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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传统的纸浆铸造艺术有两种形式, 西奥妮疲倦地在笔记本上写道, 条状法和覆盖法。一种添加胶水,另一种添加淀粉浆。
叹了口气,西奥妮放下铅笔,目光穿过卧室,望向床旁边唯一的窗外。阳光在她的枕头上撒下叶状的影子。
魔法师塞恩今天会回来吗?他回来的话,她连作业的十分之一都还没完成呢。他倒不会为此惩罚她,但谁知道呢,魔法师经常出其不意。
还是昨晚那样,所有的门窗都锁着。房子里安静得只要西奥妮屏住呼吸,就能听到隔壁藏书室挂钟的嘀嗒声。“茴香”到楼下探险去了。西奥妮把犟头的纸骨堆进了书房的一个橱柜里,不再让他出来。现在,这地方看起来……毫无生气。
她低头看书,纸浆铸造书里的字变得模糊了,忽上忽下。她打了个哈欠,合上书和笔记本,随手扔到地板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哐当”。她抽出《人体解剖学第二卷》,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那里对心血管系统刚好介绍到一半。她盯住那幅动脉分解图看了一会儿,翻到下一页,又看了看心脏纵剖图里展示的四个心室,读了一段后,合上了书。
“茴香”跑上楼,停了一会儿,又下去了。西奥妮迫切地想离开书桌。她什么都学不进去,干脆也下了楼。
“茴香”在嗅魔法师塞恩的书房门,西奥妮猜它在找犟头,因为魔法师从来不会把食物留在那里。西奥妮推开门,小纸狗冲了进去,一边跑一边嗅。它踮起后腿站起来,嗅着窗户上垂下的纸链,然后一脸好奇地小跑到柜子前,嗅闻里面的纸管家。
西奥妮看着覆满常青藤的窗户,感受着房子里的寂静。就这样把新学徒撇在这儿,魔法师可真不负责,不是吗?她得向魔法师阿维斯基报告。
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心想:打小报告前,趁他不在做点儿什么。
她坐到魔法师塞恩的书桌前,嘴边微微露出笑意。她拉开抽屉——这里所有的抽屉都没上锁。可惜里面没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她只找到几册会议记录、几支备用钢笔和铅笔,还有一颗奇怪的多角纸星,看起来就像狼牙棒的棒头狼牙。另外还有一把棉绒刷,一小盒针线。关上每个抽屉前,西奥妮都会仔细地把所有物件放回原位。她敢说,哪怕哪支笔和原先的摆放位置只差几毫米,塞恩都会发现的。
她伸出手,指头拂过铁文件架上的那封感谢信的边缘,那是她在一年前寄出的。
一万五千英镑。
她咬着嘴唇,不想在这时纠结于这个问题。她用拇指抚过每封信,辨认着上面的称谓和名字:有的是“魔法师”,有的是“博士”。她发现有一封上面写着“艾尔弗雷德·休斯”。那封电报上就是这个名字。她抽出信,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张没有图案的旧圣诞卡。她的记忆在骚动——她以前听过这个名字。魔法师艾尔弗雷德·休斯出席过魔法师的内阁会议,不是吗?是的……是他,一位塞普尔大师——橡胶魔法师。他在塔吉斯·普拉夫学校做过一次演讲。看来魔法师塞恩在高层也有朋友。
奇怪的是,没有哪封信上写了“塞恩”,没有一封是家书。塞恩提过自己是独子,可他的父母呢?表亲呢?他肯定有表兄妹吧。
她仔细查看了书架,找到更多的教科书和旧小说,还有写画得满满的笔记本。唯一引起她注意的是格兰杰技术学校的年度相片簿,1888-1889年。显然,她和塞恩上的是同一所中学,只是两人之间隔了十二年。奇怪的是,除了塞恩,本来还可以选择其他几位折匠导师,可阿维斯基却偏偏给她指派了这么年轻的一位。也许,这就是阿维斯基在马车里对她要求那么严格的原因。
“茴香”挠着她的鞋。
“知道知道,我还有活儿要干。”西奥妮说,咽下一声叹息。她搂起小狗,看着它摇晃的尾巴,笑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塞恩的椅子推回书桌下。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她都在练习青蛙和扇子折术,读了更多她并不想了解的解剖学,在纸浆铸造术的笔记本上涂涂写写打发时光。
第二天,塞恩还是没回来。西奥妮开始担心了。
她不会轻易担心谁。而且,这次她担心的对象只不过和她相处了一小段时间,所以这显得自己挺蠢的。更何况,一开始她根本不愿和这个人一起工作。可她就是无可救药地担心起来。
她回忆起他离开前眼中的闪烁,想到电报里那些不可告人的内容。担心。
她又一次想,要不要联系一下魔法师阿维斯基。可她没有。她能说什么呢?至少今天,她不想给艾默里·塞恩找麻烦。于是,她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转移注意力。
午饭时她煎了鱼,炸了薯条,足够一个人吃。她擦了碗柜扫了厨房,搜集了自己的脏衣服,准备洗掉。
站在卧室外,西奥妮望着走廊那头塞恩的卧室门。门是关着的。如果把他的脏衣服也洗掉,那该多好,对吧?
