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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9

返回学校的路上翻山越岭,只觉得归途漫漫。白日里发生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仍在心头翻滚,难以止息。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吧。朱莉对我风情万种,感情是真挚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仍不断认为本该对她多提几个问题,而且我还不断想起,我已不止一次近乎相信她有关精神分裂症的说法。然而这是无从查证的。但是要对眼下出现的新情况进行解释并非不可能。姐妹俩在一定程度上仍在搞两面讨好,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也就是说,朱莉可能发现我的外貌颇具魅力,但有关她个人的真实背景,她仍然准备对我进行欺骗。我跟康奇斯也还有见面的机会,只要能拿出一点小小的真凭实据,说明我不但知道姐妹俩的真相,而且还从岛外得到了证实,说不定就能派上大用场。
同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几个人写信:塞尔尼阿巴斯的福尔摩斯太太、巴克莱银行的P.J.费恩先生和朱莉教过书的文法学校女校长。在第一封信中,我解释了因为与拍电影有关的事,我认识了她的两个女儿;村里的小学老师要我帮助他在英国的乡村小学里找几个“通信朋友”;两位姑娘则建议我给她们的母亲写信,请她帮助与塞尔尼阿巴斯的小学建立联系,而且要尽快,因为我们学校很快就要放假了。在第二封信中,我表示想开一个户头,是支行的两个客户推荐我去的。在第三封信中,我说秋季要到雅典一所新开张的语言学校去当校长,有一位叫朱莉亚的小姐已经提出要到该校任教的申请。
星期一,我又把全部信稿看了一遍,改了一两个字,然后用普通书写方式抄正了前两封信,又到财务办公室费劲地把最后一封打了出来,那是一台老式打字机,字体也是很古老的。我知道第三封信写得有点牵强,电影明星通常是不会到国外去当贫困潦倒的小学教师的。但无论回音如何,对我都有用。
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又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塔维斯托克轮演剧团,另一封给剑桥大学格顿学院。
我把五封信寄了出去,同时也给莱弗里尔寄了一封信。我原希望米特福德能给我写信。但是我知道我给他的信可能必须请别人代转,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可能不回信。我把信写给莱弗里尔,很简短,只说明我是谁,接着说:
我写信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在布拉尼的处境复杂。我知道你以前常到那儿去拜访康奇斯,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此刻我真的需要别人的忠告和经验。我最好再补充一句,这不只是为我自己,还牵涉到其他人。不管你如何答复,我们都会很感激的,个中原因我觉得你是能领会的。
甚至在我给这封信封口的时候,我也知道米特福德和莱弗里尔会保持沉默,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前几年布拉尼真的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们肯定早就说了。如果他们保持沉默,那一定是一种感激的表示。我还没有忘记米特福德讲过他跟康奇斯吵架的故事,也没有忘记他提出的警告。但是我对他的动机开始产生怀疑。
这件事情我想得越多,我就越是肯定迪米特里艾兹是密探。反间谍的首要原则是装傻,因此在星期天晚饭后我就装出跟他特别友好的样子。我们一起在学校码头上散步十分钟,那天晚上闷热非常,码头上还有点风,是个好去处。我说,梅利,真该谢谢你,我在布拉尼过了一个很愉快的周末:看书,游泳,听音乐。他对我在布拉尼度过的时光做了种种淫秽的猜测,我一笑置之。但是现在我怀疑她们的淫秽言行是有目的的,他是在为康奇斯检查我的保密能力。我还感谢他对其他老师守口如瓶。
我们悠闲地来回踱步,小岛和阿戈利安大陆之间的海峡一片漆黑,我举目远眺,心想两姐妹此刻不知在做什么,她们那里的海域是不是也同样漆黑……大海静悄悄,藏着无穷的奥秘,无尽的耐心,但它不怀敌意。我终于理解了它的神秘。
第二天早上课间休息之后,我的理解又加深了一步。我找到一个机会把副校长请到一旁,他也是教现代希腊语的老教师。我说,有人告诉我,应该把狄奥多里蒂斯写的一个故事找来看一看……《三颗心》,问他听说过这部作品没有。他不会说法语,也不会说英语,他说话我听不太懂。狄奥多里蒂斯显然是一位崇尚莫泊桑的希腊作家。我把听懂的部分拼凑起来,已经可以猜出这故事与朱莉给我讲过的相符。吃午饭的时候,最后一丝疑惑也彻底清除了。一个学生从副校长的饭桌旁走过来,把一本书放在我面前。《三颗心》是一个集子的压轴长篇,是用纯正的希腊语写的,是与古希腊语用法一致的现代正式希腊语,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我更是望书兴叹,又不便去找迪米特里艾兹帮忙。我借助词典一段一段慢慢啃,证明朱莉的讲述是真实的。
星期三……星期三。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星期二傍晚放学之后,我便匆匆爬上中央山脊。我心中有数,知道这一趟肯定是白跑的。可是我错了。远处穆察湾淡紫色的海水里停泊着一只小船,从它白色的船体一眼就能看出是阿瑞托萨号,我的心立刻激烈跳荡起来。我一下子明白:老头屈服了。

49

大约九点半,我来到大门口,驻足细听,什么动静也没有,于是离开小径,穿过树林,走到一个可以观察别墅动静的地方。别墅静悄悄,虽然落日余晖尚存,但它已显得昏暗了。音乐室里点着一盏灯。玛丽亚的农舍里传来木头燃烧时发出的松脂气味。附近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当我回到大门口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我头顶掠过,飞向大海。也许那就是康奇斯,像猫头鹰一样的巫师。
我迅速走向穆察的海滩。森林漆黑,海水朦胧,是一个很闷热的夜晚。我看见了停泊在海上的游艇的红色左舷灯光,距离海岸大约五百码。没有看到其他的灯光,也看不出船上有人的迹象。我快步走过树林的边缘,直奔小教堂。
一个黑影靠在白墙上,那是朱莉在东墙底下等着我。她一看见我来了,马上向我走过来。她上身穿的是阿瑞托萨号船员穿的那种深蓝色短袖汗衫,下着浅色裙子。她的头发用一条绸带掠到背后,像个严肃的乡村女教师。彼此相距一码时,我们同时停下了脚步,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是逃出来的?”
