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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百介清醒时,天色已经亮了。
四下当然不见任何人影。
岩山上是一片静寂。
直到过了许久,百介才终于意识到昨晚所见并非梦境,也忆起了自己被吓得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
——果真像是作了一场恶梦。
不,的确是一场梦魇。
百介并未遭到任何殴打,光是那死神的强烈恶念,就吓得他丧失了神智。
若这不叫梦魇,还有什么能叫做梦魇?
倒是……
已见不这右近的踪影。
在白昼看来,眼前的巨岩依然是硕大无朋。
——楚伐罗塞岩。
他还记得这名字,代表这果真不是一场梦。
站起身来时,他感觉腰、背、和脑袋均疼痛难耐。
他踉踉呛舱地攀上岩山,连走带爬地来到巨岩旁,并攀上了巨岩前的岩层。
被粗暴刮除的青苔上残留着杂乱的脚印。
这是此处曾发生过一场惨斗的证据。
他走向楚伐罗塞岩,边伸手刺探边爬向绝壁边窥探,看见了一道裂缝。
与其说是裂缝,或许称之为洞窟较为合适。只见里头是一片深邃漆黑,宽广得挤进五、六人也是绰绰有余。或许那群家伙原本就躲在里头。
——但为何要藏身此处?
理应不是为了拦截百介和右近。
直到发现镝木的断剑,百介才认清了自己的现状。
——不妙。
这实不妙。
不知右近情况如何?或许已经遇害了。
那姑娘也是性命堪虞。不,若右近已死,那姑娘当然也没可能没被斩杀。即使他们俩目前还活着,两人的性命也有如风前残烛。
毕竟他们俩已遇上了死神,并且为死神所吞噬。
百介茫然地在岩山上左右徘徊。
只觉得自己简直要给逼疯了。眼见自己竟然束手无策,心中的无尽焦虑真要将他给活活逼疯。百介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直诉状。
——又市。
得尽快交给又市才成。
又市他……
“绝无可能坐视不管。”
百介自言自语道,接着便从岩上跃下,打自己原本藏身的岩石前通过走出了折口岳,并穿越裂缝满布的岩山,离开了这块不祥之地。
下了岩山后,他又走过草木蓊郁的兽道,穿越几片森林,终于走到看见梯田的地方时,阳光已经转弱了。
饥饿与疲劳已将他折腾得神智不清。
教百介错觉数度在树荫和岩影下窥见了妖怪的踪影。
他看到了七人御前。
船幽灵。
飞缘魔。
以及死神。
这些妖魔鬼怪挥之不去的影子,就这么在他的脑海中或眼帘深处忽隐忽现。
其实他所看见的每一个影子,都不过是自己心中的恶念。
穿越村落进人城下市镇时,开始下起了雨来。
他快步跑进房舍屋檐下避雨,喘了一口气后,百介这才发现这镇上的光景的确怪异。
不论是大街、小巷、还是空地,都见不到半个人影,甚至连只狗都看不到。每个店家均垂下布帘,每户住宅均门窗紧闭。
雨依然下着。
百介茫然地眺望着一道道雨丝。
这下他才想起在来到城下途中,的确没见到过半个人影,既没看见任何人在田里耕作,也没见到有人牵着牛马行走。炭坊烟囱上不见一缕黑烟,百姓民宅也纷纷盖下了遮雨板。原来在路上没遇着任何人,并非因他仅挑岔道走的缘故。
右近曾以人心颓废形容此地。
但这下看来,这个藩已经俨然亡国。
雨依然下这。
别说是客栈,就连一家开着的馆子也找不着。
百介敲了敲几栋看似客栈的屋子的门,但也不见任何人应门。
这下即使身怀巨款,只怕也派不上任何用场。若找不到地方稍事歇息,就连肚子也无法填饱。在这种情况下,想找这又市已经够难了,想救出右近更几乎是不可能。不,倘若再这么下去,就连百介自己这条小命都可能不保。
镇上一片死寂。
百介怀着再如此闲晃下去,性命彷佛也将随时辰流逝而递减的惨淡心境,在细雨潇潇的死寂街头徘徊着。
真的是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他仅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也拐了几个毫无意义的弯。
接着在大街的正中央,抬头仰望降雨的天际。
山峦、山城、楚伐罗塞岩以及高耸的折口岳,看来均是一片漆黑。
一道电光掠过山顶,旋即传来一声雷鸣。
“终于来了——”
“噢?”
“妖魔现身的日子终于来了。”
是个人。
只见一个披着一张草席的老人,正蹲在岔路口旁一栋房舍的屋檐下。
“这、这位老先生——”
“御前夫人终于现身了。”
“什么?”
百介跑了过去,两手紧抓着老人的双肩问道:
“老、老先生方才说了什么?”
一声远雷响彻天际。
百介紧盯着老人的脸庞。
只见他两眼茫然,一脸龌龊。
一头散发也没梳成髻,整张脸上布满掺杂着白须的胡子。
老先生、老先生,百介摇了摇着看似乞丐的老人肩膀好几回。
“妖魔现身的日子指的是什么?”
“妖魔现身了,要结束了。”
“结束了——什么要结束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老人张着不剩半颗牙齿的嘴直打着寒颤。”
“老先生,这妖魔是什么身分?”
“御前,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原来这传言不仅只在城中流传。
就连此等卑贱者都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御前夫人不仅在城中,即使在城外也广为人们所畏惧。
可怕呀、可怕呀,老人喃喃说着,整个人缩进了草席里。百介剥开草席追问道:
“老先生,这御前夫人究竟是何许人?这传言是从何时开始流传的?”
“城下所发生的一切惨祸,均为御前夫人所下的手。真是骇人哪。”
“且慢。为何就连领民都得遭此威胁?”
这御前夫人理应为阿枫夫人——亦即前任藩主之正室。岂可能迫害一己之领民?
哎呀,老人发出一声惨叫,雨滴顺着龌龊的脸颊滑落下来。
“都、都得怪咱们不好。大伙儿从前都戏称她御前夫人,如今才会招来这等天谴。饶、饶了咱们罢,救救咱们的命呀。”
戏称她御前夫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么七、七人御前——七人御前肆虐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仅牺牲七人,岂足以平息其怒?同时还有百姓挟此风声趁火打劫。不论是町民还是百姓,个个全都干过坏事,只晓得乘机为恶,从未对其心怀畏惧,再加上城中的家伙们也没祭祀过御前夫人,因此……”
如今才教御前夫人更为愤怒呀,老人高喊道。
一阵远雷响起。
“放、放开我!”
不躲起来哪行?得赶紧找个地方藏身才成,老人甩脱百介的手,抱起头来不住打着哆嗦。
“何以需要躲藏?”
“不躲起来势必难逃劫数。先前鸟居倒塌,昨日河里的鱼死亡殆尽,今天可就轮到咱们了。”
“鸟居倒塌?河里的鱼——死亡殆尽?”
“是呀,就连镇守都不再保佑咱们了。因此所有町民百姓,如今全都躲进了檀那寺或神社内,贴上护符祈祷乞饶。咱们也不想丧命呀。”
“大家全躲进了庙里或神社里?”
