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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或许是因为下雨,一直也没有客人来,又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做,阿荣便站了起来打算关门,就在这时,一文字屋那没用的手下来了。
自山冈百介出现在木津祢已经过了两天,若从阿荣去一文字屋时算起,就已经过去五天了。来人没有通报姓名,也没做别的事情,但光从神态和体型,阿荣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人戴着遮住了双眼的斗笠,裹着蓑衣站在门口。沾在身上的水滴闪闪发光。他无言地递过一封牛皮纸包着的书信。
对方一句话都没说,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回应。阿荣同样无言地将东西接过来,随即关上门,插上门栓。
店里的人都回去了,除了阿荣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那人一定是刻意选择了这样的时机。
解开绳带,剥去牛皮纸,打开书信。
所托之事皆已办妥。
今夜子时闲寂野恭候鉴证。
落款是在“一”字的外面画了一个圈。
他说都办好了?是真的吗?简直不敢相信。那放龟辰造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干掉。辰造的手下至少有五十人。若算上在他下面做事的,至少有一两百。他还雇了好几个保镖,对自己防护周全,就连奉行所或代官所的人见着他也是束手无策。
杀人反而更简单——仁藏这样讲过。不管那一文字屋究竟是怎样的角色,至少在大坂,要取放龟辰造的性命绝非易事。并不是说取不了,方法还是有很多的。所以才去找了他们。可是,再怎么样这也不是区区四五天就能办成的事。
是虚张声势,还是根本就在说谎?
他总不可能跟辰造联手吧?若是一文字狸跟放龟在背地里结为一伙——又市曾经这样怀疑过。如果真是这样,如果阿荣找人暗杀的消息传到了辰造的耳朵里,阿荣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多半会被杀掉。但那是不可能的,她想。
十六年前,一文字屋指使林藏设计陷害辰造。那时候仁藏必然视辰造为敌人无疑。计划失败后,直到现在,仁藏一方似乎一直未对辰造出手。阿荣离开大坂的十年间,双方是否化敌为友了呢?不,那不可能。
辰造似乎并没有发现仁藏当初的计划。在又市提醒之前,这一点阿荣连想都没想过,她一直以为那件事是林藏一手策划的。辰造的想法恐怕也和她一样。而仁藏同样不可能主动去向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对手请罪,那简直是自讨苦吃。
事发后,知晓仁藏心思的林藏和又市都下落不明。了解事情真相的就只剩仁藏的手下一人。那么借着无人知道事情真相的大好机会,仁藏会否彻底隐藏一切,接近辰造并与之联手呢?那同样不可能吧。
所以阿荣能掌握一文字屋背后的秘密也是理所当然。现在想来,辰造恐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仁藏的真面目。只有这一个可能。至少阿荣什么都没听说过,而且也没有理由向她隐瞒。
考虑到这一情况,一文字屋仁藏确实是个了得的对手。这十六年,他竟能在丝毫未被实力强劲的辰造一派注意到的情况下扩张势力,暗地里持续进行各种活动。
那么,这封信上写的难道都是事实?辰造真的死了?这难道不是陷阱?
伴随着雨滴声与河水声,阿荣反复思索。自己会上当吗?会为了骗人而反被骗吗?不管对方是谁,也别想骗我。再怎么瘦弱,再怎么萎靡,我也是野干阿荣。如果又市说的都是真的,野干是连熊和狼都敢扑上去啃食的狰狞野兽。
雨势弱了下去,只剩下河水还在哗哗地流淌。
这声音她早已熟悉,所以明白。雨停了。
抬起头才发现屋里已经黑了。阿荣站起身想给灯点上火,就在这时响起了激烈拍打门板的声音。
“老板娘!大姐!”声音刻意压低了,却还是掩饰不住激动。是刚才先回去了的番头弥太。阿荣一边问他是不是忘记东西了,一边拉开门栓。就在拿开门栓的一瞬间,门就被撞开了。
“大、大姐!”弥太浑身都是泥,剧烈的呼吸让他的肩膀上下起伏。看样子应该是冒雨跑来的。
天已渐渐暗了。弥太好像影子一般黑。
“慌什么?”
“现在不慌还什么时候慌!大姐你听我说。当家的不见了!”