“没问题。莫里斯知道我在这里。”她莞尔一笑,“他不再监视我们了。我们已经彻底摊牌了。”
“你是说……”
“他知道咱们俩的事,是我告诉他的。在他的剧情中,我可能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不是。”
她依然脸带微笑。我移步向前,她立即投入我的怀抱。可是在接吻过程中,当我想把她抱得更紧时,她却把我推开了一点,并且低下了头。
“朱莉?”
她捧起我的手吻了一下。
“你用心良苦,但是时运不济。星期天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
我是有备而来的,除了这种最庸俗最常见的结果之外,其他任何一种可能性我都想到了。我吻她的头发,头发里发出淡淡的香水味。
“实在太不像话了。”
“我十分渴望你能来。”
“咱们走到那一边去吧。”
我抓住她的手,我们漫步走过小教堂,穿过树林,向西边走去。前一个星期天下午,她们一上船立即和老头子摊牌。起初他还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但是后来朱恩对他大发脾气,指责他派黑人到教堂里监视我们。她们受够了,她们要求他如实地讲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否则……朱莉望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窃喜的神色,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的态度十分冷静,似乎我们只是告诉他有一个水龙头需要修理。”我摇摇头。“他说,‘好,跟我希望的和预料的完全一致。’还没有等我们缓过气来,他又对我们说,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次排演。说老实话,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的那副笑脸,充满了沾沾自喜,仿佛我们是两个刚刚通过了某种预备考试的学生。”
“排演的什么呢?”
“首先,本周末他将向我们解释一切,同时也会向你做解释。从今往后,我们都将在他的指导下通力合作。很快就会有别的人到这里来,他说话时用的是复数的人,肯定不止一两个。他们将取代我们迄今所扮演的角色,将被玩得团团转,但这一次玩家是我们。”
“来的将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说。他要解释的一切到底是什么,他也不说。他说他希望到时候你也能在场。”
“你是想另外找个人来替换你的角色?”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老是得跟陌生的男人眉来眼去,我早就烦透了,尤其是现在。”
“你把咱们俩的事告诉他了吗?”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是的。”她轻轻松了一口气,“实际上他对我明说,他一见到你,就担心可能会出现最糟糕的情况。”
“什么是最糟糕的情况?”
“他担心偷鸡不着蚀把米。”
“他接受了……”
“他赌咒发誓。”
“你相信他吗?”
她稍有犹豫:“尽量相信他就是了。他还给了我一根胡萝卜 [74]  ,让我拿到你的鼻子底下给你看。”
“我握着手的这一根应该不算在内吧。”
她侧着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不要求你无偿为他做事……他会付给你报酬。不管他要你做的是什么事,都不会在你的学期结束之前开始。他要求我们三个人在村子里的那幢屋里生活,睡觉,起初要装出从未和莫里斯见过面的样子。”
“你挡不住这诱惑了吗?”
她沉默不语:“另外还有一个小问题。无论谁来了,我们都得在他们面前装扮成夫妻关系。”
“我可装不出来。我没有你那种表演才能。”
“严肃点。”
“我挺严肃,比你想象的还要严肃。”
她转过头,又靠在我的肩上:“说说你的想法。”
“这可全看下一个周末的情况了,那时我们将会知道我们得拿什么去冒险。”
“这只是我们的想法。”
“他一定有过某种暗示吧。”
“他的确说过,我们完全可以认为这件事与精神病治疗有关。接着他又以惯有的建设性态度补充说,其实这是一件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情。他说……是一种尚待发现和命名的科学。他非常迫切地想知道我为什么最后会信任你。”
“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人与人之间的某些感情是不能做假的。”
“在其他情况下他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其实他很和蔼,跟刚开始和我们接触的时候很相像,对我们的勇敢、智慧和其他品质赞不绝口。”
“担心希腊人……”
“我知道。但是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他还有另一个花招——事情就是如此。”
我望着海上悄无声息的游艇:“你们到哪儿去了呢?”
“去了基西拉岛。昨天回来的。”
我想起自己这三天是怎么过来的:批改永远改不完的作业、上两次预备课、粉笔味、学生的气味……然后学期将结束,有与世隔绝的乡间别墅,还经常跟两个姑娘在一起。
“我拿到了一本《三颗心》。”
“你看得懂吗?”
“足以证实你讲的那一部分。”
她沉默了。
“就在三天前,有人说过要相信自己直觉的话。”
“就在那边……我坐在教室里,甚至对小岛的这一面是否存在都产生了怀疑,如果这不全是梦。”
“在你之前来此任教的那个人还没有给你回音吗?”
“一点音讯也没有。”
她又沉默。
“尼古拉斯,我全照你说的办。”她没让我说话,拉住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咱们现在直接回去跟他谈,严肃地谈一谈。”
我稍有犹豫,继而微笑:“如果他讲出下一部分的内容我不喜欢,你能对此负责任吗?”
“当然可以。”
说完,她伸出双臂抱住我。她所说的话和她的眼神是一致的。我们一起缓步前行,彼此靠得很近。我们来到了港湾的另一端,空气纹丝不动,典型的热带天气。
她说:“跟白天相比,我更喜欢这里的夜晚。”
“我也是。”
“咱们玩玩水好吗?”
我们顺着砂石滩走到水边。她蹬掉鞋子,我也脱去鞋子。我们站在微温的海水里,她又让我吻了她,吻她的嘴,吻她的喉部。我轻轻搂着她,仿佛是对她的一种保护。我对她低声耳语。
“女人的生理特征真让人讨厌。”
她对我的感受表示同情,往我身上靠紧了一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实在对不起。”
“你在小教堂里的表现我一直忘不了。”
“我觉得意犹未尽。”
“少女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那是你给我带来的感觉。”
“没有跟别的男人恋爱过?”
