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翌日我早早就来上班,住店的另一项便利就是大大节省了通勤时间。中途去拿我的咖啡,没有吃早餐的胃口,我提醒自己记得要吃午饭。神圣的林瑞女士从不屈尊来早餐厅,不过卢克还是特地为她准备了鱼籽。她的忠心耿耿的仆人装了整整一大盘的百吉饼,奶油干酪和一堆看着就叫人恶心的鱼卵。我点头打招呼,他像往常一样咕哝了一声走了。
在见过形形色色的角色,包括人与非人之后,我自问没有什么能吓到我了。可这位保镖给我的感觉挺瘆人。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人类——看起来他更像巨魔和地精的混血种或者别的什么。某些种族之间的通婚是法律严格禁止的,不过总有以身试法的。卡夫卡先生体型庞大,虎背熊腰,就他的块头来说行动算是很灵活了。他的皮肤是一种诡异的惨白,很难用文字描述。
我拼命压下胃里的不适感。人鱼和她们的侍从总是让我紧张,倒不是因为那些烦人的粉丝的缘故。每逢人鱼在脱衣舞俱乐部演出,那些吵吵嚷嚷的粉丝就成群结队出现,通常在这过程中,总会有些伤亡。所谓伤亡指的是那些被迷得神魂颠倒,把妻子或女友抛到九霄云外的男人,人鱼巡演到哪,他们就跟到哪,至死方休。
“这些人鱼还真能吃,”卢克评论道,他端着盘丹麦曲奇。我用杯子装了半壶咖啡,放足了奶油和糖。大多数时候,这点卡路里刚够我一个上午的消耗,我想今天也不会例外。“是挺能吃的。周末在闪亮蝴蝶有重大演出,她在养精蓄锐。”
卢克兴奋起来,“有门路弄到票吗?”
“你也是粉丝?”他脸红起来还挺可爱。“我试试看。不过你可别跟那些傻瓜一样跟着去巡演,那样我可要生气了,一言为定?”
卢克表示强烈抗议。“当然不,帕拉斯小姐,我不是那种脑残粉。我不会一路跟着巡演的。我既没结婚也没有女友,所以很安全。我只是想看看表演,因为以前从没看过而且我听说人鱼很美。”
胃里一阵翻腾。我今天这是怎么了?“美是美,可我听说也很危险。”
“你也没看过美人鱼的演出吗?”卢克问我。
我眨眨眼,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有点过于私人化了。“没看过闪亮蝴蝶这儿的演出。”我拿起咖啡往门口走。“哦,顺便说下,你清点下库存,把这周要订货的东西列张清单。今天你下班前必须交给我,这样周五就能到货了。”卢克擦柜台时,我边用汤匙搅匀咖啡,边沉思了一分钟。“周五和周六两天客满。大多数客人都是林瑞小姐的仰慕者,多订点货。懂我的意思吗?”
“包在我身上。帕拉斯小姐。”他好像听懂了我的暗示。说完他继续扫地,我直奔前台。
到前台的时候,约瑟夫刚好核对完夜班的账目,看到这幕我有点恼火。不知道跟他讲过多少次了,再三让他在凌晨三点前把账做好,可他偏要把活留到最后一分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我也不想逼他太甚,免得给自己树立新的敌人。他按时上班,工作没出纰漏,也讨客人喜欢。我觉得拖延症是吸血鬼的本性使然。
“早上好。看得出,你挺早就着手对账了,现在才6点一刻,都快干完了嘛。”
“早,帕拉斯。我是得抓紧了。”他咧嘴笑笑。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即使以吸血鬼的标准来说也很苍白。
“哈—哈—哈。你还好吧?”我把咖啡搁在柜台上,开始检查今天要用到的文书。约瑟夫已经把今天的客房服务安排写在服务员的记事板上了,帮了我大忙。不过还得作些微调,因为艾斯特休息的缘故,我安排哈维领班。
“很好啊。没问题。”约瑟夫目光躲闪,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可不会让他糊弄过关,我们这儿不兴这一套。
我把文书放到一旁,“伙计,看着我。怎么了?昨夜卡斯宾为难你了?看我不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你只管说。”
“不,帕拉斯。没那种事,”约瑟夫慌张地说。“他咄咄逼人,不过我还应付得来。”他咧咧嘴,露出一口利齿,我只得赔笑。约瑟夫是血族的奇行种,整天围着他的女妖情人打转,既然不是因为卡斯宾,那基本可以断定是雪琳的缘故。
我猜对了。“我家那位跟我吵了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约瑟夫的讪笑消失了,我的火气却起来了。女妖可以满足她们的吸血鬼伴侣对于鲜血的渴望,另外还能帮助他们保持精神集中。所以,通常来说,雇佣有伴的吸血鬼是明智之举。但是大多数吸血鬼选择了合适的伴侣,而约瑟夫的眼光实在差劲。
