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崔斯坦
希赛儿裹着我的外套,骑马走在前面,垂着头,垮着肩膀,她刚出洞穴的短短几句话就让我听得头昏脑胀,还来不及追问细节,她便歇斯底里、痛哭流涕,我只能先把她抱下来安抚,直到情绪稍微平复之后,她才娓娓道来。那之后变得非常安静,木然以对。
与其看她死气沉沉,我宁愿她放声大哭,至少比较正常,等她擦干眼泪,就会恢复原来的模样。现在的她眼神空洞,有如缟木死灰,我脑中也反映出同样的感受,让我着实担心她被逼得太紧、承受不住,身心崩溃。
心中的担忧让我想要带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也没多想,就问她家的农场往哪个方向,于是我们就在前往苍鹰谷的路上,就算有无数的理由要我们兼程赶回崔亚诺,我仍然坚信这是正确的决定,她需要时间复原。
我也一样,再怎么努力,都挥不去对皮耶死亡的伤痛和惋惜。我们认识了一辈子,即便不想增加他的负担,不曾当他是交心的知己,他却一直是我的朋友,也在很多无关政治的事情上,成为我的恩师。犹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父亲牵着我走过城区,停在皮耶家门口,蹲下来交代我。
「崔斯坦,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就属皮耶最聪明、知识最渊博,我要你留心听他说话,好好学习,明白吗?」
我眨眨眼,父亲的影像消失无踪,身上的薄衬衫挡不住寒气,让人不住地颤抖。公爵夫人那席话深深困扰着我,王牌。这两个字不断浮现在脑海,我确信它唯一的含意就是安诺许卡。安哥雷米知道她的身分,只等父亲和我上西天,届时就会利用这个情报巩固自身的权力。
我咬牙切齿,策动坐骑追上希赛儿和她并骑,她单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放松地贴着大腿。我握住她,即使隔着手套,依旧感觉得到她手的冰冷。「妳快冻僵了。」我用牙齿咬下手套,包住她的手,试着驱走寒冷。
「希赛儿,妳还好吧?」真是愚蠢的问题,她当然不好,但我希望她开口,无论说什么都好。
她转头看着我。「他们会伤害她吗?」
艾莉。我试着不要回避她的目光。一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应安哥雷米不敢和我家族作对,伤害我的人马。但现在人事全非,我很怀疑艾莉能够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我阿姨会尽全力。」
希赛儿抽回她的手。「那不是答案。」
「艾莉知道自己冒的险,」我说。「妳并没有强迫她。」
「没有吗?」她手插口袋。「是我坚持要进厝勒斯,本来可以平安撤退,我又留在屋里偷听,如果当时离开,她就不会遭遇危险。」她脸庞紧绷。「你要我别去时,我应该听你的,如果她有三长两短,我就是罪魁祸首。」
「这不一定是错误的决定,妳没去就不会收集到如此宝贵的信息。」明知道听起来冷漠无情,我还是说了。若是安蕾丝,当收获和风险两相权衡,她便认为值得一试;马克认定做了选择,就得接受后果;父亲则会强调当国王的都得面对艰难的抉择。
那我自己又怎么想?「我知道妳绝不希望别人受伤,」我说。「如果可以选择,妳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救朋友,但妳了解皮耶被抓的时候,如果出面干预,或者不接受艾莉的帮助,后果将是什么。妳若牺牲自己,其他人怎么办?毕竟妳没有上千条命可以奉献救人,就算不愿意承认,命运、机会和冥冥中运行的力量就能让妳的生命比其他人重要。」
