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就在已故沈将军次子跨过淮河上的大桥，回到家乡的同一天，安隶死在了离新安城不远的码外。
世人皆知荣山身患重病，但他没有死于消渴症，而是被手下的仆役刺杀的，当时他正从那据说可以治愈疾病的温泉里出来。那名仆役受人指使，暗藏匕首走到荣山身边。指使他的人正是安隶的长子。安龙跟父亲政见不合，又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
那名暗杀安隶的仆人被处决了，有的人愿意富贵险中求，但显然险中不一定总是能求到富贵的。
也是在同一天，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在更遥远的北方，博古可汗的继承人塔多克，被一匹狼咬死在他的帐篷内。
警卫的猎犬没有吠叫，也没有示警，塔多克和他的一些心腹被狼的尖牙利爪撕碎了咽喉。在临死之前，可汗的继承人发出了一声尖叫。狼在薄雾升起的清晨中逃离的时候至少中了两箭。
但没有一只猎犬去追赶它。
这种相距如此之远，却碰巧在同一天发生的事情，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而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把它们串联起来，后世的史官翻阅故纸堆的时候发现了这令人惊奇的巧合，并揣测其中的关联。或许这种发现能给人一些启示。
虽然巧合没有任何意义，它不能改变历史的进程，也不能向后人证明什么，更无法决定这些事件的影响。
史官们普遍认为，除非能够证明这些事情彼此之间有所关联，或是源自同一个原因，再不然就是有人能未卜先知地明白遥远的地方会发生什么，否则去研究这些巧合为什么发生，纯粹是浪费时间。
也有人提出不同看法，他们认为解读过去的历史犹如展开一卷壮丽的画卷，能够让人从中揣摩出时间、命运和九天之上神灵高深莫测的安排。冥冥之中上有天定，而天命总是遵循一定规律的。
不过大部分史官都认为，大将军沈皋的次子沈泰在那个动乱的时代中不算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只是做了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情，算是那场乱世大洪流中一朵小浪花而已。
只有那些说书人和戏子，热衷于编造一些宫廷或是市井传说的人，才会把这种巧合当成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而这些不入流的人更是无关紧要了，对此，史官们也没有任何异议。
沈泰甚至连科举都没有通过！他也没有正式的官职，事实就是如此。虽然任何公正的史官都对他在库拉诺湖畔所作的义举大加赞赏，他带回来的汗血宝马还为奇台帝国立下了大功。
沈泰回去的时候，母亲和姨娘正在杭度镇上，她们安排了马车去购买物资。这是管家告诉他的。管家在跟他说话的时候不停地作揖和微笑，看样子是喜出望外，沈泰想着。
没错，管家说，小少爷沈超护送她们前去的，还有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役带着棍棒同去。
不，她们从来都没有在镇上遇到过麻烦，不过小心谨慎总是好的，二少爷，不是吗？
确实如此，沈泰也同意。
管家和府里的仆役们听说二少爷回来了，蜂拥而至，挤在庭院里迎接他。他们的神情无比激动。沈泰自己也是激动万分，若不是极力抑制自己情绪的话，连开门的吱嘎声都让他想哭出声来。
路边的梧桐树仍然足以遮风挡雨，秋天还没有完全到来。管家向他汇报，桃树和李树的果子已经采摘完毕。这一年来仆役们都尽忠职守，任劳任怨。夫人和二夫人指挥仆役们好好保管果园里的果实，以应付冬天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短缺。
沈泰提醒自己，他也得去杭度镇一趟，去找一个叫老庞的，瘸了一条腿的人。每个月给他三千贯钱，让他继续收购和储存粮食。这是沈柳让他去做的，而沈柳现在早已入土为安了。
他穿过庭院，来到了花园里，手里端着玛瑙做的酒杯。他走过了那片跟父亲一起待过的池塘。他曾经在这里看着沈皋撕碎手里的馒头，用来喂鱼。那些鱼个头很大，游得也很悠闲。曾经的石凳还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变。
这些东西不会因为一个人离家两年就发生很大变化的。两年算什么？
对世人而言，两年时间可能会颠覆整个天下。而对石头而言，对春天绿叶、秋天黄叶的树木而言，两年又算得了什么？就像在池塘里投了枚石子，荡起一圈涟漪，水面很快平息了，什么也没留下。
而有些人、有些东西，虽然逝去了，却仍然流芳千古。
沈泰穿过果园，来到父亲坟墓所在的高地，附近有一条小溪，一路向南流往淮河。
又有一座新坟了，那是沈柳的。现在坟墓上还没有任何标记，没有石碑，也没有碑文。按照习俗，得等死者逝去一年之后才给修葺坟墓。一年对草木而言算是转瞬即逝，但对苍天之下的人们而言，谁又知道一年内可以发生多少事情呢？
至少沈泰不知道，他没有任何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也不是……不是一名巫师。他突然想到这个词，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他站在父亲的坟前，这里一切都如此安宁。溪流潺潺，鸟鸣啾啾，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树荫之下，长眠着他的亲人，等到他百年以后，也会躺在这里。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跪在坟前的绿草中，叩首。礼毕之后，他站起身，举起酒杯，把酒倒在地上，祭奠自己的父亲。
这时候他才看到母亲——或者是三弟，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为父亲选的碑文。
世上没有如此多的巧合。他们没有选择司马子安的诗，在沈泰看来，诗仙是这个时代最卓越的诗词大家，理所当然应该选择他的诗才对。不过……
他读着那首诗：
“这首诗选得很好，对不对？”有人在他身后说。
他的心几乎在那一瞬间跳出了身体。
他猛地转过身来。
“是沈超选的，我为他感到骄傲。”他妹妹说。
溢满胸腔的情感宣泄而出，像是春天的河流。看到她，听到记忆中的声音，沈泰忍不住热泪盈眶。
沈礼眉走上前去。“二哥，别这样，要不然我也会哭了！”
他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说不出任何话，他一把把妹妹搂入怀中。沈礼眉穿着瞰林长袍，他不明白为什么，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那不用急着问。
他的妹妹把头靠在他胸前，用双手紧紧地抱着他，就在父亲的坟前。
为了安全，她在家里和旅途中都也穿着瞰林的黑衣。现在还不能让她抛头露面，家里的亲人和仆役们知道她的存在，但村子里的人只知道一群瞰林从东边来到了沈家庄园，送沈家长子沈柳的遗体回乡安葬。而其中一名女瞰林留在沈家当作护卫。
现在又有了三名瞰林，是跟沈泰一起从边境回来的。
“你救了我的命，二哥。”沈礼眉说。
当他们移坐到花园里的石凳上——沈皋将军以前最喜欢待的地方——之时，这是沈礼眉开口对沈泰说的第一句话。
她把自己犹如传奇一般的经历告诉了沈泰，感慨着天下之事因果循环竟是如此神奇，令人震撼。
“他让我把手印印在山洞里的一幅壁画上，那是一匹马王的壁画。”她告诉二哥，顿了顿，又续道，“二哥，我杀了一个人。”
“梅斯哈现在是介于半人半狼之间的生物，但他因为对你的感激而尽一切努力把我救了出来。”
