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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时值十一月中旬某日——山冈百介在阵阵吹得让人后颈受冻的强劲寒风中,走在通往小冢原的田间小路上。
虽然并非多冷,但风还是吹得教人打从心底发凉。百介竖起了外衣的衣襟。心情倍感沉重。虽然是自己要来的,但这段路走得并不愉快。
百介试着四处移动视线,欲借由佯装自己是来游山玩水以提振兴致,但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他就是骗不了自己,只觉得心情依旧沉重。
穿过材木町,走到浅草寺前的大街上。
茫然眺望穿越雷门的仲见世,百介不由得踌躇了起来。
——走罢。
百介朝左手边迈出步伐。
他就是打不起精神直接前往。
朝这个方向走,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得绕整座浅草寺一—圈。根本是绕远路。
但他依然脑袋一片空白地走着。
日轮寺、天岳寺、东光院,只见周遭寺庙林立。
这一带除了田圃,唯一看得到的就是寺庙。
他走进了又一条岔路。
在复杂的小路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抵达一座杨柳环绕的堂宇旁。
以前也来过这儿,他心想。接着便穿越空地走向前门,在鸟居下确认了此处乃是供奉小野篁的小野照崎明神。小野篁乃一知名古代参议,据传每晚都会下冥府帮助阎魔王办公。
百介暂时停下脚步,欣赏起社内的鸟居与猖犬——往返于阴阳两界之间。
百介皱了个眉头,转身走回原路。
穿过坂本、金杉,他沿着下谷的大街朝北方走。
到头来,百介已经花了大半天四处游荡。原本还刻意提早出门,好赶在正午过后回到家——但此时早就过了正午。
饥肠辘辘的他,横渡了山谷堀。
这下百介来到了下谷通新町一带。
——从这儿打右边走,便是近路。
任谁都会这么想。
百介望向右手边绵延的田圃,思索了半晌。
最后还是决定不转这个弯。
他毫无兴致走这些畦道。
这一带原本湿气就重,此时大概是风经过河面吹来,空气给人的感觉更是分外潮湿。干脆一路走到隅田川,再从千住大桥过河算了——百介心想。
这时,他来到了飞鸟明神。
此处就是小塚原的产土神。
——弯进去瞧瞧罢。
一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满心兴奋。
不知何故,百介只要一走进神社佛寺,就满心雀跃不已。通常踏人这种清静的场所,理应感觉内心平静,但百介这个人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种地方总是教他兴奋莫名。
线香的香味、护摩的烟霞、墓碑上的青苔味、柏手的声响、钟声与铃声、祝词、诵经。
注连绳上的御币、莲花座上的金工细雕。
朱红的鸟居,漆黑的佛像。
这一切都能触动百介的心弦。
接连打几家寺庙神社经过,却过其门而不入,这下百介终于忍不住了。
他穿过一家供奉弁财天的小寺庙,在御手洗洗了洗手、漱了漱口。
接着便从鸟居下头钻过,以眼角瞄了茶铺几眼。
一路走到拜殿后,他随俗地虔诚参拜了一番,接着便在庭内转了个圈,来到左侧一座围着木栅的坟塚。
只见宛如小山般隆起的土堆上矗立着——块石头,石头左右长着儿株茂盛的树,还有注连绳串连其间。
这块石头名曰瑞光石。
据传坊间传说——这块石头乃是延历年间,散山一位名曰黑珍的僧侣前来东国教化济度,来到此处时所发现的。据说当时这座坟塚每晚都会发出瑞光,某一天夜里,甚至有两位神明化为老翁降临这块瑞光石的上头。而这两位神明,就是这神社所供奉的大己贵命与事代主命。大己贵命为素盏鸣命之子,同时也被当作和魂,因此这家神社又名牛头天王社,或简称箕轮天王。