看来民居内果然真的没人。
“若是如此,老先生为何……?”
“我身无分文,哪买得超护符?这下得赶紧、得赶紧找个地方……”
即便想躲回家中,他也是无家可归。
啪啪,此时傅来阵阵涉水声,只见两名男子从水渠那头跑来。其中一名顶着凉席充伞、仅穿着一件禅,另一名则是身披褴褛破布、看来应是个乞丐。
“喂,阿丑,原来你在这儿呀。”
老人听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大家都到桥下去了。别担心,咱们已经安全了,安心罢。瞧瞧那位修行者给了咱们什么。”
看似乞丐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纸护符,在老人眼前摊了开来。
“这、这护符是……?”
“这是保平安的陀罗尼符。那位修行者将护符也分给了咱们,并说只要把这藏在怀中祈祷便可。来罢阿丑,这张是给你的。”
噢,老人高声感叹道,连忙夺下护符,虔敬地塞进了怀里。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只见他低头合掌,感谢上苍。
“那位修行者不收分文,还真是慈悲为怀呀。”
“还提醒咱们今儿个是个雨天哩。”
“雨、雨天会发生什么事儿?”
听到百介这么一问,身穿禅的男子一脸讶异地转过头来问道:
“你是什么人?”
“小,小弟是个旅人。”
“旅人?看来你可是碰上灾难了,偏偏挑上这种日子到这儿来,可是你的不幸呀。阿寅,你说是不是?”
是呀,看似乞丐的男子边搀扶着老人起身,边应和道:
“可怕的灾厄逢雨将从天而降。是罢,亥之?”
“是呀,除了注定将国破家亡,说不定还会发生更骇人的灾祸——不过,只要依照那位法师的指示,便能安然无恙了。”
“法师?可就是那位修行者?”
——修行者。
“说来还真是吓人,这位修行者可是法力无边呀,所预言的事儿全都教他给说中了。阿寅,你说是不是?”
“没错。他曾预言城下将发生些什么灾厄,全都一一应验了。”
——听来似乎就是又市。
“若想保住性命,最好尽快找到他求个保佑罢。”
“快去罢。”
“这、这位修行者人在何处?”
“在桥下将护符派给咱们后,又摇着钤四处找还没拿到护符的人去了。能获得他的保佑,真是三生有幸呀。”
这下似乎是朝武家屋敷那头去了,半裸的男子说道:
“今日想必就连武士们也纷纷贴上护符躲在家中。如今全城下还不信那位修行者的,大概仅剩藩主殿下一人了罢。”
——这铁定是又市。
上武家屋敷去了是罢?百介稍事确认,便告辞上路。
事态的发展常超乎百介的预料。总而言之,这下非得赶紧见到又市不可。
雨依旧下个不停。
走过不见人影的大街,终于来到了武家屋敷町。
倘若碰上太阳下山,可就万事休矣。
毕竟身上没一盏灯笼,天色暗了将伸手不见五指。
武家屋敷町同样是一片静寂。
不过,稍稍可以感觉到屋内似乎有人。看来那看似乞丐的男子说的没错,武士们似乎都藏身家中,力求回避这场劫难。
家家户户的门前和玄关,都贴有那教人眼熟的护符。
稍早没能仔细瞧瞧,这下百介才确认这些的确是又市常沿路派发的辟邪护符。
看来又市已有所行动。看到这护符贴满每一户人家的所有门窗,教人对又市的高明手腕还真是由衷佩服。说服学识匮乏的百姓或许容易,但就连武士们都让他给——
——不对。
这回可是武士先被说服的。
御前夫人亡魂现身的风声先是起于此地的武家屋敷,稍后又传进城内,最后才在领民之间散播开来。
百介四处搜寻又市的身影。
夜色缓缓降临。
每一栋屋子上……
都贴满了辟邪的护符。
有些贴了两、三张,有些则贴了更多。
从稍早那乞丐的话里不难听出,领民们对又市似乎极为信赖。
走到最大一栋宅邸前时,百介停下了脚步。
——这屋子没贴护符。
就连一张也没贴。门牌上的姓氏写着……
——樫村。
樫村兵卫?
这栋就是那家老的宅邸?
宅邸的大门敞开着。不仅外头没人守卫,就连个小厮的影子都见不着。
百介像是被什么给吸引似的,恍恍惚惚地走进了大门里。
雨势愈来愈大。虽然百介早已是浑身湿透,但仍觉得不想再被淋得更湿。他先是为了避雨走到了轩下,最后又不自觉地走到了玄关外。
他发现屋内门户洞开。
和其他宅邸正好相反,这屋内所有门窗竟然全都开这。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此人对妖魔毫无畏惧?
——不可能。
昨儿个黄昏时分,才听到那几个死神们嘲讽樫村是个教亡魂出没的传闻给吓破了胆的窝囊废,平八亦曾提及,这家老曾举行法会祈祷求神拜佛,听来对这妖魔理应是心怀恐惧。
百介呆立于玄关外。
毕竟他从未造访过地位如此崇高的武家宅邸。樫村是本藩的城代家老,和上八丁堀的穷酸同心家作客完全是两回事儿。
就连该如何打声招呼都不知道。
“请问——”
虽然试图朝屋内呼喊,但百介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由此入屋毕竟有违礼节,像百介此等贱民,理应由后门入内才是。
是何许人?突然听见屋内有人应声。
大概是察觉有人站在外头了罢。
昏暗的廊下浮现出一片白影。
来者是个个头矮小的老武士,身穿水色无纹的袜,上着白衣白袴。
——看来穿的似乎是丧服。
一张小脸看似和蔼,不过神情明显带着倦意。
“尔为何许人?”
老武士有气无力地问道。
“大、大爷可是北、北林藩家老樫村大人?”
“在下正是樫村兵卫。”
个头矮小的老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请、请大人宽恕小的无礼!”
百介尖声喊道:
“小、小的来自江户,名日山冈百介。”
百介赶紧跪下身子,磕头致歉道:
“——如此冒犯,恳请大人多多包涵。”
“无礼——这字眼是社稷尚须遵循礼仪度日时才说得通的。对礼仪早已沦丧殆尽的本地而言,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请起罢。尔大老远自江户来到此穷乡僻壤,想必是有什么缘由,就入内说个清楚罢。”
想不到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沉稳。
“但一如大人所见,小的已是浑身湿透。”
“这何须在意?”
“恐有沾污贵府之虞。”
“这也无须在意。倒是如今屋内仅剩在下一人,也无法端出什么招待。”
“宅邸内——仅剩家老大人一人?”
“不论什么人——死时终将是孑然一身。”
死?座敷周围挂满了白布幔。
中央铺着一床五幅宽的木绵被褥,文房四宝上头摆着一支以奉书纸包裹的白鞘平口短刀,一旁则摆着一封致大目付的书状。
“家、家老大人……”
“这等事原本应在庭园内办才是——只是不巧碰上天雨。”
况且这场雨看来还真是冷哪,樫村望向庭园说道。
面向庭园的白布幔已被拆除,纸拉门也被拉开,昏暗的庭园活像一张开在门上的嘴。
“可笑罢?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讲究武士的矜持。随意找个位子坐罢。”
“家老大人——”
他究竟知道多少实情?