但他们都不知道，就在这一天的早上，他已经不再是半狼了。
最后，她还说道：“我想留在石鼓山，但他们不接受我。他们说，拒绝我的理由和拒绝你一样。”
“我没有被拒绝，我是自己离开的！”
她笑出了声。在她的笑声中，在这个家中，一切伤口都能够很快地愈合。
他说：“礼眉，我决定跟一个女子结婚了。”
“什么？你说什么？她在哪儿？”
“正在把汗血宝马带给皇帝的路上。”
“我不是问这个——”
“她是一名瞰林。她和另外六十名瞰林一起护送那批天马北行。”
“北行？在这个时候？你竟然放心她这么去？”
沈泰沮丧地摇摇头。“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你见到她你就明白了。礼眉，她……她跟你不相上下。”
他的妹妹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他很清楚她的意思。然后沈礼眉笑了。“那她跟你相配么？”
“当然，”他说，“来，听好，现在轮到我给你讲故事了。”
他从库拉诺湖畔开始讲，一直讲着，太阳滑过天空，在白云背后穿梭嬉戏。一名仆人走上前来，满脸欢喜地禀报说两位夫人和三少爷从杭度回来了。沈泰站起身，跟他们一起走到前院去，跪在地上迎接母亲，当他站起身的时候，家里人都热烈地欢迎他回家。
沈礼眉站在一边看着沈泰和家人重聚，因为她已经和二哥单独相处过了，也用自己的方式欢迎过他。不过她仍然懊恼地发现，自己又忍不住哭了。
沈泰已经告诉过她，他打算留在家里，不去为新皇帝效力。她理解他的想法，这是很正常的。奇台帝国有着很古老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圣人卓夫子的年代，提倡人们应该入世，宣扬大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但也有人想法正好与之相反，宁可出世，隐居山水之间，享受恬淡的生活，“吾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这些道理她都知道，但她更明白，沈泰有这样的想法，大部分是因为沈柳。
但自从她回到家里后，她就一直有种感觉，她自己会走另一条路。奇台帝国如此广阔，比起来，小溪边上的沈家庄园实在是太小了。她甚至还越过了帝国的边界，所以她如饥似渴地想要更多地了解天下之事，哪怕是冒险。
等待时机，沈礼眉告诉自己，她不用着急。
一切都应该计划妥当，考虑好可能会面对的困难，做好万全的准备。但是有个人，曾经在大明宫里一边观看舞蹈一边用手抚摸她背脊的人，现在已经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成为了天地之间最尊贵的申祖陛下。她想知道是否他还记得自己，自己能否让他回想起来。
她环顾四周，仆人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她意外地想起了另一场舞蹈：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准备了很久，在庭院里的台子上为父亲跳舞，却因为起风摔倒在一堆落叶之中。
沈泰曾经把她摔倒的责任推给了风。而沈柳……沈柳则告诉她即使出了错也不能停下来，坚持下去，就像从来没有失败过，就像从来没想过会失败。
她还没有为自己的大哥洒过奠酒，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祭奠他。
多年以后，她终于为沈柳洒上了祭奠的酒，而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成为了遥远的记忆。时间的流逝会让人改变，而这就是人生。时间同样地流逝，不同的人却书写了不同的故事。
秋天来临，一夜之间，梧桐叶落，清早醒来的时候满地金黄。他们会让那些落叶静静地在地上躺一整天，这是沈家的传统，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打扫干净。
到了冬天，从戍泉的行宫送来了申祖皇帝的圣旨。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表示接到了忠实臣民沈泰的来信，也确认了那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已经送到了戍泉，他接受了永远忠诚于奇台帝国的臣民献上的这份礼物。
仁慈的皇帝表示理解他在遥远的西边独居两年后，迫切地思念家乡和亲人的心情，恩准了他回乡的请求，希望他能守礼尽孝，为母亲和姨娘颐养天年，并料理好家中的事务。
不过沈泰也该明白，在当前纷乱的形势下，奇台帝国需要忠诚能干的臣子，皇帝陛下表示，朝堂大门随时为他开放，希望他能够在适当的时候入朝为官。
为了表彰他所立下的汗马功劳，皇上扩大了先皇赐予沈泰的土地，往东和南方延伸了一大片，相关的许可文书随着圣旨一起送到。仁慈的陛下还慷慨地答应了沈泰的要求，让他自行保留十匹汗血宝马。皇帝亲切而愉快地告诉他，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个数量还是很合宜的。那些天马很快就会护送到沈家庄园，希望神灵庇佑一切顺利。
在聆听圣旨的时候，沈泰深呼吸了好几次，后来他又重新读了一遍。看来，他成功了。
赐予的那片土地还不完全属于申祖皇帝，他想着。东部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尽管如此，文书已经送到了，正在沈泰手里，或许奇台帝国第九王朝会在今后时来运转。最重要的是，他被允许从朝堂退下，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有七匹汗血宝马会被送到沈家庄园，这个数目并不难理解：他答应过送给文芊十匹马让她训练它们跳舞。他已经留给白粲三匹了，还剩下七匹。两匹留给自己，其他的送给别人。
他的幼弟和妹妹，铁门关的林峰将军，还有诗仙司马子安，如果他还能见到他的话。最后一匹送给他深爱的那名女子，作为聘礼。
如果他也能再见到她的话。
不久以后，马果然送到了，由二十名第五军的士兵护送而来。这些新来的士兵在杭度镇驻扎下来，被重新分配到第十四军，常驻此地，但直接受沈泰管辖。他们带着任命沈泰为十四军偏将的文书，负责维护杭度镇和周边乡村的安全和秩序，直接受命于第十四军节度使。
附带的信上还提示他尽快去拜访节度使和当地刺史。
他已经请求母亲写信给魏苏的父母，当他知道魏苏父亲的身份时，着实震惊了一整天。最后，为了表示对那人的尊重，他在小溪边大笑了好久。回想过去的种种，倒是很合情合理。他告诉沈礼眉，试图让她也乐上一乐，不过她没有笑，只是沉思着看着他。
给他母亲的回信也收到了，魏苏的父亲表示对沈家次子的求婚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
他在信中表达了对已故大将军沈皋的敬意，但也指出女瞰林有权选择终身效忠于瞰林寺，独身不嫁。魏苏的父亲表示自己会向女儿提及沈家的婚事，但完全尊重女儿的意思。
整个冬天，战火并没有蔓延到杭度地区，但也有其他隐患存在，沈泰一直忙着维护杭度周边的安全和秩序，虽然免受战乱之苦，但逃亡的难民大量涌入，也带来了一些麻烦。流寇成患，不管是为了温饱还是借着国难大发一笔横财，治安问题开始严峻起来，十四军的士兵成天忙着剿匪。
沈泰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决定，从沈柳保留下来的隐秘粮仓里开仓放粮。他让自己的弟弟沈起来负责这件事情，并安排在杭度的老庞协助他。
沈家如今也算是富裕人家了，虽然沈柳的财产大部分在新安城，在他被文周牵连而死后，早已充公，事出突然，也没办法转移。但沈泰本身也拥有大量的财富，还有沈礼眉被封为公主的时候，大明宫曾经赐下大量的珍宝，这些东西都被送到了沈家庄园，因为谁都以为她不会再回到奇台帝国了。