“当家的?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弥太说着走进屋里,如瘫倒一般坐了下去。“不见了。”
“那怎么可能?他身边不是成天都围着一大群人吗?”
“所以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
“我知道大姐心里肯定不相信。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呢。可就在刚才,大鸟大哥跑到我家,整张脸都白了,说当家的不见了,还问我知不知道,问他今天有没有到木津祢这里来。”
“没来吧?”
“我也这样跟他讲。最近这阵子他一直都没有来过。”
“他不见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今天下午。弥太回答。
“大白天?那怎么拖到现在才发现?中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啊。这事弄的,简直像是被狐狸给抓走了。”
“狐狸?”
才不是狐狸呢。抓他的是我。“慌有什么用。我叔公你还不知道么?搞不好正躲在哪个温柔乡里,跟女人厮混开心呢。你这样大晚上弄一身泥根本屁用也不管。”
“可是,万一当家的有个三长两短呢?”
“不是还有大鸟寅和橹伍兵卫吗?而且……”
“要真是那样,大姐你现在可是关键,要是连你也……”
“我没事。你听着,赶紧把你那脏脸擦一擦,马上给我去告诉大鸟和橹我没事,也叫他们不要多事。”
“什么叫多事?”
“多事就是多事!别找人在我这儿看守或者来回晃悠,不要动不动就让那些大个子保镖跟着我。那岂不反而引人注目?你们就别管我了。”
“大姐一个人……真没事?”
“没事。就这么点小事,你看看你那狼狈的样子。真丢人。看你们一个个像模像样的,难不成都是蠢货吗?总之,在弄清楚叔公的安危之前,谁也不准靠近这里。你也不用来了。告诉他们,我这里暂时关门。”
“要关门?”
这不是没客人来吗?阿荣恶狠狠地说道。“反正也没什么生意。现在叔公又不在,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事做。这种地方开门还是关门有什么关系?一旦有叔公是生是死的消息,立刻来向我报告。赶紧去呀。”阿荣说着,递过去一条毛巾。
弥太接过毛巾,哭丧着脸擦干了泥水,说了一句“那我先回去了”就站了起来,“真没事?”
“都说了没事。别在这丢人了!”阿荣将弥太推出去后直接关上了门,再次将门栓架上。“不管是谁,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准上我这里来。这可是野干阿荣的命令!”阿荣在门后怒喝了一声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她连灯都不想点了。黑也没什么不好。就算要点,也该点狐火。
“赢了。”阿荣笑了,“我……赢了。”微弱的窃笑渐渐变成了开怀大笑,阿荣的笑声越来越大。自己的声音让她更加兴奋,阿荣笑得更响亮了。她笑着,捶着地板。自从阿妙死了之后,自己就再没这样笑过。如此算来,这可是十六年没有过的大笑了。
还不能松懈。现在的情况,只不过单纯地证明一文字屋仁藏不一般。绝对不能马虎大意。在亲眼见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万万不可轻易松懈。不,就算那之后也不行。
要一直这样下去。而且百介认识的林藏不是那个林藏。那么,如今在一文字屋做事的那个林藏,跟阿荣知道的林藏并不是一个人,或者说存在他们不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那么,林藏呢?他死了吗?他已经死了吗?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也没有办法。总揪着过去不放,配不上野干阿荣这个名号。而且,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今后还会再见到林藏。这十六年来她放弃了一切才活了下来,事到如今更不会去在乎那些。死就死了吧,算了,都无所谓了。要是还活着呢?他们会将他带来吗?
阿荣从怀里掏出书信,又看了一遍。由于太黑,信上的字已经看不清。所托之事皆已办妥,信上就是那样写的。就算现在看不见,但这句话就写在那里。既然他说都办妥了,那就是办妥了吧。那么,他们也找到了林藏。那也就是说林藏还活着。就算这几年以大坂为中心发生的那些怪事背后的是另一个林藏,自己认识的林藏应该正生活在其他某个地方吧。
如果是这样……阿荣将信纸揉成一团,随后点上了灯,顺便将信也点燃。信纸迅速地燃烧着,那火焰的颜色变得如狐火一般,一眨眼的工夫就全烧完了,只剩下落在地面上的一点灰,简直如梦一般。
飘浮在黑暗中的火焰,缓缓地跳动着,化开来,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妖艳和美丽。白烟袅袅地飘起,扭曲着、旋转着、舞动着消失了。阿荣狠狠地踏着残存的灰烬,似乎要将它们全踩进地里。随后她去里屋换了身衣服。
没有意义。谁愿意在别人的安排下,做一个没有客人的船宿老板娘?
