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海女躺在肮脏的水底，看着鱼群在自己身边游过，水池旁有人在说话。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是她也不能浮起来小憩一会儿。现在她必须要潜伏在水底，陆地女孩要求她这样做的。每隔一会儿她就会向肺里吸进一些水，然后再慢慢地将水排出来。
自从她被捉住之后，陆地女孩是她第一个敢信任的人，也是第一个能和她沟通的人。出于对玛莉无条件的信任，她静静地躺着，浑身都被荧光所包围。
海女仰面朝天躺在水池底部，眼睛睁得大大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好像在呼吸。绿色的长发漂浮在她的周围。
路易十四驾到。
玛莉·约瑟芬起身行礼。吕西安、伊夫斯和学者们也都弯腰鞠躬。路易十四从自己的小车上挣扎着走了下来。他的痛风又发作了，走起路来都颇为费劲。国王自己一只胳膊搭在洛林身上，另一只手扶着吕西安的肩膀。公爵拿着国王的手杖跟在后面，炽热的目光却一直追寻着洛林。布尔森先生踉跄着和其余的随从们一起走进来，看上去很是紧张，颈部和袖口的白色蕾丝衬托出他瘦骨嶙峋的身材。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古书。
“它死了？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完了！昨天它还活蹦乱跳的，早知如此，就该早一点把它给宰了！”路易十四怒吼道。
吕西安对工匠做了个手势，后者随即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用锉刀开锁。帐篷里响起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路易十四走到笼子前，向里张望。
“是你弄死了我的海妖吗，克鲁瓦小姐？”路易十四的语气居然出乎意料地平静。
“并没有。”玛莉也很冷静。
“那它是自己把自己给淹死了？”路易十四提高嗓门，盖过了锉刀的声音。金属屑稀稀疏疏地掉在了地上。
“也不是，陛下。”
吕西安拍了拍工匠的肩膀。工匠这才醒悟过来，在国王说话的时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它在做什么呢？”工匠停下。
“她正在水底呼吸。”工匠开动。
“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工匠又停下。
“我叫她这样做的。”工匠又开始。
国王一说话，工匠就停下，反反复复。
“你把它训练得很好。”
“陛下，我并没有训练她。”
“但是它很听你的话啊，就和狗一样。”
“她只是在向大家展示自己在水底呼吸的能力。那个……”玛莉犹豫了下，没有说出那个所谓的秘密，“只是能让她在水底呼吸，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用途。”
“那个器官的真正作用，你是怎么知道的？”
“陛下，是海女亲口告诉我的。”
洛林发出了几声短促的笑声，工匠敲打门锁的声音重重地响了几声，然后又停了下来。
“海女？”路易十四很惊讶，“你是说海妖居然会说话？”
“玛莉·约瑟芬，够了！不准……”伊夫斯的话和锉刀声一样戛然而止，因为路易十四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
“回答我，克鲁瓦小姐。”
“是的，陛下。我听得懂她的话，她也能理解我的想法。”工匠又开始锯起门锁。“她不是怪兽，她也是人类，和我们并无区别。”
“陛下，请宽恕我妹妹。全怪我，让她……”伊夫斯急忙辩解。
“那它还会醒过来，浮出水面吗？”路易十四问道。
“她会听从您的吩咐，我也一样。”
“好了，别凿了！”路易十四下令道。工匠停下了手头的活，鞠了一躬，退下了。“克鲁瓦小姐，请开门吧。”
玛莉站起身，把钥匙插到锁孔里，轻轻一拧，门锁应声而开。
靠着克雷蒂安伯爵吕西安·巴朗东和洛林的搀扶，路易十四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水池边缘。
“我可以向您证明，她能听懂我们的话。”玛莉·约瑟芬从台阶下到平台上。她轻轻地拍打着水面。
“海女，陛下让你过来。”玛莉唱起歌来。
海女虚弱地舒展开身体。她睁开眼睛，猛地一甩尾巴，向水面游去。浮出水面后，她开始一阵咳嗽，吐出一大团水后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她额头和脸颊上的肿块也胀大起来，让她看上去更加狰狞恐怖。
“它还活着！”布尔森先生激动地叫了起来。
“克鲁瓦，如果它不是妖怪，那是什么呢？”
“她是人类，还是一个女人，她很聪明……”
“它最多只会鹦鹉学舌，模仿人类罢了。”伊夫斯立刻站出来反驳她。
“长得这么丑陋，还能算得上女人？”
“陛下，看看海女同伴的头骨、手和体形，简直就和人类一模一样，还有海女，请您仔细听下，我会告诉你她说了什么。”
“海妖没有一点像人类的地方。”伊夫斯说道，“看看那张恐怖的脸和身体上的关节，还有私密部位。陛下，请原谅我提及这个部位。”
“狗也好，鹦鹉也好，怪兽也好，但它绝不会是女人。”路易十四下了最后的结论，然后就转过身去不再理会。
计划失败带来的震惊让玛莉如坠冰窖，浑身发冷，她好像也被关到了笼子里，抑郁到无法呼吸。海女在她的脚边徘徊，也明白了国王并没有认同她的身份，发出了悲鸣。
“布尔森先生，说说你的计划吧！”路易十四说道。
“好的，陛下，我已经有了十分周密的安排。”布尔森先生也走进笼子。他打开那本古书，向国王展示。
“不错，布尔森，我很满意。”
“克鲁瓦小姐，能扔给它一条鱼吗？让它动一动跳一跳，我好看得更清楚些。”布尔森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海女，眼神里全是贪婪。玛莉怀疑地看着国王和布尔森先生。
海女用带蹼的脚趾用力拍打着水面，将水花向他们身上泼去。
“陛下，教会认为这是一条鱼，比较适合周五。不过据说它的肉尝起来却像是陆地上动物的肉，十分美味，如果现在宰了它，我就能给您做出一道小菜，比如说炖鱼头之类的。晚餐上您就可以吃到，不用再等到午夜的宴会。”
“布尔森，你考虑得可真周到。”
“我会用剩余的部分做出一桌美味，重现当年查理曼大帝的盛宴。”他倚靠在喷泉边上，看上去似乎随时都要摔进水池里，眼睛不断地在书和海女之间瞟来瞟去。
然后，他把书拿给学者和伊夫斯以及玛莉看。