沈泰为她和沈超每人留下了一匹汗血宝马。
晚上，在他不必和骑兵们一起出去巡逻的时候，沈泰就在庄园里喝酒，写诗，读书。
某天下午，他收到了一封来自西南的信：司马子安向他最亲爱的朋友致以诚挚的问候，他说自己仍然待在太上皇身边。这里有老虎，也有长臂猿。诗人已经游览过了壮丽的雄江，去过了三峡，他坚称天底下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与之媲美。随信还附上了三首新作的绝句。
有消息传来，安隶死了。
本来有一线希望叛乱会就此停止，但很快破灭了。叛军仍然继续坚持自己才是正统，这不是发起叛乱的始作俑者死去就能停止的事情。
冬雨绵绵，道路泥泞，一如往年。
一直到了第二年春天，他才收到魏苏的消息。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果园里的桃树和杏树都开满了花，还有木兰花也正值盛放，青翠的新叶冒出头来，梧桐树再次遮蔽了小径。终于，沈泰收到了佳人的来信。
沈泰读着她的信，计算着距离和时间。还有六天就是满月，他得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带上两名瞰林和十名士兵。他要骑闪灵去，而他们带着另一匹汗血宝马，是送来的七匹马里个头最小的一匹。
沿着河边的路北行，这是一条他走了无数次的路，他知道沿途的每一间客栈，每一片桑林和丝绸坊。有一次，在路边还看到一只狐狸。
队伍在路上还遇上一伙强盗，但看到他们全副武装的样子，强盗吓破了胆，四散逃窜进了树林。沈泰记下了位置，事后会发兵来这附近清剿。这些强盗会威胁到附近村民的生命。或许他们只是生活所迫，不得己落草为寇，但不能纵容。
到了第五天，他们来到了通往官道的路口。西边是一座村庄，而东边就是他和安隶会面的地方。他坐在那辆装饰有翠鸟羽毛的马车里，跟那位给奇台帝国带来毁灭性灾难的节度使交谈着。尽管安隶已经死去，他给奇台留下的这场浩劫还远未结束。
过了此地，沿着官道往新安城方向，就是那个他跟文芊会面的客栈了。一名来自铁门关的士兵——他的名字叫宁武杰——死在了那里，为了保护闪灵。
魏苏也受了伤，为了保护他。
而这一次他们不用走这么远，只要到该到的地方就行了。今晚上就是满月，他等待着，两名瞰林和一队士兵陪伴着他。他们在路边吃着军粮。沈泰又读了一遍魏苏的来信。
正是在满月时分，她出现了，有十来个人随行。他没能一下子认出她，因为她不再穿着那身瞰林的黑袍。他从未见过她穿其他衣服。
魏苏穿着棕色的皮质马裤，浅绿色的上衣，外面套着暗绿色的罩衣。虽然已到春天，空气中仍有丝丝凉意。
他看到她的头发梳成了精美的发髻。
他下了马，朝前走去。
他看到她跟同行的护卫说了几句，也下了马朝他走过来，就这样，他们两人终于重逢了，没有任何人打扰地站在那座拱桥上。
“谢谢你能来接我，沈大人。”她说着，福了一福。
他躬身行礼。“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他引用了司马子安的诗，“没有你的冬日太过漫长。我把你的汗血宝马带来了。”
魏苏笑了。“我会喜欢它的。”
他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座桥的旧名？”
“福飒桥？”她又笑了，“我问到的。瞰林寺里的长老可都博闻广识。”
“我明白。”他说。
“我……我很高兴见到你，未来的夫君。”
“希望我向你表达我是如何欣喜若狂吗？”他问道。
她居然脸红了，然后摇摇头。“我们还没成亲呢，沈泰，其他人还在看着我们，我希望能够得体地出现在令堂面前。”
“还有我妹妹，”他说，“她也在等你。”
魏苏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什么？怎么会……”
“我们得骑行好几天，我会告诉你这个故事。”
她犹豫了下，然后咬了咬嘴唇。“我这样子，你……喜欢吗？没有穿着瞰林的黑袍，总觉得很奇怪，像是……像是失去了保护一样。”
一股清风出来，水面起了涟漪。沈泰在夜色中看着她，那睁大的眼睛和咬住的嘴唇，娇小的个子，轻盈而窈窕。他知道她的举手投足有多么优雅，也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勇敢和坚强。
他说：“我们同样可以在回去的路上讨论这个问题。我会让你明白，在我眼里你是多么娇美动人。”
“真的吗？”她问道。
他点点头。“我想永远和你厮守在一起。”
她走过来，站到他身边——准确地说，是依偎在他身边，靠在拱桥的栏杆上，然后说：“你不给我看看汗血宝马，然后带我回家吗？”
他们在月色中并辔而行，从福飒桥沿着小溪往南去。
有时候，生命中的满足感就是如此简单。
故事总有许多枝节，有的微不足道，有的事关生死。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小角色，都忠实地演绎着属于自己的剧情。
同在那年春天，在奇台帝国到处都是战乱和饥荒的动荡时候，一名年轻的瞰林从遥远的塞达跋涉归来，满腹传奇的经历和故事，还没来得及和别人分享，他身上还带着一个塞达女人写给一个奇台男人的信。
他侥幸穿过了大沙漠，活着回到了奇台帝国。却在通过了玉门关，沿着西南方往辰尧骑行的路途中，被觊觎他的坐骑、佩的宝剑和马背上行囊的土匪伏击了，死在了路上。
他的行囊被土匪们洗劫一空，身上但凡有一点价值的东西都被他们瓜分了。为了他那两把华贵锋利的瞰林宝剑，土匪们甚至内讧起来，还为了卖掉那匹马或是杀来吃掉吵了一架，最终，他们把那匹马吃了。
那封信被丢弃到路边，被风沙埋葬，最终消失不见。
人们总想着，安隶死后，叛乱就该结束了，这种想法很美好，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安隶的长子，安龙，也想过上一把皇帝瘾。他继承了第十王朝的意志，统治着东北和东部，并野心勃勃地要一统天下。
他继承了其父的勇气和贪婪，在性子上也跟野蛮的安隶差不多。但他没有父亲多年混迹朝堂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控制好自己手下的官员和军队。
他太年轻，又是用某种不可告人的方式继位，不懂这些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他没能及时地补救这些缺陷，安龙也没有掌控叛军将领的能力，让他们臣服于他。
这些本该为叛军的失败埋下伏笔的，本该让奇台帝国重归和平，可是在动乱的年代中，一切只会更加混乱。安隶的叛乱让其他有野心的人看到了希望。
在西部和北部的大小节度使、地方官还有土匪强盗之流，纷纷揭竿而起，他们认为乱世出英雄的时代已经到来，不用再臣服于奇台皇帝的统御之下，而是自立为王，诸侯割据。
听说在雄江边上，太祖太上皇每天诵经度日，沉浸在悲哀之中。他的儿子则在北方统兵打仗，召集边境要塞里的士兵，跟各方势力谈判着结盟，还有马匹的问题。
潜龙在野，虎狼横行。虎狼横行就意味着饥荒随之而来。多年的各方叛乱导致了奇台帝国大部分地区都陷入饥荒之中，其灾难程度在奇台历史上也是罕见的。
整个帝国境内都开始强制征兵，从垂髫小童到白发老叟，都被强行征入官军或是各路诸侯的军队之中。农田荒芜，没有壮年劳动力来种植和收割庄稼。
疾病也肆虐起来，再怎么尽力压榨，也几乎无法从任何产业或是田地里征上税来。有些地方战乱不断，不停地沦陷或是收复，那里的人们可就倒了霉了，要给两路或是三路军阀缴纳赋税。还有军队需要给养，否则那些士兵会哗变，而那些留在家里的女人和小孩还有什么余粮可压榨？
如果还有所谓的家的话，如果那些小孩还能活下来的话。在那个年代，人们把小孩卖掉换食物，甚至干脆易子而食。人心变得冷硬、残酷，带着无尽的伤痛。
