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4
树林吟唱着一曲奇普从未听过的歌——黄松轻摆，针叶瑟瑟，蛙鸣清脆，松鼠吱喳。清风从他身旁掠过，仿若一位倩影翩翩的女子，回首间用秀发撩拨着他的脸颊，秀腿如柳，裙尾摇曳。
夜晚的凉意令他无力起身，像是有一只手按在他那颗扑通乱跳的心脏上。放轻松，宝贝儿，待着别动。
最后一滴雨悄然落下，犹如轻柔的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
奇普顺从地接受着雨水的轻抚，大地仿佛化作了细心呵护的爱侣，将层层树叶覆盖在他身上。在奇普眼中，天地为房，到处弥漫着爱意的芬芳。
“奇普?”柯恩阿瑟小声问道，“你还好吧，大人?”
奇普回过神来。“我只是个怪人，柯恩阿瑟。”他平静地说，“古怪而已。”不是疯狂。
“早就知道您不是个普通人了，大人。”
奇普笑了，原来这头熊也会打趣。
话说回来，奇普无论如何也不该根据一个人的身材打扮来判断对方的性格。
黄昏过后，他们便在林中展开搜索，寻找着间谍的踪影。还没等走出二十步远，奇普就被一股浓浓的怀乡情绪淹没。
那不是他自己的感觉，而是来自“圈套”达伊敏。他朝柯恩阿瑟点了点头，带领二十名同伴在三百步的距离范围内悄无声息地细加搜查。
“圈套”达伊敏出生的村庄向来不乏出色的猎手。在那些佼佼者中间有一项不可思议的试炼：竞技者要偷偷接近一头小鹿，徒手将它抓住。许多年轻人都会苦练多年，从前辈长者那里学习如何控制声音、气息、影子以及追踪目标的其他秘技，会对疾风、水流、林木乃至天气的方方面面静思冥想，直到变成无声的隐者，伪装的高手，耐心的典范。
失败对他们来说更是家常便饭。
这些恰恰是猎手大师们最为宝贵的质量，在试炼与失败的道路上越挫越勇，最终被打造成空前绝后的伟大追猎者。
而这一次，不同于之前体验过的其他纸牌，奇普能够清楚地回忆起达伊敏是如何做到的。
可是当他在林中行进时，这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掌握做法跟实际控制身体根本就是两回事。要想做到无声无息的行走，唯有勤学苦练，追猎者只有经过长久的融会贯通，才能不加思索地把它化作身体的本能。侦察是众多平行技能的组合，要留意风的动向，倾听动物的声音，知道每种动物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出怎样的反应——这一种鸟会在发现其他动物时陷入沉默，那一种鸟会在捕食者或外来者走近时展翅高飞，这些松鼠则会对着来人吱喳乱叫。
在追踪和运用气味的同时，还要留意上述所有这些细节，真是大大超出了奇普的能力。
通过感受并回想那些纸牌中的记忆，奇普立即变得比原先厉害得多，他现在能够理解大师之所以超乎常人的原因，可无法把自己也变成大师。他的鼻孔突然能够分辨出各种气味，但还是不如达伊敏的灵敏，身体也没他那么轻盈矫捷。在达伊敏的落脚之处，树枝只会被压弯，奇普笨重的身躯却会直接把它踩碎。
“圈套”达伊敏真是个奇人!在他第一次徒手抓住某只小鹿的侧腹时，其实是运气帮了他的忙。当时他正在跟踪目标，一只狂奔的野猪突然径直朝他冲了过来，他在混乱中撒腿冲刺，跑完了最后的十步距离，无需再蹑手蹑脚。
要是换做别人，想必会对这样了不起的成就大吹大擂，就此止步不前。然而达伊敏反而更加努力，这次成功发生在他十四岁，到他十六岁时，他又接连得手了两次。当有位竞争对手怒斥他撒谎时——从来没有哪位猎手能够成功三次之多——达伊敏已经离开村庄，身上只带了一把匕首，前去追猎传说中的白鹿。
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都只靠吃虫子和浆果为生，最终终于得偿所愿，一刀杀死了那头白鹿。随后，他又一路跋涉，将白鹿的尸体完整地拖回村庄，向所有人证明他只用一把不起眼的匕首就干掉了这只猎物。
在其他人看来，光是杀死白鹿就足够吹嘘一辈子了。
当达伊敏回到村庄后，才发现家乡已经被血袍军烧成了灰烬，几乎所有人都横遭惨死。
强大的猎手们本可以逃走，可谁都没有丢下老幼病残，自顾离去。
他们选择留下战斗，结果遭到了血袍军的屠杀，只跑掉了寥寥几名懦夫。
达伊敏先去找到了那些胆小鬼，曾经说他撒谎的那个人也在其中。
现在，他正在血森林西部的茂密林地里追猎血袍军。从军事角度来看，他的行为不足以改变战局。他一次只会杀死一个敌人或是破光魔，通常只用随身携带的匕首，甚至赤手空拳。一次袭击往往要耗费他数日之久，目标有时还会从他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迟早都会被他找到。在白王军中的一处营地里，战士们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首领被绑在营地正中央，被人扒皮切腹，割断咽喉，倒挂在树枝上，如同是等待屠夫加工的肉块。
那处营地中的士兵不是什么军纪松散的异乡客，而是熟悉这片土地的当地人，都是白王麾下最优秀的侦察兵。
“圈套”达伊敏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羞辱。
他偶尔还会在友方的村庄或是城镇中现身，带着大包小包的宝石或是金钱，那些都是他从敌人身上得到的。他会把这些钱物交给村镇中的管理者，从来不图任何回报，甚至连其他长期在外的捕猎者会用到的钢制鱼钩、糖、盐和威士忌都不要。他只是要把这些值钱的东西送给他们，因为他明白当地人需要资金来重建家园。此外，他还会告诉那些人白王军队的分布情况，提醒他们敌人是否正在朝这里进发。