我勒住她的缰绳,两匹马同时停住。「好的领袖和国王愿意牺牲自己挽救百姓的生命,但是牺牲的取舍之间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坚强的毅力。」
希婪儿直视我的眼蓝眸忿忿不平。「领袖和国王是你,不是我。」
我松开绳索。「妳确定?」
她唯一的回应就是用力踢马腹,扬长而去;我跟着踢马,急起直追,胯下的坐骑乐于跟随希赛儿的速度,而我唯一的任务就是避免摔下马背。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过了苍鹰谷,一些路人看到我们飞驰而过,露出馎惊的表情。不久又进入树林,树枝被皑皑白雪压到弯腰,四周只有马蹄答答的声音。
她突然放慢速度,转进另一个方向,缓步穿过密林,停在一处雪冢旁边。「这是咒语地图上最后一个标记所在处。」
「妳怎么知道?」我左右张望,纳闷这里有什么特征足以辨认。
「地图在我心里,」她眼睛眨也不眨。「羊皮纸的记号不过是那些知识的实质证据──一开始我不了解,其实并不需要。」
我听得一知半解,但没有追问下去,不确定她真能解释清楚。
「我猜在这里长眠的是外婆。」
这个推论非常合理,吉妮薇的母亲下落不明,尸体遍寻不到。然而一想到安诺许卡就在这里谋杀另一个女性,顿时觉得不安起来。有一天她也可能在阴暗的树林里对希赛儿重施故技。
「为什么要在这里?」希赛儿嘟哝。「既然鄙视我父亲,她为什么非要来农场附近?」
好问题,可惜永远找不到答案。无论有什么理由吸引她到苍鹰谷,安诺许卡都抢先一步,让她无法抵达。
希赛儿不发一语,转向乡间大道,默默骑了一阵子才开口。「我没有机会通知他们关于你出现的事,到时可能有点突兀。」
她目视前方,缓步走向通往农场和看来是谷仓的小径。远处四条狗一起冲过来,体型比小老鼠高大,对着我们又吠又叫。一个老先生从谷仓走出来,伸手遮阳,看我们逐渐靠近。在白雪覆盖、灰蒙蒙的冬天里,一眼就看得出来希赛儿的发色从何而来。
住家的门被推开,金发女孩探出头来,瞇眼看了一分钟,又转身走进去,披着斗篷和靴子再次出现。有个老妇人跟在后面,用围裙擦干双手。
这是希赛儿的家人。
我当然知道会碰面,但现在才想到场面或许不友善,他们知道我的本质、我的身分,绝对有恨我的理由。
「希赛儿!」金发女孩几乎不等姊姊下马就一把抱住她,两人左摇右晃跳着奇怪的舞步。
「我们以为要等过年才会看到妳。」她父亲好奇地对着下马的我点头致意。
我点头招呼,一时辞穷,不知要说什么。
「一时兴起就回来了。」希赛儿回道,脱掉外套递给我。
乔丝媞睁大眼睛。「那是血吗?出了什么事?」
「妳受伤了?」她父亲伸手要拉,希赛儿举手阻止。「没事,不是我的血。」她犹豫了一下。「爸爸,这是我的丈夫崔斯坦,我们只能留一夜……明天就回崔亚诺。」她把缰绳塞过去。「可以请你照料花儿吗?我要清理一下。」随后勾住妹妹的手臂,几乎是逃进屋里。
她爸爸和我大眼瞪小眼,这辈子从来不曾如此尴尬过。
「你是巨魔,」他终于开口。「抢走我女儿,逼她结婚的那一个?」
我瑟缩,抓着皮鞭扭来扭去。「对。」当下就把责任推给父亲似乎不是好主意。
「所以你们占领整座岛屿了?」他质问。
我摇头以对。「只有我出来。」
「呃,看来背后有一段故事,」他皱眉。「希赛儿怎么了?」
「说来话长,复杂得很。」
他倾身向前,揪住我的衣襟。「复杂?你做了这些事,现在还带我女儿回家,而她浑身是血,垂头丧气,还说这叫复杂?你要好好解释清楚,年轻人,不然就请你离开。」
看着这个头发斑白的农夫揪住我的衣襟,突然领悟希赛儿的特质从何而来。「只要你愿意听,卓伊斯先生,」我说。「我会告诉你一切。」
他勉强点头,松开衬衫。「你可以称呼我路易,省得把时间浪费在虚伪的客套上。」他看了我的马一眼。「这匹骏马不错。」