“又怎么了?”我敢打赌,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一套 。我挠挠头。
接下来花了我整整十分钟听约瑟夫抱怨雪琳是如何的善妒,刻薄又水性杨花。我手头也没闲着,一边整理文书,一边在适当的时候点点头,再附和几句聊表同情。你看,约瑟夫的悲惨故事我已经听了不下几百遍了。虽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自己也做出过糟糕的选择,不过至少在大多数时候我最终还是能全身而退。
我看了眼时间,离破晓还有一刻钟,在那之前约瑟夫得离开这里。约瑟夫正说到伤心处,在派对上当着他的面和他的朋友调情。我举起手打断他的叙述,“伙计,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得重找个女妖,她根本不配和你这么好的人在一起。我也不想打断你,可马上破晓了你得赶快离开,而且我想问你卡斯宾有没有提到监控录像。“
约瑟夫打住话头,叹息了一声。“我办不到,帕拉斯。我们彼此拥有。分开没你说得那么容易。“
“我知道。感情的事岂是说断就断的,我有消息给你。”这种事我有切身体会。我尝了口咖啡,“录像的事怎么说?”
“我已经把带子按顺序放进录像机了,还做了拷贝。卡斯宾没有提起录像。我看了一遍,发现在几个相同的时间点,监控画面有短暂的停顿,全部三盘带子都是这样,有点蹊跷。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整件事都很诡异。等跟美杜莎一起看过之后我再给卡斯宾打电话。你做的很好,谢谢。你得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默默点头,我见犹怜。长痛不如短痛,可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孩子根本下不了决心和那个贱人来个了断。要知道雪琳是他的初恋,众所周知,要和初恋分手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不过,我也没有立场告诉他怎么做,我在他这个年纪,说不定还没他这种状态呢。
“帕拉斯?”约瑟夫望着我,眼神楚楚可怜。如果你喜欢吸血鬼的话,他那双碧眼称得上美丽。“人会转变吗?”
真叫我胃疼。“我不知道,约瑟夫。或许吧。”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是句善意的谎言。我自己是从来不信的。
***
我在美杜莎的办公室待了一个半钟头,记了一大堆笔记,听了一大通指示,头疼得要命。我一点也不意外,这么多事在脑子里搅成一团,脑袋没爆炸简直是奇迹。当然,这一天才刚起个头,没准下班之前就爆炸了。
约瑟夫说的是真的,连续三晚,每晚12点19分,也就是塔克先生来柜台付账的时候,监控画面都有短暂的停顿。美杜莎和我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决定待会儿跟卡斯宾说这事。“他压根都没想起有监控录像这回事,侦查能力堪忧,”她评论道,我提醒说卡斯宾是新来的,可能不知道我们有监控。
“亲,这不是你份内的事,”她说,,满头的小蛇有点蠢蠢欲动。“做你该做的事。”话虽这么说,我的脾性她是知道的。不过,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也不打算浪费时间争论。
“遵命,夫人。“
圭多9点到,我有20分钟的时间来让一切井然有序。哈维提前到了,精神高度集中地听我介绍了身为领班的职责。“俺不会让你失望的,帕拉斯小姐,”他来了段脱口秀,“使命必达。罗西今天不舒服,我找来了和雷姆替代她和艾斯特。我们会好好干的,帕拉斯小姐。”他点头致意然后走了,我笑了笑。
丹尼斯居然提前五分钟到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打了卡直奔维护牌,棒球帽的帽檐推向脑后。他今天的装束是蓝色牛仔衬衫配蓝色牛仔裤,毫无新意,不过牛仔裤勾勒出的臀部曲线相当给力。
“早,帕拉斯,”他逐页翻看维护单,我从成堆的文书和培训材料中探出一只手,打了个招呼。“今天有什么安排?”