“有一两个。”
“真有某一个特定的男人?”她没吱声。“我希望你能讲讲他的情况。”
“没有多少好讲的。”
“走,到那儿坐坐。”
我们回到树林里,沿着一个山坡往上走了一小段,那里是西边的岬角隆起的地方。过去有一两块巨大的石头曾经掉下来,我们走到其中一块跟前坐下来。我把背靠在石头上,她靠在我身上。我把手伸到她头上,把绸带打的蝴蝶结松开,让长发飘洒下来。
他是剑桥大学的一位年轻教师,数学家,比她大十岁左右,很聪明、敏感,博览群书,“一点也不偏狂”。他们的邂逅是在她上二年级的时候,但他们一直停留在“半柏拉图式”的关系上,直到她大学最后一年过去好长一段时间,情况才有了变化。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意识到再过两学期我就要毕业了,每逢我与他人一起外出,安德鲁就觉得受不了。他痛恨朱恩和我都参加的大学剧社。他似乎是下定决心非爱我不可。他总是表现得很温柔,有时甚至显得有点好笑。我可真把一个天生的光棍给带坏了。我很喜欢跟他在一起,我们常常结伴到乡间去玩,他很大方,总是给我买花买书……这种事你明白。在这方面他可一点也不像是天生的光棍。但是即使是在这种时候,我们也从未有过肉体上的接触。这种情况我相信你是能理解的,你对一个人各方面都很喜欢,有一个温顺的老师处处给你当保镖,你觉得受宠若惊,有时甚至觉得有点尴尬。你在学问方面对他们崇拜备至……”
“这样你就形成了一个盲点?”
“他坚持要跟我非正式订婚,那时候夏季学期刚开始,我正在拼命地工作。我们没有上过床,我觉得他很善解人意……我们约定一起到意大利去度假,秋季结婚。”
她打住了。“后来怎么啦?”
“说来令人尴尬。”
我抚摸着她的秀发:“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
她犹豫不决,后来她把声音压得更低,讲开了。
“我总是感觉到有点异样,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问题,每当我们要进入实质性的动作阶段时,他就显得不很自然。他吻我,只是因为他知道姑娘希望有人吻。我从未感觉到他有真正的性欲。”她把盖在双膝上的裙子抚平,“到了意大利,一切都明白了,他的确有……相当严重的问题。他在学校里有过同性恋的经历,可他以前从没告诉过我。战前他还是剑桥大学的学生时就是个同性恋者。”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你听了一定觉得我既下流又清白。”
“不,只是清白。”
“说实在话,他没有任何外部迹象。他十分迫切地想要恢复正常,也许太迫切了。”
“我能理解。”
“我不断安慰他,说没关系,我无所谓。只要有耐心,情况会好起来的,于是我们又多次尝试。不在床上的时候,跟他在一起,他依然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她停顿良久,“我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尼古拉斯。当时我们住在锡耶纳的膳宿公寓,我不辞而别,乘火车回了英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再也无法承受了。我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将永远无法解决。……之后,我们常常外出娱乐,此法亦不奏效,我往往看着意大利男孩想入非非——”她突然打住,仿佛她仍为自己的非分之想而感到羞愧。她说,“我要的是你在小教堂里给我的那种感觉。其实挺简单的。”
“此后你再没见过他?”
“见到过,真够烦人的。”
“把情况都告诉我。”
“我逃回多塞特郡老家。我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我的母亲。安德鲁回来后,坚持要在伦敦和我见面。”她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摇头不止。“他沮丧至极,几乎想要自杀,我……最后我只好让步。具体细节令人厌恶,我就不细说了。我不想把这桩婚姻继续维持下去,于是我到伦敦找了个教职,实际是想离开剑桥。但是……不死心,我们又多次尝试交欢……哎,就这样又拖了好几个月。两个据说都很聪明的人就这样缓慢地毁灭着对方。有时候他打电话来,说他下一个周末不能到伦敦来,我便觉得如释重负。”她再次停住话头,把脸转向一边,在黑暗中鼓起勇气接着说,“我如果在床上扮演男孩的角色,效果就非常好……可是我讨厌那样做。其实他自己也不喜欢。”我可以感觉到她靠在我身上吸了一口气。“后来,朱恩帮助我下定决心,毅然结束了早在几个月前就应该结束的那种生活。现在他有时还给我写信。我的故事讲完了。”一阵静默。“这是个伤心的小故事。”
“的确令人伤心。”
“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过分拘谨的人。只是……”
“这不是你的错。”
“后来我简直变成了性受虐狂。情况越是糟糕,我就觉得自己越高尚。”
“从此再没有跟别的男人来往?”
“今年早些时候在塔维斯托克,我跟一个男人一起出去玩过。但是他认定我不会做爱。”
我不断捋她的头发,一绺绺秀发从我的指缝间流泻而过。
“为什么?”
“因为我不跟他上床。”
“这是你的总策略吗?”
“我在剑桥上一年级的时候,还有另一个男人。”
“你跟他处得好吗?”
“情况恰恰相反,实在很荒唐。他的床上功夫比床外好得多。”她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遗憾的是他很了解自己的长处。有一天我发现他双脚踩双船。”
“他一定是个傻瓜。”
“我知道男人花心,或者说像他那样的男人。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被他骗了。”
我吻她的头发:“至少我对他骗人的手段表示赞赏。”
沉默一会儿之后,她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羞涩,用近乎天真的口气说:“你跟很多女孩睡过觉吗?”
“像你这样的一个也没有。我从不跟一个女孩子睡两次觉。”
她一定后悔自己的问题问得太笨拙了:“我的意思不是……你知道。”这个话题我并不想多谈,但是现在谈起来了,看得出她兴致颇高。“只是在这种事情上,我无法做到像朱恩那样持冷静的客观态度。”
“她对我也持临床冷静客观的态度吗?”
“你得到了她的认可。你是受之无愧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把这件事情看得太重了。”
“星期天我恨她。”她用一只手肘向后轻轻捅了我一下,“同时也恨你,因为你不恨她。”
“因为那样有助于我在脑海想象你的样子。”
“从那以后,她一直拿这个来取笑我。她的性格跟你很相似。”
我把她搂得更紧些:“我知道我更喜欢哪一个。你们俩不可同日而语,差距大着呢。”
沉默。她执着我的手,一个一个地抚摸着我的手指头。
“昨天晚上我们到这里来过。”
“为什么?”
“太热,睡不着,来游泳。当时她希望会从树林里跳出一个可爱的希腊牧羊人来。”
“你呢?”
“我想的是我的英国牧羊人。”
“可惜咱们没带游泳衣。”
她仍然顺着我的手指背部一个一个地抚摸着。
“昨天晚上我们也没带。”
“这是一个暗示吗?”
她稍作停顿:“朱恩跟我打赌,说我不敢下海裸游。”
“我们偏不让她言中。”
“仅限于游泳。”
“但只是因为……”
她一时无言,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她在笑。她向我靠过来,在我耳边悄声说话。
“你们男人为什么总喜欢人家把话讲得那么明白?”