经历过那个动乱的年代，有一名伟大的诗人写下了令人怆然涕下的《兵车行》，描述了那个黑暗的年代中征夫劫掠的事情。那是在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朝中退隐，回归田园的时候写下的。
他并不是奇台帝国第九王朝期间最伟大的那名诗人，但他的诗歌仍然流芳百世。众所周知他也是诗仙司马子安的至交好友，他就是被世人尊为“诗圣”的岑杜。他写道：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无法描述出动乱期间死去的无数冤魂的怨恨与愤怒，奇台帝国满目疮痍，田地荒芜，元气大伤。
申祖皇帝御驾亲征，两度夺回了新安城，最终顽强地守住了帝国的京都。徐毕海节度使率军重新夺回了藤关，并驻守于此。大明宫也重新修建了，虽然跟原貌有所不同。
太上皇驾崩以后，被葬在码外的皇陵里，珍妃娘娘，那名叫做文芊的女子，已经在坟冢里等待他多时，还有他的皇后也在。
人们开始从各地返回京城，返回周边的村庄和田地，或是去到新的地方，因为死去的人太多，好多农田都成了无主之地。
商贸也在逐渐恢复，虽然丝绸之路已经荒废。现在沿着丝绸之路西行太过危险，因为玉门关以外的要塞全都不再有士兵驻守了。于是，再也没有来自西域的消息，塞达的歌姬和舞姬，也不再出现在奇台帝国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从南方运来的荔枝，不再有快马沿着官道飞驰，把南方的荔枝送到新安城了。在这个年代，此景不会再现。
不算出人意料，安龙自己也被手下的两名将领刺杀，两名将领把东北地区一分为二，各取其一，并没有想要一统天下的野心。
第十王朝就此终结，消失，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十这个数字在奇台帝国意味着厄运，随着时间推移，后世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而申祖皇帝特赦了那两名刺杀安龙的叛军将领之一，他归顺了第九王朝帝国军，转头对付那名曾经的同僚。在离石鼓山不远的长城脚下，打了一场大胜仗。在那场战役里，两百名骑着汗血宝马的轻骑兵，分为四队，对敌人发起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灵活地出没于整个战场，忽而出现在左翼，忽而移动到右翼，忽而急袭敌军背后。其机动速度和攻击性是敌人完全无法对抗的。
有三名老人在石鼓山平台的北侧观看了这场战役。其中两名个子很高，第三人只有一只手臂。
大部分时间他们都面无表情，只是偶尔抬手指点一下飞驰中的汗血宝马，他们时而微笑，时而惊讶地大笑出声。
“我倒也想要一匹这样的马。”那名独臂的老人说。
“你早就不骑马了。”最高的那位说。
“我就想看看它，我就乐意看着它奔跑，光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他凭什么要给你一匹汗血宝马啊？”另外那名高个子老人问道。
独臂的老人冲着他咧嘴一笑。“因为他娶了我的女儿啊，不是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那丫头真聪明啊，虽然在我看来有点不守本分。她还是离我们远点比较好。”
“或许吧，我想那家伙肯定会送我一匹马的，你们觉得呢？”
“你可以找他要啊，想必他很难拒绝你。”
独臂老人在他的两位同伴之间看来看去，遗憾地摇了摇头。“太难拒绝了，所以我不跟他要。”他又低头看着下面的战场。
“结束了，”他说，“早在一开始就能预料这个结果。”
“你认为天下能够太平了？”
“这里应该能，但不是整个帝国境内。可能我们有生之年都无法看到奇台帝国重归和平了。”
“你无法预知一切。”最高的老人提醒他说。
“至少我很高兴，”第三个老人说，“我可以活着看到半人半狼的问题解决了，他竟然会给我们送信，真是令人敬佩。”
“你是不是认为一旦狼死了，他本人也会死？”
“是啊。不过现在他还能送信给我们，显然我们想错了。人要保持谦逊。”
独臂老人抬头看着他大笑。“那证明了你也会犯错。”他说。
另外两名老人也大笑起来，瞰林的信条让他们学会笑着面对一切。
他们转身，离开了观看战役的平台。
归顺于申祖皇帝的那名叛军将领，朝廷有理由认为他随时可能再次叛变，甚至已经在酝酿着另一次叛乱了。但由于帝国经历了如此多的劫难，所以新皇帝和他的大臣们不仅宽宏大量地既往不咎，还让他们继续担任戍守奇台的重任。
长城沿线、西部和南部的边关都急需士兵戍守，以防化外蛮夷蠢蠢欲动，趁机入侵。
疲惫有时候是结束战乱的最主要原因。
据说这也是新皇帝最宠爱的娘娘所说的话，后世的史官们都认为这名女子精明得可怕，而且对皇帝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就是她一手促成了跟各方势力协议的签订，以保奇台帝国平安。
第一个和奇台谈妥并签订和平协议的是塔古国。
第二个是跟博古人，他们的新可汗，胡洛克的继承人，被他的人民称为“孤狼”，奇台人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化外蛮夷名字的意义，更无法理解他们那些奇怪的习俗了。
有传闻说，那位申祖皇帝最宠爱的娘娘对博古人的事情几乎了如指掌，比她应该知道的多了太多。但有关这些事情的详细记载——那对后世的史官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却全部都丢失了。
有人认为是故意的，但在那个战乱四起的年代，城市和集市经常被焚烧，部队四处讨伐，百姓居无定所，盗匪出没、群雄割据、疾病和死亡肆虐。完全没办法考证这些资料是不是故意被毁掉了。
于是，回溯历史，去探寻真相，就变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季节轮回变换，人也有生老病死，王朝的统治也是不断更替。有许许多多的人被历史铭记，或是曲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每一个故事都跟其他故事有着关联，或是可以循着蛛丝马迹还原历史，或是完全忽略字里行间的一切。每一个人的命运也会有不同的方向，每一次抉择都决定了故事该如何继续。
既然沧海都能随着时间变成桑田，那帝国的王朝又如何能万古长存呢？那些诗人和他们的诗篇在历史的长河中犹如大浪淘沙，绝大部分会湮没在尘埃中，而经历千百年留下来的，都是佳作，或是神作。
在库拉诺湖，随着日升星落，四季仍然一如既往地更替，月光仍然在每一个夜晚照耀着青翠的草地，白雪皑皑的群山，以及如宝石般璀璨的湖面。
那些值得载入史册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而每一年的春天，总会有两个人在这里会面，一起住在湖畔的小木屋里，一起劳动，一起埋葬那些还未掩埋的尸骨。
鸟儿在每个清晨鸣叫着，盘旋在湖面上。鬼魂的哭号在夜里从不间断，有时候会有其中一两个声音沉默下来，而两个来这里埋葬死者的人都明白其中的原因。
后来的某一年春天，来到湖畔的人只剩下一个，他独自一人在这个季节继续劳作，第二年，第三年，都仍然只有他一个人，第四年以后，再也没有人前来了。
鬼魂犹在，在凄冷的黑夜，沐浴着月光或星光，永不停息地哭号着。春夏秋冬，一如既往。
岁月如白驹过隙，匆匆流逝。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世人皆知荣山身患重病，但他没有死于消渴症，而是被手下的仆役刺杀的，当时他正从那据说可以治愈疾病的温泉里出来。那名仆役受人指使，暗藏匕首走到荣山身边。指使他的人正是安隶的长子。安龙跟父亲政见不合，又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
那名暗杀安隶的仆人被处决了，有的人愿意富贵险中求，但显然险中不一定总是能求到富贵的。