「克里斯托弗‧吉瑞德帮我挑选的。」虽然一开始他极力说服我先骑小马练习。
「是吗?嗯,克里斯托弗或许没受多少教育,却很了解马匹。」
我牵着马走进路易指示的马房。「他的优点比一般人所想的更多,」我仔细查看扣住马鞍的皮带,一边说道。「他很忠诚,我的经验里面这种特质很罕见,他同时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对希赛儿、莎宾和我皆然。」
路易把花儿安顿在走道对面的马厩,他已经拿开所有的马具,靠在门边看我。「我没有要争辩的意思。」他搔搔头发。「你知道怎么照料马匹吗?」
我摇头以对。
他走过来。「你说你几岁?」
「十七。」
「我以为你不只十七,」他耸耸肩膀。「总之,你不是小孩了,早该学习一些有用的技巧。你可以一心二用、边说边学吗?」
我点点头,突然急于向他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的公子哥。
「好极了,你最好从头说起。」
在我叙述的时候,希赛儿的父亲偶尔哼一声或咕哝几句,示范照顾马匹的技巧,我的故事不是从今天说起,也不是从希赛儿抵达厝勒斯之后,而是从我自己的事开始,毫不隐瞒。事实上,透露这么多私事有违我天生的个性,但是不知怎么地,很多话自然而然便从舌尖流出,彷佛希望被别人了解。毕竟路易是希赛儿的父亲,必须让他了解我这个人,尽可能证明即便有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仍旧是值得他托付女儿的人。
我们从马匹移到牛群,最后到猪圈,他偶尔会提问,但大多数的时候都保持沉默、听得很专心。故事结束的时候,农场的杂活都做完了,暮色也笼罩大地。
「你说这个女巫打算明天晚上杀死吉妮薇?」
「几乎确定是这样。」我们坐在屋前门廊上,路易抽着烟斗,奇特的烟味竟然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她以谋杀自己女性后代的方式延续自身的寿命,希赛儿深信必须有血缘联结,咒语才能发挥功效,而大自然能量最强的时间点就在冬至兼月圆这一天。」
路易哼一声表示理解,对空吐了一口烟圈。「如果她成功了,希赛儿就是下一位?」
「除非我无力干预。」
他点点头。「你说巨魔和人类可以……」他眉头一皱,连吐好几个圆圈。
我知道他的问题。「厝勒斯大约有四分之三的人口有人类血缘。」
他陷入沉默。「如果希赛儿生下巨魔婴孩,这个安诺许卡的咒语还有功效吗?」
他抓到了一个我不筲想过的关键。「应该不行。」
「结论看起来,不管你们最后决定要如何,女巫的死期都近了,我虽然不懂你阿姨从哪里听来的预言,但她显然是正确的。」他站起身,敲掉烟斗的余渣。「我还剩一点杂活要去做,你可以先进屋内梳洗备吃晚餐。」
我没有直接进门,又在那坐了几分钟,欣赏周遭的风景。夕阳余晖逐渐消失在山尖后面,冷风拂来松树的香气,谷仓里的动物有牠们各自的奏呜曲,一条狗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棕色眼眸闪闪发光,不时地审视牠的势力范围,这是一个迥然不同的生活──有如另外一个世界。我让自己陶醉半晌,幻想自己在农场里长大的感觉。有路易这样的父亲,有兄弟姊妹,不必担心手足相残;天天务农,种田放羊养牛,不必玩弄政治手段和计谋,这是一种很棒的生活,完美无缺,让我领悟希赛儿为了帮助我承担的风险。
屋内弥漫着烧柴的烟味和晚餐的香气,希赛儿的妹妹站在炉灶前搅动锅里的东西。「他要你打杂,对吗?」
「刚好也有很多事要讨论。」我试着刮掉马靴上的泥巴,但是效果有限,干脆脱下来放在门边。
她嗤之以鼻,放下大汤勺。「不必说我也知道,口渴吗?」
「有一点。」