书中有一幅画：一个海女趴在一个大盘子上，背部不自然地弓起，膝盖弯曲，带蹼的双脚几乎都要抬到额头顶。她的胸脯高高突起，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鲟鱼，似乎正在给它喂奶。
“我会用虾和扇贝填充它的乳头，在身体里放满烤洋葱，用金色的鱼子酱装饰它的头发。唉，要是那只雄海妖没死该多好，这样我就能将两只放在一起摆造型。我得行动起来，抓紧时间把这只给宰了。”
版画中，那只被烤熟了的海女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玛莉·约瑟芬尖叫起来。
“我还需要一只里海鲟鱼……”布尔森先生还在喋喋不休，他被玛莉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了一跳，“克鲁瓦小姐，别害怕。我知道这怪兽看上去很吓人，但是我会尽量把它打扮得漂亮些。”
“把书合上吧，布尔森先生。”吕西安说道。
洛林一步跨上台阶，将玛莉搂入怀中，掩盖住了她的抽泣。
“克鲁瓦小姐，怎么了？你不喜欢吃海鲜吗？”
“我的嗅盐瓶呢？我记得是放在口袋里了，难道……”公爵急忙说道。
“陛下，请宽恕我妹妹。她实在是太心善了，把这只海妖当成了自己的宠物……”
玛莉·约瑟芬浑身颤抖，她紧紧抱住洛林，想要压抑住自己的哭泣。
“在这里！”公爵终于找到了他的嗅盐瓶，往玛莉的鼻子下一塞。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脑门，玛莉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可以动手了吗，陛下？肉还要晒干，味道才会好。”布尔森显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是只鱼。”一直没作声的吕西安突然插了一句。
“鱼？”布尔森有些困惑。
“海妖如果不是人类，那它就是动物。布尔森先生告诉陛下，教会认为海妖是一种鱼。如果布尔森先生今天就把它给杀了，鱼肉很快就会变质，都赶不上陛下的宴会。”
“但是……”布尔森先生想争辩。
“吕西安说得对！”路易十四支持吕西安。
“但是……”布尔森还想说话。
“够了，布尔森。今天先不要动它。吕西安，把法贡找来，给克鲁瓦看病。”路易十四冷静地发号施令。
“是，陛下。”吕西安离开了。
洛林将玛莉拥入怀中，他身上的麝香味瞬间笼罩了玛莉，连公爵嗅盐瓶的味道都被冲淡了。
“陛下，对不起！我妹妹，我太娇惯于她，没想到……”伊夫斯竭力向国王解释。
洛林穿过人群，带着玛莉向外走去。刺眼的阳光照在玛莉脸上，刺痛了她的双眼。吕西安骑着泽里斯向城堡进发，马蹄声渐渐远去。
“放我下来！”玛莉轻声说道，“让吕西安回来，求你了。我不想去见法贡医生。”
“嘘！”洛林把玛莉抱得更紧了。
路易十四上了他的小车，舒舒服服地坐好。聋子们推着国王的小车走远了。
“别紧张，法贡医生会照顾好你的。”
洛林把玛莉·约瑟芬放到床上。哈丽达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给玛丽王后做新头饰，见到此景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头饰掉到地上都没顾得上捡。
“怎么了，玛莉小姐？”
“医生一会儿就来。”洛林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不要……”玛莉有气无力地说道。
哈丽达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既然你都知道海妖最终的命运是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喜欢它？就和之前那只小羊羔一样，你拦着不让爸爸杀它……”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已经长大了。”玛莉·约瑟芬辩解道。
“你的行为……”
“我对海女的感情和对你们是一样的。我爱你，我爱哈丽达，我也爱她。我之所以想救她，是因为她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人类。陛下不能吃自己的同胞啊……”
“咳咳！”法贡清了清嗓子。他和费利克斯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问都没问，直接就进到了屋子里。玛莉·约瑟芬自知失言，闭上了嘴。
“一派胡言！”伊夫斯完全无法相信。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现在挤满了人，玛莉又有点走神，觉得自己的房间好像变成了国王的宴会大厅。
“看来，你确实有些问题，国王陛下对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法贡说道。
“我很好，先生！”玛莉的声音很平稳，可是她的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现在，她浑身发冷，头晕目眩。
“嘘！别说话了，你现在很虚弱，情绪激动。发生了什么？”法贡弯下腰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玛莉。
“她太过震惊，所以晕倒了！”洛林替玛莉回答。
“胡说！玛莉小姐才不是晕倒！”
“玛莉小姐就是太累了。从伊夫斯回来后，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哈丽达愤怒地喊道。
“多嘴！”费利克斯猛地转过身来，吓得哈丽达倒退一步。
“先生！”伊夫斯站了出来，“国王派你来可不是为了让你随意恐吓我的家人。”
哈丽达冲过去，紧紧抱住玛莉。玛莉把头依靠在哈丽达的肩膀上，这才稍感心安。她实在是吓得不轻。
费利克斯和洛林费了一番力气才把哈丽达扯开。后者挣扎着跪倒在地。费利克斯把哈丽达推给伊夫斯。
“把你的仆人带走！”法贡发话了，“有两个疯女人在这里，我们怎么治病？”
伊夫斯紧紧抓住哈丽达，不让她动弹。
“哥哥……”哈丽达恳求伊夫斯。
“把这个疯女人带走。待会儿我会派人给她也放点血。”
“这都是为了你好，妹妹。”他带着哈丽达一起退了出去。
“伊夫斯，不要，求你了，还记得爸爸吗？”恐惧瞬间吞没了玛莉。