我,可是野干阿荣。
起初她打算吃点什么,可总也提不起食欲。不知是因为太过漫不经心,还是太过冷静,她自己也不明白。夜晚在缓缓流逝,阿荣只是安静地消磨着时间,等待着约定时刻到来。
估摸着大约过了十一点,阿荣站了起来。不可以迟到。闲寂野附近的路不好走,虽然有些绕远,但还是顺着河边的路走比较保险。阿荣吹灭了灯,点上灯笼,走出了木津祢。她一边听着水流声,一边前进。
为什么是闲寂野呢?为什么一文字屋要选那里作为接头的地点呢?阿荣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直到现在,她从未对此抱有一丝疑问,全盘接受这一安排。有什么一定要在闲寂野的意义,或者不得不在闲寂野的原因吗?有吗?
如此说来,又市之前也是等在闲寂野。只是因为那里距离木津祢不算太远,又没有什么人烟吗?
应该是吧。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木,也没有动物,连边际都没有。所以谁都不去。正因为谁都不去,才要选在那里吧。对于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来说,那里是无可挑剔的场所,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吧。
昏暗,四周只有黑暗。一切是那么朦胧。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不知为何看不见月亮,或许是被移动的雨云遮住了吧。没有云的夜空很纯净,但星星释放的光芒很微弱,无法照亮大地,所以才黑暗。在如此浓厚的黑暗中还能闪烁光亮的,也只有狐火了。
狐火,跟阿荣是多么相称啊。不。那是死人的火——前不久出现的那个人——百介是这样讲的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是狐火还是鬼火,都一样。
阿荣提着灯笼,绕过山丘来到了闲寂野。
这里是一片漆黑的海洋。灯笼的亮光比星光更无力。那亮光明明就在手边,却让人恐惧而无法放心。夜晚是那么巨大,不可以被它吞掉。怎么可以让夜晚这种东西吞掉呢?阿荣心底的黑暗要深沉得多。自己又怎么会输呢?雨后的大地喝饱了水,变得无比柔软。盖在地面上的死草吸了水,仿佛重获了生机。
还早吗?没有人影。还是,没有看见?阿荣高高地举起灯笼,转了一个大圈。
黑暗里的一个角落扭曲了,浮出了一片难以形容的轮廓。一开始阿荣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她的眼睛还没有习惯黑暗。看上去,那像是举着火把的人。
影子有三个。凭感觉完全无法判断远近,而且由于黑暗也完全看不见地面,影子看上去就像飘在空中一样。一个影子非常大,一个影子适中,另一个很小。
“让您久等了。”小个头影子说话了,声音柔和。“烦请您往这边走。”
阿荣依言,往下方的荒野走去。脚下打了个滑。灯笼摇晃着,不知照上了什么湿乎乎的东西。“脚下路滑,还请您多加小心。”同一个声音又说道。
有什么东西干巴巴地从小腿划过,应该是枯草吧。阿荣最终站在荒地上。
一阵风吹过。三个影子站立的地方究竟位于荒野的什么位置,阿荣完全无法判断。她开始认识到,这片荒野终究还是没有边际。没有边际,自然没有中心和四周。那么不管在什么位置也都是一回事。影子终于变成了人。
她将灯笼凑了上去。小个子是个老人。
“老朽是一文字屋的手下,人称账屋的林藏。”
“林……”
林藏……是个老人,是一个满脸皱纹的小个子老头。不是那个林藏。那么,这就是百介口中的林藏吧。
“您要求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通常我们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但阿荣小姐的深仇大恨我们也能理解,才觉得这事还得您亲自过目。所以,才需要您专程在这种时候,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也没办法搬到您家里去嘛。”自称林藏的老人说道。
“你们……要让我看什么?”