她站起来,把我也拉了起来。我们回到海滩上。惨白的游艇,左舷仍然浮动着红色的灯光,水中倒影闪烁。我们对面最高的树林也透过来一丝灯光,是从别墅里射出来的。那边有人还没有睡觉。我拉住她的汗衫两边,她举起双臂,让我把它脱下来。她转过身,让我解开她的胸罩,她则用手解开裙腰。我悄悄把双手伸到她前胸。裙子掉在地上。她一下子仰靠在我身上,她的手覆盖着我的双手,定格在她赤裸的双乳上。我吻她颈部的曲线。她朝着海水走去,长头发,身材苗条,腰间系一条窄窄的白带子。三天前,阳光灿烂,她的姐姐也是站在这个海滩上,跟她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现在是夜晚。我脱光了衣服。她头也不回,径自蹚到了齐腰深的海水里,然后纵身向前开始游泳,溅起些许水花。她游的是蛙泳,朝着游艇的方向。半分钟后,我游到她身边,我们又一起往外游了一小段。她先停下来,开始踩水,对我咧着嘴笑——接着突然来了个恶作剧,做了一件大胆的小事。
她开始用希腊语说话,但不是我能听懂的那种希腊语,而是古希腊语,发音更为清晰,音节很完整。
“你在说些什么?”
“是索福克勒斯的作品。”
“什么内容?”
“只是让你听听声音。”她说,“我刚到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成千上万个黑色的小花体字突然活起来了。不是过去,而是现在。”
“我能想象。”
“像一个人长期被流放,但自己却未曾意识到。”
“我已经感觉到了。”
“你想念英国吗?”
“不。”
我看出她在微笑:“我们一定也有看法不一致的地方。”
“那是在来世,不是在今生。”
“我要漂浮在水面上,这是我刚学会的。”
她舒展双臂,仰浮在水面上,像个喜欢表现自己的孩子。我在水里划了一两下,离她更近了。她躺在水面上,闭上双眼,唇边稍有笑意,她的头发湿了,显得更年轻。大海风平浪静,像黑色的镜子。
“你很像奥菲利亚。”
“我非得把自己弄进修道院去?”
“我从不觉得自己不像哈姆雷特。”
“说不定你就是他劝我与之结婚的那个傻瓜。”
我在黑暗中偷笑:“你演过她吗?”
“在学校里演过。就那几幕。和我演对手戏的是一位有严重抑郁症的同性恋姑娘,她时刻沉醉在男性角色之中。”
“穿男子紧身裤,还加下体盖片?”
她压低嗓音,用责备的口吻说:“于尔菲先生。我认为你讲话不该如此粗鄙。”
我往她身边靠得更近些,吻她的体侧,并一路往上吻,但是她一扭动身子,又潜入水下,把我甩开了。我想拥抱她,她轻易地就挣脱了,搅动着水流,溅起水花。她只匆匆吻了我一下,马上又扭动身子离开了我,用老式的蛙泳姿势向岸边游去。
我们快游到岸边的时候,她似乎是游累了,总算慢了下来,后来干脆站在水里,水及腋窝。我站在她身边,我们在水下又拉上了手,这一次她让我把她拉了过来,把双手放在她的腰部。她举起双臂,抱住我的脖子。我在水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曲线部位、乳房、腋窝,她慢慢低下了头。我逗引她和我贴得更紧,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脚底心和我的脚背只有一英寸的距离。我们互相紧紧拥抱,她闭上眼睛,抬起头来迎向我的亲吻。我把一只手悄悄绕到她背后,伸进裹在她屁股上的湿布条里去,另一只手捂在她的乳房上。与那天晚上在小教堂里赤身裸体高度兴奋相比较,它显得冷静、柔和、拘谨。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我就在猜想,在她失败的恋爱故事中到底漏讲了什么:肉体上的羞怯和淫荡的想象在她身上的微妙平衡……前者使那个男人起初对她产生一定的吸引力,后者则在关键问题上对他进行了谴责——这一切使她具备了真正的美女品质,尽管她的姐姐那天晚上扮演了那样一个角色,但她却缺乏这种品质。这位姑娘既逃避萨梯 [75]  ,又令他迷恋不已。她心中有一头野兽,一头真正的野兽,它对错误的行动,对想驯服它的明显意图,都持强烈的怀疑态度。她设定与陷阱无异的小边界,去测试别人的理解力——按照她的意愿行为、前进、后退。但是在这一切背后,我预见到最终会有一个没有边界的地方,在那里总有一天她会让我随心所欲……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因为现在她就紧贴着我,百依百顺,她阴柔我阳刚,我们的舌头缠绕在一起……
静寂,黑色的海水,繁星满天。她一定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性冲动。她突然把头扭向一边,几乎有点粗暴,尽管她仍紧紧抱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低声说道:
“你好可怜。这不公平。”
“我憋不住了。你让我太兴奋了。”
“我不要你憋。”
她和我拉开了一点距离,一只手从我们两人之间悄悄伸进海水里。她轻柔地把我带上来,用她的纤指抚摸我的全身,怯生生地,又恢复了她以前表现出来的那种天真无邪。
“可怜的小鳗鱼。”
“可惜没有自由游泳的天地。”
她的手指在水中轻摸软触,极尽挑逗撩拨之能事。她又低声说:
“你喜欢我这样做吗?”