倘若在一国家老面前轻挑地指证藩主为杀人狂魔,即使所言属实……不,正因所言属实,通常性命都将不保。
“小的曾与东云右近大爷同行。”
百介在房内一角就坐后说道。
“尔认识东云大人?”
他还真是个直率的汉子呀,樫村语带怀念地感叹道,接着便在被褥上坐了下来。
“堪怜的是,只因在下委托其进行一桩了无意义的搜索,导致其失去了一切。一切都——”
“如此说来,家老大人也相信右近大爷的清白?”
“一个人是否会杀害妻小遁逃,这在下还看得清楚。”
“那么……”
樫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右近大爷他——已被捕了。”
“东云大人回来了?”
“昨夜回来的。”
为何还要回来?樫村神情苦闷地问道:
“可是被徒士组给逮捕的?”
“是藩主殿下亲自出马逮捕的。”
“藩主殿下?”
樫村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
“家老大人。胆敢请教家老大人——知道多少实情?”
“什么事的实情?”
“这……”
“大人方才提到自己姓山冈?”
是否为大目付大人麾下的使者?樫村问道。
“并不是。小的不过是江户京桥某蜡烛盘商之隐居少东,绝非高官使者——”
看来这解释是无法取信于这位家老的罢。
江户蜡烛盘商的少东,竟然千里迢迢来到这远方藩国,想必再怎么解释也难以教人信服。至于在此地该做些什么,就连百介自己也不知道。
是么——未料,樫村竟爽快地接受了这番解释。
“本事经纬,大人知道多少?”
“一切不明,仅知道藩主大人他……”
嗯,樫村拾起下巴,面向百介端正坐姿说道:
“其他的事就千万不可提了。虽不知尔究竟知道多少,但奉劝尔就将至今为止的所见所闻悉数忘记罢。”
“这可不成,右近大爷都已经落入彼等手中了。”
“倘若是昨夜遭逮的……”
这下应已不在人世了罢,樫村把头别向一旁说道。
“看、看来家老大人对藩主殿下的所作所为——果然也知情?”
“不。”
在下什么也不知道,头已别得不能再开的樫村说道。
“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镝木大人提及,前任藩主义政公之死,实乃……”
“别再说了。”
“可是小的……”
“这些在下都知道。不过山冈大人,这些事,悉数为妖魔诅咒所致。”
樫村有气无力地坍下了身子。
“胆敢请教肆虐的是何方妖魔?可是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夫人的亡魂?抑或杀害三谷弹正而遭极刑的七位百姓?”
这下樫村突然睁开了双眼。
“山冈大人。”
“大人有何指教?”
“绝非在下搪塞,这妖魔诅咒的传闻可是千真万确的。于我藩肆虐的——的确就是阿枫夫人的亡魂。”
能否恳请大人对此稍作解释?百介请教道:
“为何——此地居民对阿枫夫人是如此畏惧?阿枫夫人之死因的确不寻常,但据传亦纯属自尽。小的实在参不透,上自家老大人,下至平民百姓,何以均对其如此惧怕?”
_樫村低头沉思了半晌,接着突然开口说道:
“前任藩主义政公……”
听得出他语带失落。
“自幼体弱多病,大夫多认为其难以长命。其父君义虎公为人胆大阳刚,故对身体孱弱之义政殿下多所嫌弃,并为此积极另觅子嗣。后来,遂与一身分低下之女子产下了现任藩主——虎之进殿下。”
亦即北林弹正景亘。
也就是那死神。
话及至此,樫村先是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
“噢,真是对不住。义虎公对健康的虎之进殿下疼爱有加,虽对义政殿下冷淡异常,对虎之进殿下却是关爱备至。只是嫡子毕竟为义政殿下,再加上其母身分欠妥,因此虎之进殿下,不,景亘公仅能在见不得人的情况下,以私生子的身分被扶养成人。”
不过其于孩提时期,也曾是个聪颖过人的孩童,说到此处,樫村又停顿了下来,接着又说:
“义虎公曾言——活不久的子嗣必是一无是处。不过义政公并未于早年夭折,而是成长为一光明磊落的青年,并于义虎公殁后继任为藩主,相较之下,景亘殿下只得长年不见天日地蛰居于部屋之内。”
想必他就是在这段期间。
尝到那死神的杀戮滋味罢。
“义政殿下天性温厚,待人诚恳,生前是个广受臣民爱戴的藩主。但由于体弱多病,多年无法觅得姻缘,直到九年前,方自小松代藩迎娶了阿枫公主。”
九年前?不就是弹正景旦——也就是北林虎之进观赏过那场傀儡展示后,犯下连环凶案的那一年?
而且,为这场展示雕制栩栩如生的傀儡的,正是原本与阿枫公主之母订有婚约的小右卫门。
命运的交错,就是如此教人剪不断、理还乱。
“阿枫夫人年轻貌美:心地善良。殿下入嫁北林家时,包括在下在内的全体家臣不知放下了多少心,个个期待两位殿下能早生贵子,继承家世。未料……”
“义政公却在当时一病不起?”
樫村点了个头,手遮着眼说道:
“阿枫夫人入嫁后不出两年,义政公便病倒了。虽曾自远方找来大夫,亦曾积极求神拜佛,但不论用什么法子,病情就是无法好转。阿枫夫人为此悲恸不已,感叹两人结缟时日虽短,但既已有夫妻之缘,便应毕生侍奉夫君,因此对藩主殿下的看护可谓无微不至。待病情恶化到无以复加时——阿枫夫人甚至开始亲身祈祷。”
“祈祷?这……”
这可就成了祸端了,樫村说道。
“何以成为祸端?”
“祈祷过后,义政殿下的病情果然略有起色。”
“那祈祷果真有效?”
的确有效——樫村缓缓环视着周遭垂挂的白布说道:
“那可真是一种奇妙的祈祷。正室夫人殿下实为神灵付体,是个法力无边的巫女一类传闻自此不陉而走——不仅是城中,就连城下都为此赞叹不已。”
百介曾于土佐见识过这种祈祷。
仪式本身的确是颇为怪异。
这类祈祷不仅可辟邪愈病,祭祀先祖,有时甚至可施咒取人性命。
据说这种仪式在当地颇为常见。阿枫的族人中,似乎也不乏此类称为大夫的法师。
似乎是如此,听了百介如此解释后,樱村说道:
“这东云大人亦曾提及,但此类仪式并未流传到本地来,因此大家看了纷纷直呼不可思议。再加上藩主殿下之病情在祈祷后虽略见起色,但依然无法完全痊愈。因此经过一番研议——”
只得将虎之进从江户召了回来。
连同那几个自称四神的恶徒。
“但阿枫夫人猛烈反对量旦殿下继任藩主。至于是为了什么理由……”
可就不清楚了,樫村的视线茫然地停驻在半空中说道。
这理由其实是——
“藩主殿下蛰居部屋时代的所作所为——不知家老大人可有听闻?”