“哦,就是这个。”老人,用火把指了指站在自己身旁的大个子男人。
火光自下而上地照在那人身上,或许是因为没有对比的关系,他显得无比高大。
男人是个相貌奇异的僧侣,一副大津绘里的鬼变大后的模样。武藏坊弁庆若是活着,估计也就是这副样貌吧。此人右手拿着锡杖,身上背着一个大行囊,看上去好像是个酒桶。
“这可不是怪物,他叫玉泉坊,唉,反正他就长这副样子,主要负责体力活儿。那玩意可是很重的。”老人说着,又跟大个子吩咐了些什么。大个子一言不发地将背后的行囊卸到了地上,果然是个酒桶一般的东西。
“这,就是事先约定好的东西。请您过目。”
“约定好的东西?”
不对。这不是酒桶……是棺材!
玉泉坊用粗大的手指捏住棺材盖上的大钉子,不费力气就拔了出来。盖子打开了。
阿荣踩着潮湿的枯草,走近那口棺材,举起灯笼,探头去看。
“啊!”不行,此时一定不能慌乱。阿荣憋住了那口倒吸进去的凉气,慢慢地将视线投到那棺材里。“辰……辰造!”
棺材里装的正是放龟辰造,应该说是放龟辰造的尸体。只见他的脖子已被折断,扭曲的脸正朝着一个怪异的方向。气息全无。并不是装死,也不是假的。这是如假包换的辰造的尸体,是被残忍杀掉的放龟辰造的尸体。
我们将他杀了。老头子道。“按照您的意愿杀掉了,如何?阿荣小姐,您的愿望实现了。如您所愿,放龟辰造被杀掉了。您看清楚。这就是那可憎的辰造,杀害您妹妹的辰造。他已经死了。唉,如果这还不能让您解气,要怎么样都可以。是骂是打还是碎尸万段,都请自便,只要您觉得解气就可以。反正他已经不会还手,什么也做不了了。他已经死了。”
“你们真的替我将他杀掉了?”
“嗯?难道不该杀吗?现在想再让他活过来可就做不到了。”
“怎、怎么会不该杀呢。我……我高兴着呢。”阿荣道。
“是嘛。可是您的脸色看上去似乎并不大好啊。是因为太黑了吗?”
“那、那是因为在这种地方,眼前忽然出现一具尸体,任谁也……”
“没什么好怕的。您看,只是一具死尸而已。”
“害、害怕倒是没有。只不过,不是我怀疑一文字屋的能力,只不过,我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仅此而已。”
“这——是一件。”老头说,“您的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已经办成了一件。”
了不起。就连阿荣也没预料到,他们竟能如此轻易地将那辰造解决掉。她原以为至少会引起一定程度的争斗,又或者是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要不然就是再次失败。
“那、那……”阿荣的视线避开了尸体,“这次杀人要多少钱?”
“杀人是没有价格的。我们只按工作量收费。而且您当初要求的并不止这一件事吧?”
“对。”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
“将霭船林藏带来。没错吧?”
“但、但不是你。虽然名字都叫林藏,但我要找的……”
这我们当然知道。老人打断她的话。“老朽虽也叫林藏,但您要找的林藏另有其人。这一点老朽比谁都清楚。您看我都老成这副模样了,也不认识您妹妹,跟这辰造也没有任何瓜葛。您妹妹打算嫁的那个林藏已经死了。”眼前的另一个林藏说道。
“是吗?”这点她早有预料。
“而且,是十六年前就死了,是自己了断的。也不知是为了追随您妹妹而去,还是觉得逃不出辰造的追杀,他逃到丹后一带,就跳海自尽了。”
跳海了?总比上吊好。至少死后的样子好看,至少什么都不会留下。这样比较适合那个男人。“我明白。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传闻,就误以为那已经死了的林藏还活着。如今我原本误会了的你又亲口告诉我他死了,这就够了。”这样就够了。只要辰造死了……“我需要付多少钱呢?我知道一定不便宜。既然你们都帮我做到了,多少钱我都愿意付。就算价格高得付不起,我也不会还价。”
“我不是说了还没结束嘛。”老人又开口道。
“还没结束?”