“白痴。”
她略为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用右臂搂住我的腰,我把左臂搭在她肩上,让她更贴紧我的体侧。她的左手往下摸,抚弄着我……看样子她并非老手,手指不很灵巧。我把另一只空着的手伸下去教她,教完把手收回来,托起她的头,吻她的嘴。我开始对周围的一切全然失去了感觉。她的舌头,她赤身裸体紧抱着我,湿漉漉的头发,水下的手轻柔而有节奏的律动,除此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希望这种既受诱惑又诱惑他人的状态能一直持续下去,终夜不断。高傲、爱挑剔、能引用索福克勒斯诗剧的她,突然变成了温顺的日本妓女,变成了可爱的美人鱼——尽管从生理上说她并不是鱼。我早已把两脚叉开,站得更稳些,她有一条腿缠绕在我的腿上。她那条小裤衩,紧紧地贴在我的屁股上。我把捂在她乳房上的手悄悄往下移动,摸向她的下部,但被捉住了,只好又小心翼翼地缩回原处去。
玩了一夜,非常刺激。她凭借自己的本能似乎知道我已经不再需要轻柔的动作,把阴茎握得更紧,动作也更娴熟了。当我在水下不动声色地射精时,她低着头,使劲地咬我的腋窝侧面,似乎她也在经历一次性高潮,但那只是想象中的。
事毕,她把手收回去。后来又轻轻地抚摸我的腹部。我用力把她转过身来,吻她。她原来十分拘谨,现在完全变了,变化堪称神速,令我颇感惊讶。我怀疑部分原因是她姐姐对她的取笑,但朱莉本人也有某种因素使然,也许她向来就是春心深藏,对此等风流韵事早已心向往之。我们依旧相拥而立,无需任何语言表达,我们之间的最后障碍已经不复存在。她轻轻吻我的皮肤,那是一种无言的承诺。
“我得走了。朱恩在等着我呢。”
最后匆匆一吻过后,我们划了几下,很快到了岸边。我们手拉手走向放衣服的地方。我们连身体都没顾上擦干。她穿上裙子,扭过身扣好。我吻她湿漉漉的乳房,然后帮她扣上胸罩,帮她穿好汗衫。她也帮我穿好了衣服。我们臂挽臂沿着海边走回布拉尼。我有一种直觉,适才的经历对她具有重大的意义……通过我的满足,通过这个夜晚,通过那种温馨的气氛,通过原始希腊的古老魔术,她发现或者重新发现了自己潜在的性需要。这时她的脸似乎变得更加温和,更加纯朴,没有伪装了。我知道,康奇斯在我们之间制造的怀疑这一下彻底烟消云散了,这才是我心里最高兴的事情。现在我不需要人家给我写回信了。在水上或在水下,可能有瞬间的邪恶,但那是共有的,是双方所需要的。为了对此进行测试,在行进中我突然把她拉转身。她立即转过来,把嘴迎了上来,看她那股迫切劲儿,就像她已融入我的思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之间一切全透明了。
我陪她走到庭园里,走到可以看到别墅的地方。音乐室的灯光灭了,但是我看见后面我用过的寝室的窗口透出了灯光。显然里面又添了一张床,我没有到访的时候,她和朱恩就睡在里面。这个晚上似乎有了一个完美的象征性结尾:她将睡在“我的”床上。最后,我们低声讨论了下一个周末的计划,但是现在一切都很渺茫了。老头子这一回倒是没有食言,他没有派人来监视我们,我像腓迪南一样,终于获准和她紧紧拥抱和头发带有咸味而嘴唇温热的米兰达自由来往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未来的夏天,未来的生活,是属于我们的。
她吻了我,然后匆匆离开,但是走了几步之后,又迅速转身,跑回来,又吻了我一次。我望着她悄悄走到柱廊上,直至消失。
虽然我很累,但是走在通向中央山脊的上坡路上时,仍然疾步如飞,为的是要把身上潮湿的衣服吹干。我几乎不去考虑明天的事,缺乏睡眠还得上课,肯定会有一番艰苦的挣扎。现在这一切都是可以容忍的。朱莉确实令我神魂颠倒。我仿佛一脚绊在一个睡公主身上,于是发现了她。她醒来后,不仅爱上了我,而且充满了性饥渴,急于摆脱以前不幸选择带来的令人讨厌的变态性爱。照我想象,朱莉和艾莉森一样经验丰富,一样老练,热情如火如荼,情爱细腻绵长。但是她情趣高雅,秉性聪颖,爱好诗歌,因而感情品味更高,更丰富,更加多姿多彩……我一路走,一路在对自己微笑。天上有一弯新月,星光灿烂。穿过寂静恐怖的阿勒颇松树林之路,我现在就是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了。眼前的景物我一概视而不见,满脑子尽是朱莉随时准备委身于我的无穷诱惑:乡村别墅里的夜晚,赤身裸体懒洋洋地在阴凉处的床上躺下来睡午觉……我们的性欲得到充分满足之后,另一位出色的姑娘朱恩的出现暗示爱一可以得二。我爱的当然是朱莉,但是一切的爱都需要挑逗,都需要令人难受的过干瘾的性宽慰。
我开始回顾把我们弄到一起来的奇迹般的谜——康奇斯和他所要达到的目的。如果你有一座私家动物园,你关心的是把各种动物关在园内,而不是严格规定它们在笼子里应该做什么。他在我们周围设置障碍,微妙的心理和性障碍,把我们死死拴在布拉尼。他倒像个伊丽莎白时代的贵族。我们成了莱斯特伯爵 [76]  的演出团,他的私人剧团。但是他完全可以把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结合到他的“实验”中去,这样实验的大部分内容便都具有不确定性,无论是对他这个有窥淫癖的观察者,还是对我们这些被观察的人类粒子,都是如此。我猜,他是想通过明智的欧洲和糊涂的英国之间的虚假对比,来达到嘲弄我们的目的。尽管他的伪善言辞十分精彩,但是他和多数欧洲人一样,无法理解英国人的感情深度和生活态度的奥妙。他认为两位姑娘和我都涉世不深,还很稚嫩,其实我们的背信弃义本领比他还要高强,而且正因为我们是英国人,所以我们天生虚伪爱撒谎。
我朝主山脊走去,路上不时踢到石子,除此之外,四下里一片沉寂。举目远眺,越过皱折的灰色天鹅绒般一望无际的松树林顶端,可以望见大海在星光闪烁的天空下发出微弱的光芒。这是一个夜的世界。
树木渐稀,地面陡升,形成一个小峭壁,这是主山脊南面的标志。我停下来喘口气,回头朝布拉尼方向看了一眼,同时也看了一下手表。刚过半夜。整座小岛都睡着了。在一弯银色的新月下,尽管我没有任何忧愁,但我还是感到了存在的孤零,感到自己在宇宙中的存在是孤零零的。寂静的夜晚有时会给人带来这种感觉。
我突然听到后面有声响,是从山脊上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快步走到一棵松树底下隐蔽起来。上面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打翻了一块石头。大约过了十五秒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毫无动静。我僵住了,既是受到震惊,也是一种防卫意识。