也是在同一天，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在更遥远的北方，博古可汗的继承人塔多克，被一匹狼咬死在他的帐篷内。
警卫的猎犬没有吠叫，也没有示警，塔多克和他的一些心腹被狼的尖牙利爪撕碎了咽喉。在临死之前，可汗的继承人发出了一声尖叫。狼在薄雾升起的清晨中逃离的时候至少中了两箭。
但没有一只猎犬去追赶它。
这种相距如此之远，却碰巧在同一天发生的事情，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而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把它们串联起来，后世的史官翻阅故纸堆的时候发现了这令人惊奇的巧合，并揣测其中的关联。或许这种发现能给人一些启示。
虽然巧合没有任何意义，它不能改变历史的进程，也不能向后人证明什么，更无法决定这些事件的影响。
史官们普遍认为，除非能够证明这些事情彼此之间有所关联，或是源自同一个原因，再不然就是有人能未卜先知地明白遥远的地方会发生什么，否则去研究这些巧合为什么发生，纯粹是浪费时间。
也有人提出不同看法，他们认为解读过去的历史犹如展开一卷壮丽的画卷，能够让人从中揣摩出时间、命运和九天之上神灵高深莫测的安排。冥冥之中上有天定，而天命总是遵循一定规律的。
不过大部分史官都认为，大将军沈皋的次子沈泰在那个动乱的时代中不算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只是做了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情，算是那场乱世大洪流中一朵小浪花而已。
只有那些说书人和戏子，热衷于编造一些宫廷或是市井传说的人，才会把这种巧合当成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而这些不入流的人更是无关紧要了，对此，史官们也没有任何异议。
沈泰甚至连科举都没有通过！他也没有正式的官职，事实就是如此。虽然任何公正的史官都对他在库拉诺湖畔所作的义举大加赞赏，他带回来的汗血宝马还为奇台帝国立下了大功。
沈泰回去的时候，母亲和姨娘正在杭度镇上，她们安排了马车去购买物资。这是管家告诉他的。管家在跟他说话的时候不停地作揖和微笑，看样子是喜出望外，沈泰想着。
没错，管家说，小少爷沈超护送她们前去的，还有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役带着棍棒同去。
不，她们从来都没有在镇上遇到过麻烦，不过小心谨慎总是好的，二少爷，不是吗？
确实如此，沈泰也同意。
管家和府里的仆役们听说二少爷回来了，蜂拥而至，挤在庭院里迎接他。他们的神情无比激动。沈泰自己也是激动万分，若不是极力抑制自己情绪的话，连开门的吱嘎声都让他想哭出声来。
路边的梧桐树仍然足以遮风挡雨，秋天还没有完全到来。管家向他汇报，桃树和李树的果子已经采摘完毕。这一年来仆役们都尽忠职守，任劳任怨。夫人和二夫人指挥仆役们好好保管果园里的果实，以应付冬天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短缺。
沈泰提醒自己，他也得去杭度镇一趟，去找一个叫老庞的，瘸了一条腿的人。每个月给他三千贯钱，让他继续收购和储存粮食。这是沈柳让他去做的，而沈柳现在早已入土为安了。
他穿过庭院，来到了花园里，手里端着玛瑙做的酒杯。他走过了那片跟父亲一起待过的池塘。他曾经在这里看着沈皋撕碎手里的馒头，用来喂鱼。那些鱼个头很大，游得也很悠闲。曾经的石凳还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变。
这些东西不会因为一个人离家两年就发生很大变化的。两年算什么？
对世人而言，两年时间可能会颠覆整个天下。而对石头而言，对春天绿叶、秋天黄叶的树木而言，两年又算得了什么？就像在池塘里投了枚石子，荡起一圈涟漪，水面很快平息了，什么也没留下。
而有些人、有些东西，虽然逝去了，却仍然流芳千古。
沈泰穿过果园，来到父亲坟墓所在的高地，附近有一条小溪，一路向南流往淮河。
又有一座新坟了，那是沈柳的。现在坟墓上还没有任何标记，没有石碑，也没有碑文。按照习俗，得等死者逝去一年之后才给修葺坟墓。一年对草木而言算是转瞬即逝，但对苍天之下的人们而言，谁又知道一年内可以发生多少事情呢？
至少沈泰不知道，他没有任何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也不是……不是一名巫师。他突然想到这个词，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他站在父亲的坟前，这里一切都如此安宁。溪流潺潺，鸟鸣啾啾，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树荫之下，长眠着他的亲人，等到他百年以后，也会躺在这里。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跪在坟前的绿草中，叩首。礼毕之后，他站起身，举起酒杯，把酒倒在地上，祭奠自己的父亲。
这时候他才看到母亲——或者是三弟，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为父亲选的碑文。
世上没有如此多的巧合。他们没有选择司马子安的诗，在沈泰看来，诗仙是这个时代最卓越的诗词大家，理所当然应该选择他的诗才对。不过……
他读着那首诗：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有时候，沈泰想，突然间你的内心会涌出诸多感慨，甚至都无法理清那些感触从何而来，仿佛泉涌一般，这么一刹那间填满了整个思绪。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这首诗选得很好，对不对？”有人在他身后说。
他的心几乎在那一瞬间跳出了身体。
他猛地转过身来。
“是沈超选的，我为他感到骄傲。”他妹妹说。
溢满胸腔的情感宣泄而出，像是春天的河流。看到她，听到记忆中的声音，沈泰忍不住热泪盈眶。
沈礼眉走上前去。“二哥，别这样，要不然我也会哭了！”
他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说不出任何话，他一把把妹妹搂入怀中。沈礼眉穿着瞰林长袍，他不明白为什么，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那不用急着问。
他的妹妹把头靠在他胸前，用双手紧紧地抱着他，就在父亲的坟前。
为了安全，她在家里和旅途中都也穿着瞰林的黑衣。现在还不能让她抛头露面，家里的亲人和仆役们知道她的存在，但村子里的人只知道一群瞰林从东边来到了沈家庄园，送沈家长子沈柳的遗体回乡安葬。而其中一名女瞰林留在沈家当作护卫。
现在又有了三名瞰林，是跟沈泰一起从边境回来的。
“你救了我的命，二哥。”沈礼眉说。
当他们移坐到花园里的石凳上——沈皋将军以前最喜欢待的地方——之时，这是沈礼眉开口对沈泰说的第一句话。
她把自己犹如传奇一般的经历告诉了沈泰，感慨着天下之事因果循环竟是如此神奇，令人震撼。
“他让我把手印印在山洞里的一幅壁画上，那是一匹马王的壁画。”她告诉二哥，顿了顿，又续道，“二哥，我杀了一个人。”
“梅斯哈现在是介于半人半狼之间的生物，但他因为对你的感激而尽一切努力把我救了出来。”
但他们都不知道，就在这一天的早上，他已经不再是半狼了。
最后，她还说道：“我想留在石鼓山，但他们不接受我。他们说，拒绝我的理由和拒绝你一样。”
“我没有被拒绝，我是自己离开的！”
她笑出了声。在她的笑声中，在这个家中，一切伤口都能够很快地愈合。