西奥妮把自己的一堆脏衣服留在楼梯边,走进了塞恩的卧室,四处打量。
他的床比她的大,这理所当然。床侧的窗子也比她的大。门边有扇穿衣镜,旁边的桌上放着三个形状各异的铜烛台,都没有把手。一个像首饰盒的东西,旁边散落着厚纸做的小玩意儿,类似某种机械装置。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白兰地和一个杯子,旁边是一本没有封面的小说;还有装着一只小船的玻璃瓶和一个很高的漆成灰色、紫色和桃红色的纸盒。
还有一个架子,上面摞满了大张的纸页、文具和书。衣柜里挂满了长外套和宽松长裤。柳条篮里的脏衣服漫出了筐。
她双手捂住脸侧,挡住视线,就跟马戴的眼罩一样,然后直直地走向篮子。今天不准再四处乱看了。她已经十九岁了,应该尊重一个男人的隐私。
她开始洗衣服,洗到指关节发红。然后,她把衣服挂到后院晾干。
第三天,西奥妮醒来,还是一个人。看完解剖书后,她取下衣服叠好。因为不知道塞恩把每件衣物都放哪儿,西奥妮只能把它们堆在床上,等魔法师回来后自己收拾。
离开的时候,她在书架前站住了。老天爷,魔法师的书真多啊。她一一扫过每本书名,猜测这些书为什么放在他的卧室里而不是在藏书室。这不是窥探,真的不算。只是好奇罢了。
她还发现了不少教科书,感觉大部分都不难,以及一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作家的书。她又找到了一本《双城记》,还有一本马修·阿诺德的诗集。在书架末端,她还看到了一本赞美诗。
“真奇怪。”她说着,把皮面的赞美诗从书架上取下来,手指在满是灰尘的书脊上留下了印痕。塞恩看起来不像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晚餐时从不祷告,而这本书的书脊已经破旧开裂明显常被翻阅。西奥妮翻看起来。
书其实还很新。接着,她看到了封面上的烫金字:塞恩家族。
“塞恩家族?”她读出声来。还有其他塞恩吗?魔法师肯定还没有结婚,书那么新,也不会是他父母的。也许他在诺里齐市有个私生子,而有人用这事儿来敲他竹杠。
这么一想,西奥妮笑起来。她往后翻着,读着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诗句。
从书的后半掉下些东西:几朵压平的野花。
西奥妮蹲下身把花捡起来,有紫色和金黄色的。她轻柔地摸了摸,欣赏着花儿易碎的美。她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花,也不知道到底是塞恩家族的谁把花压在了书里。
“茴香”在走廊上叫了几声。西奥妮把书放回书架,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她走出卧室,掩上门。
她再也没有进去过。
几天之后,大约早上六点,西奥妮被门上的一声闷响惊醒,尖叫着跳了起来。她猛然记起塞恩说过的话:一定要把门锁好……
“今天我们学习纸船!”门后传来塞恩的声音,听上去喜气洋洋,“早起脑子好使!快起来学习!”
西奥妮的脉搏加速跳起来。她拉过床上的毯子遮住睡衣,把门拉开一条小缝。塞恩站在那儿,和他离开那天一模一样:穿戴整齐,还罩着那件靛青色外套。
“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魔法师耸耸肩,“就刚才。你把犟头放哪儿了?”
“在……”她刚要回答,又改口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见到你朋友?”
“事情嘛,算是搞完了。”他回答,“谢谢你为我洗了衣服。其实你用不着洗的,我又不在,穿不了。十分钟后,藏书室见。”
他又拍了拍手,大步走远。
六天。他离开了六天,回来就只说这些?
西奥妮关上门,揉了揉后脖颈。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问他去了哪儿呢?
