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很清楚嘛。
是听谁说的?
什么?内行人自有门道?哈哈,干嘛讲得这么吓人呀。没错,我虽然今天做这身打扮,靠行乞度日,但原本是个马夫。来到江户算一算已经有七年还是八年了。
什么?之前我在远州。在那之前?
嗯,我这个人好漂泊,就是无法长期定居一处。既曾住过甲州,也曾待过越后。
加贺?
加贺也住过啊。那个百万石诸侯之地。
所以,你就是来打听这件事的?说的也是,我觉得自己以前好像提过这件事。
噢,真的可以喝吗?
不好意思。好久没尝到这个了。
好喝。这酒真好喝。老兄你这么慷慨。想必生意很兴隆吧?
是的。
我打在加贺的时候起便开始干马夫。我喜欢马,但就是不想娶老婆。我是喜欢姑娘,但就是没打算成家。因为我天生没拼劲,生性也不好安定,总觉得还是晃来晃去比较自在。所以我就背井离乡,随风四处漂泊,最后来到了江户。我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
长司?盐屋长司?
你指的是那个卖盐长者是吧?
喔,这人我知道。不过他不是长司啦,是长者吧?是小盐浦的长者。对了,名字叫做长次郎。哈哈哈,你口中这个长司就是长次郎的略称吗?
可是,叫做卖盐长者,是上一代的事情,现在的长次郎已经是第二代,为了区分,大家都称他饲马长者。喔,这我知道。叫做乙松,是吧?原本和我同行,我俩还曾是好伙伴呢。他工作勤奋,后来被招赘才成为大户。
他是个大善人。
我很受他照顾。我原本和他是吃同一锅饭的,所以,后来他成为我的老板,倒也没有因此而摆起架子,还是相当照顾我。哎,虽然颇受他照顾,我却连道个谢都没就离开了他。我也真是太无情了。
嗯。这我知道,我知道。
啊,这真是不好意思。
真是好喝呀。我可真是有福气。
哎,还真教人怀念呢。虽然昔日的回忆早已朦胧,没想到还会听到这个教人怀念的名字。倒是,长次郎他还好吧?什么?他过得还不错?你开租书铺的朋友曾到过加贺?原来如此。
所以?他还好?生意兴隆?
那很好啊。什么?他不抛头露面?那是因为是他生性害羞吧。
那也是因为他天性谨慎吧。
晤。他是个信仰很虔诚的人。对了,他早晚都会在畜牲的墓前膜拜、浇水。照顾马匹也很擅长。只要被乙松这么一摸,马匹似乎都会觉个名副其实的饲马业之长。他还比我年轻呢,真是不简单。
是啊。没错,你说的没错。
没错,如果他不是真心爱马,是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的,他天生就是个适合靠马吃饭的伯乐。连朗读马祭文时都是朗朗上口的。
噢?
那就是在马匹的买卖完成时,像这样击掌后向胜全神祈愿。
胜全神是马神呀。一般马夫都会向胜全神祈祷,以求马匹健康、好好工作。
朗读祭文时必须很虔诚。
他这方面就很厉害。
是呀。
这我还记得。
大概是这样子吧——神明高高在上,请求你们降临下凡。惠比寿大黑福禄寿、七福神请降临。大神乃天逆锌之御神,甚至贵如天照大神、天神大日如来、胜全神、马头观音伯乐天、今天逢此庆典,谨奉上祝福戚怀之言语。
就是这样。是呀。接下来,就讲讲这匹马的由来。
这个嘛,能力不足的马贩,是没办法谈这个问题的。
说的也是。不过,乙松——不,长次郎算是能力相当强的。
什么?
这是靠口述习来的。靠的是马夫之间的口耳相传,不是马夫的不会知道有这个东西。
喔,说的也是。
啊,谢谢、谢谢。我看我快要喝醉啦。
咕噜——咕噜——
噢?十二年前?
喔,那件事呀。你那开租书铺的朋友连这件事都听说了?很可能只是谣言吧。对呀。噢?不是妖怪啦。对,是盗贼。
是被盗匪杀害的。真是吓人呀。
太可怕了。
我当时也是哭了。我也曾经受过上一代老板的照顾,却不料连大小姐,也就是他的干金都被……真是太残酷了。
他们全被杀了。
只剩下长次郎活着。不,其实连长次郎也差点丧命。凶手是三岛出身的夜行帮,地盘在奥州和甲州之间。他们的头目是一对名叫夜行丸、百鬼丸的兄弟,是个无血无泪的盗匪集团。
喔,这我听过。
噢,你也听说过他们?
对,他们就是被夜行帮这票人杀掉的。
记得当时正逢过年。唉,已经经过十二年了呀?