他说：“礼眉，我决定跟一个女子结婚了。”
“什么？你说什么？她在哪儿？”
“正在把汗血宝马带给皇帝的路上。”
“我不是问这个——”
“她是一名瞰林。她和另外六十名瞰林一起护送那批天马北行。”
“北行？在这个时候？你竟然放心她这么去？”
沈泰沮丧地摇摇头。“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你见到她你就明白了。礼眉，她……她跟你不相上下。”
他的妹妹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他很清楚她的意思。然后沈礼眉笑了。“那她跟你相配么？”
“当然，”他说，“来，听好，现在轮到我给你讲故事了。”
他从库拉诺湖畔开始讲，一直讲着，太阳滑过天空，在白云背后穿梭嬉戏。一名仆人走上前来，满脸欢喜地禀报说两位夫人和三少爷从杭度回来了。沈泰站起身，跟他们一起走到前院去，跪在地上迎接母亲，当他站起身的时候，家里人都热烈地欢迎他回家。
沈礼眉站在一边看着沈泰和家人重聚，因为她已经和二哥单独相处过了，也用自己的方式欢迎过他。不过她仍然懊恼地发现，自己又忍不住哭了。
沈泰已经告诉过她，他打算留在家里，不去为新皇帝效力。她理解他的想法，这是很正常的。奇台帝国有着很古老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圣人卓夫子的年代，提倡人们应该入世，宣扬大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但也有人想法正好与之相反，宁可出世，隐居山水之间，享受恬淡的生活，“吾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这些道理她都知道，但她更明白，沈泰有这样的想法，大部分是因为沈柳。
但自从她回到家里后，她就一直有种感觉，她自己会走另一条路。奇台帝国如此广阔，比起来，小溪边上的沈家庄园实在是太小了。她甚至还越过了帝国的边界，所以她如饥似渴地想要更多地了解天下之事，哪怕是冒险。
等待时机，沈礼眉告诉自己，她不用着急。
一切都应该计划妥当，考虑好可能会面对的困难，做好万全的准备。但是有个人，曾经在大明宫里一边观看舞蹈一边用手抚摸她背脊的人，现在已经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成为了天地之间最尊贵的申祖陛下。她想知道是否他还记得自己，自己能否让他回想起来。
她环顾四周，仆人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她意外地想起了另一场舞蹈：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准备了很久，在庭院里的台子上为父亲跳舞，却因为起风摔倒在一堆落叶之中。
沈泰曾经把她摔倒的责任推给了风。而沈柳……沈柳则告诉她即使出了错也不能停下来，坚持下去，就像从来没有失败过，就像从来没想过会失败。
她还没有为自己的大哥洒过奠酒，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祭奠他。
多年以后，她终于为沈柳洒上了祭奠的酒，而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成为了遥远的记忆。时间的流逝会让人改变，而这就是人生。时间同样地流逝，不同的人却书写了不同的故事。
秋天来临，一夜之间，梧桐叶落，清早醒来的时候满地金黄。他们会让那些落叶静静地在地上躺一整天，这是沈家的传统，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打扫干净。
到了冬天，从戍泉的行宫送来了申祖皇帝的圣旨。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表示接到了忠实臣民沈泰的来信，也确认了那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已经送到了戍泉，他接受了永远忠诚于奇台帝国的臣民献上的这份礼物。
仁慈的皇帝表示理解他在遥远的西边独居两年后，迫切地思念家乡和亲人的心情，恩准了他回乡的请求，希望他能守礼尽孝，为母亲和姨娘颐养天年，并料理好家中的事务。
不过沈泰也该明白，在当前纷乱的形势下，奇台帝国需要忠诚能干的臣子，皇帝陛下表示，朝堂大门随时为他开放，希望他能够在适当的时候入朝为官。
为了表彰他所立下的汗马功劳，皇上扩大了先皇赐予沈泰的土地，往东和南方延伸了一大片，相关的许可文书随着圣旨一起送到。仁慈的陛下还慷慨地答应了沈泰的要求，让他自行保留十匹汗血宝马。皇帝亲切而愉快地告诉他，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个数量还是很合宜的。那些天马很快就会护送到沈家庄园，希望神灵庇佑一切顺利。
在聆听圣旨的时候，沈泰深呼吸了好几次，后来他又重新读了一遍。看来，他成功了。
赐予的那片土地还不完全属于申祖皇帝，他想着。东部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尽管如此，文书已经送到了，正在沈泰手里，或许奇台帝国第九王朝会在今后时来运转。最重要的是，他被允许从朝堂退下，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有七匹汗血宝马会被送到沈家庄园，这个数目并不难理解：他答应过送给文芊十匹马让她训练它们跳舞。他已经留给白粲三匹了，还剩下七匹。两匹留给自己，其他的送给别人。
他的幼弟和妹妹，铁门关的林峰将军，还有诗仙司马子安，如果他还能见到他的话。最后一匹送给他深爱的那名女子，作为聘礼。
如果他也能再见到她的话。
不久以后，马果然送到了，由二十名第五军的士兵护送而来。这些新来的士兵在杭度镇驻扎下来，被重新分配到第十四军，常驻此地，但直接受沈泰管辖。他们带着任命沈泰为十四军偏将的文书，负责维护杭度镇和周边乡村的安全和秩序，直接受命于第十四军节度使。
附带的信上还提示他尽快去拜访节度使和当地刺史。
他已经请求母亲写信给魏苏的父母，当他知道魏苏父亲的身份时，着实震惊了一整天。最后，为了表示对那人的尊重，他在小溪边大笑了好久。回想过去的种种，倒是很合情合理。他告诉沈礼眉，试图让她也乐上一乐，不过她没有笑，只是沉思着看着他。
给他母亲的回信也收到了，魏苏的父亲表示对沈家次子的求婚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
他在信中表达了对已故大将军沈皋的敬意，但也指出女瞰林有权选择终身效忠于瞰林寺，独身不嫁。魏苏的父亲表示自己会向女儿提及沈家的婚事，但完全尊重女儿的意思。
整个冬天，战火并没有蔓延到杭度地区，但也有其他隐患存在，沈泰一直忙着维护杭度周边的安全和秩序，虽然免受战乱之苦，但逃亡的难民大量涌入，也带来了一些麻烦。流寇成患，不管是为了温饱还是借着国难大发一笔横财，治安问题开始严峻起来，十四军的士兵成天忙着剿匪。
沈泰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决定，从沈柳保留下来的隐秘粮仓里开仓放粮。他让自己的弟弟沈起来负责这件事情，并安排在杭度的老庞协助他。
沈家如今也算是富裕人家了，虽然沈柳的财产大部分在新安城，在他被文周牵连而死后，早已充公，事出突然，也没办法转移。但沈泰本身也拥有大量的财富，还有沈礼眉被封为公主的时候，大明宫曾经赐下大量的珍宝，这些东西都被送到了沈家庄园，因为谁都以为她不会再回到奇台帝国了。
沈泰为她和沈超每人留下了一匹汗血宝马。
晚上，在他不必和骑兵们一起出去巡逻的时候，沈泰就在庄园里喝酒，写诗，读书。