小悬崖上站着一个人,在夜空下侧影朦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我可以听见他们的脚步踩在石头上发出的微弱声响,是一种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后来简直像变魔术一样,总共出来六个人。六个朦胧的人影沿着地平线站成一列。其中有一个人举起手臂指向远方,但是我没有听到说话的声音。会是岛民吗?可是夏天他们几乎不会到中央山脊来,尤其是在夜深的时候。不管怎样,我突然猜出他们是什么人了:他们是士兵。我勉强可以看出枪支的模糊轮廓和头盔发出的微弱闪光。
一个月前,希腊军队曾经在大陆上举行过演习,登陆艇在海峡中穿梭往来。这些军人一定也是在进行某种类似的突击演习。我保持不动。
有一个人转过来,其他的人也跟着转过头。我马上猜出他们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们沿着中央山脊行进,结果错过了通向布拉尼和穆察的路口。仿佛是要证实我的猜测,远处响起一声枪声,很像放烟火的声音。我看见布拉尼西侧的天空中挂着一颗光芒四射的维利式信号弹,跟照明弹很相似,落下来时呈抛物线状。以前在夜间演习的时候,我也曾经打过十几发这样的信号弹。这六名士兵显然是要赶往穆察的另一面去“突击”某一个据点。
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四周进行了察看。二十码外,有一群乱石,乱石周围有小灌木丛,可以隐蔽。我从树木底下悄无声息地跑过去,连干净的裤子和衬衫都忘了拿,在两块石头中间天然形成的低凹处躺了下来。石头仍在散发着白天的余热。我注视着地平线上的裂口处,小路就从那儿延伸下去。
没过多久,有动静证明我做对了。那一群人下来了。他们可能只是从伊庇鲁斯或什么地方来的一群友好的年轻人,但是我还是尽可能紧贴地面躺着。当我听到他们肩并肩走过来时,距离大约只有三十码,我脸朝下透过掩蔽着我的枝叶偷偷地对他们进行观察。
我的心激烈跳动起来。他们穿的是德国军装。起初我以为他们是为了演习的需要把自己打扮成“敌人”。但是后来一想又觉得不对。德军占领期间犯下大量暴行,任何一个希腊士兵,哪怕是为了演习,也绝不可能穿上德国军服。这一下我全明白了:假面剧已经演到了他的领地之外,老魔鬼一点也没有退让。
最后一个人扛的包比别人的大得多,上面还竖着一根细细的隐约可见的金属杆。真相一下大白了。我立即想起迪米特里艾兹在学校里还有一个间谍伙伴。他是个希腊人,但长得像土耳其人,很壮实,沉默寡言,理短平头,是个自然科学老师。他从不涉足教师休息室,住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他的同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炼丹术士”。对变节行为有了新的更深的认识之后,我想起了他是佩达雷斯库最亲密的朋友。但是我首先想到的还是他的实验室里有一台发报机,因为有些学生将来想当无线电发报员。学校甚至有自己的业余无线电台信号。想到这里,我不禁一拳砸在地上。一切都明白无误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总是事先知道我要来的原因。学校只有一个大门,看门的老头寸步不离看守着。
军人们走远了。他们一定是穿了胶底靴,装备也捆扎得很妥帖,因此发出的声音才这么小。但是因为我走得快,显然打乱了他们原来的计划。那一发信号弹只能是一个来迟的信号,告诉他们我正在途中。起初我有点怪罪朱莉,但很快就开脱了她的责任。此时对她产生怀疑,显然正中康奇斯的下怀。但是他未曾考虑到,他的“诱饵”会证明她站在“老鼠”一边。我知道她对这一新的圈套一定一无所知,而老鼠已经变成了狐狸,不那么容易上当了。
我甚至想过要跟踪他们,看他们到哪儿去,但是我记起了我自己在军训中的教训。无风的夜晚,千万不要巡逻,如果能避免的话。切记距离月亮较近的人看你比你看他更清楚。他们走过去三十秒之后,我已经几乎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响了。一块石头被踢得乱滚,过后恢复寂静。又踢到了一块,声响十分微弱。我又等了三十秒,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尽快地沿着小路往上爬。
到了山脊顶上,地面变得平坦了。我必须穿过一片五十码左右的开阔地,才能从北坡下去。这一片地饱受大风侵袭,乱石四布,有几丛孤零零的灌木。再过去是一大片高大的柽柳,大约有一英亩。我可以看见轻柔的柽柳枝叶间有一处黑色的入口,我走的小路就要从那里穿过。我伫立聆听。一片静寂。我开始大步流星地穿越开阔地。
我跑了一半,听到砰的一声。一秒钟后,一颗维利式照明弹在右边大约两百码处的空中爆炸开来,整个山脊都被照亮了。我立即卧倒在地,脸转向一边。照明弹灭了,咝的一声栽进黑暗之中,我马上站起来,朝着柽柳树林疾跑,顾不得一路上弄出多大的声响了。我安全地进入柽柳林,停下来歇口气,想弄清楚康奇斯到底又在耍什么荒唐的新诡计。我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从照明弹升起的方向沿着山脊跑过来。我开步从七英尺高的灌木丛之间往下猛冲。
我跑到小路的弯曲处,这儿比较平坦、宽阔,这下可以跑得更快了。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没有任何提防的情况下,我的脚被绊了一跤,立即栽倒在地。我前伸的一只手扎在一块石头的尖角上,疼得钻心。胸肋处啪的一声疼痛难忍。我听得出自己从肺里呼出的气息也受到了影响,用深受震惊的声音喊了一声“天啊”。我一时晕头转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右边的柽柳林后面传出了严厉的低声命令。我不懂德语,只能说一两个字,但听起来挺像纯粹的德国口音。
小路两旁,在我周围,声音嘈杂。我被一群德国兵模样的人给包围了,他们总共七个人。
“这到底玩的是什么鬼把戏?”
我缩回身子,跪了起来,把手掌上的沙子抹掉。有一只手的指关节上全是血。两个人走到我背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了起来。另一个人站在小路中间,显然是个头儿。他不像其他人扛着步枪或冲锋枪,他只有一把左轮枪。我斜眼偷看我左边那个人背的步枪,像是真家伙,不是舞台上用的道具。他的长相也像真的德国人,不是希腊人。
别左轮枪的人显然是个军士,他又用德语说了些什么。小路两旁各有一个人,站在柽柳树旁,弯着腰,摆弄着一张绊网。别左轮枪的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望着身边的两个人。
“你们会讲英语吗?”
