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7
“搭载着黑卫的水上滑翔机回来了,至高女士!”萨米特一边喊着一边大步走进了凯莉丝的套房,这个宽肩膀的女人一改往日轻率的模样。“有人员伤亡。”
凯莉丝中断了和伊利塔海盗王们——现在又多了一位海盗女王凑热闹——派来的代表进行的又一轮关于黑火药的磋商,立即起身离开。
几分钟后,她们就冲进了医务所,医生和信徒们同时在一间间墙壁洁白的病房里进进出出,医务所不分日夜,始终光线明亮。据说阳光的射线有治疗作用,因此这里明显要比光明王之塔的其他楼层温暖得多,仆人和信徒们甚至都热得换上了一身短打。
流传在医务所工作人员当中的真相远远没有那么美好:只有短袖和短裤没那么不容易沾到血渍。纵观光明利亚的漫长历史,这里始终都是治疗伤兵、抵御疫病的后方战线。
凯莉丝镇定自若地向前走着。她既不是关切的朋友,也不是冷面指挥官,而是奥赫拉姆神在世间的左手。既然神灵面对各种各样的恐惧连眼睛都不眨,对所有弱者都能施以怜悯,那么她也必须要拿出无法撼动的姿态来。她必须要成为让别人依靠的顶梁柱,从不急迫,从不惊讶,从不软弱,坚硬如钢。
那些病房出奇的安静。凯莉丝自从一个月前的训练意外后就没再来过这里,当时两位十几岁的年轻学卫被自制的炸药炸伤了脸,其中一个孩子将再也看不见光明。
近些日子以来,医务所增加了两倍人手——表明卡弗·布莱克为战争早做准备——但伤病员的数量却跟平日里相差无几,即使御光者的战斗训练在去年仍在继续。
考虑少有其他病人以及黑卫的地位,他们有自己的专用病房。大多数人都只受了轻伤:吉尔·格雷林手臂上的皮肤被烈火烧灼,金·霍尔瓦的后背有一处刀伤,普雷瑟的屁股中了一箭,能不感染实属万幸。但此时这里却是一片严肃,没有任何人聊天打趣。
加文·格雷林正平躺在一张桌子上,身边围满了兄弟姐妹,却没人能腾出手来照顾他。他的衣服褪到腰部,凯莉丝在这个少年身上没有看见伤口。
凯莉丝站到他的头旁边,伸手放在他那黝黑的胸口上,感觉汗津津的。她抬头看着加文的哥哥吉尔,他正愁眉苦脸地看着医生剥除他受损的皮肤,在手臂上绑了绷带。那个年轻人始终把一只手放在弟弟的手臂上没有离开过。那么加文的伤口究竟在哪里呢?
加文·格雷林呻吟着睁开眼睛,想看看是谁碰了他。凯莉丝瞬间看懂了一切。
他那双深色眼眸中的巩膜上杂乱无章地分布着破碎瞳晕的蓝色碎纹。
“啊,该死的。”凯莉丝说道,把前一刻苦心营造出的气度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她的反应似乎是正确的。黑卫们全都冲她点了点头,口中低声叹息,加文·格雷林虚弱地对她一笑。
“瞳晕破了?”他问,“他们不愿意告诉我,可我能感觉得到。情况不太对劲,似乎有股力量要从我身体里冲出来了。真是见鬼。”
“见鬼。”凯莉丝认同地说,懒得再伪装下去。暴露真性情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是她的人,会永远记住她昔日黑卫的身份,不会计较她说些什么。
“我们遭到了伏击。”加文·格雷林说,“我们在寻找守护圣使。”
“当然。”凯莉丝答道。奥赫拉姆神慈悲。他们一直在低调地寻找着她的丈夫。
从官方层面上,安德洛斯·盖尔已经停止派黑卫外出寻找加文。他们如今已经不堪重负,犯不上白白浪费御光术来加速死亡。安德洛斯另外安排了其他耳目去执行这项任务,渗透到外邦的都城或是敌对家族里打探他的消息。
黑卫都是精锐的专业战士,不该被个人好恶所左右。
然而他们在心底里都深爱着加文·盖尔,永远都不会放弃对他的寻找。
她强忍住突然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加文·格雷林今年只有十八岁,名字的由来也是源于她的丈夫。这孩子可以说是为了保护他而生,如今又要为了寻找他而死。