乔丝媞走向角落的小木桶,倒了一杯黑麦啤酒递给我。「只有这个跟水。」
「这个就好,谢谢妳。」本以为她会回头继续弄晚餐,结果却是杵在原地,大剌剌地把我从头看到脚,毫不害臊。她比希赛儿高很多,一头金发,除此之外,一看就知道是姊妹。
「希赛儿跟奶奶在楼上,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她说。「她们要我下楼做晚餐,让她们继续谈话。」
「她好吗?」
「情绪低落,苦恼又害怕,」乔丝媞先是低头看脚,抬头凝视着我。「还哭了很久。」
「她有理由痛哭流涕,」我说。「我们失去一个好朋友,另一位的处境也非常危险。」
「她说了。」乔丝媞扬起下巴,眼中自有评价和看法。「希赛儿是个爱哭鬼,老是哭哭啼啼的,不管快乐、悲伤或生气,都要掉眼泪,上次看她哭成这样是花儿被蜜蜂螫了,把她摔下马背,但她后来还是上了马。我姊姊向来能够克服挫折、重新振作起来。」
听起来就像在挑衅,彷佛只要我不知好歹、敢批评希赛儿一句,乔丝媞就会吐我唾沫,一刀捅进我肋骨。
「如果大哭可以给我如妳姊姊一半的勇气,我愿意随身带十几条手帕。」我说。「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这是最吸引我的特质之一。」
她狐疑地瞥我一眼,点头以对。「好吧,你可以先坐一下,她们应该不喜欢被打岔,你最好在这里等她们下楼。」
我从老旧的桌子底下拉出一张椅子就座。
「你看起来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她回到炉灶前。「巨魔是身材壮硕、反应迟钝的丑八怪。」
「我也听说了。」
「希赛儿很少提到你,只说你是她这辈子见过最英俊的美男子,我当然不信,因为她的品味很有商榷的余地。」她的蓝眸笑意盎然。「她觉得猪很可爱,还去亲吻牠们。」
「猪仔的确很讨喜。」我想到谷仓那些粉嫩的小生物。
乔丝媞笑得很调皮。「我说的不是小猪。」
她或许在捏造故事,但我觉得她说的是事实。「降低期望值的好处就是比较不会被失望所苦。」
「谁说我没有大失所望?」她尝了尝锅里的食物,眉头一皱,洒了一撮像盐巴的东西。「她还说你很神奇,但我看到的奇迹只有你说服爸爸让你替代我打杂干活。」
「她说的是实话。」我装得一本正经,不敢笑出来。
「证明啊。」
我笑哨嘻地问。「妳是认真的?」
「以防你没发现──」她停下来尝味道。「我从来不乱开玩笑。」
室内的光源瞬间熄灭,包含油灯、壁炉和灶火,顿时一片漆黑。
「嗯,真狡猾。」她说。「既然看不见,也就难以判断是不是你运用魔法。」虽然她轻轻地说,但我听见她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我顺应要求,几十颗小光球在厨房里漂浮,她好奇地睁大眼睛、左看右看,让我回想起希赛儿第一次看见玻璃花园大放光明的时候。
她伸手想摸,有点犹豫。「可以吗?」我点点头,看她试着接球,手指一戳而过。趁她分神的时候,我先用细网裹住,再将她轻轻举起、飘到半空中,她惊讶得大叫,然后哈哈大笑。「再高一点!」
「我还以为不可以命令巨魔使用他的魔法,因为这样不礼貌?」耳边响起希赛儿的嗓音,她的呼吸热热地拂过肌肤表层,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净是一些儿童不宜的念头。
我抓住她的手亲吻指尖。「凡事都有例外的时候。」我从眼角瞥见她奶奶站在楼梯口,双手抱住胸口,我便在眨眼间将乔丝媞飘回地面,灭掉光球,炉火重燃,我跟着老实起来,不敢再造次。
希赛儿捏捏我的手。「奶奶,这位就是崔斯坦。」
「真是久仰大名,很荣幸见到妳,卓伊斯夫人。」我彬彬有礼地问好,有点担忧这位一家之主的长辈对我的看法。