“咱们新来的伙计五分钟之后到。”
他扬起一条眉毛。“真的假的?这是闹哪样?我还不知道咱们这儿有空缺呢。”
“我也一样。这是侏儒们的主意。”丹尼斯走到办公桌前倚在桌角。“他是新任客服经理,名叫圭多。”
丹尼斯哼道。“你好像有点怕了。”
我打开训练手册,翻了个白眼。“我宁愿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也不想做什么劳什子培训。而且他是头狼人,真心不待见他们一族。”
他站直了身子,“啥?他来打酱油吗?“
“就是说嘛。不过美杜莎说了,谁发工资听谁的,所以侏儒们说了算。我只是个小卒子。”
丹尼斯狂笑不止。我权当没听到。“你这坏蛋。”我佯装嗔怒道。他笑得更夸张了。
“能逗您老人家一笑,我还真是荣幸哈,”我气呼呼地走回办公桌,默默诅咒他笑疝气。
“顺便说下,三楼西厢暂时不对外开放。这事没解决之前,不能冒险让客人住那边。没有讨论的余地,等我们获得了足够的信息,再考虑重新开放。”我说。“鉴于本周末房间全订出去了,这的确是个麻烦。”
“等等,”丹尼斯说。“你自己就住在三楼西厢。你要搬出来吗?”
他眉头紧锁,我当作没看到,“当然不。我又不怕自己受伤,丹尼斯。如果客人受伤,我们就有大麻烦了。”不等丹尼斯的说教出口,我就先发制人抬起一只手示意他收声。“少来。有的是重要得多的事要担心。一会儿我给卡斯宾去个电话,看看警方那边进展如何,顺便问问他对这些被他忽略了的监控录像有没有兴趣。”
丹尼斯惊奇地睁大眼睛,“他没跟你要监控录像?他都不知道有监控录像吧?”
“对此我深表怀疑。毕竟是个小警局,不比联邦调查局。或许他根本没想到这茬。”
“你看了录像吗?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背倚墙壁,双手在胸前交叉。
“塔克先生付账的时候,画面定格了。每晚都是这样,而且发生在同一个时间点,这里边有点古怪。美杜莎和我都想不通。话说回来,这是卡斯宾份内的事。我干嘛操这闲心。”我边敲键盘边看了眼时间。九点十分。显然守时不属于的新员工的特长之一 。我把退房记录打印出来,问丹尼斯道,“你手头没事吗?那就去在302的门上贴张封条,好吗?我不希望看到有谁误打误撞闯进去。”
丹尼斯点点头,拿起剪贴板记下了。“我会四处看看,好好观察下新来的伙计。我猜,他肯定听说过你的大名,所以巴不得晚点开始培训。”在我拿东西丢他之前,他傻笑着闪身出了门。
“混球,”我咕哝道。我还是更喜欢他宿醉未醒,安安静静的样子。
***
趁圭多还没到,我打开手机,看到有三条提示。我把这只手机留作私人时间私人事务专用。我揿下按键,查看语音信箱——
我狂奔到后面,对着垃圾桶呕吐。还有两条留言没听,我把它们直接删了。
又得换号码了。耳朵里充满海浪的轰鸣,鼻腔充斥着咸水的气息。整整十分钟,我抖得像风中的叶子,之后才停止战栗。
***
十点钟的时候,我开始幻想圭多是美杜莎臆造出来的。当然,只是幻想。十一点,退房时间已过。我真的要生气了,上午这班的重头戏就是退房,除非发生302这种情况,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不过这么一来,我就有足够的时间联系卡斯宾了。我提到了监控录像,他赶忙一溜烟跑了过来,活像痴迷于巧克力曲奇的精灵。
“昨天你干嘛不告诉我有录像?”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可能你没发觉,昨天我可是忙得焦头烂额,”我反唇相讥,把三盒录像带递过去。“这本是你份内的工作。不用谢。”他脸色阴沉,大概是没觉得我这话有多幽默。
“好吧,谢了。”他看起来略憔悴,可怜的家伙。我几乎为他感到同情了,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就让我打消了念头。“进302之前,你也没想起有录像这回事吧。我猜你已经看过了。”看着他瞪得滚圆的眼睛,我的同情之情烟消云散。
“事实上,我是看过了。你有意见吗?”我坚持自己的立场。 他能拿我怎么样,逮捕我?哼,他倒是试试看。 显然他还不知道我的朋友遍天下。
“事实上,”他学舌道,“对此我相当有意见。别多管闲事,帕拉斯。我很感谢你的帮忙,不过你也该适可而止了。”这家伙在考验我的耐心。