她没有开口询问他们是否有所发现。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就算问了也只会徒增绝望。这个年轻人眼看就要白白死去了,可他的本意是好的,甚至具有英雄主义色彩,可惜战争从不会如人所愿。
“你有资格接受光明王候选者对你进行凈化。”凯莉丝说。
“让他去死!”加文说,“妈的,这么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感觉还真是不错。对不起,吉尔。对不起,兄弟姐妹们。可我还是要诅咒他去死。我知道她是您的儿子,夫人,但您却没能看清他真正的立场。他不是什么好人,至高女士。没人愿意跟您说这些,没人愿意对您说出真相,但我现在要把实话说出来,因为您肯定不会拒绝一个垂死之人讲话吧?他去年主持了凈化仪式,而我们就在那里。我们参加过许多场凈化仪式——不仅是我,还有这群弟兄们——每当加文·盖尔不得不主持凈化仪式时,我们全都会到场。我们见过一个好人是如何鼓起勇气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我们见过他当天早上对着便壶呕吐不止,我们见过他一整天故作坚强的模样,我们见过他在当天夜里喝得烂醉如泥,一遍又一遍地沐浴凈手,简直恨不得能洗掉一层皮才好。那才是真正的人在被迫杀死七十或一两百同胞好友后应该作出的正常反应。可是您的儿子却根本不是那样。”
凯莉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些话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是一个垂死之人的胡说八道。可要是打断他,势必会伤了黑卫们的心。无论他的话有多么不堪入耳,她都必须要听他说完。
“您的儿子酣畅淋漓地杀死了七十名男女,他很享受。您也无须为他辩解,说他信仰坚定,认为这么做能把那些人的灵魂送到更美好的地方,让他们死得其所。他甚至连祷言都懒得说,只是站在那里咯咯地笑。还没等那些女人完成忏悔,他就迫不及待地下了杀手,把刀插进她们的腰间或是小腹,杀人完全是为了取乐。”
她的心沉了下去,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丧尽了人性——而她在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也许您不愿听我说这些话,也许对您说出真相,只会遭到您和他的谴责。可我一心只想效忠于您,凯莉丝·怀特奥克,凯莉丝·盖尔,白袍使凯莉丝,我的钢铁白袍使。”从那双瞳晕破碎的眼睛里流出滚滚热泪,“我对您无比崇拜,无比敬畏,却从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您知道,在您的家中潜藏着这样的魔鬼。我在这件事上得不到任何好处,可是凯莉丝……他是毒药。即便他是您的骨血,却没有继承您的灵魂。他一点都不像您!您是如此完美,如此可敬……求您了,别再跟他有瓜葛,把他赶走吧!千万别让他靠近我,至高女士——”
“够了,弟弟。”吉尔·格雷林说着把手放在加文的肩膀上,“我们会对她说出所有真相。我保证。但是现在,别再说了。”
凯莉丝感觉到下巴犹如被人狠狠掰开,嘴巴被撕扯到极限,嗓子眼里塞满了恶臭的腐肉,根本来不及吞咽。停下,快停下吧。“你准备好了吗?”凯莉丝的声音如钢铁般冰冷。
“准备好了。”加文说。
他在众人的搀扶下坐起,随后站了起来。这个在人间度过十八载的少年环视身边的战友们,俯在其中一些人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对其他人则只是点了点头,举止间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庄严。有几名黑卫再也无法站在原地强忍泪水,快步夺门而出。
没人会在这时候计较他们的软弱。
加文·格雷林缓缓地——破光魔必须在黑卫中间缓步移动——最终走到了凯莉丝身边。