据说这座小坟塚,就是小塚原这个地名的由来。——原来是座坟墓。应该是座坟墓罢——百介如此确信。倒是,这一带还真像是笼罩在一股浓浓的死亡阴影下呢。这阴影总教人感觉挥之不去,彷佛即使加以掩盖,还是会从缝里渗出来。坟塚、寺院、见世物小屋、戏馆。妓院。个个都是现世与异界的接点,果然适合被摆在人间与冥界的分界线上。而且——这儿还有座仕置场。顾名思义,仕置场乃进行仕置——也就是公开执行死刑的场所,换句话说就是刑场。
通常,死刑犯、替死鬼的斩首之刑多半在牢内的刑场就地解决,但需要斩首示众,亦即所谓的公开死刑时,则在此处举行。另外,斩首后需要执行狱门之刑时,也会将牢内砍下来的首级拿到这儿曝晒个三天两夜。
还真是残酷至极。
在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神圣场所后头。
紧临成群嫖客寻欢的花街柳巷。
竟然就有这么个公然将人斩杀,并任其曝尸荒野的地方。
百介在鸟居正下方驻足,远眺仕置场所在地的浅草山谷町。
江户的仕置场有两座,一是小塚原这儿,另一处则位于品川宿的铃之森。
据传城里的仕置场原本设于日本桥本町,但在神君入府之际,便已被迁至鸟越神社傍与材木町两处。但后来材木町的被迁往钤之森,鸟越的则被移往圣天町,而后又从圣天町迁至小塚原这头来。
也不知是否为某种外力所吸引,两处均不断朝城市边缘移动。
最后还真被挪到了如假包换的边陲之地。只要过了这座桥,另一头就是朱引之外的千住。这里也正是江户的尽头——所谓的边界。彷佛一路为边界的阴影、边界的气味所吸引,到未了,这块秽地就这么被迁到了这道如假包换的分界线上。
百介的心情再度沉了下来。
今天的目的地——正是这座仕置场。
并非受任何人强迫,而是百介自愿来的。即使不来,也没人会责备他。
但是——
百介下定决心,从鸟居下方钻过,但走起路来脚步是异常缓慢。到头来,百介还是躲进了对面的茶铺内。
在毡上坐定后,他转头向一旁望去。
一片缤纷色彩霎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鲜艳的江户紫和服、草绿色的半缠。
黄色的发带、形状如鹤的发饰。
绘有福神的藤箱。
细长的风眼、雪白的肌肤。
鲜红的樱桃小嘴。
“这——这不是阿银么?”
原来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山猫回阿银。
山猫回指的是边颂唱义太大节,边以只手操纵人偶演出的女傀儡师。放在她身旁的藤箱里头,装的就是唐子人形与净琉璃人形。今春,百介在越后的旅途上认识了这位长相标致的傀儡师,不久前也在甲府和她照过面。
当然,他们会碰面并非偶然。
阿银并不是个普通的傀儡师,而是借着各种奇谋妙计,完成一些靠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任务——这就是这位怪异女子赖以谋生的手段。
和阿银这群小恶棍的偶然相识,让百介深受他们的个性吸引。或许世间并不会称许这些作为,但他们干的也并非什么坏勾当。厌恶以义贼自居的他们,若是听到这个说法或许会不高兴,不过百介认为他们毋宁是在热心助人。不久前甚至长途跋涉到甲府,完成一桩不可思议的任务。
哎呀——阿银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转头望向百介。
“这不是专写考物的先生么?”
考物乃类似孩童玩的谜语,目前百介就靠写这类东西混饭吃。虽然平日吹嘘自己的志愿是当个剧作家,现实中其实是靠写写这种东西糊口,因此阿银如此称呼,听在百介耳里还真有点儿刺耳。
不过,虽然没从背后刻意吓唬她,但不论是从语调还是神情,阿银看来都是万分惊讶。原本以为阿银是个凡事都处变不惊的女人,这下看到她这副模样,敦百介比她更惊讶。
“果真是阿、阿银小姐——”
“先生结巴个什么呀,是什么风把先生吹到这儿来的?”
她以极其悦耳的嗓音问道。
“噢,只是来办点儿琐事。”
百介胡乱搪塞道,接着又问:
“倒是阿银小姐——到这儿来做什么?”