“您不是提出要求了吗?要把林藏带来。”
“我是提了。可是来的不是你吗?而我原本打算让你们带来的林藏,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啊。”
“那不就结束了吗?辰造也已经死了。”
“还没结束呢,阿荣小姐。”
“那你说要怎么办?人都已经死了。再怎么样你们也办不到吧?这事办不成了。”
“办不成的事情也要设法办成。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老人开口道。
“啊?”他是什么意思。
小个子老人将火把照向另一个人。那是个青筋毕露、面色难看的男人。长长的佛珠绕成两圈套在脖子上,往下坠着。“这是六道屋柳次。不知您可曾听说过?”
不知道。阿荣摇了摇头。
“这是六道轮回之路上的念佛者。只要这家伙念上那么一声,在六道轮回之路上迷途的死者就会陆陆续续地跳着舞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简单点说,就跟降灵、招魂一类差不多。不过,他的本事要大得多。”老人说道。
“那种东西谁会信?”
“不信?”柳次哧哧地笑了,“每个人一开始都那么说。”
“少、少胡扯了。我可不是那种好骗的人。降灵招魂那些玩意,还不是模仿死人的样子随便说两句糊弄?听了那种胡话能安心的,要么是路都走不稳的老人家,要么就是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人!直到刚才,我还直佩服一文字屋的本事呢。看来是我错看了你们。竟还能想出这种闹剧。”
是嘛。老人应了一句。
“有什么是不是的!我一开始是说了,想让那已死的林藏赎罪。可就算把魂招来了,又怎么赎罪呢?嘴上赔个不是就了事,那根本算不上赎罪。”
“不是招魂。”柳次开口了,“是六道念佛之舞。死者会跳着舞出现在你面前。”
“那、那……”
如何?老人问。“我们答应了您的要求,就不能什么都不做。这有损一文字屋的名誉,而且活儿干到一半也没法收钱。接下来就要让死者起舞,可以吧?”
“只要你能办到,你就试试看。”阿荣说。
“明白了。那么就开始吧。”柳次说着,将从脖子上垂下来的数珠拿到手上,一个一个地数了起来。与此同时,自称账屋林藏的老人和玉泉坊都弯下了腰。阿荣眉头紧缩,往后退了退。霎时间,嘭的一声,阿荣背后喷起了蓝白色的火焰。
“什么东西?”她试图闪开。
嘭。嘭。嘭。先是一道火光,随即接二连三的火光闪起。火烧了起来。是狐火。跟那天夜里一样,是无数的狐火。这……
“此乃死人所燃烧的无念之火。”
“死……死人的火?”
火焰或者光亮,不是靠人力就能做得出来的,是吧?阿荣眼瞧着火焰不断增多,闲寂野一下子就充满了死人的火焰,简直如同白昼一般明亮。要说暗,周围其实还很暗,黑暗并没有被驱走。正相反,它变得更加深沉而浓厚了。
到处都是蓝色。这不是现实。
“阿荣姐。”
“谁?是谁?”
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阿荣猛地转了个身。不知不觉间,老人、大个子和那诡异的祈祷师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四周被怪异的火焰和不祥的黑暗所笼罩。
“阿荣姐,是我呀。霭船,削挂的林藏呀。”
“你说什么?别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我……可是野干阿荣。”
“骗?骗你做什么?”
就在背后。转身。所以在背后。她将灯笼凑上前去。死人的火让原本能看见的东西都变得看不见了。
“林……林藏!”是林藏。不知为何他的身上还是湿的,像被水淋过一般。
“你……你还活着?”阿荣说。她将灯笼扔到一边,朝林藏奔去。“你竟然还玩这种把戏。费这么大事骗来骗去的。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什么追随阿妙去了,什么投海自尽了。我比谁都清楚,你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你看你这一身的水腥味。既然都回大坂了,为什么不来露个面?既然你还活着……”
“我没活着。”
“你怎么还说那种鬼话?死人能站在这里吗?那我现在摸着的是谁?”
柔滑而细腻的面颊,深陷的眼睛,薄嘴唇。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当然不会变了。因为我死了嘛。”
“别闹了。你还在害怕十六年前那件事吗?你看,不用再担心了。辰造已经死了。来来,你看看那边的棺材。那么厉害的辰造,竟然就像小鸡一样被拧断了脖子。已经没人再追杀你了,你可以放心了。”
“啊,那些我都知道了。辰造已经来我这边了。是大姐杀的吗?”