我双手撑着柜台,身体重心前倾。“听好了,塔尔波特警官。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这是我的旅馆,我对这里的每个人负有责任。我一直抱着很合作的态度,这点今后也不会变。但是,让我跟你把话说清楚。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直到我的客人和员工是百分之百安全的为止。”我挺起胸膛说,“我可以是你最好的朋友,也可以成为你最难缠的对头。你看着办。”
他内心斗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倒是挺逗。这一带接待非人生物的旅馆只此一家,跟我这个经理撕破脸可没什么好果子吃。这里发生的糟糕事儿是不少,可跟我和美杜莎来救场之前的情况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其他条子都清楚,这家伙需要有人给他点教训。
显然,他自有一套行事方法。“我跟你讲,帕拉斯,”他开始说教了,偏偏这时候后脑又感到隐隐刺痛了。这周压力山大,我快崩溃了。幸好丹尼斯现身救场,时机把握得刚刚好。我隐约察觉到他一直在暗中观望,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
“嘿!卡斯宾。”他招呼道,好像他们是铁哥们。“老伙计,最近咋样?”他拍拍卡斯宾的肩膀,有意无意地把他往外领。我趁机躲回柜台后面,调整情绪。我一度濒临精神崩溃,这是两天之内的第二次了。我坐下来,低头深呼吸,尽量不去想往日的幽影和悔恨,试着忘掉眼前的讨厌鬼。
过了五分钟,丹尼斯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重新整理办公用品。“帕拉斯?你还好吗?”
“不好。一团糟,丹尼斯。找个东西都得折腾,我受够了。把标签机递给我。”我毫不掩饰厌倦之情,在第一只文件柜里乱翻,另外还有六只。“难怪我要用的时候找不着。”我一直背对着他。
丹尼斯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把我扳过身来。 他最好什么也不要说,他要是再说什么安慰的话,我就要当着他的面哭了。
“帕拉斯,”他温柔道,我挣脱了他的手,哽咽着说,“别,别说了,丹尼斯。”
他点点头,抽回手,。“我不知道你跟卡斯宾说了什么,他可是气坏了。”他咯咯笑,那一刹那的柔情随稍纵即逝,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你着实给他颜色看了。”有时候,我对丹尼斯不够信任。
“我才不关心他气成什么德性,是他颐指气使在先。这是我的旅馆,还轮不着他来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我气呼呼地说。“他也不看看自己在跟谁打交道。”
丹尼斯摇摇头。“姑娘,这不是你第一次被低估了。瞧,从马尾来看,你至多十五岁,可你远不止这个岁数。还有你的娃娃脸和蓝色的大眼...”他沉默了,只是专注地看着我。
“别跟个花痴似的,”我打断他的话,挤开他的身体,从柜台上一把抓过标签机。“你最好已经把情况告诉他了,我可没这心情。”
“他懂的。”丹尼斯微笑着说。“我叫他晚上去酒吧和大卫那群人喝几杯,弄清基本情况。不一定有用,试试总没坏处。他千方百计想当上警司,与你为敌对他的仕途可没好处。”
“难怪。野心勃勃嘛,真是不能再好了哈。”我瞥了一眼标签机的按钮,把它扔回柜台底下,没那心情轻拿轻放。
前台的电铃响了,我叹息道。“真是片刻不得安宁啊。谢了,丹尼斯。”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我快步走回前台打理。
“看来你的服务有待改进啊,”站在柜台前的男人得意地咧着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洋洋自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