他别无所求，似乎连当地人是否会听取他的建议都不在乎。他总是声音轻柔地说完自己要说的话，然后转身就走。他变成了林中生物，眼神柔软，带着羞怯，根本不像是能把人扒光皮肉、割破肚肠的无情杀手。
他很喜欢独来独往，渐渐成为了一只野兽。
此时此刻，奇普正在竭尽全力地想要模仿他，但他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在如此完美的表率面前，这样的想法真是不自量力，他所能做的就是在昏暗的树林里尽量小心地寻找那只名叫鲍斯的红色破光魔。
那破光魔已经进入了变形的后期阶段，奇普突然闻到了他红色拉克辛那股烟草混合茶叶的淡淡气味，于是在黑暗中偏离了既定路线，高度专注地保持着脚步的寂静，甚至忘记了通知十字星。
在一侧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山谷，与幽魂们指明的狩猎地相距很远，随着密林区中夜色渐浓，奇普的选择也变得越发有限。他赶在光亮消失之前存储了不少蓝色拉克辛，连乌龟熊文身的蓝色线条都在发光，可长时间带着那么多拉克辛是件很不舒服的事，况且再怎样小心，拉克辛也还会慢慢地漏出去，如同双手握得再紧，也阻止不了沙砾的流散。很快，他的乌龟熊看上去就像是经过了五十年岁月的侵蚀。
奇普带着一把弓，可惜他箭术不精。要是他体验过一张弓箭手的纸牌就好了。
那样的话，情况就会变得大不一样。
当然，在那堆纸牌里肯定会有至少一位杰出的弓箭手。牌里有那么多战士，弓箭手的数量也肯定不在少数。事实上，达伊敏本人就很擅长射箭，可是奇普真打算更深入地回想他的记忆吗?当他掀开记忆的面纱，向内探究时，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幅画面就是达伊敏表弟表妹们被烧得焦黑的尸体。还是不必了，谢谢。
奇普立即想到的下一位伟大的战士是颤腕，虽说奇普对这位生得伟大死得光荣的硬汉充满同情，可是先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阿格巴鲁屠城者的画面。更加不必了，谢谢。
等奇普走到一处山坡跟前，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你不能在追踪目标的同时任由大脑浮想联翩。他总是想太多，现在那破光魔不见了，只剩下奇普一个人。
在神游的过程中，奇普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选中这条路的。或许“圈套”达伊敏对他的影响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此时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想太多了!
在上坡时，奇普的轮廓被环境映衬得更显清晰，深色的轮廓与浅色的树林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他一骨碌滚在地上，蹑手蹑脚以免再制造出任何不必要的噪音。
丛林里嗖的一声响，一发火球贴着他的头顶飞过。
奇普赶忙闪到一棵树后，想要找出那个破光魔。
那个曾经叫做鲍斯的生物足够狡猾，他知道不能举着燃烧的手掌站在开阔地带。既然他是单一的红色破光魔，就必须要以明火来点燃火球，说不定他手里有燧石和铁片能摩擦火花，只有这样才可发射出一枚枚烈焰飞弹。但是这样一来，他简直就像是个冲上战场之后才想到要装填子弹的火枪手，很少有战士会这么做，这与热情的红色尤其不符。
奇普一边往后退，一边想要根据他原先站的位置和火球击中树木的落点来判断那烈焰飞弹的飞行轨迹。然而林间光线晦暗，从摇曳的树枝间渗透的光亮微乎其微，想要看清楚真是太难了。
这时，他在下方看见了持续而微弱的光源，依稀照亮着树叶，源头比他预想的位置往侧面偏了少许。
那破光魔在移动，想要包抄奇普。
奇普跑下坡顶，沿着山丘奔跑起来。光亮能够投射到上方?这说明那个红色破光魔正在维持一个比他手掌更小的火焰——很可能就在他的手掌中央。根据之前的研究，奇普已知道像那样大小的火焰会发出多大的爆裂声响。站在这个距离，在这片如此熟悉的丛林里，奇普可以确切地判断出要把动静控制在多小，才能不被那破光魔发现。
不到一分钟，他就追上了破光魔，对方正在偷偷摸摸地逼近奇普原先所在的位置。只见鲍斯更加小心地压着携带的那团火焰，让右手显得像是一个被罩子遮住的灯笼。
附近光线那么微弱，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奇普终于看出了玄机，没想到居然从来都没有人对他解释过——那破光魔正在用自己的身体御光，这恰恰也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破光魔身体的变化。眼前这个破光魔的周身各处都覆盖着大量不完美的红色拉克辛，所以他能先把那些拉克辛变回红光，再把它们当成御光术的源头。尽管用破碎的拉克辛御光效率很低，但这却意味着破光魔永远不会束手无策地被困在黑暗中，相当于在身体里携带着随时能用的魔法照明棒，等到天亮时分，就能轻易地补充储量。
神威队与光明利亚的所有人一样，都低估了夜间遇袭的概率，认为御光者绝对无法在夜间出击。这种观念真是大错特错，会导致莫大的灾难。
好吧，又犯了想太多的老毛病。
经过一路奔跑，再加上注意力涣散，奇普已经损失了不少蓝色，箭矢上的翎毛随着刚才的翻滚也沾上了不少泥土，还能射得准吗?