费利克斯用他强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按住玛莉的脸，法贡则撬开了她的嘴。法贡医生的手指带着泥土和血液的腥气。玛莉连叫都叫不出来，不过她还是奋力挣扎，抗拒着法贡给她灌下的难喝的液体。
“殿下，您能过来帮忙吗？为了陛下？”
“我这可是为了自己，因为她是我的。”洛林说着就抓住了玛莉的胳膊。
“我没有晕倒，我也不会晕倒。”玛莉挣脱法贡的控制，转向洛林喊道，“我保证……”
“我要给她放血了。”费利克斯宣布，“这会让她清醒过来。”
玛莉·约瑟芬极力挣扎，甚至连咬人的方法都用上了。可是她实在抵不过三个男人的合力钳制。
“别抵抗了，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玛莉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样发出了绝望的惨叫。洛林跪在床边，他身上的麝香味包裹住了玛莉。他用尽全力按住玛莉的肩膀，长长的鬈发从脸颊上垂下来，落在了玛莉的胸口。玛莉开始用脚踢人，有人按住了她的脚。
“勇敢点！”洛林说道，“让陛下为你的勇气骄傲，别像个懦夫。”
费利克斯撸起玛莉的袖子，露出手臂。他紧紧抓住玛莉的手腕，用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玛莉手臂内侧的皮肤。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在空中，盖过了洛林身上的香气。玛莉痛苦地呻吟着，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臂流到了碗中，在她的衣服和床单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看到玛莉被“成功治疗”，洛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玛莉，让玛莉躺下。
吕西安一瘸一拐地向阁楼走去。他的腿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背部的疼痛却有要复发的迹象。通往阁楼的走廊又窄又暗，勾起了他很不愉快的回忆。他不喜欢城堡的阁楼。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侍者，就住在王后的寝宫之中。在出访摩洛哥之后，他受到了国王的青睐，搬到了凡尔赛的小镇上居住，后来才有了自己的府邸。他也曾遭遇过冷遇，只能在拥挤的侍臣居住区待着，那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
他刚走到门口，就见克鲁瓦的房门打开了。洛林、法贡和费利克斯一起走了出来。同时传来的还有玛莉绝望的叫声，声音之小，几不可闻。吕西安皱起了眉头。他向来看人很准，基本上能判断出一个人的品格。在他眼里，玛莉绝对算得上是个勇敢的人，可能还有些莽撞。
吕西安对法贡和菲利克斯点头致意。洛林骑士稍显冷淡地鞠躬，他也有礼貌地进行了回礼。菲利克斯搓了搓手，抹掉了手上的血迹。
“我已经治好了她的癔病。”菲利克斯向吕西安汇报。
“陛下知道后，一定会高兴的。这个小姑娘和她的家人深得陛下宠爱。”
“还有她金色的头发和洁白的胸脯。”洛林加上了一句。
“是的，她很优秀。”吕西安并没有顺着洛林的话往下说，只是说了句套话。
宫中确实流传着克鲁瓦和国王之间的流言蜚语，吕西安知道克鲁瓦是清白的，不过这种谣言其实对她也并无坏处。吕西安甚至希望国王在某种程度上能坐实这个谣言，从而抵消曼特农夫人对国王的影响：虔诚并不能帮助路易十四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明天再放一次血，加强下疗效。”法贡晃了晃手里的碗，里面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了。
菲利克斯拿手指在血里搅了搅。表面的血膜破裂了，血水顺着盆的边缘流了出来，弄脏了地面。
法贡把碗放好：“你们也看到了，她的血液并不黏稠。不过她的疯病可一点也不轻，我会给她治好的，虽然她有可能咬掉我的手指头。”法贡笑了起来。
“她连我都要咬，别说你了！”洛林也笑嘻嘻地说道，“真是个小骚货，不过我喜欢，哈哈。”
三人一道走了出去，留玛莉一人躺在血迹斑斑的床上。她用手蒙着脸，看上去十分虚弱。吕西安走到床边，玛莉听到了声响，向吕西安伸出手去。
“上帝，请不要……”
玛莉的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的血迹看上去分外刺眼。吕西安抓住了她的手。
“啊！”玛莉惊叫一声，把手缩了回来。她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衬托得脸色愈发苍白。
“对不起，我以为是我哥哥来了……”
“我叫他过来。”
“不要，我不想见他！”
“感觉好点了吗？有没有平静下来？没再看到幻象了吧？”
“那不是幻觉。我真的可以和海女对话。殿下，您也是相信我的，对吧？如果您不信，当时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替海女说话？”
“这都是陛下的意思。我只是给他提出了合理的建议。”
“仅仅就是这个原因吗？”玛莉追问道。
吕西安沉默了。
“很好！除了国王，你谁都不在意吧？你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担心国王吧？担心他因为吃人而受天谴？”玛莉喃喃自语道。
“睡吧！”吕西安不打算和她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纠缠下去，“法贡医生明天还会过来。”
“我父亲就是死于医生的放血，你是想让我也这样死去吗？”玛莉的声音因为恐惧，变得越来越小。
吕西安觉得之前可能高估了玛莉的勇气，因为内心深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害怕的东西。不过，在吕西安看来，害怕医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你讨厌我吗？”玛莉小声说道。
“我当然不讨厌你。”
“那就别让他来给我放血，求你了！”
“你要求得太多了。”如果国王下令要给她放血，那克雷蒂安伯爵吕西安·巴朗东也阻挡不了。毕竟，忠实地执行国王的命令是吕西安的职责，他绝不会做出违背国王的举动。