「至少他还懂礼貌。」奶奶说道。「请坐,年轻人。孩子们,预备晚餐了,我听到妳们父亲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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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法忍受有人在屋内抽烟。」晚餐过后,路易带我到室外。我坐在旁边,一手端饮料,仰望头顶的月亮。完美的满月带着恶兆,我忍不住想起上回关注它的时候,正是希赛儿被带进厝勒斯的前一夜。当时我绞尽脑汁、苦思解脱之道,一心想要逃避和凡人联结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前世的记忆。
「我忍不住想,如果当年再加把劲、努力说服吉妮薇搬来苍鹰谷,或许能够保护她平安。」
想起他在信里三催四请、苦苦哀求,我很确定除非用蛮力拖她过来,否则他根本无能为力。「安诺许卡自有办法追踪她的后代。」我说。「就算带她来到苍鹰谷,这点距离一样帮不上忙。坦白说,我见过她本人──她若不愿意,谁都强迫不了。」
「或许你说得对,」他油着烟斗。「她以前不是这样──母亲失踪让她性情大变。」
「她们母女非常亲近?」
他哈哈大笑。「刚好相反,吉妮憎恨她母亲,那个女人是个蛮横的泼妇,这也是吉妮渴望搬到苍鹰谷的原因,她想尽可能远离那个女人。」
我眉头深锁,他说的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她渴望离开崔亚诺?」
「这本来就是她的主意,她厌倦了日以继夜的表演生涯,剥辉和儿女相处的时间,但每一次生产过后,她母亲总是能够说服她回到舞台,直到父亲过世,我们必须决定要黄掉农场或者自行经营,是她坚持要回来的,还叫我带着孩子先回农场,等她那出戏结束再回来团聚,至今我还保留当年她预计抵达前送回来的纸条,说她兴奋莫名、满心期待要展开全新的生活,后来却没有出现。」
「我兼程赶到崔亚诺,确信她出了意外,结果在剧院找到人。她说母亲失踪,没找到之前离开,她会良心不安。我想留下来帮忙找人,她却坚持要我回家陪小孩,还说她会来团圆。」路易的烟斗抵着膝盖。「结果食言没出现。」
「她有任何解释吗?」
路易叹了一口气。「我去见她好几次,想要说服她回家,但她总有推托的理由。法律最终判定她母亲死亡,我知道已经没希望,直接找她谈判。她说她已经改变了主意,舞台才是生命的重心,如果我真心爱她,就不要干预。」他伸手托着下巴。「如果我早点带她离开,或许……」
结果会不同吗?母亲死后,吉妮薇的改变如此巨大应该不是巧合──应该是安诺许卡下的毒手。我怀疑是女巫动了手脚让吉妮薇改变心意──不然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另一个疑问浮现心头,自从在歌剧院遇见艾登爵士和佛雷德之后,它就挥之不去。「你儿子和希赛儿吵架的时候,声称吉妮薇强迫他在你跟她中间做选择,他不愿意,吉妮薇就采取报复的手段。你知道这件事吗?」
路易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手握拳。「不,我只知道去了崔亚诺以后,某些事情让佛雷德和吉妮薇反目,但他拒绝透露详情。」他沉重地叹息。「一开始她还很热衷,帮佛雷德在侍卫队安插职位,派了一辆马车接他离开农场,还特地为他布置了一间卧房,然而短短几个月过后,他就搬去营房住了。」他转头看我。「你为什么问起这件事?假若你担心,希赛儿是她哥哥的宝贝妹妹,一定竭尽所能保护她的安全。」