“杀人的是一文字屋,不是我也不是你。你可以放心了。”
叔公已经死了。
“他已为我写好了托付后事的书信。林藏,跟放龟辰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只有我一个了。只有他兄弟的孙女,我,才是死在那里的那家伙的亲人。他从不信任任何一个手下,就连亲人都不相信。可是,我不一样。”
“你不一样?”
“是。辰造答应过我,一旦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所有身家将全部由我来继承,他还把这些写下来交给了我。你看,他现在死了。这样一来,他的财产、房屋,还有放龟一派所有的地盘,一切都是我的了。他的手下也不敢反抗。从今往后,我野干阿荣就是当家了。怎么样?跟我……跟我一起……一起掌管这个大家族吧。啊?林藏!”我一直,一直对你……为了你,为你!我想要你。
“阿荣姐。”
“你又要说什么?”
“辰造的确是个可怕的人,连亲人都不信任。他为何只信任阿荣姐你呢?辰造,他可是把跟你血脉相连的亲妹妹阿妙给杀了呀。”
“怎么,林藏,你还不相信我吗?你可以放心了。我的确得到了信任。我做了让他可以相信我的事。而且,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辰造已经死了。”
“那是不行的。我也已经死了。”
“干什么?耍人也要有个限度啊。你就那么没用吗?都已经看到尸体了你还怕么?还是说,你在怀疑我?”
“大姐,你究竟做了什么事?他如此信任你,甚至专门为你留下了书信,我不相信。你只是个卖杂货的,只是个倔强的小姑娘。辰造是恶人。同样是他兄弟的孙女阿妙,不就像蝼蚁一般被他杀了吗?”
“哼。都过去十六年了,你还是对阿妙念念不忘。”可恨!可恨可恨!“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林藏,十六年前,将你的计划泄露给辰造的……是我。你通过阿妙接近辰造,试图揭穿他背地里丑恶嘴脸的事——我都从阿妙那里听说了。阿妙她真是傻,竟然大言不惭地说,不能容忍辰造作恶。明明我们就是靠辰造施舍的钱活下来的,明明我们就是靠着辰造在背地里的援助才勉强过上了安稳日子,她那算什么口气!这世上不是光靠说点漂亮话就能活下去。吃饭要钱,穿衣也要钱。弱者为了生存下去,就要抛弃一切。光靠仁义道德过不上好日子,所以……”
“所以你就告密了吗?”另一个方向又有声音传来,阿荣转身。“所以你就把我出卖给辰造了吗?姐姐。”
“阿……阿妙!”
在一片死人的火焰之中,阿妙渐渐现出身形。
“阿、阿妙……不,这不可能!你已经死了。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对呀。我就是被这样砍死的。好痛啊姐姐。”阿妙被人从肩膀斜着砍了下去。“我真没想到啊,自己竟然会突然被砍死。他们把我带到里头,带到叔公面前跟林藏并排站着,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就被砍死了。就在叔公面前。我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都不明白。所以就迷路了。姐姐。”
“迷……迷路?”
“是呀。在六道轮回的路上,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好。一直迷路到现在呢。”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自己的错,阿荣姐。阿妙的死,还有她死后的迷途,我一直以为都怪我自己。当初,我确实打算设计对付辰造。那是因为有人来求我们,说辰造是个为钱杀人的恶徒,绝不能轻易放过。”
“是求一文字屋吧?”