“答应我，好吗？”玛莉挣扎着坐了起来，死命抓住吕西安的手。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智慧的光芒，只剩下绝望、恐惧和痛苦。“求你，帮帮我，我真的需要一个朋友。”
“我尽力。”
“答应我。”
“好吧。”理性告诉吕西安不能这样草率地就答应她，但是对于玛莉的恐惧，他做不到无动于衷，“我答应你。”
玛莉松了口气，瘫倒在床上，浑身颤抖，不过她仍然抓着吕西安不放。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平静了下来，闭上双眼，松开了手。
吕西安叹了口气，抚摸着她黑色的头发。
玛莉·约瑟芬失去了意识，一直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让她稍感安慰的是，克雷蒂安伯爵吕西安·巴朗东已经答应了她。迷迷糊糊中，海人的形象出现在脑海里，她不想在梦中看到海人，可是她也不想醒来。
当她终于清醒时，已是晚上。月光透过窗户，如流水一般倾泻到房间内。吕西安已经走了，玛莉环顾四周，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因为她发现哈丽达抱着自己在一旁睡得正香，幸好菲利克斯医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没派人过来给她放血：哈丽达的胳膊完好无损，既没缠上绷带，也没有伤口。伊夫斯正趴在一堆纸上打盹，这样睡下去，早上起来他一定会脖子疼。
伊夫斯和哈丽达一定给自己换了衣服，因为现在她身上就只有一件沾着血迹的衬衣。不知道换衣服时，吕西安在不在，她可不希望自己衣着不整地出现在这么个大人物面前。她又不是宫廷贵妇，没有裁缝替她量体裁衣。作为一个处女，还没有任何男人看过她的身子。
玛莉坐了起来，头晕晕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伊夫斯也醒了：“妹妹，你好些了吗？”
“你居然让他们给我放血！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这也是为了你好。”
伊夫斯的面前摆着玛莉之前画的海妖的故事。他正面无表情地翻着那一沓图纸。
“海女和我说的——那次捕获的真相。”玛莉·约瑟芬说道，“你们其实捉到了三个海人，他们奋力抵抗，水手们杀掉了其中的一个……”
“我和你说过的！”
“你没有，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水手们杀死了海人后，还吃了他的肉。你也……”
“只是动物的肉罢了，很美味。为什么我不能吃呢？”
“你一直说你热爱真理，但当真相出现时，你却拒绝接受。亲爱的哥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你已经不信任我了吗？”玛莉很激动。
这时，哈丽达也醒了过来。“玛莉小姐？”她睡眼惺忪地支起身子，眨巴眨巴眼睛。玛莉紧紧抓着哈丽达的手，寻求安慰。
“海妖是动物，是为人类服务的。”伊夫斯坐到了床边，“你应该离开王宫，那里有太多的诱惑。相比起来，修道院更适合你，你能在那里获得所需要的平静。”
“不要！”
“你也会很开心的。”伊夫斯继续劝说。
“她在修道院里待着是不会开心的。”哈丽达大叫道。
“五年内，我一本书也没看过。修女们说，知识会腐蚀我的心灵。”她能原谅哥哥做出的错误决定，可是绝不能容忍他再犯同样的错误，“她们还说，女人在上帝面前要保持沉默，所以也不准我听音乐。五年了，没有书本，没有音乐。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我的思考却一直停不下来，我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对了，还有数学……”玛莉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们居然把公式当成了咒语。我的脑海中一直都回响着乐声，不管我怎么祈祷和戒斋，都无法将其消除。当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疯子、罪人……”玛莉抬起头，盯着伊夫斯，“我给牛顿先生写了封信，他也给我回信了。你知道修女们做了什么吗？当着我的面把没拆开的信件给烧了。对我来说，在修道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你怎么忍心把我丢在那里？你真的爱我吗？”
“那时，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伊夫斯那双漂亮的眼睛突然涌出了泪水。他伸出手，将玛莉拥入怀中：“而现在，我又给了你那么多差事，真是难为你了。”
“我喜欢做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心甘情愿，而且我能做好。我没疯，也不傻，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必须要指导你，不能让你走上歧途。你对海妖的感情是不正常的。”
“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她说的那些故事。不过你也知道，她没有撒谎。”
伊夫斯跪在床边，拉起玛莉的手：“妹妹，来，和我一起祈祷。”
也好， 玛莉心想，祈祷能让我平静下来，并且赐予我勇气。
玛莉·约瑟芬也下了床，和哥哥一起跪在地上。她双手合十，低下头，等待着和上帝的沟通。
“奥德蕾特，过来和我们一起，为玛莉的康复祈祷。”伊夫斯说道。
“不，我再也不会祈祷了。我信奉的是伊斯兰教，我是一个自由的人。还有，我的名字叫哈丽达。”哈丽达在床上缩成一团，转过身去，凝视着窗外月光下的花园。
“亲爱的上帝……”玛莉·约瑟芬开始小声祈祷。
上帝是有意让我受苦的吗？虽然自己的苦难和那些殉道者和海女比起来，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别人被放血时都没有那么害怕，我是不是也应该欣然接受呢？ 玛莉心想。
不过她的挣扎倒是让洛林现出了他本来的面目。经历此事之后，玛莉对他的好感早已烟消云散。洛林的任何想法和她再无关系，现在她更在意的是吕西安对她的看法。
