的女孩，抛却了她的姓名，还有过往的回忆。
十五岁那一年，她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一路向前，以期生存下去。
虽然她早就不再用自己的塞达名字，那也不代表她就一定要接受文周给她选的那个，她感觉这就像是在市场上挑选布料一样随便。
在相府内，她不得不回应林嫦这个名字，还得面带微笑，高雅而亲切，但那只是表象，就如平静的湖面一样。
文周是看不出她的想法或感觉的，她在欺骗男人方面很有天赋，而且用了很长的时间来学习，有些技能女人是可以无师自通的：音乐、欢爱、善解人意、欲擒故纵，还有挑逗魅惑。
她应该感谢命运，她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独居或是跟文周在一起。她该感谢命运，感谢文周，她目前的生活是北里任何一位名妓做梦都想拥有的。
文周的权势在整个帝国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帝国，甚至整个世界。她居住在美轮美奂的相府里，衣食无忧，还有众多仆役奴婢伺候着。她为他的客人弹奏音乐，或是跟他们妙语如珠地闲聊，看着相国在鹿苑击鞠，在数不清的夜晚里跟他同床共枕。她了解他的喜怒哀乐，还有他的忧虑和恐惧。她总是穿着华贵的丝绸衣服，戴着上好的金银珠宝，能够映衬出她那漂亮的绿色眼睛，还有闪闪发光的金色长发。
当然，他可以随时抛弃她，把她赶出相府，也许给她点钱财让她自谋生路，也可能分文不给，等小妾们到了再昂贵的胭脂水粉，再精心的化妆打扮，再华丽的绫罗绸缎，再别致的发式妆容都无法维持美貌的年龄，这些也算司空见惯的结局了。
她要生存下去，就得确保自己不会被遗弃。不光是为现在，还得为以后打算一直到她青春不再，从男人的眼里再也看不到迷恋光芒的时候。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谨小慎微地行事，依然是悄悄地雇佣瞰林武士，又或者在廊柱偷听文周的秘密谈话。
那次过后的好几天，她一直有点心烦意乱，草木皆兵，生怕自己的行为被发现了。在相府里，除了文周还有其他人盯着她。他的结发妻子倒是从不跟妾室们争风吃醋，她一门心思扑在烧汞炼丹上，以图长生不老。但其他的妾室跟她可不是一团和气，还有那些忠心于她们的贴身丫鬟。
这种权贵之家的后院完全可以媲美战场，有许多诗人们经历过，还写了不少相关的诗词。
事情总是接踵而至。今天早上来了一名码外的使者，没过多久，文周和他的妻子乘马车出去了。匆匆忙忙的准备过程中，文周止不住骂骂咧咧，满脸通红，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很显然是他的堂妹要求他们出席下午和晚上的宴会。既然现在一片四海升平，也没有特别紧急的军国大事，这样的邀请总是无法拒绝的，即使是相国大人。
毕竟，他是靠着堂妹的关系才能当上这个相国的。
当然，有个借口可以用，她也明白文周巴不得能找那个借口。现在确实有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但他和荣山之间越来越紧张的关系并不能摆到台面上来当做拒绝文芊的借口。除非他做好准备打算在皇帝陛下面前参上荣山一本。而春雨知道他不能，还不到时候。
这个世道处处危机，而他们必须得步步为营。
文周已经捎信给他的谋士，沈柳也会很快乘马车赶到码外——每次有可能面圣的时候，文周都希望沈柳能够在自己身边。
相爷现在越来越倚重沈柳，这是相府里每个人都知道的秘密。
尽管春雨尽了全力去查探，但仍然不清楚沈柳到底有没有参与对某人的刺杀。虽然那个某人已经化险为夷，从遥远的西域赶了回来。他摆脱了那些致命的危机，很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帮助。
那或许是她做过最鲁莽的事情，如果被文周发现肯定会杀了她，她非常清楚。几天前，因为这件事情，新安城里至少有一个人已经被杀了：辛伦。就在沈泰回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
辛伦被杀现在还是个秘密，如果沈泰要揭露它，文周的所作所为就会曝光。那样她就不用提心吊胆了。按理说她应该忠于文周，但他对沈泰下的暗杀令让她的忠诚消失无踪。一个女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坚持自己正义感的权利。
其实，现在真正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她自己。
消息从辰尧镇快马送来，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以正常的骑行速度，最迟明天沈泰就能到达新安城，甚至就在今晚。如果消息里说的没错，沈泰还骑着一匹汗血宝马。那是一匹天马，来自她的家乡。
春雨一向善于掩饰和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这个消息对她的震撼性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出来。她也不是一名感性的诗人，虽然许多青楼名妓都长于写诗。她有时候还会唱一些她们的作品。可是，这消息对她而言仍然太过震撼……汗血宝马？
还有，他还活着，离新安城越来越近。在分别两年之后。
早晨已经过去，她用过午膳，在房间里小憩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花园的竹林里散了会儿步，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她坐在湖畔的石凳上，头顶的檀香树叶洒下一片阴凉。她想着，如果文周下午被召去码外赴宴，估计今晚上都回不了家了。
就在这时候，第二名信使来了。管家来花园里找林姬。她觉得那位管家不喜欢她，不过他看上去也不喜欢任何一名相爷的妾室，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似乎有人从码外专门给她带了一条消息。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想着是不是召她去码外为他们演奏……不过应该不是，现在才来找歌姬已经太晚了。而且码外从不缺少能歌善舞的美人儿。
守卫护送着信使来到花园，管家在前面带路。之前已经通禀过了，所以她能够仪态端庄地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在相府里就得注重各种礼节。
信使先冲她一拜，毕竟她是相爷最宠爱的妾室，对女人而言，男人的恩宠就是权势。然后递给她一个卷轴，她碾掉封蜡，展开。
这封信来自于珍妃娘娘文芊的，内容非常简短：
若非玉体违和，今夜切莫早眠。非是玉阶皆余怨。
第二句出自了司马子安所作的《玉阶怨》。文芊稍作改动。可以想象她口述或者撰写这封信时嘴角的微笑。
当然，那个女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她太容易把自己撇清了，这也是让人感到危险的地方。
春雨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因为这封信里的话而加速。虽然她故作严肃地让信使退下，并吩咐管家，在信使返回码外之前，一定要留在府里吃顿便饭。
首先，文芊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还有，她为什么会来帮助春雨安排这类事情？她有必要这么做么？如果这只是一个圈套或是试探，又该如何应对？
春雨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晕头转向地无法搞懂这些复杂的问题。
管家领着信使走过院里的槐树，她的婢女站在院子里，随时准备听候差遣。春雨独自看着文周让人修建起来的湖，还有湖中间特意修建的湖心岛。微风轻抚，树影婆娑，拂过她的头发和皮肤。
幼年时候，她很喜欢琥珀、杏子和音乐。后来喜欢骏马，但只是看过，没有乘骑，那些高大的马匹把她吓着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那么引人注目，从她年幼的时候就是如此。
母亲给她起的名字叫萨瑞娜，那是多年前她曾用过的，最甜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