她摇摇头,换了衣服,打理了头发,在左耳后编了条辫子。至少,他没提要考试。
等西奥妮来到藏书室,塞恩已经像往常一样坐在了地毯上,腿上放着垫板,身边还有几张四方形的纸。西奥妮仔细观察着他:衣服上没土,胡子刮得很干净,肩膀微微耷拉着,眼睛周围有淡淡的黑眼圈。他看起来很疲倦,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上课,而不休息?
西奥妮在他对面坐下,没有问。他想保密就保密吧。
“要做船,我们得从半点折术开始,然后再折两次全点折术。”魔法师塞恩开始上课,一边解释一边演示。
“纸船有什么用?”西奥妮问,“谁也坐不进去,还会沉。”
“啊,施了法以后,纸船就没那么容易沉了。”
“没那么容易?”
“沉还是会沉的。”他说着点了点头,更像是对自己的膝盖点而非西奥妮,“会沉得比较慢。数代折匠都在尝试让纸防水,不过,他们能做到的只是加强硬度。空中传递信息很麻烦时,或者有危险时,船就能派上用场了。跟电报和传说中的电话相比,纸船确实有点过时,但你还是需要学一学。”
魔法师将咒语传授给她,然后用折术将纸页边缘折成船的基座。“折的时候用上赋生术。我相信你记得怎么用。”
西奥妮点点头。塞恩在完成最后一步折术时,西奥妮从他松垮的衣袖中窥见他右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她感到脑子里“嘣”的一声,好像有根弦从脖子到肚子紧绷起来。她轻声发问:“你的手怎么了?”
魔法师的指头僵住了。他抬头看看她,又看看手臂,然后拉下袖子,直到连手掌都遮住了一半。“磨破点儿皮,”他说,“我常常忘了走路也是需要专心的。”
她皱起眉。那根弦又拉扯了一下。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魔法师在撒谎。
她想知道他的手痛不痛。
塞恩递给她一张纸,让她重复一遍刚才学的。她第一次就做对了。这令她感到一点点安慰。
魔法师站起来,把垫板夹在没有受伤的手臂下,“现在,咱们去河边试试。”
西奥妮觉得那根弦紧得快崩断了。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尤其是脖子、肩膀和膝盖。“河……边?外面那条?”
魔法师咧嘴一笑,“房子里面很难有条河,是吧?”
西奥妮感觉自己在地板上生了根,动弹不得。塞恩伸手想把她拉起来,可她连手都没法伸过去。她脉搏加快,脸颊发红。“我……”她清清嗓子,“我们能不能在盥洗室里试?用浴缸?行吗?”
他垂下手,“我猜,你不会是有恐水症吧?”
西奥妮的脸更热了。
“哦,”他面无表情,“我得承认,的确出乎我的意料。还真看不出来。”
西奥妮费了好大劲儿,才微微耸了耸肩,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对吧?”
魔法师点点头,点得很慢,“这话对。非常……对。那么,就用浴缸吧。”
他第二次伸出手。西奥妮抓住了,让他把自己拉起来。在他松开前,西奥妮感到自己的手指奇怪地微微发颤。
她将手按在脸上,好让两颊凉下来。她跟着塞恩走进盥洗室,一起蹲在浴缸前,对着纸船念诵“浮动”和“持久”的魔咒。没等她把自己的船放进水里,西奥妮说了句抱歉,跑回自己的卧室。她拿起《青春占星术》,却不知为何,无法专心。
西奥妮把最后一块鱼饼放进煎锅。“茴香”对着她的脚呜呜叫了几声,摇着尾巴,满脸期待。
“这你可不能吃,小傻瓜。”西奥妮对小纸狗说道,用脚推开它,打开烤箱,拉出一个浅瓷盘,里面盛着芦笋。她一直讨厌吃芦笋,直到中学担任辅餐员时才有所改变。所有大人物显然都要吃芦笋,于是她哄骗自己学会忍耐。
连着楼梯的那扇门开了,塞恩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没有上午那么疲倦了。也许他在西奥妮做饭时打了个盹儿。“喔,”他说,“希望你做的是两人份。”
“只要你不检查我的纸浆铸造笔记,并且同意我烧了它,那我做的饭就是两个人的。”西奥妮说着,用叉子叉起一块鱼饼晃了晃,吸引了魔法师和小纸狗的注意力,“那份笔记实在太花时间了,我真不想写。如果你非要我写的话,我会一直用腿夹住鱼饼篮,谁也不给吃,直到我写完为止。”
塞恩大笑起来,“我敢说,学校董事会是不会接受这种贿赂的。我真该读读他们寄来的那些信……”
西奥妮举着鱼饼在空中转着,塞恩挥挥手说:“好吧,好吧,想烧就烧吧。我都快饿死了。”
大获全胜。西奥妮咧嘴一笑,把那块鱼饼放回锅里,又把煎好的鱼饼倒入盘中,放到摆好餐具的桌上。塞恩先为她拉开椅子,然后自己坐下。