模仿那场傀儡展示所犯下的七件残虐凶杀。
虽一度为田所给逮捕,但虎之进马上给放了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能将他绳之以法,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地四处肆虐:看来应是藩国施压,为其撑腰所致。
但樫村却摇着头回答:
“殿下在江户做过哪些事,在下真的是一无所知。虽一度听闻殿下与町奉行所有过摩擦,但据说也不过是误会一场……”
“误会?”
难道藩国真的从未施压?
“没有任何人知道藩主当时做了什么事。即使向自江户返回领内的藩士质询,也看不出彼等有任何隐瞒,想必就连派驻江户屋敷者亦是毫不知情罢。但——这也是情有可原。”
“为何是情有可原?”
樫村蹙眉回答道:
“派驻江户屋敷之藩士们,对殿下皆是多所畏惧,个个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故对殿下的真面目几乎是毫不知悉。景亘殿下其实——”
是个杀人凶手。
“樫村大人,藩主殿下当时……”
什么都别说,樫村制止了百介说道:
“或许其行径真的有失检点。虽然原本分隔两地,未能听闻任何风声,但在下为此也倍感心痛。只不过,其之所以为派驻江户的藩士们所畏惧,真正的理由实乃——景亘殿下似乎身怀某种慑人力量。”
“慑人力量?”
“只是由于藩主殿下从未提及,详情在下也不清楚。不过,当时就任藩主的义政公对这位弟君似乎也是疼爱有加。山冈大人,虽不知藩主殴下曾于江户做过些什么,但其未受任何制裁亦属事实,一切都‘自行悉数摆平’故此从未为家族或藩国添过任何麻烦。因此,实在找不出任何拒绝其继位的理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向奉行所乃至目附、大目附施压者,究竟是何许人?
“如此说来——”
“阿枫夫人对藩主殿下继位心有不满的理由,在下亦无从得知。但见阿枫夫人人品高洁,想必其中自有道理——遗憾的是,对推举景亘殿下继位的家臣而言,推论此举必定是以占卜结果为依归。不过,此事原本就是欲反对也无从。不论推不推举景亘殿下,义政公毕竟膝下无子,除非是收个养子,否则除了召回景亘殿下继位之外,的确别无他法。未料就在这当头……”
“城下就发生了惨案?”
年轻姑娘教人给开膛剖腹。
“没错。城下接连有年轻姑娘遭到惨杀。由于北林从未发生过这等事件,导致城下大为恐慌。这些惨案其实也是——”
“这些惨案……”
百介认为其实也是虎之进——亦即弹正景亘所为。
几起事件均是在四神党移居北林之后不久就发生的,类似的凶案原本都在江户发生。若推论同为四神党所犯下的,理应无误。
但樫村的回答却教人大感意外。
“有风声指称——这些姑娘遇害的惨案,实乃阿枫夫人所为。”
“什么?这未免太……”
为何——会出现这风声?
“传言指称——阿枫夫人为助义政公延命,故从城下掳来年轻姑娘,活剥其生肝,煎成药供义政公服用——简直就是子虚乌有的诽谤中伤。”
如此说来,调书上的确载有遇害者肝脏遭凶手拔除一事。
即便如此……
“此谣言实在过分,难道忘了阿枫夫人可是当时藩主之堂堂正室?分明是毫无根据——竟有人散布此等荒诞无稽的恶意中伤。”
“想必是那怪异的祈祷被当成了根据。”
“噢——”
“谣传必是指称该祈祷源自某淫祠邪软,并诿称阿枫夫人祭拜的,乃远古三谷藩藩主所信奉之邪神。”
的确曾有此传言,樫村无力地垂下双肩,语带颤抖地说道:
“但众所皆知,事实绝非如此荒唐。遗憾的是,一些无谓巧合,助长了这谣言继续流布。”
“无谓巧合?”
“首先,遇害姑娘的人数,与本地传说中杀害城主之百姓人数相同。再者,据传阿枫夫人的故乡有名日七人御前之杀人妖怪出没——这似乎是阿枫夫人入嫁本藩时,随行之小松代藩士所提及的怪谈,原本与阿枫夫人毫无关系,但却让家臣领民起了无谓联想。”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传说是会随人产生变化的。记录虽不变,记忆却可变。仅栖息于记忆中的妖怪,有时也可能随怀此记忆者迁徙,而在他处获得新生。
原本这只是个玩笑,樫村说道:
“起初大家仅是把这当个玩笑。虽然真有姑娘遇害,的确引起不小恐慌,但这么一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小藩,若不找个解释来搪塞,大家岂能安心?正由于未能逮到真凶,才会有人——捏造出一个恶人,好求个心安。”
都、都得怪咱们不好——
从前都戏称她御前夫人——
如今才会招来这等天谴——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从前对其崇敬有加,敬称其为御前夫人的领民们,这下悉数变了个样,称其为嗜食生肝的厉鬼御前、统领七人御前的御前夫人等等。当然,无人敢在其面前如此称呼,而是仅在街头巷尾流传。后来——义政公便逝世了。”
这亦为四神党所犯下的恶行。死神弹正景亘毒杀了卧病在床的亲哥哥。
从那伙人的言谈听来,樫村理应也知道真相。
樫村眯起双眼继续说道:
“纵使已是如此,阿枫夫人对反对景亘殿下继任藩主一事,依然是一步也不愿退让。阿枫夫人的立场,也因此每况愈下。”
意指她已无法全身而退?
“阿枫夫人就这么在城内遭到孤立。在下也曾想方设法,尽力劝说,毕竟已无他法可循,但阿枫夫人对此就是坚决不愿退让。”
看来她的确贤明,看透了那死神的本性。
“但面对幕府与其他诸藩,毕竟得顾及国体,因此不出多久,大家还是决定正式推举景亘殿下继任藩主。而依然坚决反对的阿枫夫人,就这么被诬指为企图谋反——”
樫村停顿了半晌,也不知是向什么鞠了个躬,接着才又继续说道:
“就此被打入了地牢幽禁。”
“地牢?城内有地牢?”
“本藩之城曾有个骇人传说。山冈大人,城内确有据传曾幽禁过三谷藩藩王的土牢。阿枫夫人就这么被禁锢其中,在神智错乱后,方从天守投身自尽。”
“神智错乱?”
“是的,的确是神智错乱,犹记当时夫人遗骸是一丝不挂。”
“一丝不挂地——自天守……?”
“唉,还真是惨绝人寰——”
樫村以皱纹满布的手掩面说道:
“在下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哪配当什么城代家老?本藩现下之所以濒临覆灭,都得怪在下的无为无策。因此即使夫人真的化为冤魂肆虐,也是大家罪有应得。未能保护阿枫夫人的在下、同样未尽保护之责的众家臣、乃至瞎起哄的领民们——全是由于心怀愧疚,心中才会如此惶恐。毕竟全藩上下,原都是将夫人逼上绝路的凶手。”
由于心怀愧疚,心中才会如此惶恐?