“亲爱的上帝……”玛莉·约瑟芬轻声说道，“请和我说话，指引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她祈祷着，渴望着上帝的回复。面对她的请求，上帝一如既往地保持了沉默。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自从她被捉住之后，陆地女孩是她第一个敢信任的人，也是第一个能和她沟通的人。出于对玛莉无条件的信任，她静静地躺着，浑身都被荧光所包围。
海女仰面朝天躺在水池底部，眼睛睁得大大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好像在呼吸。绿色的长发漂浮在她的周围。
路易十四驾到。
玛莉·约瑟芬起身行礼。吕西安、伊夫斯和学者们也都弯腰鞠躬。路易十四从自己的小车上挣扎着走了下来。他的痛风又发作了，走起路来都颇为费劲。国王自己一只胳膊搭在洛林身上，另一只手扶着吕西安的肩膀。公爵拿着国王的手杖跟在后面，炽热的目光却一直追寻着洛林。布尔森先生踉跄着和其余的随从们一起走进来，看上去很是紧张，颈部和袖口的白色蕾丝衬托出他瘦骨嶙峋的身材。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古书。
“它死了？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完了！昨天它还活蹦乱跳的，早知如此，就该早一点把它给宰了！”路易十四怒吼道。
吕西安对工匠做了个手势，后者随即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用锉刀开锁。帐篷里响起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路易十四走到笼子前，向里张望。
“是你弄死了我的海妖吗，克鲁瓦小姐？”路易十四的语气居然出乎意料地平静。
“并没有。”玛莉也很冷静。
“那它是自己把自己给淹死了？”路易十四提高嗓门，盖过了锉刀的声音。金属屑稀稀疏疏地掉在了地上。
“也不是，陛下。”
吕西安拍了拍工匠的肩膀。工匠这才醒悟过来，在国王说话的时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它在做什么呢？”工匠停下。
“她正在水底呼吸。”工匠开动。
“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工匠又停下。
“我叫她这样做的。”工匠又开始。
国王一说话，工匠就停下，反反复复。
“你把它训练得很好。”
“陛下，我并没有训练她。”
“但是它很听你的话啊，就和狗一样。”
“她只是在向大家展示自己在水底呼吸的能力。那个……”玛莉犹豫了下，没有说出那个所谓的秘密，“只是能让她在水底呼吸，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用途。”
“那个器官的真正作用，你是怎么知道的？”
“陛下，是海女亲口告诉我的。”
洛林发出了几声短促的笑声，工匠敲打门锁的声音重重地响了几声，然后又停了下来。
“海女？”路易十四很惊讶，“你是说海妖居然会说话？”
“玛莉·约瑟芬，够了！不准……”伊夫斯的话和锉刀声一样戛然而止，因为路易十四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
“回答我，克鲁瓦小姐。”
“是的，陛下。我听得懂她的话，她也能理解我的想法。”工匠又开始锯起门锁。“她不是怪兽，她也是人类，和我们并无区别。”
“陛下，请宽恕我妹妹。全怪我，让她……”伊夫斯急忙辩解。
“那它还会醒过来，浮出水面吗？”路易十四问道。
“她会听从您的吩咐，我也一样。”
“好了，别凿了！”路易十四下令道。工匠停下了手头的活，鞠了一躬，退下了。“克鲁瓦小姐，请开门吧。”
玛莉站起身，把钥匙插到锁孔里，轻轻一拧，门锁应声而开。
靠着克雷蒂安伯爵吕西安·巴朗东和洛林的搀扶，路易十四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水池边缘。
“我可以向您证明，她能听懂我们的话。”玛莉·约瑟芬从台阶下到平台上。她轻轻地拍打着水面。
“海女，陛下让你过来。”玛莉唱起歌来。
海女虚弱地舒展开身体。她睁开眼睛，猛地一甩尾巴，向水面游去。浮出水面后，她开始一阵咳嗽，吐出一大团水后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她额头和脸颊上的肿块也胀大起来，让她看上去更加狰狞恐怖。
“它还活着！”布尔森先生激动地叫了起来。
“克鲁瓦，如果它不是妖怪，那是什么呢？”
“她是人类，还是一个女人，她很聪明……”
“它最多只会鹦鹉学舌，模仿人类罢了。”伊夫斯立刻站出来反驳她。
“长得这么丑陋，还能算得上女人？”
“陛下，看看海女同伴的头骨、手和体形，简直就和人类一模一样，还有海女，请您仔细听下，我会告诉你她说了什么。”
“海妖没有一点像人类的地方。”伊夫斯说道，“看看那张恐怖的脸和身体上的关节，还有私密部位。陛下，请原谅我提及这个部位。”
“狗也好，鹦鹉也好，怪兽也好，但它绝不会是女人。”路易十四下了最后的结论，然后就转过身去不再理会。
计划失败带来的震惊让玛莉如坠冰窖，浑身发冷，她好像也被关到了笼子里，抑郁到无法呼吸。海女在她的脚边徘徊，也明白了国王并没有认同她的身份，发出了悲鸣。
“布尔森先生，说说你的计划吧！”路易十四说道。
“好的，陛下，我已经有了十分周密的安排。”布尔森先生也走进笼子。他打开那本古书，向国王展示。
“不错，布尔森，我很满意。”
“克鲁瓦小姐，能扔给它一条鱼吗？让它动一动跳一跳，我好看得更清楚些。”布尔森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海女，眼神里全是贪婪。玛莉怀疑地看着国王和布尔森先生。
海女用带蹼的脚趾用力拍打着水面，将水花向他们身上泼去。
“陛下，教会认为这是一条鱼，比较适合周五。不过据说它的肉尝起来却像是陆地上动物的肉，十分美味，如果现在宰了它，我就能给您做出一道小菜，比如说炖鱼头之类的。晚餐上您就可以吃到，不用再等到午夜的宴会。”
“布尔森，你考虑得可真周到。”
“我会用剩余的部分做出一桌美味，重现当年查理曼大帝的盛宴。”他倚靠在喷泉边上，看上去似乎随时都要摔进水池里，眼睛不断地在书和海女之间瞟来瞟去。
然后，他把书拿给学者和伊夫斯以及玛莉看。
书中有一幅画：一个海女趴在一个大盘子上，背部不自然地弓起，膝盖弯曲，带蹼的双脚几乎都要抬到额头顶。她的胸脯高高突起，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鲟鱼，似乎正在给它喂奶。