“是。可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这样一文字屋决不会轻易开战。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就没法下手。就算真的杀了辰造,也难保他的手下不来追究,所以我们才想得到证据。于是,仁藏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提议,只要去求辰造来杀了自己就可以。于是,我就成了那个被派去找辰造,让他去杀一文字屋仁藏的人。”
“杀了他自己……”
“只要对方来下手,那就成了铁证。可是,我当时犹豫了。因为敌人不是别人,而是阿妙这个跟我定下终身的女人的叔公。我觉得不能瞒着她擅自行动。几经思索之后,我把一切都告诉了阿妙。那不是一个江湖中人该做的事。”林藏说,“那时候我就像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有些秘密是连亲兄弟都不能透露的,可我,我却跟阿妙……我就是不愿意欺骗阿妙。所以,我告诉了她。我真傻,简直傻得无可救药。可是,阿妙理解我。”
“我无法容忍。我愿意相信林藏。对于叔公竟然做着杀人越货的买卖,我无论如何无法原谅。虽然姐姐你说,我们是他用那种钱养大的,是那种钱让我们得以过上生活,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甘。一想到是靠一条条人命换来的脏钱才让我们吃上饭活了下来,我简直无地自容。”
所以……“阿妙说她要自己去。她说辰造疑心太重,绝不是那么好骗。可是,她是辰造的亲人,至少他不会完全不相信自己……我错了。本该有其他的办法。接受了她的提议是我不好。我一直这样认为。算了,事情已然如此。不管我如何选择,面对的都将是一座危险的独木桥。我本不该将阿妙卷入那件事情。可是没想到,真没想到,面对血脉相连的阿妙,辰造竟然真能毫不犹豫地砍下去。”
“我好痛啊姐姐。我,就那么死了。”
“当、当然了!当然要砍了!因为我提前跟他通风报信了!对于做着人命买卖的叔公来说,试图挖开他秘密的人,哪怕是亲人也必须要杀,就算是亲兄弟也会毫不留情。那不才是江湖中人该做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去告密呢,姐姐?叔公比我更重要吗?”
“当然更重要了。这还用说吗?阿妙,你啊,就是个累赘。辰造才是摇钱树。这根本是不需要衡量的事。你知道我为了把你拉扯大,受了多少苦吗?你又知道,叔公对我们的帮助有多大吗?”
“可是……那么……你只要阻止我不就好了吗?你只要告诉我,别去做那样的事情不就好了吗?”
“你说得轻巧。就算我想阻止你,阻止得了吗?你不是已经被林藏迷得神魂颠倒了吗?又怎么会回头?比起千辛万苦把你带大的亲姐姐来,你还是选择了林藏,不是吗?”
“是啊。我喜欢林藏,真的好喜欢。”
“我也是啊,我也喜欢阿妙。所以我好痛苦,痛不欲生,便追随她去了。”
“林、林藏!你……你真的死了?”
“我喜欢她,愿意为她去死。所以,所以才像现在这样迷失了方向。”
“那你就永远迷失下去吧!你……”我的心情……你,你……“阿妙。我,我是用你的命才换来了辰造的信任。我把你们供了出去,让他把后事托付给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姐姐……阿妙,我恨你!我……我也喜欢林藏。我迷上了他,迷得神魂颠倒。你不知道吧,林藏?你的眼里永远只有阿妙。我们相见的机会屈指可数,就算你每次见面连话都不跟我讲,但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所以……”
“所以让别人杀掉了自己的妹妹,是吗?”
“谁!谁还在这里!”
是亡者吗?被死人的火焰包围着的这片荒野里,全是死人。
“御行奉为——”
火焰一下子消失了,如同舞台落幕一般,无间地狱一下子被黑暗所笼罩。
“死人我全都送走了。阿荣小姐。”
“你、你……”
叮——三钴铃的响声传来。
“又、又市!”
这是圈套吗?
“不像话呀。亲生妹妹竟是情敌。你最初的打算,就是借他人之手杀掉碍事的妹妹吧?”
“你在哪里!出来呀!”阿荣喊叫着。
我就在这里呀,又市说道。阿荣却看不见。“可是,你失算了。阿荣小姐。”
究竟在哪里?根本看不见。刚才扔掉的灯笼早已熄灭。
“失算的不是林藏,而是你。”
“我才没有!阿妙不是死了吗!”按计划死了,跟阿荣事先想的一样。那个可恨的妹妹。
“可是……”又市的声音再次在黑暗中回响,“最看重的林藏也追随阿妙一起死了。那不是跟你事先的如意算盘不一样了吗?而且,你还犯下了一个错误。”
“什么?”
你不是很伤心吗?又市问道。
“伤心?”
“阿妙死了,但伤心的不仅仅是林藏。你也很伤心吧?难道不是吗阿荣小姐?虽然不是你亲自下的手,但实际上要了妹妹性命的人正是你。你不正是因为无法面对这一点而离开了大坂吗?”是不是?