“不过,家老大人……”
樫村缓缓放下掩面的手。
“何事?”
“倘若阿枫夫人的死因并非自尽——将会如何?”
“岂、岂有这可能?大人可有任何根据?”
“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大人与藩主妾室白菊提及——阿枫夫人实乃……”
死于该伙人之手。
“镝木、白菊两人……?”
“之后藩主殿下亦曾表示——倘若怀恨而死的人会化为鬼魂回来寻仇,那么第一个该找的不就是余?”
“如……如此说来,阿枫夫人难道也是……这、这怎么可能?”
樫村双手拄在被褥上,语带呜咽地问道:
“景亘殿下他……还说了些什么?”
“藩主殿下还表示,因果报应这种牢骚话,不过是傻子为自己的愚昧开脱的说辞。世上哪可能有什么冤魂作祟——并嘲讽死人哪还能做什么,若要取其性命,尽管放马过来。”
“这实在是太不敬了。”
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樫村不住摇头,并喃喃自语地感叹道:
“冤魂复仇这种事,是真可能发生的。”
“而阿枫夫人——果真现身了?”
御前夫人的亡魂首度现身,据说就是在这位家老的寝室。
亦即出现在这栋宅邸内。
樫村颔首回答:
“在下不仅亲眼看见了阿枫夫人,也亲耳听见了阿枫夫人的声音。不过在下之所以坚称真有冤魂现身一事,绝非基于此一亲身体验。”
“那么——是因何故?”
“不分城内家臣、城下领民,个个对此事均深感内疚。而凡心怀愧疚者,想必皆可能看见此类幻象。若仅有一、两人瞧见,则或许纯属虚幻,但若所有人皆得见其形、闻其声,并因此对其畏惧不已——必可证明其绝非幻象,到头来也真可能发生超乎世人所能理解之灾厄。这就是报应。大人说是不是?”
“不过就小的所见,藩主殿下似乎未怀一丝愧疚。如此看来,不就如其所言,世上并无冤魂作祟一事?”
“这……”
“樫村大人。”
百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恕小的无礼直言。藩内所有臣民,或许果真为背负将阿枫夫人逼上绝路的罪孽,个个深感愧疚。不过——”
不过……
“——最应为此事心怀愧疚的,岂不是藩主弹正景亘旦大人?最为阿枫夫人所痛恨者,理应为藩主大人与其侧近。倘若亡魂现身一事属实,阿枫夫人岂不是找错了报复对象?岂有领民、藩士、以及榴村大人得成为藩主大人的替死鬼,代其受罪之理?”
“此言或许不无道理。但倘若藩主有难,其家臣、领民——本来就有共同承担劫难,以为救主之义务。”
“这不过是武家精神,不应强迫平民百姓共同承受。再者——”
再者……
“假使夺了义政公性命的是现任藩主与其侧近,不,甚至诛杀年轻姑娘并嫁祸予阿枫夫人、进而杀害夫人亦为现任藩主所为,情况可就有所不同了。诸位忠臣理应效忠者,应为藩主义政大人,难道从未怀疑弹正景亘大人即为觊觎藩王宝座,进而谋害明君的奸贼?”
“绝非如此!”
樫村低头高声喊道:
“藩主殿下,亦即景亘大人,从未觊觎藩主宝座。”
“但他毕竟将义政公给——”
“此、此类作为之动机,绝非肇因于对藩主宝座有所觊觎。山冈大人,一切……一切均是在下的错。”
樫村羞愧得当场趴下了身子。
看来他似乎忘了武士应有的矜持。
——这是怎么一回事?
樫村长叹一声解释道:
“藩主大人曾向在下表明,其对前任藩主厌恶至极。”
“厌恶至极?”
“是的。只因义政公为人温厚聪颖,即使阳寿将尽,依然心平气和,力图匡正饱受财务窘况所迫之藩政——在在教景亘公难以忍受。”
“这是何故?如此听来,前任藩主岂不是位英明贤君?”
“没错。说来义政公的确是位明君。不过,景亘公于日后曾言——濒死之人,岂有不号哭之理——”
“什么……?”
“景亘公表示,即便贵为大名或是将军,濒死前必然要为死亡的恐怖高声号哭,凡为人者均应如此。但义政公天生体弱多病,于成长岁月中随时与死亡比邻,对此想必是早有觉悟。只是,景亘公对此就是无法理解。”
“因此方会下毒?”
“对阿枫夫人亦如是。夫人对义政公可谓鞠躬尽瘁,绝不仅止是表面工夫。即使在义政公殁后,其心意似乎仍是丝毫不改。这教藩主殿下——”
难道这也教他看不顺眼?
“因此,藩主殿下的作为——绝非出于对藩主宝座之觊觎。”
“但这也没因此就有资格取人性命的道理罢?光是看、看不顺眼就杀人,岂不是说不过去?”
“话是如此,不过……”
“再者,樫村大人。藩主殿下之所以对亡魂毫无畏惧,是否可能因坊间传为妖魔所犯下的惨案,实为藩主殿下所为?或许残杀领民之真凶,正是……”
“荒……”
荒唐,不可放肆——
樫村双肩不住颤抖着,接着又以自言自语的口吻喃喃说道:
“方才不也说过,这一切均是在下樫村兵卫的错?”
“家老大人有哪儿错了?”
“有的。”
樫村平身回答:
“凡本藩所遭逢之灾厄,以及藩主殿下所犯下之暴行,在下樫村兵卫均难辞其咎。藩主殿下夜夜残杀无辜确为事实,但将之归类为妖魔诅咒所致亦绝不为过。不,若说这些惨祸本身即为妖魔诅咒,亦不为过。”
“樫村大人,忠臣事君亦应有个限度。大人无须承揽分毫罪责。”
“山冈大人有所不知。藩主殿下之所以变成这般模样,的确全都是在下的错。”
这下樫村终于回复了武士应有的尊严,端正坐姿面向百介说道:
“如此下去,本藩终将覆灭。人心退废、治安败坏,藩政早已是破绽百出。相信大人亦曾听闻,已有非人所能理解之灾厄发生——”
那几个乞丐的确曾提及鸟居坍塌、川鱼尽死等情事。
“没错。本藩有一流贯领地中央之阎浮提川,先日河中鱼只竟悉数……死亡。先前亦有落雷击中北林家菩提寺,导致北林家代代先人墓地惨遭破坏殆尽。”
“墓地遭破坏殆尽?”
“再者,镇守领内之金屋子神社,亦有鸟居坍塌之情事。一切灾厄,均为阿枫夫人显灵所致。这下领民们悉数为之震慑,纷纷开始求神拜佛,并臆测必将有更为骇人之灾厄来袭。不过依在下之拙见——这实为阿枫夫人赋予大家的最后机会。”
“最后机会?”
