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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前那几天,我心情特坏,近乎绝望。我开始无缘无故地讨厌这所学校,讨厌它的运作方式,讨厌它的选址:位于优美天然的景色中央,却显得暗淡隐蔽,像个监狱。艾莉森不再写信了,我也变得越来越孤独了,这是常理之中的事。外部世界,英国,伦敦,变得虚幻起来,这很荒唐,有时甚至令人害怕。我断断续续与之保持书信联系的两三位牛津朋友,也沉落到地平线之下湮没了。我有偶尔收听英国广播公司海外广播的习惯,但这些新闻广播似乎是来自月球的,它们所关注的时局与社会和我已经没有任何联系。难得一见的英国报纸变得越来越像它们自己的系列特写“百年前的今天”。全岛的人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种与当代现实隔绝的处境。每天从雅典开来的船出现在东北地平线上之前几个小时,港口的码头上总是挤满了人。尽管他们知道船只停靠五分钟,上船或下船的旅客可能不到五个,他们还是要看。我们仿佛都是囚犯,对获救仍然抱有渺茫的希望。
然而小岛依然十分美丽。临近圣诞节时,天气变得恶劣又严寒。咆哮的蓝色大海卷起巨浪,狠狠地撞击着学校海滩上的砂石。大陆上的群山覆盖着皑皑白雪。越过波涛滚滚的大海,壮观的白色山肩如同从北斋 [12]  的画中跳出一般,矗立在西北面。岛上的小山变得更加光秃,更加寂静。我出去散步往往是出于百无聊赖,但每次出去都能发现新的僻静之处,新的地方。但是最后,这一十全十美的自然领域变得令人生畏了。在这片土地上,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不能利用它,它不适合我。我是城里人,我没有根。我与自己所处的时代格格不入,但又无法回到一个更古老的时代。结果我成了一个斯喀戎 [13]  式的无所归属的人。
圣诞节假期来了。我到伯罗奔尼撒半岛到处游玩。我只能一个人去,好让自己离开学校清静一下。要是艾莉森没有跟上别的男人,我会飞回英国去找她。我曾经考虑过要辞职,但又想到这样打退堂鼓等于承认自己再次失败。我对自己说,只要春天一来,情况就会有所改善。我一个人在斯巴达过圣诞,独自在皮尔戈斯迎新年。乘船回弗雷泽斯之前,我在雅典待了一天,又去逛了一回妓院。
我很少想艾莉森,但我感觉到她的存在,也就是说,我想要把她抹去,但抹不掉。有时候我想终身不结婚,过隐修生活。有时候我又渴望有一个可以讲话的姑娘。岛上的女人是阿尔巴尼亚人种,灰黄色的脸略显阴郁,和独立教会 [14]  的教徒一样容易被勾引。倒是有些男学生更吸引人,他们风度高雅,个性鲜明,和刻板的英国私立学校学生——一群穿粉红色制服的蚂蚁,全是从阿诺德的教学模子里铸造出来的——很不一样。我有过和纪德一样的矛盾心情,但得不到回应,因为资产阶级的希腊最痛恨男色关系,阿诺德之流在那里可以活得很自在。此外,我不是同性恋者,我只是懂得了(揭穿了我自己教育中的一个谎言)同性恋也可能带来安慰。这不仅是因为孤寂——而是因为在希腊。何为道德、何为不道德的英国传统观念在这里显得十分可笑。我是否会做这种社会不可饶恕的事,纯粹是个人的欲望问题,像抽不抽一个新牌子的香烟一样,从道德观点上看,事情就这么简单。在北边,善和美也许是可以分离的,但在希腊则不然。
现在谈我的诗。我已经开始写诗,写弗雷泽斯岛,写希腊。写诗对于我,从哲学角度看是深刻的,从技术角度看是令人激动的。我越来越梦想能在文学上取得成功。我盯着房间的墙壁,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想象好评如潮,著名诗人纷纷给我写信;名望、赞美、更高的名望纷至沓来。当时我还不知道艾米莉·狄金森的绝妙定义,她说:“诗人与出版无缘”,当一个诗人就是一切,人家知不知道你是诗人倒无所谓。这一聊以自慰的文学前景,是我脱离现实构筑起来的,它开始支配我的生活。学校自然就成了替罪羊——一个人如果被毫无意义的日常工作所包围,怎么能写出完美的诗歌呢?
但是,三月里一个凄凉的星期天,我对诗歌的衡量标准发生了重大变化。我把过去写的希腊文诗歌拿出来读,还它们以本来面目:大学生水平,没有节奏,没有结构,平庸的见解,用超量的华美修辞笨拙地加以掩饰。在惶恐之中,我又看了自己在牛津大学在东英格兰写的其他诗歌。它们也不见得好些,甚至更糟。发现这一真相,就像雪崩一样,几乎把我彻底埋葬。我不是诗人!