“我会用虾和扇贝填充它的乳头，在身体里放满烤洋葱，用金色的鱼子酱装饰它的头发。唉，要是那只雄海妖没死该多好，这样我就能将两只放在一起摆造型。我得行动起来，抓紧时间把这只给宰了。”
版画中，那只被烤熟了的海女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玛莉·约瑟芬尖叫起来。
“我还需要一只里海鲟鱼……”布尔森先生还在喋喋不休，他被玛莉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了一跳，“克鲁瓦小姐，别害怕。我知道这怪兽看上去很吓人，但是我会尽量把它打扮得漂亮些。”
“把书合上吧，布尔森先生。”吕西安说道。
洛林一步跨上台阶，将玛莉搂入怀中，掩盖住了她的抽泣。
“克鲁瓦小姐，怎么了？你不喜欢吃海鲜吗？”
“我的嗅盐瓶呢？我记得是放在口袋里了，难道……”公爵急忙说道。
“陛下，请宽恕我妹妹。她实在是太心善了，把这只海妖当成了自己的宠物……”
玛莉·约瑟芬浑身颤抖，她紧紧抱住洛林，想要压抑住自己的哭泣。
“在这里！”公爵终于找到了他的嗅盐瓶，往玛莉的鼻子下一塞。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脑门，玛莉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可以动手了吗，陛下？肉还要晒干，味道才会好。”布尔森显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是只鱼。”一直没作声的吕西安突然插了一句。
“鱼？”布尔森有些困惑。
“海妖如果不是人类，那它就是动物。布尔森先生告诉陛下，教会认为海妖是一种鱼。如果布尔森先生今天就把它给杀了，鱼肉很快就会变质，都赶不上陛下的宴会。”
“但是……”布尔森先生想争辩。
“吕西安说得对！”路易十四支持吕西安。
“但是……”布尔森还想说话。
“够了，布尔森。今天先不要动它。吕西安，把法贡找来，给克鲁瓦看病。”路易十四冷静地发号施令。
“是，陛下。”吕西安离开了。
洛林将玛莉拥入怀中，他身上的麝香味瞬间笼罩了玛莉，连公爵嗅盐瓶的味道都被冲淡了。
“陛下，对不起！我妹妹，我太娇惯于她，没想到……”伊夫斯竭力向国王解释。
洛林穿过人群，带着玛莉向外走去。刺眼的阳光照在玛莉脸上，刺痛了她的双眼。吕西安骑着泽里斯向城堡进发，马蹄声渐渐远去。
“放我下来！”玛莉轻声说道，“让吕西安回来，求你了。我不想去见法贡医生。”
“嘘！”洛林把玛莉抱得更紧了。
路易十四上了他的小车，舒舒服服地坐好。聋子们推着国王的小车走远了。
“别紧张，法贡医生会照顾好你的。”
洛林把玛莉·约瑟芬放到床上。哈丽达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给玛丽王后做新头饰，见到此景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头饰掉到地上都没顾得上捡。
“怎么了，玛莉小姐？”
“医生一会儿就来。”洛林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不要……”玛莉有气无力地说道。
哈丽达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既然你都知道海妖最终的命运是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喜欢它？就和之前那只小羊羔一样，你拦着不让爸爸杀它……”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已经长大了。”玛莉·约瑟芬辩解道。
“你的行为……”
“我对海女的感情和对你们是一样的。我爱你，我爱哈丽达，我也爱她。我之所以想救她，是因为她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人类。陛下不能吃自己的同胞啊……”
“咳咳！”法贡清了清嗓子。他和费利克斯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问都没问，直接就进到了屋子里。玛莉·约瑟芬自知失言，闭上了嘴。
“一派胡言！”伊夫斯完全无法相信。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现在挤满了人，玛莉又有点走神，觉得自己的房间好像变成了国王的宴会大厅。
“看来，你确实有些问题，国王陛下对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法贡说道。
“我很好，先生！”玛莉的声音很平稳，可是她的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现在，她浑身发冷，头晕目眩。
“嘘！别说话了，你现在很虚弱，情绪激动。发生了什么？”法贡弯下腰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玛莉。
“她太过震惊，所以晕倒了！”洛林替玛莉回答。
“胡说！玛莉小姐才不是晕倒！”
“玛莉小姐就是太累了。从伊夫斯回来后，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哈丽达愤怒地喊道。
“多嘴！”费利克斯猛地转过身来，吓得哈丽达倒退一步。
“先生！”伊夫斯站了出来，“国王派你来可不是为了让你随意恐吓我的家人。”
哈丽达冲过去，紧紧抱住玛莉。玛莉把头依靠在哈丽达的肩膀上，这才稍感心安。她实在是吓得不轻。
费利克斯和洛林费了一番力气才把哈丽达扯开。后者挣扎着跪倒在地。费利克斯把哈丽达推给伊夫斯。
“把你的仆人带走！”法贡发话了，“有两个疯女人在这里，我们怎么治病？”
伊夫斯紧紧抓住哈丽达，不让她动弹。
“哥哥……”哈丽达恳求伊夫斯。
“把这个疯女人带走。待会儿我会派人给她也放点血。”
“这都是为了你好，妹妹。”他带着哈丽达一起退了出去。
“伊夫斯，不要，求你了，还记得爸爸吗？”恐惧瞬间吞没了玛莉。
费利克斯用他强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按住玛莉的脸，法贡则撬开了她的嘴。法贡医生的手指带着泥土和血液的腥气。玛莉连叫都叫不出来，不过她还是奋力挣扎，抗拒着法贡给她灌下的难喝的液体。
“殿下，您能过来帮忙吗？为了陛下？”