“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夫人显灵后,原本恣意为恶的领民由于对阿枫夫人心生畏惧,竞也个个变得恭笃虔敬。原本漠然的不安先是转为明确的恐惧,再化为敬畏,到头来竟也教神佛重返领民心中。百姓一心求神明加持、佛祖慈悲,原本笼罩城下的暴戾之气终于得以消散,暴动与劫掠亦悉数止息。”
“噢——”
——原来这才是真正目的。
又市所采取的第一步行动,目的原来是抑制领民的暴行与城下的混乱。
诚如樫村所言,敬畏之念的确有收束民心之效。不过这光凭恐怖,可是无法办到的。教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毕竟不等同于出于崇敬之心的平服。
七人御前终究是他国妖物,上溯百年之古老怨念亦不过为陈年往事,凭着类看不见的东西,绝收不到任何效果。哪管有多凶、多骇人,若不见妖魔形体,只会徒增人心之混乱与不安。
欲使众人自心怀畏惧转为虔敬自诫,必须清楚描绘出恐惧对象,并明确展现其慑人威力。为此,又市赋予了这妖魔名字与轮廓。之所以让无人不知、无人不惧的阿枫公主亡魂——亦即御前夫人在此时显灵,正是为了达成此一目的。
而且,阿枫夫人所为,并非仅止于报复——樫村说道:
“夫人实乃忧虑本藩现状才特地显灵,为众人指点迷津的。”
“指点迷津?”
犹记平八曾提及该亡魂指名继位藩主一事。
“没错,此言果真不假。在下先前亦曾找出阿枫夫人英灵所指名之继任者,并办妥继任所需之一切手续。”
“噢?”
难不成江户屋敷内真有此人?
“可有任何标记?”
“的确有。据说奉派前去求证之使者亲眼瞧见,该名藩士背后果真有灵光照射,并有阿弥陀如来于众藩士眼前显灵,伸手指向该名继任者一事。多人见证此事,看来果真有神佛加持。”
“此、此事可当真?”
“完全属实。看来果真是天降祥瑞。因此吾等立刻达成协议,敬邀此人正式成为北林家养子,并赶紧以藩属主景亘患病为由,向幕府禀报将由此人继任藩主一事。当然,此人实为区区一介藩士毕竟无法据实以报,故表面上仍须伪称此人为义政公之私生子。”
“不过,对藩主殿下该如何交代?”
“此事——藩主殿下当然尚不知情。向幕府禀报纯粹出于在下一己之独断。不,除了山冈大人之外,此事仅有少数重臣知情。”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藩主殿下哪可能同意?
一个以超越神佛者自居的人,绝无可能向阿弥陀如来的意向低头。
殿下当然不可能同意,樫村回答道。
“樫村大人您难不成正意图切腹,以明对此事负责之志?”
“正有此意。”
“万、万万不可,恕小的直言……”
家老大人这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切腹自裁绝无可能软那死神乖乖低头,只会掀起又一波腥风血雨的斗争。
“大人即使切腹明志,藩主殿下也绝无可能接受此一安排,甚至可能祸秧其他家臣……”
“山冈大人。”
樫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只要在下一死,藩主殿下——亦即景亘大人,也应能就此收手。方才已数度提及,一切过错,在下均难辞其咎,真正教藩主殿下怀恨在心者,仅有在下樫村兵卫一人。无论如今危害本藩之灾厄为何,均肇因于在下昔日的所作所为。因此,阿枫夫人方才选择于在下眼前显灵。”
樫村挺直背脊继续说道:
“山冈大人于在下下定决心切腹明志的当头出现,看来冥冥中确有因缘。不知山冈大人——是否愿意听听在下这老糊涂的一番傻话?”
“大人请直说无妨。”
语毕,百介也端正了坐姿。
“这已是陈年往事了。在下曾于年幼的景亘大人眼前——手刃其母。”
“什么?”
“此乃奉当时藩主义虎公本人之命。”
“前任藩主为何下达此令?家老大人方才不是曾提及,义虎公对景亘大人疼爱备至?”
“这事即肇因于此。义虎公对嫡子义政大人百般疏远,仅将景亘大人——不,虎之进大人当成唯一子嗣疼惜。理所当然,城内亦因此衍生出诸多冲突。当时前任藩主之正室犹健在,因此虎之进大人之母亦曾遭残酷迫害,众人皆指其不顾一己身分之卑贱,竟怀了藩主殿下之骨肉,并质疑其图谋侵占北林家之权位。”
为何家族、武士必得拘泥于此类执着?
百介抿紧双唇心想道。
“然而,其母绝无任何不良居心。正因无此邪念,于是便被迫遁逃。”
“遁逃?”
“想必是认为自己母子俩已成北林家之祸种。”
樫村眉头深锁,闭上了双眼继续说道:
“某夜,虎之进大人之母带着虎之进大人自城内逃离,意图亡命他国。义虎公得知此事,自是怒不可遏,因此召来在下如此交代……”
将两人给逮回来——
若胆敢反抗,则可迳直斩杀其母——
但务必确保余儿平安归来——
“欲逃离本藩,仅有一条路可行。区区一介弱女子手携稚子,欲穿越险峻岔路必是至为艰难。近天明时分,这对母子终究在折口岳山腰的夜泣岩屋一带为在下给追上了;不知山冈大人是否曾听闻该处?”