他们对我说的话丝毫没有引起注意,反而拽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闭嘴。我心里想,天啊,只好等到再见到康奇斯了。军士站在小路上,背对着我,另外四个人聚在一起,其中有两个人坐了下来。
有一个人显然是问了可不可以吸烟。军士说可以。
他们点上了烟,借着火柴的光亮可以看到头盔下的脸。他们开始低声谈话。他们似乎全是德国人,不是只会讲几句德国话的希腊人,是货真价实的德国人。我对军士说:
“这场玩笑开完了,你们也许会告诉我,我们在等待什么。”
军士转身向我走来。他大约四十五岁,长脸颊。他在距我两英尺左右的地方站定。看样子不像个特别残暴的人,但他的模样和他的身份颇为相称。我以为他照例又要啐我一口唾沫,但他只是平静地说:“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见你的鬼。”
他仍然盯住我不放,似乎有所不解,但是终于有兴趣看我一下了。很快他又毫无表情地把脸转向一边去了。我被他们抓住的胳膊有了一点松动。要不是我已经受了重创,我可能借此机会逃脱了。后来我听到上面的山脊有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我原先看见过的那六个人排着松散的单行队伍顺着小路走过来了,但是他们还没有走到我们跟前,就在抽烟的那一群人旁边解散了。
抓住我右胳膊的人大概只有二十岁。他开始低声吹口哨。尽管我说过他们是在开玩笑的话,但到当时为止他的表演堪称颇有说服力。他吹的那首平淡无奇的曲调,是尽人皆知的《莉莉·玛莲》。难道他吹这首曲子有双关诙谐之意?他的下巴很大,粉刺密布;小眼睛,没有睫毛。我想,这是有意挑选的,因为他的外貌像日耳曼人,严谨,像机器一样冷漠;似乎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也不知道我是谁;他对这些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执行命令。
我算了一下:十三个人,至少有一半是德国人。得花钱把他们弄到希腊,再从雅典送到小岛上来,还要配上装备,训练、排演。完了还得花钱送他们离开小岛回德国去。没有五百英镑是拿不下来的。这都为了什么呢?为了吓唬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也许只是为了给他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与此同时,我最初因受突然刺激而产生的慌乱已经消退,我觉得自己的看法也改变了。这一幕确实组织得很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我感到自己又一次置身于魔术师康奇斯的魔力之下:既害怕又着迷。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
又出现了两个人。一个又矮又瘦。他顺着小路大踏步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比他高的人。两个人都戴着有帽檐的军官帽和鹰徽。他走过时,士兵们连忙起立,他迅即示意让他们稍息。他径直向我走来。他显然是个演员,是专门演德国校官角色的,一张严厉的脸,瘦削的嘴,唯一缺乏的是配有长椭圆形镜片和钢框的眼镜。
“你好。”
他没有回应,只是用和军士同样的目光看着我,此时军士笔直地站在他的背后。另一名军官明显是尉官,是他的副官。我注意到他有点跛脚,一副意大利人的面孔,浓黑的眉毛,黝黑的圆脸颊,人挺帅。
“制片人在哪里?”
校官从内口袋掏出一个烟盒,取出一支香烟。尉官趋前为他点火。在他们背后,我看见一个士兵穿过小路,手里捧着用纸包着的东西——某种食物。他们在吃东西。
“应该说你演得不错。”
他只说了一个字,先在嘴里鼓捣了一阵,然后像吐葡萄核一样吐了出来。
“好。”
他转过头去,用德语说了些什么。军士沿着小路走去,取回来一盏防风灯。他把灯点上,放在我身后。
校官顺着小路走到军士站立的地方,我在原地望着尉官。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仿佛想对我说什么,但又不能说,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某种答案。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突然别扭地用脚后跟转过身,重新面对校官。我听见他们用德语低声说话,接着军士喊出了简练的口令。
士兵们全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在小路两旁列队,脸朝内,随意站立,不取立正姿势,仿佛在等什么人通过。我以为他们要把我带到别的地方去,我必须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但是负责看押我的两名士兵却把我拉了回来。只有军士和两名军官站在小路中间。防风灯在我周围投下一圈灯光。我立即意识到这会产生一种戏剧效果。
一阵紧张的沉默。此时我的角色似乎是旁观者,不再是主角了。终于听到有人走过来了。来人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非军事人员。起初我以为他喝醉了,后来才意识到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跟我一样,也是个俘虏。他穿深色裤子,但腰部以上赤裸。他背后有两名士兵押送。有一个人好像使劲捅了他一下,他发出呻吟。当他走近我的时候,我看见他光着脚,强烈意识到假面剧已经失控了。他走路跌跌撞撞,小心翼翼的样子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
他走到与我并排的位置时,我看清了,是一个青年,显然是希腊人,个子矮小。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右眼旁边有一个又深又长的伤口,半边脸全是血,惨不忍睹。他仿佛被打昏了头,几乎走不动了。他一直没有注意到我,后来他停下了脚步,愤怒地望着我。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怖,这位村里的青年真的是被他们抓来打成这样的,不是在做假戏,而是动了真格。士兵冷不防从后面对准他的腰背部使劲猛戳了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看见他抽搐着往前栽,听见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跌跌撞撞又往前移动了五六码。后来校官吐出了一个字。卫兵们立即粗暴地伸出手来,让他停了下来。三个人站在小路中间,脸朝坡下。校官走到我面前,尉官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两个人都背朝着我。
又是一阵沉默。青年在喘息。很快又来了一个人,情况完全相同,双手被绑在背后,后面有两名士兵押着。这一下我明白自己在哪里了。我回到了一九四三年,眼前看到的是被俘的抵抗战士。