“你很悲伤吧,又痛苦又后悔?”
“我……”
噗的一声,黑暗中再次闪出林藏的身影。“到底是不是呢?阿荣姐。你要好好地想一想。杀了自己的妹妹,你就没有后悔过吗?还是说你连心都已经变成了野干?到底是怎样呢,阿荣姐?”
悲伤吗?没有吗?究竟是什么呢?“别开玩笑了!林藏,你已经死了。那就赶紧闭嘴吧。一个死人别来管活人的事。死了就什么都完了,死了就是输了,死人的话根本不重要。我从来没有后悔。阿妙是个傻瓜。林藏,你也是傻瓜。我已经继承了放龟家的一切,再没什么可怕的了。剩下的就是干掉一文字屋而已。下手杀辰造的是一文字屋,我有证据,所以接下来……”
“是吗?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吗?”林藏问。
“你说什么?”
这时候火光再次亮了起来,但那不是狐火也不是死火。
在几根火把的照耀下,自称林藏的老人、名为玉泉坊的大个子和尚、祈祷师柳次和装着辰造尸首的棺材一一显现,另外还有身穿白衣的又市、已死的阿妙和已死的林藏。
“这就难办了,阿妙小姐。”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你们想干什么?”
“我应该跟您说过,如果您撒谎,我们也不好办。”
灯笼上的圆圈里是个“一”字,是一文字屋仁藏。“如果您所说的前因后果里有假话,我们也会索取相应的代价——我应该这样叮嘱过您。”
“你、你陷害我?”
“想设计陷害的是您才对吧?”仁藏从黑暗荒野的另一头缓缓出现,停在棺材旁。“我相信了您的话,取了辰造的性命。”仁藏将灯笼插在棺材上,随后朝里望了望,“杀了的人就没法复生了,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我们做生意全靠相互信任,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是我们的错误。所以这个还得请您来承担。”
“承担什么?”
“罪过。”
名为林藏的老人消失了,大个子和祈祷师也消失了,又市消失了,死了的阿妙消失了,不知何时连仁藏也消失了。灯笼照亮了棺材,里面是辰造的尸体。旁边站着林藏。
“这,这是骗局吧?你一定还活着,啊?林藏……”
“哦。我是还活着。可是……你……”
“我……”
“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林藏说。然后他也消失了。
闲寂野的正中央只剩下棺材和阿荣。只有插在棺材上的灯笼里的蜡烛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抬起头,天上的星星在闪烁。那玩意无法照亮任何东西。
一定是一场梦,是错觉,一定是。阿荣踏在湿漉漉的杂草上,又朝棺材里望了一眼。辰造死了。“难道不是梦么?”不,这是梦。阿妙十六年前就死了。如果这不是梦,为什么就没能说出一句对不起呢?其实……
“阿妙——”阿荣喊了起来。在这片空无一人的荒野里,只有她自己的喊声。“阿妙,是姐姐杀了你。是我曾经恨过你。事到如今想道歉,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所以我才没向你道歉。我好孤独。再一次,再一次就好。让我看看你的脸吧。”阿荣的声音被漫无边际的黑夜吞没,消失不见。真是孤独。大家都不在了。
她又一次看了看脖子被拧断的辰造。“叔公——”
死了就是输了。我可不想输,我已经不能回头了。阿荣使出浑身力气,将棺材推翻。辰造的尸体只滚了一半出来,贴在荒凉的地面上。灯笼落到了一旁,燃烧起来。“看啊!我杀了辰造!这是我们的叔公,是恩人,但是他杀了你,是他下的手。再怎么样,他也是,你阿妙的仇人啊,所以我把他杀了。再没什么好害怕的,我让他们把他杀了。我以后……”
这我可不能当作耳边风啊,大姐。阿荣听到了说话声。
声音从闲寂野的边缘传来,还有沙沙的脚步声。背后似乎有人的动静,似乎来了很多人。
“大姐,这是怎么回事?”
“你、你……大鸟……”
“喂,阿荣,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就算你是大哥的亲人,弄成这样我们可不能饶了你啊。”
“你、你们胡说什么!我可是继承人。而且你们怎么在这里……”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林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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