此处百介当然知道。
就是昨晚事发之地。
“当时天色将明,但岩石竟发出咻咻声响,听来的确宛如阵阵啜泣。在下眼见虎之进大人正于岩阴下休憩,其母则随侍其侧温柔看顾。在下一现身,虎之进大人即清醒过来,欢天喜地的直呼兵卫、兵卫。”
“樫村大人——”
一滴泪水,自樫村紧闭的双眼淌下。
“犹记藩主大人——亦即虎之进大人,当时笑得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张开一双小手对在下表示——今将偕母远行,兵卫也一起来罢。其母则紧抱着欲走向在下的藩主殿下不住哀求,放了咱们母子俩罢。若您还是个人,就放了咱们罢。”
接着樫村便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在下便……”
遵照主君之命——
“手刃了该女——”
“樫村大人——”
只见一道泪水自樫村的脸颊滑落。
“樫村大人所背负的辛酸——”
实在超乎常人所能想像。尤其是百介这等人,更是无从理解。
毕竟百介非武家之人。对武士而言——恪遵主君所下达之命令,当然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只不过,这道理只会教百介感到不可思议。
但樫村却摇头说道:
“当时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给附了身。在以武士之身尽一己之义务前,竟然忘了身为一个人应有的人性。”
语毕,这年迈的忠臣捶了膝盖几记。
不禁教人想起右近也曾这么做过。
“当时,藩主大人浑身沾满其母所溅出的鲜血。或许是在下心生怯弱,该女并未立即断气,在下只好持续挥了好几回刀,最后才铁着心肠,硬是解开了藩主殿下紧抓其母的手,一把将直哭号母亲大人、母亲大人的藩主殿下给抢了过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岔路。为何朝母亲大人挥刀?为何杀了母亲大人?不论藩主殿下如何哭问,在下仍是默不作答。事后,义虎公仅表示在下做了件该做的事,在下也为完满达成任务大获表扬。”
在自己眼前手刃自己母亲的凶手,被下令斩杀母亲的父亲……大肆表扬。
事后,樫村继续说道:
“藩主大人的眼里,就开始有了那无以名状的眼神。”
他那眼神——
漆黑空洞有如无底深渊——
看来完全不像人的眼神——
田所曾如此说过。
“打那日起,在下便立誓今后将舍身护卫虎之进大人——亦即藩主殿下。但对藩主大人而言,在下毕竟是个弑母仇人。因此倘若藩主殿下行径是如何邪门乖张,在下终究难辞其咎。毕竟在下的所作所为,曾教藩主大人伤心欲绝。”
“但樫村大人——”
“山冈大人,在下的所作所为如此泯灭人性,如今也该遭到报应了。实不相瞒,那死于……死于在下刀下的女子……”
此时传来一声远雷。
“曾为在下之妻。”
雨势骤然转强,百介的听觉也为猛烈的雨声所吞噬。
只见雨滴飞沫从敞开的缘侧溅入房内。
“因此,山冈大人,藩主殿下的乖张行径——实为对在下这弑母仇人的复仇。在下愈是不知所措,藩主大人就愈是欣喜。打从在下手刃其母那时起,藩主殿下便不断强迫在下舍弃为人应有之伦常,遵循武士应行之道——即便主君是个杀人凶手,亦应尽责护主,无论其行径如何残酷,亦不得有任何异议,仅能尽忠职守,默默尽一介臣下应尽之义务。错不在他人,一切均应由在下独自承担。倘若在下于当日清晨不曾忘却人应有之伦常——”
情势便不至于恶化至此。
话及至此——樫村语不成声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因此,值此骇人灾厄将降临城下之夜,在下必得切腹明志。如此一来,阿枫夫人、义政大人、以及景亘大人便可……”
樫村将手仲向放置于文房四宝上头的小刀。
钤。
夹杂在雨声中。
钤。
“是钤声——”
雨势霎时放缓。
灾厄将至。
灾厄将至。
只见一片漆黑的庭院中,浮现出一个白色人影。
“来、来者何人?”
樫村跪坐起身子问道,“灾厄将至——此乃亡魂所言。”
“什,什么?”
——又市。
身穿白麻布衣,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
来者正是手持摇铃的御行又市。
“御行奉为——”
钤。
“这、这位不就是上回那位修行者——”
樫村望向百介。但百介却是沉默不语。不知又市——
将如何收拾这局面?
樫村转头望向庭院问道:
“请问法师为何而来?发……发生了什么事么?”
“小的并非修行者,不过是城下百姓如此称呼罢了。实不相瞒,小的不过是个浪迹诸国,以撒符念咒维生的乞儿。”
“不、不过据说修行者大人之神谕均一一应验——”
“一切均应归功于此偈箱中护符之法力。倒是家老大人这身装束,看来似乎是丧服?”
“确、确是丧服没错。”
“难道大人意图只身揽下一切罪孽秽气?”
樫村并未回答。
“奉劝大人切勿行此无谓之举。”
“什么?”
“此举——注定将告徒然。小的正是担忧忠肝义胆、德高望重之家老大人,是否要做出什么不智之举,出于一片关心,特此前来劝说。”
“不智之举?”
“没错。倘若家老大人就此切腹辞世,将无助于解消往生者之任何遗恨。”
“但、但修行者大人……”
钤。
“含冤而死者,并非仅阿枫夫人一位。”
噢,樫村闻言,当场跌坐在地上。
“小的清楚瞧见了盘据本地不去之众多亡魂。古时为百姓所弑之城主、该城主所手刃之百姓、为此因缘殃死之众人、乃至死于非命之前代藩主大人、以及惨遭残杀之多位领民,个个均仍心怀忿恨。大人难道没听见……”
又市仰望天际说道:
“御前夫人之诅咒声、以及众死者之号哭声?”
“阿、阿枫夫人,义政大人——”
樫村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到缘侧坐了下来。
“哎呀,那些个个生得一脸凶神恶煞的亡魂,正群众于城上盘旋不去。这副光景可真是骇人哪——”
“群、群众于城上?”
“现下城内可有任何人在?”
“城内已是空无一人,关于这点,修行者大人理应比任何人更清楚:灾厄将于雨夜降临,尤其将属城内最为危险——不就是出自修行者大人之口?因此上王武士、下至女仆小厮,均恐遭此劫难波及,纷纷返回各自屋敖藏身回避——不……”
噢,樫村突然失声大喊:
“藩、藩主殿下尚在城内!”
“小的曾言,今宵阴阳之气纷乱交错,势必将有妖物现身,无可回避之灾厄亦将降临该城。看来,藩主殿下将有生命危险。”
“不过,藩主殿下坚称世上绝无妖魔。”
“这可是大错特错。”
“什么……?”
“大人过去之所作所为,的确曾打乱了藩主殿下之人生。不过,藩主殿下如今之恶行,绝非大人所须负责。”
“难道不是在下的错?”
“童年心伤的确可能改变一个人之性情。不过要选择什么样的路,尚可由当事人自行决定。世上不乏于伤痛中领悟慈悲心者,亦有一帆风顺却步上邪魔歪道者。故此,一个人若因酷好死亡而涂炭生灵,除了为死神所惑,绝无其他道理可解释。”
“死神?”
“凡为人必有伤痛,人生在世必是充满辛酸,故每个人均曾为死神所蛊惑,心中涌现恶念时,任何人都可能化身为死神。只不过——若仅是如此,尚不至于发生任何事。”
“要如何才会出事?”
“欲使恶念凝聚,须具备唤醒、孕育恶念之条件,本藩领内有远古恶气残存之魔域,一切条件可谓均已具备。因此,藩主殿下之疯狂行径——”
的确为妖魔诅咒所致。
“妖、妖魔诅咒?”
“这回,藩主殿下将承担最多随此灾厄而来之劫难。毕竟其长期受妖魔蛊惑而态意为恶,如此下去——藩主殿下之性命也将于今夜告终。”
“这……这可不成。在下曾立誓保护藩主殿下,即使其权位终将不保,至少也,至少也得保全藩主殿下之性命——”
为、为此,在下即使丢了性命亦不足惜!樫村高声大喊,从缘侧爬下了庭院中。
“修行者大人,难道已无任何拯救藩主殿下之良策?”
钤。
又市再度仰天回答道:
“或许已经太迟了。”
“迟了些也无妨,若有任何法子,都请修行者大人倾囊相授。只要尚有一丝希望,在下樫村兵卫即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藩主殿下如今身处何处?”
“应在寝室——不。”
樫村一张沾满泥泞的脸孔望向百介问道:
“东云右近已为藩主殿下一行所擒,是么?”
百介点了点头。
“那么——如今应在土牢里。”
这土牢,难不成是三谷弹正与阿枫公主曾遭幽禁之处?
又市自偈箱中掏出一纸护身符说道:
“此乃经驱百魔、焚秽气之陀罗尼咒法加持之护符,大人宜将此符张贴于藩主殿下置身处之房门外。”
“将、将此符张贴于门外?”