“还不就是——”
阿银探出又细又白的颈子,朝刑场的方向比了比。
“来看看热闹。”
“噢,原来和小弟目的相同。”
原来两人的目的地是——样的。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阿银眯起了眼睛。她眼角色泽颇为艳红,不过并不是因为化了妆,而是她皮肤白皙使然。
“目的相同——先生也是来看那首级的么?”
“是的,正是如此。”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话一从嘴里吐出来,感觉还真是血腥。
“展示只到今日为止,不快去看可就看不到了。虽然说起来还真有点思心,不过,这大概就是作家的天性罢——”
百介点了一碗饴汤,阿银无聊地抬起了脚,接着又望向百介问道:
“等会儿就要去么——?”
“是呀,等会儿就去。”
“不过——先生不是住京桥么?若是抄近路走,应该是沿河边下天狗坂,过了渡桥再穿过新町,理应不会经过箕轮天王这头才对罢?”
“噢——话是没错,小弟只是绕了点远路。”
真正要看时反而提不起劲——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那还不只是一点儿远而已呢,阿银说道,接着笑容才在她脸上缓缓浮现。
“先生是不敢看么?”
“也可以这么说——这类残酷的东西,小弟实在是不大敢看。”
这下可把真话说出来了。阿银又笑着说道:
“不敢看?亏先生还是个为了搜集怪异故事云游四方的作家呢!先生不是还曾说过,要出版一本百物语的么?”
“噢,小弟热爱的是幽灵、妖怪,但小弟要是看到血可就没辄了。即使是剃胡须时稍稍划破了脸,渗出来的一丁点儿血也会看得小弟毛骨悚然。只要一见红,眼前就一片发白。”
“哎呀,瞧你说的。”
阿银这下笑得更开心了。
“如此胆小,还要来看狱门?真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绕了这么大一圈,又走得慢吞吞的,到头来还是想去看。难不成这首级装饰得特别漂亮?”
“噢,因为这不是普通的首级呀。不管怎么说,这可是轰动社稷的大恶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呢——”
此刻——
祗右卫门的首级,应该就被曝晒在小塚原仕置场那三尺高的狱门台上。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恶棍在十天前伏法,经过一场严厉的审问后遭判狱门之刑。
据传——稻荷坂祗右卫门,表面上是个香具师的总管。
但他并不是个拥有自己人马的香具师。祗右卫门旗下的人手,似乎都是举办游行的宗教信徒、巡回艺人、无宿人、或野非人——悉数是不属于江户四区非人头管辖下的非人。每逢町奉行所或弹左卫门临时要取缔无野宿非人时,总是能在事前得到风声的祗右卫门便会通知他们,或者为他们干旋居住差事等,借略施小惠绑住这些人、并以种种手段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
由于他深谙各种回避官府取缔的手段,因此实际情况总是教人无法掌握。
干的又净是非法勾当,但祗右卫门最残酷的地方,其实是——不把手下的人当人看。
他总是戴着保护弱者的假面具吸引最低阶层的群众,再利用他们的弱点要胁,使其沦为自己作恶的工具。
指使扒手偷窃就不用说了,掳人勒赎、走私、抢劫、仙人跳、开设私娼寮、非法赌场、乃至杀人放火——只要是想得出来的坏勾当,祗右卫门均有染指。
即使如此,祗右卫门还是没被逮着过。南北奉行所原本为搜捕纵火贼就已经够头疼了,根本无暇他顾。再加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藏身处,以及他一切都假他人之手的手法实在巧妙。每当有恶事被揭发,下手的几乎都是无宿者,还查不到祗右卫门,线索就已断得一千二净。代祗右卫门被送上刑场的无宿者,据说已是多不胜数。
果真是十恶不赦。
被他利用的替死鬼,或许并不认为祗右卫门对自己有恩,也没什么义务为他出生人死,百介认为这些最低阶层的百姓不得不依赖祗右卫门这种恶棍,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而逼不得已。祗右卫门这种乘人之危的作为,简直比暴力的威吓诈取还要残酷。
传说中,祗右卫门就是这么个狠角色。
不过,这个恶棍终究得付出代价。也不知他巧妙的花招是哪里出了纰漏,传言他之所以遭到逮捕,乃是因为关八州长吏之首的祗左卫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也没经过什么大肆搜捕,祗右卫门便乖乖落网了。
而且——还在两日前被拖到市内游街,最后遭到斩首。
“说得是——”
阿银心不在焉地回答,接着又懒洋洋地问道:
“所以,先生专程到这儿来,就只是为了瞧瞧这大恶棍长得是什么模样?即使绕了这么大一圈远路?”