第二个人明显是个首领,身体很壮实,大约四十岁,身高六英尺左右。一只裸露的手臂用吊带吊在脖子上,上臂用绷带胡乱包扎着,上面全是血。那绷带像是从他衬衫上扯下来的一段袖子,太薄了,止不住血。他顺着小路向我走过来,一张希腊游击队员庄严的脸,浓密的黑胡子,鹰钩鼻子。这样的脸我在伯罗奔尼撒半岛曾看见过一两次,但是我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的前额上还扎着克里特岛山地人带穗的黑色头带。他这种形象我在十九世纪初的印刷品中看见过,穿民族服装,腰里别着银柄穆斯林弯刀和手枪,拜伦式神话中劫富济贫的侠义大盗。他穿的服装其实很像英国陆军的战地裤和卡其衬衣。他也光着脚。但他似乎拒不蹒跚前行。他不像前一个人被打得那么厉害,也许是因为他受过伤。
他走到和我处于同一高度时,停下了脚步,目光超越校官和尉官,直盯着我。对此我能理解,因为按照剧本的规定,他认识我,我以前也认识他。他的目光极为憎恨、轻蔑,同时充满了愤怒的绝望。起初他没说什么,后来他用希腊语哼出一个字来。
“叛徒。”
他的角色演得十分投入,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于是我稀里糊涂地也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演员。我没有轻率地再说什么,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怒容和仇恨。那时我真的成了叛徒。
有人用脚踢他要他朝前走,但是他又回过头来,目光越过十英尺宽的灯光,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刚才讲过的字眼又重复了一遍,唯恐我第一次没有听清楚。
“叛徒。”
正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传来了一声喊叫,或者说是惊叫。校官急促地厉声喝令:不许开枪!押我的两名士兵像铁钳般紧紧把我抓住。第一个青年逃跑了,一头钻进了侧面的柽柳林。押送他的两名士兵紧追不舍,三四名士兵在小路上一字排开。他逃出的距离不会超过十码。听到一声喊叫,有人讲德国话,接着是一声又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有人的身体被脚踢被枪托砸的声音。
尉官一直站在我面前观看,听到第二声喊叫后转过身,目光越过我投向黑夜。他的意思是要让我知道他对这种暴行十分反感。起初他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我,现在终于得到了解释。校官知道他已经把脸转向一边。他向尉官扫视了一眼,对抓我的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然后用法语开口说话,这样押我的士兵听不懂……而且无疑可以让我听懂。
“我的副官先生,这对我来说可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他的法语带有浓重的德国腔,当讲到音乐这个字眼时发音故意装腔作势,别具讽刺意味。他真是个地道的德国施虐狂,而尉官则是个标准的德国好人。
尉官似乎想说什么,但此时的黑夜突然被气壮山河的一声喊叫撕裂,那是劫富济贫的大盗发自肺腑发自内心深处的叫声,如果你没有睡着,即使在小岛的另一端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他喊出来的只有一个字,是最具有希腊味的一个字。
我知道他是在表演,但确实表演得很棒。他的喊声有如烈火,好比恶魔的咆哮,但它发自内心深处,具有极强的震撼力。
它像马刺一样刺痛了校官。他像钢制弹簧似的,急速转过身来。他迈了三大步便到了克里特人跟前,恶狠狠地在他的脸上猛打了一巴掌。那人的头被打得歪到一边,但他立即又直起了腰杆。我又一次深感震惊,仿佛挨打的就是我自己。毒打和满是血迹的手臂可以是假的,但这一击绝对是真的。
在小路的另一处,他们把另一个人从灌木丛里拖了出来。他已不能站立,他们抓着他的胳膊。他们把他扔在小路中间,他侧躺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军士走过去,从一个士兵手里取来一瓶水,倒在他的脸上。那人想站起来。军士发了话,原先押送他的两名士兵立即把他架了起来。
校官下达指令。
战士分列两旁,俘虏在中间,开始缓缓前行。不到一分钟,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押我的兵士,校官和尉官。
校官走到我跟前。他的脸冷若冰霜,凶相毕露。他用过分清晰的英语一字一顿地说。
“还——没——完——呢。”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毫无幽默可言的微笑,更多的是威胁。他的意思是不仅这一幕完了戏并没有结束,而且有一天整个纳粹世界观还要复活,还要实现。他是一个令人生畏的铁人。他一说完,立即转过身,跟在士兵们后面顺着小路走去。尉官也跟他一起走了。我大声喊道。
“为什么还没完?”
但是没有回答。两个黑影,高个子的脚有点跛,在淡色的柽柳林中消失了。我转身面对负责看押我的两位士兵。
“现在做什么?”
他们把我往前拽,又往后拽,强迫我坐下,算是对我的回答。我很可笑地挣扎了一阵子,他们轻而易举地制服了我。一分钟后,他们用绳子把我的双脚踝紧紧地绑在一起,把我拖回到一块巨石旁,让我把背靠在上面。年纪较小的士兵从他的束腰外衣口袋里摸出三支香烟来,扔下来给我。我借着划火柴点烟的当儿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长相都很平庸。他们每个人的衣服上都印有“莱比锡感谢你”的红色字样,周围有许多黑色的纳粹党小党徽卐。我抽的那支烟有很重的霉味,至少保存了十年,似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配给的。要是在一九四三年,抽起来一定很香。
我反复尝试与他们交谈,起初用英语,后来用所知极少的德语,还有法语和希腊语。但是他们完全不动声色地坐在我的对面,在小路的另一边。他们互相交谈不超过十个字,而且显然有上级的命令不准和我说话。
他们刚把我绑起来的时候,我看过表,是十二点三十五分。现在是一点三十分了。小岛北岸某处,学校西面大约一两英里的地方,传来了引擎的突突声,听起来更像是大型土耳其轻帆船的柴油机声,不像是豪华游艇的发动机声。演员们都重新登船了。负责看押我的两个士兵一定是在等待着这一声音。他们站立起来,年纪稍大的一个拿着一把餐刀到我面前给我看,然后把它扔在他们刚才坐过的地方。他们一声不吭就走了,但是和其他人走的方向不同。他们沿着小路爬回山脊,往布拉尼方向去了。
当我肯定他们确实已经走远了之后,立即从石头上爬过去,找到了餐刀。餐刀很钝,绳子却是新的。我很恼火地折腾了二十分钟,好不容易才把绳子割断。我又爬上山脊,爬到可以俯瞰南岸的地方。那里当然一片平静、安宁,夜景与星空连成一片,爱琴海中的小岛沉浸在古雅的夜的宁静之中。游艇依然锚泊在海上。我听到背后的土耳其轻帆船正朝着纳夫普利亚的方向开去。我想到要冲到布拉尼去,叫醒两位姑娘,揪住康奇斯,让他立即解释清楚。但是我已觉得精疲力竭,而且我知道两位姑娘是无辜的。他们会不会允许我靠近别墅,我心里没有一点把握……他们肯定会预料到我将做出这样的反应。论人数,他们占有绝对的压倒优势。愤怒之余,我对康奇斯老头正在做的事情又重新恢复了一点敬畏之情。我又一次成了一个神话中的人物,虽然我无法理解这个神话,但是我知道,一旦理解了,就意味着它还会继续下去,无论它多么富有欺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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