“我这可是为了自己，因为她是我的。”洛林说着就抓住了玛莉的胳膊。
“我没有晕倒，我也不会晕倒。”玛莉挣脱法贡的控制，转向洛林喊道，“我保证……”
“我要给她放血了。”费利克斯宣布，“这会让她清醒过来。”
玛莉·约瑟芬极力挣扎，甚至连咬人的方法都用上了。可是她实在抵不过三个男人的合力钳制。
“别抵抗了，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玛莉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样发出了绝望的惨叫。洛林跪在床边，他身上的麝香味包裹住了玛莉。他用尽全力按住玛莉的肩膀，长长的鬈发从脸颊上垂下来，落在了玛莉的胸口。玛莉开始用脚踢人，有人按住了她的脚。
“勇敢点！”洛林说道，“让陛下为你的勇气骄傲，别像个懦夫。”
费利克斯撸起玛莉的袖子，露出手臂。他紧紧抓住玛莉的手腕，用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玛莉手臂内侧的皮肤。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在空中，盖过了洛林身上的香气。玛莉痛苦地呻吟着，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臂流到了碗中，在她的衣服和床单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看到玛莉被“成功治疗”，洛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玛莉，让玛莉躺下。
吕西安一瘸一拐地向阁楼走去。他的腿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背部的疼痛却有要复发的迹象。通往阁楼的走廊又窄又暗，勾起了他很不愉快的回忆。他不喜欢城堡的阁楼。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侍者，就住在王后的寝宫之中。在出访摩洛哥之后，他受到了国王的青睐，搬到了凡尔赛的小镇上居住，后来才有了自己的府邸。他也曾遭遇过冷遇，只能在拥挤的侍臣居住区待着，那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
他刚走到门口，就见克鲁瓦的房门打开了。洛林、法贡和费利克斯一起走了出来。同时传来的还有玛莉绝望的叫声，声音之小，几不可闻。吕西安皱起了眉头。他向来看人很准，基本上能判断出一个人的品格。在他眼里，玛莉绝对算得上是个勇敢的人，可能还有些莽撞。
吕西安对法贡和菲利克斯点头致意。洛林骑士稍显冷淡地鞠躬，他也有礼貌地进行了回礼。菲利克斯搓了搓手，抹掉了手上的血迹。
“我已经治好了她的癔病。”菲利克斯向吕西安汇报。
“陛下知道后，一定会高兴的。这个小姑娘和她的家人深得陛下宠爱。”
“还有她金色的头发和洁白的胸脯。”洛林加上了一句。
“是的，她很优秀。”吕西安并没有顺着洛林的话往下说，只是说了句套话。
宫中确实流传着克鲁瓦和国王之间的流言蜚语，吕西安知道克鲁瓦是清白的，不过这种谣言其实对她也并无坏处。吕西安甚至希望国王在某种程度上能坐实这个谣言，从而抵消曼特农夫人对国王的影响：虔诚并不能帮助路易十四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明天再放一次血，加强下疗效。”法贡晃了晃手里的碗，里面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了。
菲利克斯拿手指在血里搅了搅。表面的血膜破裂了，血水顺着盆的边缘流了出来，弄脏了地面。
法贡把碗放好：“你们也看到了，她的血液并不黏稠。不过她的疯病可一点也不轻，我会给她治好的，虽然她有可能咬掉我的手指头。”法贡笑了起来。
“她连我都要咬，别说你了！”洛林也笑嘻嘻地说道，“真是个小骚货，不过我喜欢，哈哈。”
三人一道走了出去，留玛莉一人躺在血迹斑斑的床上。她用手蒙着脸，看上去十分虚弱。吕西安走到床边，玛莉听到了声响，向吕西安伸出手去。
“上帝，请不要……”
玛莉的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的血迹看上去分外刺眼。吕西安抓住了她的手。
“啊！”玛莉惊叫一声，把手缩了回来。她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衬托得脸色愈发苍白。
“对不起，我以为是我哥哥来了……”
“我叫他过来。”
“不要，我不想见他！”
“感觉好点了吗？有没有平静下来？没再看到幻象了吧？”
“那不是幻觉。我真的可以和海女对话。殿下，您也是相信我的，对吧？如果您不信，当时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替海女说话？”
“这都是陛下的意思。我只是给他提出了合理的建议。”
“仅仅就是这个原因吗？”玛莉追问道。
吕西安沉默了。
“很好！除了国王，你谁都不在意吧？你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担心国王吧？担心他因为吃人而受天谴？”玛莉喃喃自语道。
“睡吧！”吕西安不打算和她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纠缠下去，“法贡医生明天还会过来。”
“我父亲就是死于医生的放血，你是想让我也这样死去吗？”玛莉的声音因为恐惧，变得越来越小。
吕西安觉得之前可能高估了玛莉的勇气，因为内心深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害怕的东西。不过，在吕西安看来，害怕医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你讨厌我吗？”玛莉小声说道。
“我当然不讨厌你。”
“那就别让他来给我放血，求你了！”
“你要求得太多了。”如果国王下令要给她放血，那克雷蒂安伯爵吕西安·巴朗东也阻挡不了。毕竟，忠实地执行国王的命令是吕西安的职责，他绝不会做出违背国王的举动。
“答应我，好吗？”玛莉挣扎着坐了起来，死命抓住吕西安的手。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智慧的光芒，只剩下绝望、恐惧和痛苦。“求你，帮帮我，我真的需要一个朋友。”