他跪了下去。起初,他抬眼注视着哥哥吉尔。“对不起,哥哥。你无数次提醒我要多加小心,都怪我没听你的话。”
“我应该——”
“不是你的错。”加文说着握住哥哥的手,“兄弟姐妹们,在眼看就要冲刺的最后关头,我却要离你们而去了。”
菲斯克指挥官也在哭泣。他说:“凡事尽力就好。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黑卫。现在可以卸下重担了。”
“请准许我额外延休,长官。”加文说。
菲斯克指挥官清了两次嗓子才勉强开口说道:“请求获准。”他打了个响指,所有黑卫都转过头来。指挥官从腰间拔出一把古老的短刀,据说是从凯莉丝·阿提利尔和第一位黑卫那里传下来的。他在手里转了一圈,把刀柄递给凯莉丝。
接着,他转过身去面朝其他黑卫。有些人在加文的视线看过来时能直视他的眼睛,另一些人则不忍盯着他看。吉尔浑身瑟瑟发抖,竭力保持着镇定。
病房内一片寂静,就连别的病人都在聆听着死神悄然而至的脚步声。
“我会想念你那些笑话的。”凯莉丝说,“我会想念你乐天的性情。”她的语气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我们还是尽快结束这一切吧。”加文说着扒紧胸口的皮肤,让它紧贴在肋骨上,青筋毕现。他看着哥哥的脸,将他的手死死握住。
“好样的,不愧是出色而忠实的仆从。奥赫拉姆神将带你安息。”凯莉丝说。
说完她便一刀刺中他的心脏,使劲往旁边一拨,随后飞快地拔了出来。
吉尔紧紧握着加文的手,直到他眼中的生命之光彻底寂灭,随后慢慢地将弟弟的尸体平放在桌子上,跪在他一旁泣不成声。
凯莉丝迅速逃离,再也顾不上任何威严与仪态,一直跑到了后方的阳台上,在光明利亚的阴影里俯瞰着下方的海湾。一艘雪白的船只正要起航。她抓紧栏杆,眼前一片混沌。
她向来认为心碎总会伴着泪水和哭号,歇斯底里地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吃不睡,脸色变得憔悴而苍白,就像故事里形容的那样。
没想到,心碎的声音短促而尖锐,与之随行的只有静寂。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无情而干脆,足以压倒所有争辩和哀怨:
我的人生现在就是这样了。
加文,你到底在哪儿?如果他真死了,她肯定会知道,会有感觉,不是吗?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分离,她为什么还觉得他就在身边?
但那只不过是固执而愚蠢的自我欺骗。
她不能再骗自己了,她不能再让更多无辜的孩子为她盲目的偏执而白白牺牲。
天眼曾经告诉过她,奥赫拉姆神会补偿你被蝗虫吃掉的那些年岁。
可神灵要么是没有看见,要么是不在乎,要么是不肯出手相救。她思念多年的丈夫已经离她而去,渴望团聚的儿子也堕落得不成样子,她理应留在身边的继子也被她赶走了。神灵就是个骗子。
她的世界贫瘠而干枯,被收割得干干凈凈。她的故事结束了。现在,她只想要活下去,她会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仅此而已。
我的人生现在就是这样了。
“指挥官。”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至高女士?”他当然跟在她身后走了出来。无论如何,她由始至终都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知道他们是被爱驱使,可从今以后谁都不许再出海寻找我的丈夫。我禁止他们那么做。加文已经不在了,我们要为生者而生,不能为死者去死。”
她挺直脊背,绷紧双肩,用钢铁之心鼓起勇气,做出了一件自己发誓绝对不会去做的事。
删去事项:找到加文。
下方,那艘骨白色的船只已经驶出码头。旭日缓缓升起,凯莉丝看着它渐行渐远,直到在地平在线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