他从腰后找出护目镜，炼制了一些幻紫色——其实他需要的不多——接着又炼制了一些红色，每种颜色都让乌龟熊文身闪着新的光芒。随后，奇普用薄红色的视野寻找起丛林生物来。该死的，只要来一只松鼠就好。
可惜就是没有。
那么只能改用老办法了。
奇普用左手把一张名副其实的幻紫色织网朝林地里一推，幻紫色轻盈且脆弱，稍有不慎就会断裂，于是他借鉴了加文·盖尔那套“多多益善”的做法。实际上，只要有一段保持连贯，能让自己的意志顺着拉克辛投射出去即可。同时，他用右手捡起一块石头，掷向侧面的密林深处。这次总算没有像平时那样笨手笨脚，石头没有砸在第一根树枝上，害得他前功尽弃。
破光魔听见声响，骤然愣住了，起初怀疑受到了攻击，接着便开始寻找起猎物来。
这下停顿已经帮了奇普大忙。奇普的幻紫色织网飞到了那红色破光魔的脚下，沿着脚踝向上蔓延，触摸到了位于他双脚和小腿固态拉克辛护板之间的缝隙。
人类本不该装有这层体外骨骼，皮肤移动和弯曲的角度远非固态护板所能做到。为了应对这一弊端，大多数破光魔直接采用了盔甲匠的做法——煞费苦心地设计出关节，或是相扣的连环，甚至用笨重的绑带衔接，祈祷能够运动自如。这个破光魔在盔甲底下悬浮着一层开放的红色拉克辛，可以供他用作燃料，同时方便他的皮肤移动。
奇普一边用左手寻找着开放的红色拉克辛，一边通过幻紫色触及对方的意志，右手则通过幻紫色朝目标射出了一小块火水晶。
破光魔盔甲的每一块护板之间必定都有衔接处，那些是魔法封闭的位置。通常情况下，这些衔接处都在受到保护的内侧。奇普本打算同时解开所有护板，但还没等他得手，那破光魔突然动了。
奇普将他的意志用力掷向破光魔开放的红色拉克辛，朝着对方胸口的位置一拉，再使劲一拧，破光魔的胸部护甲板在火水晶碰到脚的一瞬间啪地断裂开来，紧接着奇普把火水晶往上一弹，由于暴露在空气中，水晶立刻冒出了火花。
全身覆盖着开放红色拉克辛的破光魔登时变成了火人。
这还不够。奇普往前奔跑，将箭矢搭在弦上。
那红色破光魔起初做出了普通人的反应，惊恐地拍打着身上的火苗。看来他还是变得不够彻底，又或者说还不够聪明，不然大可以用这火苗让身体覆满越来越多的红色拉克辛，直到在身上结出一层硬壳——想要活活烧死一名红色御光者真是太困难了，前提是他必须稍微动动脑子。
奇普当然不会给鲍斯时间思考。他在距离目标只有十步远的地方松开了第一支箭，接着又射出了第二支，第三支。
破光魔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在漆黑的树林中化成了一道明晃晃的火柱，胡乱地扑打着双手，奇普赶忙跳到一旁。
一团燃烧的油状红色拉克辛从那破光魔的身体上迸发而出，溅在附近的大树和灌木上，画出一道宽广的烈焰弧线，从奇普的头顶上方擦了过去。接着，衰弱无力的破光魔又向上掷出了最后一团爆燃的致命液体。
等到那团冒着火苗的黏液掉到地上时，破光魔已经咽了气，它的身体化作了一团漆黑的拉克辛焦炭，在余烬未灭的红色拉克辛中间能看到焦黑的人类血肉和白色的骨骼，犹如一支支刺眼的蜡烛。
几分钟后，神威队循着奇普发出的信号火焰赶来，一同抵达的还有柯恩阿瑟和几位追踪者。
“那么，”柯恩环顾着这场灾难的中心地带，看着周围还在燃烧的红色拉克辛，“想必你没能找到他身上的卷轴。”
“啊，糟了。”奇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