“我尽力。”
“答应我。”
“好吧。”理性告诉吕西安不能这样草率地就答应她，但是对于玛莉的恐惧，他做不到无动于衷，“我答应你。”
玛莉松了口气，瘫倒在床上，浑身颤抖，不过她仍然抓着吕西安不放。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平静了下来，闭上双眼，松开了手。
吕西安叹了口气，抚摸着她黑色的头发。
玛莉·约瑟芬失去了意识，一直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让她稍感安慰的是，克雷蒂安伯爵吕西安·巴朗东已经答应了她。迷迷糊糊中，海人的形象出现在脑海里，她不想在梦中看到海人，可是她也不想醒来。
当她终于清醒时，已是晚上。月光透过窗户，如流水一般倾泻到房间内。吕西安已经走了，玛莉环顾四周，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因为她发现哈丽达抱着自己在一旁睡得正香，幸好菲利克斯医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没派人过来给她放血：哈丽达的胳膊完好无损，既没缠上绷带，也没有伤口。伊夫斯正趴在一堆纸上打盹，这样睡下去，早上起来他一定会脖子疼。
伊夫斯和哈丽达一定给自己换了衣服，因为现在她身上就只有一件沾着血迹的衬衣。不知道换衣服时，吕西安在不在，她可不希望自己衣着不整地出现在这么个大人物面前。她又不是宫廷贵妇，没有裁缝替她量体裁衣。作为一个处女，还没有任何男人看过她的身子。
玛莉坐了起来，头晕晕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伊夫斯也醒了：“妹妹，你好些了吗？”
“你居然让他们给我放血！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这也是为了你好。”
伊夫斯的面前摆着玛莉之前画的海妖的故事。他正面无表情地翻着那一沓图纸。
“海女和我说的——那次捕获的真相。”玛莉·约瑟芬说道，“你们其实捉到了三个海人，他们奋力抵抗，水手们杀掉了其中的一个……”
“我和你说过的！”
“你没有，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水手们杀死了海人后，还吃了他的肉。你也……”
“只是动物的肉罢了，很美味。为什么我不能吃呢？”
“你一直说你热爱真理，但当真相出现时，你却拒绝接受。亲爱的哥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你已经不信任我了吗？”玛莉很激动。
这时，哈丽达也醒了过来。“玛莉小姐？”她睡眼惺忪地支起身子，眨巴眨巴眼睛。玛莉紧紧抓着哈丽达的手，寻求安慰。
“海妖是动物，是为人类服务的。”伊夫斯坐到了床边，“你应该离开王宫，那里有太多的诱惑。相比起来，修道院更适合你，你能在那里获得所需要的平静。”
“不要！”
“你也会很开心的。”伊夫斯继续劝说。
“她在修道院里待着是不会开心的。”哈丽达大叫道。
“五年内，我一本书也没看过。修女们说，知识会腐蚀我的心灵。”她能原谅哥哥做出的错误决定，可是绝不能容忍他再犯同样的错误，“她们还说，女人在上帝面前要保持沉默，所以也不准我听音乐。五年了，没有书本，没有音乐。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我的思考却一直停不下来，我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对了，还有数学……”玛莉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们居然把公式当成了咒语。我的脑海中一直都回响着乐声，不管我怎么祈祷和戒斋，都无法将其消除。当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疯子、罪人……”玛莉抬起头，盯着伊夫斯，“我给牛顿先生写了封信，他也给我回信了。你知道修女们做了什么吗？当着我的面把没拆开的信件给烧了。对我来说，在修道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你怎么忍心把我丢在那里？你真的爱我吗？”
“那时，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伊夫斯那双漂亮的眼睛突然涌出了泪水。他伸出手，将玛莉拥入怀中：“而现在，我又给了你那么多差事，真是难为你了。”
“我喜欢做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心甘情愿，而且我能做好。我没疯，也不傻，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必须要指导你，不能让你走上歧途。你对海妖的感情是不正常的。”
“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她说的那些故事。不过你也知道，她没有撒谎。”
伊夫斯跪在床边，拉起玛莉的手：“妹妹，来，和我一起祈祷。”
也好， 玛莉心想，祈祷能让我平静下来，并且赐予我勇气。
玛莉·约瑟芬也下了床，和哥哥一起跪在地上。她双手合十，低下头，等待着和上帝的沟通。
“奥德蕾特，过来和我们一起，为玛莉的康复祈祷。”伊夫斯说道。
“不，我再也不会祈祷了。我信奉的是伊斯兰教，我是一个自由的人。还有，我的名字叫哈丽达。”哈丽达在床上缩成一团，转过身去，凝视着窗外月光下的花园。
“亲爱的上帝……”玛莉·约瑟芬开始小声祈祷。
上帝是有意让我受苦的吗？虽然自己的苦难和那些殉道者和海女比起来，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别人被放血时都没有那么害怕，我是不是也应该欣然接受呢？ 玛莉心想。
不过她的挣扎倒是让洛林现出了他本来的面目。经历此事之后，玛莉对他的好感早已烟消云散。洛林的任何想法和她再无关系，现在她更在意的是吕西安对她的看法。
“亲爱的上帝……”玛莉·约瑟芬轻声说道，“请和我说话，指引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她祈祷着，渴望着上帝的回复。面对她的请求，上帝一如既往地保持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