这一发现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安慰,它带给我的只是极端的愤怒:在同一个脑袋里,进化的精灵竟然允许思想的高度敏感和写作的极端无能并存。我的自尊心在痛苦地惨叫,像兔子掉进了猎人的陷阱。我拿起过去所写的全部诗歌,一页一页地撕得粉碎,直到手指发疼。
接着,我到山里去散步,尽管当时天很冷,还下起了倾盆大雨。整个世界终于公开宣布与我作对了。这是货真价实的谴责,是我无法置之不理的。即使是我最坏的经历,也有值得肯定的一面。它们有如燃料、矿石,最终是可以利用的,并不全是废物和痛苦的经历。我历来把诗歌看成是救急的工具——是紧急出口、救生衣、辩解。现在我身处茫茫大海,救生圈像铅一样沉下去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了自怜的眼泪。我的脸僵硬麻木有如面具,与三角墙顶端雕像的脸无异。我在雨中走了好几个小时。我坠入了地狱。
有一种人介入社会而毫无意识,另一种人则是通过控制社会来介入。第一种人是工具,是齿轮,第二种人是工程师,是司机。但是已经决定退出的人,只具备在自己的存在和虚无之间表示脱离社会的能力。这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我思想,我写作,我绘画,故我在”。连续几天,我觉得自己充满了虚无,比过去肉体上的和社会上的孤独更可怕——一种被放逐到孤岛上的形而上学之感。那是一种几乎可以触摸到的东西,像癌症或肺结核。
才过了一天,不是一星期,就真的摸到了: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长了两个疮。我自己也料到会这样。二月底我去过雅典,又逛了一次克菲西亚的妓院。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又冒了一次险。当时似乎没什么事儿。
一整天,我处于震惊之中,未能采取任何行动。村里有两个医生:一个是在职的,学校的医务工作由他负责,另一个是不苟言笑的罗马尼亚老人,虽处于半退休状态,但还接待一些病人。校医不断进出教师休息室,我不能去找他。因此我去找了佩达雷斯库医生。
他看了两个疮,又看看我,耸耸肩。
“可喜可贺呀,”他说。
“是……”
“我介绍你到雅典去看一个医生。我把他的地址给你。你是在雅典染上这个病的吗?”我点点头。“雅典的鸡很会传染,只有疯子才会到雅典去上鸡的当。”
他有一张蜡黄色的老脸,戴夹鼻眼镜,笑中不怀好意。他是被我的问题逗笑的。我还是可以治好的。我虽然没有传染性,但不应再有性行为。他如果有适用药品苄星青霉素,他是可以给我治的,但他弄不到这种药。他听说,在雅典的一家私人诊所可以搞到,但我得花大钱了,要知道药物确实生效得等八个星期。他冷冰冰地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他所能提出的只有古老的砷和铋疗法,而且无论如何我必须先做化验检查。他对人的同情心早已丧失殆尽,当我付给他诊疗费时,他用一双龟眼看着我。
我站在他门口,还傻乎乎地想得到他的同情。
“我真该死!”
他耸肩,开门送我出来,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只能告诉我患了什么病。
情况真是糟透了。离学期结束还有一个星期,但我想立即离校,回英国去。但一想到伦敦我就受不了,在希腊,人们不知道我是谁,在小岛上则不然。我并不完全信任佩达雷斯库医生,有一两个老教师是他的好朋友,我知道他们常去找他打牌。我仔细观察每个人的笑容,仔细聆听他们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从中推测出发生了什么情况。我认为,第二天我就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出了冷漠的幸灾乐祸。有一天早上课间休息的时候,校长对我说:“打起精神来,于尔菲,不然我们可就要说你是为希腊美女而伤心了。”在我听来,这话已经讲得够白了。听了这话之后大家发出的微笑,在我看来也超出了正常的限度。看完医生不过三天,我就断定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的病情,包括学生在内。每逢他们在低声耳语,我都能听到一个词“梅毒”。
在那个可怕的星期里,希腊的春天突然来临了。只两天时间,似乎遍地都开满了银莲花、兰花、日光兰、唐菖蒲花。到处可以看到迁飞的鸟群。这种景象只有春天才能见到。鹤在天上排成高高低低的队列,呱呱叫着从头顶上飞过。天是蓝的,不掺杂一点杂色。学生们在歌唱,哪怕是最严厉的老师,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周围整个世界全都起飞了,唯独我被固定在地上。一个没有天才的卡图卢斯被迫居住在一个叫作莱斯比亚的无情地方!夜晚变得很恐怖,有一天晚上,我给艾莉森写了一封长信,试图解释自己的一切;告诉她,她在酒吧写的那封信,我还记得,而且我相信她说的话;告诉她我讨厌我自己。那时,我有意把信写得充满怨恨,因为我离开她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不合算的赌博,也是输得最惨的一次。我本来是可以和她结婚的,起码在这荒凉之地也能有个伴侣。