“所有出入口均需以此符封之,以组成一结界守护。家老大人可听清楚了?所有出入口均需张贴此符。”
“土、土牢出入口仅有一处,乃一道位于城内中庭一隅之密门。”
“那么,便应以此符将该门妥善封印之。早晨之前万万不可开启。在听见第一声鸡啼前,万万不可让藩主殿下踏出门外一步。”
“在下知道了。”
樫村将护符塞入怀中说道。
“不过,家老大人。”
“什、什么事?”
“今宵的妖魔可是来势汹汹。”
“这,这在下已有觉悟。”
“倘若有任何其他出入口未妥善封印——此法亦将功亏一篑。”
又市语调沉静地说道。
樫村深深吸了口气,使劲点了个头表示了解。接着这年迈的武士便将大小双刀朝泥泞满布的白衣上一插,奔向仍降着雨的黑夜里。
轰隆隆,远方传来一阵雷声。
“又市先生。”
“从这身模样看来,先生似乎也受了不少折腾。”
又市说道:
“虽然教先生为此事所牵连,绝非小的本意。”
“这——小弟不过是……”
“听闻玉泉坊通报后,小的对先生亦是担忧不已。”
“先生将——如何收拾这局面?”
这回的差事的确棘手,又市回答道:
“付出如此辛劳,倘若仅惩罚了恶徒,绝称不上划算。再加上领民人心惶惶,下起手来实难拿捏。若不慎招致此藩遭撤废,亦有导致藩士颠沛流离之虞:故为了这回的差事,小的实在是煞费苦心。”
又市的神情变得严峻了起来。
“再过不久,最后的灾厄便将降临城下,一切亦将就此告终。”
“何谓——最后的灾厄?”
先生很快便能见到了,又市说道,接着又抬头仰望主城。
只见折口岳已经化为一片较夜色更为黝黑的黑影。
又市就此不发一语,教百介想问什么也无从。又市默默递出一只以竹叶包裹的饭团,百介收下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约有整整一刻。
百介就在樫村宅邸内静候事情发生。
这段时间内,又市都伫立在雨中的大街上,也不知是在等待什么。
除了偶尔传来阵阵雷鸣,四下完全不见任何变化。百介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毕竟即使想思索些什么亦是无从。就在这种情况下——又过了一刻。
终于。
钤,只听见一声钤响。
百介连忙奔出门外。
“怎么了?”
“灾厄降临了。”
“灾厄?”
钤、钤、钤,又市激烈地摇起了摇钤。
“现身罢,现身罢,个个都现身罢。”
钤、钤、钤。
“瞧罢,瞧罢。”
钤、钤。
屋敷的门开了,几个武士步出屋外。
“修、修行者大人——”
“各位请瞧。御前夫人即将显灵。各位已无须隐遁屋内,请至屋外祈祷——”
是,只听到大伙儿如此应道,接着便有数名如传令般四处奔走,挨家挨户敲起了门来。这下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武士们纷纷依照又市的吩咐,一个接着一个步入雨中,不出多久,便挤满了整条大街。看来,又市于事前便已向大家交代过自己的安排。
“各位宜出声祈祷,以央请御前夫人息怒——现下,御前夫人就在那头。”
又市指向那片硕大的黑影——亦即主城上空。
“也应立刻通报藏身寺庙神社内之领民百姓,须乘此刻齐声祈祷。唯有城下万众一心,方能化解此一灾厄。”
遵命,人群中四处有人如此回应,亦见数名武士朝各方奔驰而去。
这下,降雨的大街上已充斥着武士们的阵阵念佛声。
“齐心祈祷罢,不愿祈祷者恐将性命不保。不畏鬼、不敬神、亦不尊佛者,唯有被打入地狱一途。”
钤。
——难道大家真的看得见?
百介只看见一片黑暗,但或许这些武士们还真的见到了笼罩天际的御前夫人亡魂。就在此时,在武士引领下的百姓们也纷纷赶到,整个武家屋敷町已为齐声念佛的人潮所淹没。
——真是骇人哪。
百介凝视着又市的侧脸。
此事想必耗费又市不少时间张罗。
这回他一步步掌握人心,将整个藩玩弄于指掌之间。想来他这能耐还真是骇人,凭着这张嘴,要想煽动众人群起抗暴、覆灭藩国,亦是大有可能。
钤。
又市再度摇起了摇钤。
就在此时。
一道闪光划过天际。
紧接着,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
这下——
“天、天守竟然……”
人群中有人喊道。念佛声霎时止息,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
“主城——天守失火了。”
在硕大无朋的楚伐罗塞岩前——主城正燃起熊熊烈焰。
难道是为落雷所击?
似乎也只能如此解释。但又市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操弄落雷。如此说来,难道这真是个偶然天灾?即使并非偶然——理应也不可能是人为。
人群中响起阵阵惊呼,但又市依然不为所动地说道:
“这妖魔果然是威力惊人哪。”
藩、藩主殿下——武士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藩主殿下尚在城内,殿下他——”
“藩主殿下曾言,世上绝无鬼神。”
“唯有藩、藩主殿下从未采信妖魔诅咒之说。”
“难、难道这就是不敬畏神佛的报应?”
武士们的动摇开始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藩主殿下、灾厄果真降临于藩主殿下身上,许多人如此说道。
肃静!又市向大家喊道:
“藩主殿下绝非不敬神佛,而是个无惧于妖魔之堂堂武士。若藩主殿下真仍滞留城内,代表其为舍身救民,不惜只身担下本应降临全城之灾厄。”
祈祷罢,又市说道:
“倘若祈祷得不够——”
又见一道闪光掠过。
这下……
百介目睹了一个超乎想像的光景。
楚伐罗塞岩竟然——
被炸得四散进裂。
看来原因绝非落雷,应是爆破所致。这光景——果真只能以天谴解释之。
原本遮蔽天际的巨大黑影随着低沉声响缓缓倾塌,旋即便传来一声彷佛地面也随之撼动的巨响。事实上,这场地震应是不假,毕竟坍落的是一块硕大无朋的巨岩。
这下,就连原本充斥四下的念佛声也轧然止息。
只见半毁的山城笼罩着熊熊烈焰。
“御行奉为——”
听到又市这句话,百介这才回过神来。
“各位无须担忧,御前夫人已经息怒。”
一股骚动于人群中扩散开来。
“看来英勇的藩主殿下与那块巨岩,已揽下降临本地之一切灾厄。原本笼罩全城之乌云,亦将就此散去。”
好!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
“既然已无须担忧,还请各位尽快赶往主城灭火。此城乃贵藩之要地,万万不可任其毁弃,否则岂能恭迎继任藩主入驻?毕竟主城乃全藩众人之资产,即便对百姓领民亦应如是。”
又一阵欢呼在人群中响起。去救主城、去救咱们的主城,只听见众人此起彼落地说道。大家点亮了几把火炬,不分武士百姓,甚至就连乞丐都随着人潮,齐步朝主城走去。至于百介,则只能一脸茫然地眺望着这奇妙的光景。
“咱们也动身罢——”
又市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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