总之当时适逢一年一度的年假,所有伙计都返乡过年了。于是,依照往例,长次郎会带领家人前往温泉地泡汤,这是上一代老爷的时代起就有的规矩。
结果在途中遭盗匪袭击。
盗贼人数约十名。他们突然从山中窜出,攻击乘在马上的上一代老爷、以及长次郎的妻女。
当时长次郎正牵着马。
即便已经成为一家之主,即便已经非常有钱,但在对他有恩的上一代老爷面前,他还是表现得像个男仆。第二代长次郎常言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就是马夫。
这下子,生死一瞬间。
据说岳父当场被砍死。
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凶手刺倒在地。然后,长次郎原本牵着的两匹马背负的行李被抢下时,就载着他年幼的女儿坠落到谷底。
唉,他那女儿很可爱的。
真是残酷呀。整件事就发生在长次郎眼前。
嗯。我是听目击者说的。当时长次郎也已经快死了,所以也没办法从他口中问清状况。噢?对了,当时有个男仆和他们家族同行。
那是个无家可归的男仆。不过,之前也说过长次郎看人不分贵贱,看他过年还是无家可归,便带他同行了。
当时那男仆吓得腿部软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嘛。换作我也会吓得腿发软吧。惊吓之余,他躲进了树荫里,照那位男仆的说法,长次郎当时非常勇敢,毫不畏怯地只身抵抗盗贼。亲眼看到妻女遇害,大概逼得他决意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吧?
于是,长次郎拼了命,竟朝看似盗匪头目的男子冲去。
他就这样朝对方怀里撞了过去。但长次郎手无寸铁,对方手上却拿着刀。反正他已经抱定要死也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决心,整个人都豁出去了。也不知道当时那头头是夜行丸还是百鬼丸,总之是个壮汉就是了;他还真是不要命了呢。
结果,那个盗匪头目和长次郎扭打起来,双双滚落悬崖。看到头目跌落悬崖,喽罗们都很惊慌。老大都坠崖了,下头的哪有不慌的道理?
此时那名男仆就趁隙逃脱,回来禀报。
那个男仆的名字?他名叫平助。
平助。他比长次郎年轻十岁左右。
哇,真是惊讶呀。过去我也曾和同行的马夫喝过酒。噢,多谢多谢,可是喝的都不是这么好的货。这浊酒喝起来真像是在过年哪。
总之,刚才讲到饲马长者遇袭是吧?
接到平助的通报,我们全村大受震撼。村子里不只是马夫,平曰也有许多人仰慕长次郎的修为,这下全都气喘吁吁地赶赴现场,就连我也罕见地慌了起来。一到了现场,看到上一代老爷和长次郎的妻子均已丧命。马匹也都遭砍杀坠落山谷。噢,只死了一匹,另外一匹就不见踪影了。众人都猜测可能是被盗匪骑走了。
噢,行李也悉数被夺。
只剩他女儿的一只袖子挂在山壁上一棵桑树的树梢上。
当时的景象真是惨不忍睹,甚至让我作了好一阵子恶梦。
现在倒是没再梦到了。
大伙儿都直骂实在是太残忍、太没良心、太无法无天了。倒是我赶到现场时,并没见到长次郎的踪影。
是掉下悬崖了吧?
捕吏与马奉行都到现场了。饲马长者是个大户马贩,因此就连奉行所也倾巢而出大力搜索。据说到了第十天,才有人在悬崖边发现长次郎躺在一个绝壁上的洞穴里。看样子他并没有直接坠落谷底,可能是被树干或树丛给勾住了。据说在同一个洞穴也发现了盗贼头目的尸体。所幸长次郎还活着。想必是因为他平日诚心礼佛的缘故吧。
奉行也称赞长次郎尽管是个马贩,却能果敢抗敌,气魄比起武士却是毫不逊色——
长次郎从此名声陡涨。
但毕竟只有长次郎一个人活下来。
他整天悲叹。
可是他真的很不简单。他很生气,也痛哭了好一场。后来他开始深刻反省。
对呀,深刻反省。
他信仰很虔诚。所以认为——不管自己杀死的对手是恶徒还是仇敌,自己都是杀了人。
不仅如此。没办法保护岳父、妻女,也让他觉得惭愧万分——哪敢承认什么果敢抗敌。
对吧。哪敢承认呀。
说的也是。全家遇害,当然是非常痛苦呀。
而我看长次郎这么痛苦,如果成家就是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生子。老兄,毕竟生离死别是很教人伤心的,是吧?
遗憾?当然有遗憾呀。
什么?
他女儿?
噢,我记得他女儿一直没给找着。
嗯,可能是被河水给冲定了,还是被盗匪给抓走了吧?
平助说他女儿掉下悬崖了。
若是被河水冲走,应该不可能活命吧。
我当时也曾帮忙找过。
啊,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催你帮我斟酒啦。只是端着酒杯,一不小心就往前凑出去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女儿叫什么名字?
名字吗?叫做阿玉——不,好像叫做阿绢。个子小小的,生得很可爱。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一朵花般的十八姑娘了。
嗯——应该已经亭亭玉立了。
一定是的。
真可怜。什么?盗匪吗?没逮到啊。
至少我在加贺的时候,没听到过他们被逮着。
喔,对对。一定是因为这样。
什么?
你刚刚提的那件事呀,就是长次郎不喜欢抛头露面。
是啊,他一定是因为这样才不肯抛头露面的。想必是怕被报复吧。
报复呀。
毕竟长次郎杀了一个盗匪。
而且是那伙人的头目呀。
那伙盗匪的头目是一对兄弟,哥哥百鬼丸,弟弟夜行丸。长次郎所杀害的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但至少另一个还活着。这些家伙不会就这么死心的。
还活着的那个一定会回来报复的。
想必他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再怎么穷凶极恶,毕竟还是兄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