某天下午，他收到了一封来自西南的信：司马子安向他最亲爱的朋友致以诚挚的问候，他说自己仍然待在太上皇身边。这里有老虎，也有长臂猿。诗人已经游览过了壮丽的雄江，去过了三峡，他坚称天底下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与之媲美。随信还附上了三首新作的绝句。
有消息传来，安隶死了。
本来有一线希望叛乱会就此停止，但很快破灭了。叛军仍然继续坚持自己才是正统，这不是发起叛乱的始作俑者死去就能停止的事情。
冬雨绵绵，道路泥泞，一如往年。
一直到了第二年春天，他才收到魏苏的消息。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果园里的桃树和杏树都开满了花，还有木兰花也正值盛放，青翠的新叶冒出头来，梧桐树再次遮蔽了小径。终于，沈泰收到了佳人的来信。
沈泰读着她的信，计算着距离和时间。还有六天就是满月，他得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带上两名瞰林和十名士兵。他要骑闪灵去，而他们带着另一匹汗血宝马，是送来的七匹马里个头最小的一匹。
沿着河边的路北行，这是一条他走了无数次的路，他知道沿途的每一间客栈，每一片桑林和丝绸坊。有一次，在路边还看到一只狐狸。
队伍在路上还遇上一伙强盗，但看到他们全副武装的样子，强盗吓破了胆，四散逃窜进了树林。沈泰记下了位置，事后会发兵来这附近清剿。这些强盗会威胁到附近村民的生命。或许他们只是生活所迫，不得己落草为寇，但不能纵容。
到了第五天，他们来到了通往官道的路口。西边是一座村庄，而东边就是他和安隶会面的地方。他坐在那辆装饰有翠鸟羽毛的马车里，跟那位给奇台帝国带来毁灭性灾难的节度使交谈着。尽管安隶已经死去，他给奇台留下的这场浩劫还远未结束。
过了此地，沿着官道往新安城方向，就是那个他跟文芊会面的客栈了。一名来自铁门关的士兵——他的名字叫宁武杰——死在了那里，为了保护闪灵。
魏苏也受了伤，为了保护他。
而这一次他们不用走这么远，只要到该到的地方就行了。今晚上就是满月，他等待着，两名瞰林和一队士兵陪伴着他。他们在路边吃着军粮。沈泰又读了一遍魏苏的来信。
我从父亲那里知道他已经同意我们的婚事。瞰林寺的长老也允许我脱下黑袍，退出瞰林，仪式已经完成。我会尽快赶到令尊的庄园，整个秋天和冬天我都守候在窗前，比任何时候都能体会到那些相思的诗句里蕴含的滋味。有时候我挺恨你，让我有了这么难熬的思念。而更多的时候我想念着你，希望能和你白头偕老，生能同衾，死能同椁。未来的夫君，如果你能在你们那条小溪的桥上，也就是与官道交汇的地方来迎接我，我将欣喜万分。我会在春季的第二个满月时分抵达那里。或许你愿意陪我一起从福飒桥骑行回家？
当他眺望着东边的道路时，月亮升起来了。正是在满月时分，她出现了，有十来个人随行。他没能一下子认出她，因为她不再穿着那身瞰林的黑袍。他从未见过她穿其他衣服。
魏苏穿着棕色的皮质马裤，浅绿色的上衣，外面套着暗绿色的罩衣。虽然已到春天，空气中仍有丝丝凉意。
他看到她的头发梳成了精美的发髻。
他下了马，朝前走去。
他看到她跟同行的护卫说了几句，也下了马朝他走过来，就这样，他们两人终于重逢了，没有任何人打扰地站在那座拱桥上。
“谢谢你能来接我，沈大人。”她说着，福了一福。
他躬身行礼。“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他引用了司马子安的诗，“没有你的冬日太过漫长。我把你的汗血宝马带来了。”
魏苏笑了。“我会喜欢它的。”
他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座桥的旧名？”
“福飒桥？”她又笑了，“我问到的。瞰林寺里的长老可都博闻广识。”
“我明白。”他说。
“我……我很高兴见到你，未来的夫君。”
“希望我向你表达我是如何欣喜若狂吗？”他问道。
她居然脸红了，然后摇摇头。“我们还没成亲呢，沈泰，其他人还在看着我们，我希望能够得体地出现在令堂面前。”
“还有我妹妹，”他说，“她也在等你。”
魏苏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什么？怎么会……”
“我们得骑行好几天，我会告诉你这个故事。”
她犹豫了下，然后咬了咬嘴唇。“我这样子，你……喜欢吗？没有穿着瞰林的黑袍，总觉得很奇怪，像是……像是失去了保护一样。”
一股清风出来，水面起了涟漪。沈泰在夜色中看着她，那睁大的眼睛和咬住的嘴唇，娇小的个子，轻盈而窈窕。他知道她的举手投足有多么优雅，也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勇敢和坚强。
他说：“我们同样可以在回去的路上讨论这个问题。我会让你明白，在我眼里你是多么娇美动人。”
“真的吗？”她问道。
他点点头。“我想永远和你厮守在一起。”
她走过来，站到他身边——准确地说，是依偎在他身边，靠在拱桥的栏杆上，然后说：“你不给我看看汗血宝马，然后带我回家吗？”
他们在月色中并辔而行，从福飒桥沿着小溪往南去。
有时候，生命中的满足感就是如此简单。
故事总有许多枝节，有的微不足道，有的事关生死。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小角色，都忠实地演绎着属于自己的剧情。
同在那年春天，在奇台帝国到处都是战乱和饥荒的动荡时候，一名年轻的瞰林从遥远的塞达跋涉归来，满腹传奇的经历和故事，还没来得及和别人分享，他身上还带着一个塞达女人写给一个奇台男人的信。
他侥幸穿过了大沙漠，活着回到了奇台帝国。却在通过了玉门关，沿着西南方往辰尧骑行的路途中，被觊觎他的坐骑、佩的宝剑和马背上行囊的土匪伏击了，死在了路上。
他的行囊被土匪们洗劫一空，身上但凡有一点价值的东西都被他们瓜分了。为了他那两把华贵锋利的瞰林宝剑，土匪们甚至内讧起来，还为了卖掉那匹马或是杀来吃掉吵了一架，最终，他们把那匹马吃了。
那封信被丢弃到路边，被风沙埋葬，最终消失不见。
人们总想着，安隶死后，叛乱就该结束了，这种想法很美好，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安隶的长子，安龙，也想过上一把皇帝瘾。他继承了第十王朝的意志，统治着东北和东部，并野心勃勃地要一统天下。
他继承了其父的勇气和贪婪，在性子上也跟野蛮的安隶差不多。但他没有父亲多年混迹朝堂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控制好自己手下的官员和军队。
他太年轻，又是用某种不可告人的方式继位，不懂这些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他没能及时地补救这些缺陷，安龙也没有掌控叛军将领的能力，让他们臣服于他。
这些本该为叛军的失败埋下伏笔的，本该让奇台帝国重归和平，可是在动乱的年代中，一切只会更加混乱。安隶的叛乱让其他有野心的人看到了希望。
在西部和北部的大小节度使、地方官还有土匪强盗之流，纷纷揭竿而起，他们认为乱世出英雄的时代已经到来，不用再臣服于奇台皇帝的统御之下，而是自立为王，诸侯割据。
听说在雄江边上，太祖太上皇每天诵经度日，沉浸在悲哀之中。他的儿子则在北方统兵打仗，召集边境要塞里的士兵，跟各方势力谈判着结盟，还有马匹的问题。
潜龙在野，虎狼横行。虎狼横行就意味着饥荒随之而来。多年的各方叛乱导致了奇台帝国大部分地区都陷入饥荒之中，其灾难程度在奇台历史上也是罕见的。
整个帝国境内都开始强制征兵，从垂髫小童到白发老叟，都被强行征入官军或是各路诸侯的军队之中。农田荒芜，没有壮年劳动力来种植和收割庄稼。
疾病也肆虐起来，再怎么尽力压榨，也几乎无法从任何产业或是田地里征上税来。有些地方战乱不断，不停地沦陷或是收复，那里的人们可就倒了霉了，要给两路或是三路军阀缴纳赋税。还有军队需要给养，否则那些士兵会哗变，而那些留在家里的女人和小孩还有什么余粮可压榨？