“噢,小弟倒是不关心他是否真是个恶棍。”
“不关心么?”
“是呀——小弟关心的,是另一则传言。”
“什么样的传言?”
“相信阿银小姐也听说过罢,祗右卫门这家伙——该怎么说呢,据传是个不死之身。有人说他怎么杀也杀不死。不,该说是不论死几次都能复生。虽然不知是虚是实,但曾听说他过去已经死过两次,却两度威胁阎魔王让他回来——”
街坊之间的确有这则传言。
传说——稻荷坂祗右卫门是绝对“不会死”的。
“这种鬼话,先生也相信?”
阿银这么一问,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噢,小弟是不大相信啦,不过毕竟真有这么个传言嘛!阿银小姐,小弟这个人呢并不只是搜集古老传说。而且只要过个一段时日,这则传言自然也会变成古老传说。传言的真相原本就难以还原,经过的时日愈久,细节也就愈难判明,而且还会不断被人加油添醋。每桩事件还是在变成传言前就开始搜集真相,方为上策。”
“这也是作家的天性么?”
“与其说是天性,不如说是宿命。”
其实这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的毛病,不过是百介个人的宿命罢了。
“时下,街坊间流传着许多传言,甚至有人说——到了狱门的第三日,祗右卫门的首级就会睁开眼睛,接着便要口吐火焰飞往他方。”
“这么一来岂不是成了妖怪——”阿银一脸发愣地问道。
“没错,的确是成了妖怪——”百介回答。
“祗右卫门毕生打破了世间一切定则,既不拜神佛,也不尊法纪,净走邪门歪道,藐视一切法理,是个对法规、人伦、与先人教诲均不屑一顾的无赖。这种人即使死了,对世间的怨念依然不灭,因此会化为无量之形,继续扰乱天规佛法。”
“听来彷佛佛祖还该怕他似的。”
“未免也太没用了罢,”阿银说道:
“如此说来,佛祖未免也太窝囊了罢。即使无法惩罚他,至少也该感化他。若是救不了现世活人也就算了,这下人都死了,怎么还拿他没奈何?某位有名的高僧不是说过:善人尚且往生,何况恶人乎?”
“噢,话是这么说没错。佛教的教义原本就是尊崇佛法、动修正道者便能得救,但祗右卫门这种毫无慈悲、毫不悟道的家伙可就另当别论了。欲救之也无从,欲教化也无从,根本就是个妖怪。”
“不过,这种罪大恶极的家伙,死了不是该下地狱的么?哪来得及复生呀!理应是人还没死,火车就先来把他带走才是,哪有道理乖乖等在后头,待他把饭吃完再带他上路?”
她语带揶揄地说道。
“症结就在这里——”百介说道:
“有人认为祗右卫门生前藐视一切纲纪,总是为所欲为,胆敢打破一切规炬,挑衅所有王法,因此就连天理也拿他无可奈何。”
噢——阿银歪着颈子纳闷了起来。
“所以,他才会复生么?真是没天良呀,该让这种人多死几次才是罢?”