“我们又得采买了。”西奥妮为自己夹了块鱼饼,把盘子递给塞恩,“而且我想知道,你每月哪天给我发薪。”
“看样子,不谈钱的话,我就别想享用我的学徒做的饭了。”说着,他往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两块鱼饼。他拿起叉子,再次跳过祷告,“不过嘛,我会在……”
魔法师的话还没说完,走廊上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爆炸,盖过了他的声音。
西奥妮手里盛着芦笋的盘子掉落到地上。她有些恍惚,双眼大睁,只见一股气流从走廊涌过来,夹杂着木屑和碎纸片。黑斑鳕鱼和细香葱的气味里混进了灰尘和油漆味儿。塞恩跳起来,向外冲去。
外面响起坚硬的高跟鞋踩在走廊地面的声音,十分响亮,就像一阵略带讽刺的掌声。西奥妮想跟出去,被塞恩伸手拦住。他脸上的喜悦一扫而光,整个人都变了——不再高兴,不再走神,而是冷冰冰的。人也好像变高了,身上的外套仿佛耸了起来,像野猫竖起身上的毛。
一个女人走进餐厅。她的模样让西奥妮目瞪口呆——她个头很高,深黑色的长发波浪般飘散着,棕色的眼睛,皮肤白皙没有雀斑。身材颇为丰满,穿了件十分合身的黑衬衫,一条修身长裤,膝盖处还镶着加厚布料。灰色的高跟鞋有两英寸高,细细的鞋带缠在脚踝上。
西奥妮觉得她有些眼熟。还没过两秒,她就想起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了。
预见之盒。
塞恩脸色煞白,“里拉?”
西奥妮的心向下一沉——女人冲上来之前,她的身体只来得及做出这一点反应。女人手里紧紧攥着一小瓶红色液体。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塞恩抓住西奥妮的手臂,把她拉到身后。但那个女人,里拉,把红色液体滴到手中,对着西奥妮一洒,叫道:“爆炸!”
冲击力像一只巨手,扇向西奥妮。巨大的力量挤出了她肺里的空气,把她掀翻,撞向桌角。桌子也被掀翻了,热乎乎的饭菜撒得满地都是。瓷盘摔在木地板上,碎裂成片,发出清脆的巨响。西奥妮先是脊背撞在餐厅墙上,而后整个人慢慢滑落到地上。
有那么一会儿,世界全黑了,然后眼前慢慢出现光与影。西奥妮听到有东西砰的一声撞在旁边墙上。她眨了眨眼,感到地面传来震动。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她抬起头,看见塞恩悬空紧贴着墙,似乎被看不见的手高高举着。他挣扎着想说话,却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捏住了下巴,脖子一侧青筋凸起。
西奥妮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发现上面有血。她吓了一跳,接着便意识到这血是凉的,不是自己的。这是里拉向她泼来的液体,是——血。
她全身僵住了。
血。
人体法术。
里拉是一个血割者。一个行使被禁魔法的人。
西奥妮转过脸,只见里拉抓住塞恩的衣领,往下撕到胸口,露出前胸。“我终于要走了,亲爱的。”她耳语道,“我要带你一起走。”
她将右手戳进他的胸膛。西奥妮忍住哭喊。塞恩紧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嘶鸣。闪烁的金光围绕在里拉手腕周围。里拉抽回猩红的手,鲜血淋漓的手里攥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汗珠从西奥妮的额头滚落下来。她自己的那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更快了。眼前的景象令她晕眩。
快把头低下! 她暗想,肌肤冰凉。她想假装昏厥,可身体却抖个不停,泪流不止。这个女人能这样轻易打败塞恩,她当然可以在一瞬间杀死西奥妮。她是不会放过她的。
传来鞋跟橐橐踩过地板的声音。西奥妮睁开眼,从两把翻倒的椅子中间望去。里拉滴了几滴塞恩的血在手掌上,微笑着洒向地板。接着,她消失在一阵旋转的红色烟雾中。
里拉离开后,西奥妮这才放声大哭。她仓皇起身,胯骨两侧尽是瘀伤,疼痛难忍。她跑向塞恩。她赶到他面前时,塞恩身上的魔咒渐渐消失,砰的一声跌落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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