如果还有所谓的家的话，如果那些小孩还能活下来的话。在那个年代，人们把小孩卖掉换食物，甚至干脆易子而食。人心变得冷硬、残酷，带着无尽的伤痛。
经历过那个动乱的年代，有一名伟大的诗人写下了令人怆然涕下的《兵车行》，描述了那个黑暗的年代中征夫劫掠的事情。那是在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朝中退隐，回归田园的时候写下的。
他并不是奇台帝国第九王朝期间最伟大的那名诗人，但他的诗歌仍然流芳百世。众所周知他也是诗仙司马子安的至交好友，他就是被世人尊为“诗圣”的岑杜。他写道：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最终，叛乱结束了。就如史官们所说的那样，这场叛乱总会结束的。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无法描述出动乱期间死去的无数冤魂的怨恨与愤怒，奇台帝国满目疮痍，田地荒芜，元气大伤。
申祖皇帝御驾亲征，两度夺回了新安城，最终顽强地守住了帝国的京都。徐毕海节度使率军重新夺回了藤关，并驻守于此。大明宫也重新修建了，虽然跟原貌有所不同。
太上皇驾崩以后，被葬在码外的皇陵里，珍妃娘娘，那名叫做文芊的女子，已经在坟冢里等待他多时，还有他的皇后也在。
人们开始从各地返回京城，返回周边的村庄和田地，或是去到新的地方，因为死去的人太多，好多农田都成了无主之地。
商贸也在逐渐恢复，虽然丝绸之路已经荒废。现在沿着丝绸之路西行太过危险，因为玉门关以外的要塞全都不再有士兵驻守了。于是，再也没有来自西域的消息，塞达的歌姬和舞姬，也不再出现在奇台帝国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从南方运来的荔枝，不再有快马沿着官道飞驰，把南方的荔枝送到新安城了。在这个年代，此景不会再现。
不算出人意料，安龙自己也被手下的两名将领刺杀，两名将领把东北地区一分为二，各取其一，并没有想要一统天下的野心。
第十王朝就此终结，消失，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十这个数字在奇台帝国意味着厄运，随着时间推移，后世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而申祖皇帝特赦了那两名刺杀安龙的叛军将领之一，他归顺了第九王朝帝国军，转头对付那名曾经的同僚。在离石鼓山不远的长城脚下，打了一场大胜仗。在那场战役里，两百名骑着汗血宝马的轻骑兵，分为四队，对敌人发起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灵活地出没于整个战场，忽而出现在左翼，忽而移动到右翼，忽而急袭敌军背后。其机动速度和攻击性是敌人完全无法对抗的。
有三名老人在石鼓山平台的北侧观看了这场战役。其中两名个子很高，第三人只有一只手臂。
大部分时间他们都面无表情，只是偶尔抬手指点一下飞驰中的汗血宝马，他们时而微笑，时而惊讶地大笑出声。
“我倒也想要一匹这样的马。”那名独臂的老人说。
“你早就不骑马了。”最高的那位说。
“我就想看看它，我就乐意看着它奔跑，光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他凭什么要给你一匹汗血宝马啊？”另外那名高个子老人问道。
独臂的老人冲着他咧嘴一笑。“因为他娶了我的女儿啊，不是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那丫头真聪明啊，虽然在我看来有点不守本分。她还是离我们远点比较好。”
“或许吧，我想那家伙肯定会送我一匹马的，你们觉得呢？”
“你可以找他要啊，想必他很难拒绝你。”
独臂老人在他的两位同伴之间看来看去，遗憾地摇了摇头。“太难拒绝了，所以我不跟他要。”他又低头看着下面的战场。
“结束了，”他说，“早在一开始就能预料这个结果。”
“你认为天下能够太平了？”
“这里应该能，但不是整个帝国境内。可能我们有生之年都无法看到奇台帝国重归和平了。”
“你无法预知一切。”最高的老人提醒他说。
“至少我很高兴，”第三个老人说，“我可以活着看到半人半狼的问题解决了，他竟然会给我们送信，真是令人敬佩。”
“你是不是认为一旦狼死了，他本人也会死？”
“是啊。不过现在他还能送信给我们，显然我们想错了。人要保持谦逊。”
独臂老人抬头看着他大笑。“那证明了你也会犯错。”他说。
另外两名老人也大笑起来，瞰林的信条让他们学会笑着面对一切。
他们转身，离开了观看战役的平台。
归顺于申祖皇帝的那名叛军将领，朝廷有理由认为他随时可能再次叛变，甚至已经在酝酿着另一次叛乱了。但由于帝国经历了如此多的劫难，所以新皇帝和他的大臣们不仅宽宏大量地既往不咎，还让他们继续担任戍守奇台的重任。
长城沿线、西部和南部的边关都急需士兵戍守，以防化外蛮夷蠢蠢欲动，趁机入侵。
疲惫有时候是结束战乱的最主要原因。
据说这也是新皇帝最宠爱的娘娘所说的话，后世的史官们都认为这名女子精明得可怕，而且对皇帝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就是她一手促成了跟各方势力协议的签订，以保奇台帝国平安。
第一个和奇台谈妥并签订和平协议的是塔古国。
第二个是跟博古人，他们的新可汗，胡洛克的继承人，被他的人民称为“孤狼”，奇台人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化外蛮夷名字的意义，更无法理解他们那些奇怪的习俗了。
有传闻说，那位申祖皇帝最宠爱的娘娘对博古人的事情几乎了如指掌，比她应该知道的多了太多。但有关这些事情的详细记载——那对后世的史官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却全部都丢失了。
有人认为是故意的，但在那个战乱四起的年代，城市和集市经常被焚烧，部队四处讨伐，百姓居无定所，盗匪出没、群雄割据、疾病和死亡肆虐。完全没办法考证这些资料是不是故意被毁掉了。
于是，回溯历史，去探寻真相，就变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季节轮回变换，人也有生老病死，王朝的统治也是不断更替。有许许多多的人被历史铭记，或是曲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每一个故事都跟其他故事有着关联，或是可以循着蛛丝马迹还原历史，或是完全忽略字里行间的一切。每一个人的命运也会有不同的方向，每一次抉择都决定了故事该如何继续。
既然沧海都能随着时间变成桑田，那帝国的王朝又如何能万古长存呢？那些诗人和他们的诗篇在历史的长河中犹如大浪淘沙，绝大部分会湮没在尘埃中，而经历千百年留下来的，都是佳作，或是神作。
在库拉诺湖，随着日升星落，四季仍然一如既往地更替，月光仍然在每一个夜晚照耀着青翠的草地，白雪皑皑的群山，以及如宝石般璀璨的湖面。
那些值得载入史册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而每一年的春天，总会有两个人在这里会面，一起住在湖畔的小木屋里，一起劳动，一起埋葬那些还未掩埋的尸骨。
鸟儿在每个清晨鸣叫着，盘旋在湖面上。鬼魂的哭号在夜里从不间断，有时候会有其中一两个声音沉默下来，而两个来这里埋葬死者的人都明白其中的原因。
后来的某一年春天，来到湖畔的人只剩下一个，他独自一人在这个季节继续劳作，第二年，第三年，都仍然只有他一个人，第四年以后，再也没有人前来了。
鬼魂犹在，在凄冷的黑夜，沐浴着月光或星光，永不停息地哭号着。春夏秋冬，一如既往。
岁月如白驹过隙，匆匆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