我摇头以对,不置可否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地,佛雷德那番话一直挥之不去,举凡我所听见跟吉妮薇有关的事实,皆清晰勾勒出她邪恶的一面,完全不像迫于无奈的受害者。
「该进去了,」路易打断我的思绪。「你们俩还是决定明天一早返回崔亚诺吗?」
「是的。」虽然下一步要怎么做仍是未知数。
「吉妮如何我不在乎,」路易起身说道。「最重要的是孩子们,你要保护希赛儿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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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发出吱嘎的声响,房门开了又关,希赛儿赤脚走进来,上床钻进被窝里面。「我还以为妳要跟妹妹挤一张床,以免影响妳父亲的观感。」我低喃,将她搂紧。「他似乎不太相信我们婚姻的合法性。」
「天快亮了,乔丝媞应该不会发现。」她的下巴贴住我的胸口。「再者我也睡不着。」
我顺着脊椎来回爱抚,一路从颈背到她浑圆的臀部。她轻声叹息,温暖的气息拂过我袒露的胸膛。「不能让她杀死我母亲。」她屏住呼吸,彷佛期待我会持反对意见。
「了解。」我说。「我们不会坐视不管。」即便吉妮薇罪有应得。
她以手肘撑起身体,惊讶地挑起眉毛。「我还以为你会反对、强调不能把一个人类的性命放在多数人的安危之前。」
「她是妳妈妈,」我说,看着小光球上下漂浮。「难道我对妳的伤害还不够深、还得连累妳的家人变成女巫的牺牲品?」
「你的父亲、加上母亲和阿姨,都跟我妈妈一样深陷危机。」
「我才不关心……」我住口不语,父亲两个字卡住喉咙。这不是谎话!我对自己大叫,然而再怎么努力都无法从口中逼出这句话,不管喜欢与否,我都在乎他的情况。「父亲不可能对安哥雷米的阴谋一无所知,」我嘀咕地跟自己生闷气。「更不致孤立无援,再者他是自作自受──错在自己,怪不得人。」
「厝勒斯那些人怎么办?」她问。「他们也得承受吗?」
「别问我。」我侧转头,避免直视她的眼睛。
「万一安哥雷米阴谋得逞,你能想象他们的处境吗?在他统治底下,混血种的生活会比现在凄惨一千倍,更糟的是,他知道安诺许卡是谁,一旦杀了她,你所有的努力就付之流水。」
我咬牙。「妳以为我没想过?」
「这些你当然知道,但你似乎不敢承认自己想杀她,昨晚的反应就是印证,反射出你的心意。」
「你……」脚步声和碰的一声让我闭上嘴巴。「外面有人。」
「如果有人靠近,狗会狂吠。」她咬着嘴唇,睁大眼睛。「噢,不。」
我们翻身下床,一起走到窗边,希赛儿拨开窗帘。「太暗了,」她低语。「看不清楚。」
我的眼力好一些。「有一个大箱子,」我抓起衬衫,从头顶套下。「妳留在这里。」
希赛儿根本不听劝,径自跟着下楼。
路易探头看着门外,坚定地握着一把看起来很久没用过的枪。「无论不速之客是谁,都已经走了。」
狗儿咬着一大块排骨跑过来。「竟然用诱饵把狗拐走,」他嘀咕。「该死的家伙,一点警觉都没有。」
我套上靴子走下台阶,光球照耀,院子大放光明,正中央有一个铁片箍住的箱子,看起来怪异无比,箱子有点变形,木板龟裂,彷佛有某种物体被关在里面,试图运用蛮力挣脱出来。我心跳加速,慢慢走近。
「崔斯坦!」回头一看,路易攫住希赛儿的肩膀,不肯松手。她穿着睡衣,显得年轻又孩子气,头发蓬乱,睁大眼暗。无论箱子里有什么东西,我都不希望她亲眼目睹。我停在一步之外,相盖以大锁扣住,用魔法扳开,完全不想看一眼。问题不在于会发现什么,而在于那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顾不得紧绷冰冷的神经,伸手掀开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