这封信我没有寄出去,但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我都想到自杀。我仿佛觉得死亡早已瞄上了我的家庭,先是从我不认识的两个叔父开始,一个死在伊普尔,另一个死在帕斯尚尔,然后轮到我的父母。全都是毫无意义的横死,赌输了。我的处境甚至连艾莉森都不如,她恨生活,我恨自己。我什么也没有创造出来,我属于虚无,属于乌有。我仿佛觉得,我所能创造的就只剩下我自己的死亡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仍然认为,我的死亡可能会使认识我的每一个人受到指责。它将证实我全部的玩世不恭,它将证明我全部的孤独自私,它将成为最后的黑色胜利,留在人们记忆里。
学期结束前一天,我感到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学校的看门人有一把老式的十二毫米口径的枪,有一次他曾主动提出要借给我,如果我想去山里打猎的话。我去向他借枪,他很高兴,往我口袋里塞满了子弹。松树林里到处都有鹌鹑。
我走上学校背后的一条隘谷,爬到一个小山口,进了树林。我很快置身于树荫之中。北边,在水那方,阳光下依然是那片金色的大陆。空气很轻很温暖,天空呈耀眼的蓝色。山上离我很远的地方,可以听到有人赶着羊群回村的铃声。我走了一段时间,像是在寻找一个自我解脱的合适地方。我必须保证不能让别人看见。最后我找到了一个布满乱石的山谷。
我装上一发子弹,坐在地上,靠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在我周围到处有麝香兰从松针中露出来。我把枪倒过来,往枪管里看,往那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黑色圆管里看。我计算了自己的脑袋应该摆放的角度。我把枪筒顶在右眼上,转头,这样子弹就会像黑色的闪电穿过我的大脑,把我的后脑勺炸开。我把手伸向扳机——这全是试验,排练——发现不容易扳得着。因为尽力前倾,我想在最后的一刹那我的脑袋可能偏离原来的位置,把整个计划搅黄了。于是我找来了一段树枝,刚好可以插在扳机和扳机护圈之间。我把子弹退出来,把树枝插进去,然后坐下来,把枪放在双膝之间,脚底放在树枝上,枪口离我的眼睛一英寸。脚一踩,咔嚓一声,简单极了。我重新装上了子弹。
后山上传来了一个姑娘的声音,一定是赶羊群下山的。她正纵声歌唱,无拘无束的声音喊到了最高限度。听不出她唱的是哪首歌,歌声时断时续,是土耳其的民歌,这歌声听起来似曾相识,但不是在这个地方。记得有一天,我听到学校后山上有人唱歌,声音和这个姑娘很相似。歌声飘落到教室里,引得学生们咯咯地笑。但是此刻歌声似乎非常神秘,是孤寂和痛苦的心声,相形之下,我自己的孤寂和痛苦显得渺小、荒唐。我坐着,把枪横放在双膝上,歌声透过夜空飘落下来,我一时无法动弹。我不知道她唱了多久,但是天黑下来了,大海的颜色逐渐淡化成珍珠灰。群山上方,在落日依然强烈的照耀下,高空中有粉红色的条状云彩。整个陆地和大海都容纳了阳光,似乎阳光就是温暖,即使热源移开了,热气也不会立即消失。姑娘朝着村子的方向移动,歌声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
我再次举起枪来,把枪口对准自己。树枝插进去了,只等我的脚往下猛地一踩。空中非常寂静。我可以听到从雅典开来的船在许多英里之外鸣汽笛,正朝着小岛开来。但这汽笛声像在一个真空之外。现在是死亡时刻。
我什么也没做。我在等待。西边群山上空,晚霞由很淡的黄色逐渐变成有光亮的淡绿色,然后又变成清澈彩色玻璃般的蓝色。我等待,我继续等待,我听见轮船的汽笛声更近了。我在等待最后的决心,我在等待黑色的时刻的到来,好抬起我的脚往下一踩。但我不能。我一直感到有人在注视着我,我并不是独自一人,我上演这一幕是为了某一个人。这种行动必须是自发的,纯洁的,道德的,才可取。在这凉丝丝的春夜里,我的头脑逐渐为一个想法所占据:我即将采取的行动不属于道德范畴,而基本上属于审美范畴。我是要以一种耸人听闻的、意义深长的、和谐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追求的是象征性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是一种可以留在记忆中的死亡,不是真正自杀后的真正死亡,不是消灭肉体的死亡。
声音,光线,天空。
天开始黑下来了,雅典轮船的汽笛声逐渐远去,我仍然坐在地上抽烟,枪就放在我身旁。我对自己重新作了评价。我明白,从此以后,我将永远被人鄙视。我过去一向十分消沉,现在依然如此,但我同时一向很虚伪,今后仍将如此,用存在主义的语言叫作不可信。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自杀,我知道自己想继续保持自尊心,无论我变得多么虚假,病得多么厉害。
我举起枪,盲目地向空中开了一枪。枪声使我感到震惊。回声,一些树枝掉了下来。四下里一片沉寂。
“打到什么飞禽走兽了吗?”看门的老头问我。
“开了一枪,”我说,“没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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