“这就是另一个症结了。噢,虽然还没来得及确认虚实,但似平有记录证明祗右街门过去曾复生过两次。不过,小弟也觉得这说法难以置信就是了。总之,若他只是个普通的恶棍,管他是被处狱门还是磔刑,小弟根本不会感兴趣——”
“但倘若他真如传言般厉害,这可就是个怪谈的好题材丁——”百介说道。
百介喝下一大口生姜味浓郁的饴汤,叹了——口热腾腾的气。
“而且这么多流言蜚语传来传去,这下都已经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了。小弟身为怪谈的爱好者,哪可能不把这件事查证个清楚?要是传言成真,果真出了什么怪事,好歹也得把经纬给写下来。倘若真的要写,当然需要眼见为凭。以上就是小弟的目的了。”
“这就是作家的宿命么?”
“没错,是宿命——”
“那,要去看了么?”
“这——”
“还是不敢看罢?”阿银窥伺着百介的脸庞问道,这下又被她给看穿了。百介也望向阿银,近看还真叫他吓了一大跳。从某些角度来看,阿银像个清纯的姑娘,但若换个方位来瞧,看起来又像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果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哪!
“噢——当然不敢呀!把死尸曝晒街头这种事,小弟原本就无法接受。官府让咱们这些百姓看这个,还不是为了杀鸡儆猴,好为他们确立毅立不摇的威信。所以得让咱们知道这下场有多吓人,亲身体验恶事万万不可为——”
“反正只有爱看热闹的会去看罢。”
这个山猫回不耐烦地扔下这句话,接着突然离开百介身边,背起了葛笼。
“我要去瞧瞧啦,先生也来么?”
“当、当然去呀。不是说过要去看了么?”
百介慌忙站了起来。要是独自被留在这里——百介八成,噢不,九成九就看不成祗右卫门的首级了。
“等等呀——”
百介快步朝阿银追了上去,阿银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只见百介还没来得及付完帐,她就已经走得老远了,不论再怎么呼喊,她也没停下脚步,即便追上了,她也不朝身旁看一眼。
只见她这模样的确有点奇怪。
“阿银小姐是怎么啦?小弟倒还想问阿银小姐为什么这么想看那首级呢?”
“就是来看看热闹呀!”
“真的么?”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来看热闹的。虽然和她也没什么交情,但百介倒还算颇会看人;他知道阿银并不是个爱看狱门首级的女人。当他再问一次时,这个山猫回霎时停下了脚步。
“怎、怎么了?”
百介慌忙窥伺起她的神色,只见阿银两眼直视前方,低声说道:
“我和他有旧仇。”
“旧、旧仇?是指和稻荷坂祗右卫门么?”
“没错。”
她语气冷淡地回答。
此时,仕置场已映入了他们俩的眼帘。
不过是一块平淡无奇的空地。
空地一角以几支竹栏围起。
一旁有座以木桩搭建,仅在里头铺有草席的简陋小屋。弹左卫门的下属就在里头昼夜交替地轮番看守。
前方右侧立着一块舍札。
在这张钉在木桩上的板子上头,记载着犯人的姓名、出生地、年龄、罪状、与所处的刑罚。
舍札后头立着两支涂有红色横纹的饰枪、以及突棒、刺股两支长柄缉捕道具。传闻这两支饰枪俗称福岛阙所枪,乃由来已久的不祥标记。
左侧立着一面长条旗。
这面以坚固和纸贴成的巨大长条旗,高度八尺有余。虽然从远处难以辨读,上头密密麻麻的黑字应该也是犯人出生地与年龄等记载。在游街示众时,这面旗就被举在行列的最前头。
然后……
同样是平淡无奇的——宛如现场的树木、稻穗、屋宇、石头、与芒草,那东西就静静地伫立在它理应存在的位置,让人感觉它的存在和周遭景物一样自然。
那首级——
就静置在一座高约三尺的简陋木台上。
看来是那么的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现场气氛会是一片阴惨,事实却也不然。虽然略有倾斜,但是耀眼艳阳就高高照在这颗首级上。面色有点发黑——这是百介唯——的感想,其他毫无任何感慨——心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恐怖、思心、或伤悲。为了防止首级倾倒而在周围围上的土堆,看起来也仅让人觉得粗糙、滑稽。
“还要——再来一次么?”
阿银说道。
还要“再活过来——次”么——只听到她如此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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